范懷智
再深也深不過青銅的顏色,
再濃也濃不過血腥。
沒有比快馬的鞭子更快的了,
沒有比第一眼看到的更光明。
1
有人在我鮮嫩若青草的脖項,翹著根煙熏味的手指觸了觸,似乎是要撓出我胖乎乎的蛾子樣,藏在脖項那兒的笑聲。隨著那個煙熏味的手指與另一根煙熏味的手指撮到一起,往我新棉似的下頦處,確切地說,是脖項跟下頦沒完全清晰顯現(xiàn)的下頦處捏了捏,而且是那樣得輕——像橫空飄飛著的楊花與楊花相碰后分離的那樣輕。后來,我才知道,那根煙熏味的手指,與別一根撮到一起的煙熏味的手指,來自同一塊手掌,同一塊結(jié)滿了厚繭的堅硬的手掌。此后,那手掌從垂著簾子的屋門里走了出去,走過院子,走到后院的矮桃樹那兒去。
那塊手掌屬于一個身體,這騰楞響的身體屬于父親,就像我們不寬敞的院子跟屋子屬于祖父、祖母和父親,以及新生的我一樣。其實每個人都是這樣,既屬于這個看得見的自己,又屬于那個看不見的自己。緊跟著,是母親走了出去。我母親在走出以前,一股微風(fēng)似的掀開我的棉被,掀開我無知的雙腳踢散了,似顆深土里的幼芽頂翻了它頭頂?shù)耐疗拥鸟甙?;拽出我襁包底下,脫落的紅布帶——祖母為我特制、專門用以扎裹襁包用的紅布帶。
祖母說:“娃子夜里受驚嚇了莫(沒)。瞽到了夜靜,會來吮吸娃們家身上沒枯盡的胎氣,舔舐浸在娃們身骨里的精血。娃們的骨頭還沒長成哩,莫見上過太陽,額心里的胎眼莫閉嚴(yán)實,能看見哩;說是睡下了,胎眼睜得很清亮哩,小心嚇著了娃子。”
2
掌燈時分,祖母躬著有些干硬的腰,顫微微地邁著綁了黑裹腳的腿,蹺上檐臺,扶下門框,撩起簾子,進屋來陪伴母親。祖母還說:天擦黑時,是陽氣減弱、陰氣漸盛,怕母親一人在屋間孤清,受了陰寒。因此,每到天黑下來,會來屋里看看,陪陪母親。祖母說過,母親是個孩子哩,讓孩子去經(jīng)管孩子,她多少有點不放心。于是祖母從衣襟底下那只很深的鵲巢樣的衣兜里,取出了那根不知從哪祈來的紅布帶,跪到炕面上,扎裹進我的襁包上。祖母說,瞽是種精怪,是化形的、見不得光亮,白日里隱在茅房或牛棚陰暗的角落,或是給鼠們遺棄的幽深潮濕的洞窟底部。它們專以吮吸舔舐畜跟娃們家的胎氣精血為生的。它們并不是要像餓狼吞噬肉塊那樣,要吞噬掉畜跟娃們家的神識。與幼畜跟娃們家的命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它也不會奪去幼畜跟娃們家的生命,可多少總得提防著點,怕是給嚇著了,使得娃們和家畜厭食,長成了沒個好身子骨。
祖母說過,上了年紀(jì)的人知道的,瞽最見不得紅。紅可不單單是顏色,起初咱莊前的河沿上零零星星的長過一種草,沒見過開花,端直就往枝頭上結(jié)果子;葉子像馬蘭,莖桿像發(fā)黃的雞爪,根很淺,若是剔去了葉子,輕輕拔根出來,有四支短的根須,其中一根要長得高一些,長到地皮上,其它的三根長土下,跟立到淺土上的雞爪一模樣。再一個,就是它僅結(jié)一個果果,到臘月里,葉都脫盡了,才熟透,熟透了跟青石子一般硬,沒果肉,盡是核,核子里也沒仁,吃不得的,不知為啥它也叫紅。這紅見不得陰涼的,說有人夏時撥了一棵,走過林間的樹蔭,它就噌噌的枯干,由墨綠登時成了烏黑,給朽掉了。它又很耐旱,撥棵它放原處,幾月里,它都跟長在土里那樣。聽說能摘顆紅的果子,用石匠的鋼鉆往心里給穿個眼,用紅桃繩給娃們家系腿腳上,也能避瞽。前些年冬里冷得很,河冰結(jié)實了河槽,到第二年春季,河堤上就沒有見過這紅,怕是以后再不會有的了。再有一種,是我們看不見摸不著,可實實在在有著的那種紅。它就在屋子里頭,土里頭,樹林子,野地里,沒停歇地游蕩著。瞽見了就得避掉,就得躲進這紅無法進入的陰暗處去。即就這種紅進入了瞽隱匿的那些個陰暗的處所里去,瞽不會怕它、躲它,陰暗里它對瞽沒害處的;瞽也用不著躲它避它。再者,是咱們能夠看到的紅顏色的這屬于咱的紅,瞽若在光亮里見了它,自會化成抹薄薄的清氣、散掉,要么就是溶進冰涼的清水里。
祖母說:“記住,夜里莫要熄燈,最好往燈旁放碗剛絞出深井的清水?!?/p>
過了子夜,祖母捏根銀針,挑亮了油燈,安放我于炕心的最溫暖處,輕輕拍撫幾下,才踮住小腳,躬往干硬的腰,吱吱拉開屋門走出去。父親這才會從后院東南側(cè)的幾株桃樹后,既是糧倉又是我祖父的臥房的上房里,來到我跟母親相守的屋子。母親說,最初的一些日子里,我吃完了乳汁,要呼呼地睡,跟頭冬眠的小熊沒啥兩樣。她有時會撫撫我嫩嫩的、剝?nèi)さ氖祀u蛋樣的額頭,或捏捏我軟乎乎的小手,或有意不給顯出一臉餓相和吐出小舌的我喂奶,盼望小小的我,能夠制造出點不論什么的悅耳動聽的聲音,可我一直沒有。母親說,在那日子里,她有些擔(dān)心了,擔(dān)心我會不會是啞巴、眼瞎。有幾次,話到嘴邊,她沒敢向我祖母發(fā)問,生怕有過五個孩子的祖母瞪眼睛、斥責(zé)她。
3
大概我還沒醒來,于不知不覺中到來的饑餓還沒能侵蝕小小的我,母親就從兩株桃樹那旁,祖父的上房回到了我們狹促的廈屋中。上房前頭矮桃樹的桃花開著,有鳥兒在雍容的桃花間跳躍,每跳一下都有粉色的桃雪、未長大的蝴蝶樣紛揚落下。透明的鳥叫聲在寧寂的院子里飄繞得到處都是。一只白肚皮的花喜鵲,橫著飛過院子的上空,消失于結(jié)滿榆錢的榆樹,它喳喳地鳴叫,在宅院上空和榆樹間停留了片刻。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是我遠(yuǎn)在新疆的大伯,穿著一身嶄新的軍服、乘了綠顏色的汽車,同一名警衛(wèi)回到了我們家里。警衛(wèi)大約停了只喝過一盞茶的功夫,遵從了大伯囑托,那輛草綠色汽車嗚嗚地去了。大伯留在了祖父的上房,同祖父談?wù)撈疬@幾年的收獲;問過祖父,祖母憩身的上房,是他捎回來的錢蓋成的嗎?祖父說是。
祖父說:“你給我這些年零零碎碎寄回來錢,全帖補了家用,到明年還望能把前院、坐北朝南的老廈屋拆除了,另起幾間新屋,要讓文禮一家住?!?/p>
祖父蹲炕頭,祖母坐炕側(cè)護欄那邊猩紅的高腿凳上,靜默地看著坐炕面上腰桿端直的大伯。
大伯問:“文禮哩?”
祖父說:“文禮在前院的廈屋里。”
祖父則擰轉(zhuǎn)身,往前側(cè)傾,趴窗戶上,喊前院里的我父親。
父親吃過早晌飯,沒告知祖父祖母,去南邊的鎮(zhèn)子買南瓜籽去了。祖父僅是前夜里,跟睡進炕那頭的父親提說了,我們?nèi)ツ甑哪瞎祥L勢,不如村里馬家種在河灘上的南瓜、筍瓜喜人。父親吃過早飯,往檐臺蹲了會,就想去村南的鎮(zhèn)子上看看。春分剛過,種攤大約該擺到了市面上。他走出院門,先是想往田地里去,半途改變了主意,徑直走往鎮(zhèn)子。
祖父早飯后未見父親。以為他大清早去了趟河灘,翻松了去年冬季挖除了紅蘿卜后板結(jié)了的菜地,吃完早飯倒進廈屋的炕面上歇緩著呢。
廈屋中,因為我徹夜不眠的油燈早熄了。倒是燈盞旁、昨日天黑時,祖母盛進來的那碗清水,沒倒進前院的葡萄架下。母親懷中摟抱著我,隔窗回應(yīng)了祖父往常那樣、對我父親地呼喊。
“爹,文禮出去了。”
父親是個沉默誠懇的人。在我的記事里,與父親同齡的人,都這樣稱道父親。父親對祖母的使喚、指責(zé)總是言聽計從,祖母在她年老時都這樣說過,大兒文喜的身子骨里有股霸氣;二兒文成是個喜悅耍奸溜滑的人;最喜的是三兒文禮了,憨憨的最能靠得住。其實祖父也這樣認(rèn)同。父親的天性里有著隨遇而安、極易滿足、不苛奢求的穩(wěn)妥勁兒。
前院與后院的短桃樹那旁,間隔了足有四五分的地界,母親只隱隱聽到后院,桃花與格子窗后不甚清晰的說話聲。她不會知道,是她只聽說過,卻從沒謀過面的我大伯回來了。再說她是個出了月子、血漬未盡的人呢!按照莊里的鄉(xiāng)俗,分娩后未過百日的婦人,是不可與外姓之人遭遇,以免腳濁的外來者,跟身骨子尚弱著的婦人家有所沖撞。那最好、最妥貼的法子,自是非娘家的人到來,分娩后的婦人,是隱進屋間回避的好些。母親回過祖父地喚叫、問詢,悄然撫住我,往我額頭溫存的親過一小口,翹了她右手的小拇指,用她的食指、拇指一同摳除,我毛桃大小的臉盤子上的胎痂,嘴和喉嚨一起哼哼著哄我沉入深睡,猶似沉進深水樣,對于外境渺無知覺的無物、無我中。
矮桃樹、格子窗后的大伯問:“文禮成婚了?”
祖父的回答是:“成了,文禮的年歲不小了,比不得你在外的人。老有大想法,老準(zhǔn)備干事、往大哩干事。文禮是個實在娃,對日月莫啥非份想頭,也不謀求弄個啥大事情。文禮也沒啥長處,就占個實誠、勤快、能吃苦,這就夠了。前年臘月給成了婚,今年正月里有了娃?!?/p>
“是兒娃么?”
“是兒娃!”
“那,爹和娘,就占住了一顆心么!”
祖父呵呵笑了,順手抹了把干澀的鼻頭,側(cè)斜過身去,拽他枕頭那旁的煙桿。系綁煙桿上的黑煙袋是母親嫁到我家屋里的頭年,暑伏天回娘家過門時,按規(guī)矩專意給祖父縫制的,其上繡了金黃色的臘梅花。祖父沒如莊里的其他上了年歲的人,一桿接一桿濃煙滾滾著喜食草煙的嗜好。祖父僅在心滿意足、難于抑制歡欣的當(dāng)口,才拽出他的煙桿煙袋,像蹲在河沿上審視它兒孫滿堂的母鴨,憋著嘴兒,吧嗒吧嗒地吸個沒完沒了。祖母抿了抿嘴,笑瞇瞇了一刻,往前挪了下身子,下得紅漆凳,走往禇紅色的經(jīng)年累月的木柜,往柜面上取下她年老的線輪、土地樣發(fā)黃的麻絲。隨之將新絲續(xù)上線輪正中的發(fā)黑鐵勾。鐵鉤上纏繞著舊絲。她左手拎高線輪,右手撥動著,線輪不停歇地旋轉(zhuǎn)起來,木制的線輪在新麻線的頂端,同吊入深井的水桶下沉了;新的麻線一寸一寸田間的禾苗似的長成著。麻線依舊是土地的顏色;所有熟透了的物種籽食,都在土地色澤地包裹、浸潤中。我遠(yuǎn)在新疆的大伯母,未能滿足祖母的渴望兒孫的欲求。
祖母說:“文喜呀,寶竹啥時候,也能給娘得個兒孫哩。”
我端正的坐炕面上的伯父笑笑,打開盤坐著的雙腿,伸展了腰身,順勢拽了拽繃緊在腳彎上的褲角。
“娘,兒孫跟女孫一樣嘛,都是你孫子哩。文成家兩個兒子,文禮家新得了兒子,咱家三個兒孫,兩個女孫;三比二,女娃娃還欠少哩。再說,娘已有了三個兒孫了,娘該知足了?!?/p>
祖父攥住煙桿,煙絲滾沸的面湯樣,同時溢出鼻孔、嘴巴、黃銅的煙鍋,如初秋的雨水涌淌得各處皆是,屋間晌午時分的煙熏的味愈來愈濃。祖母往嘴角抿了一口,幾日前理順了放到禇紅色柜面上、由靛藍色手帕包裹的麻絲,麻絲脫落松散的一縷粘到了祖母嘴角上,像祖母嘴角粘住了一縷新春的陽光。
祖母說:“誰倒說是女娃娃不好?娘是說女娃好,男娃子也好。你說光是說男娃娃好,女娃娃不好,那往后,男娃子要娶個媳婦,成個家,怕都難得很哩。娘是說,你有了兩個女娃,也該有個男娃子,文成文禮,也該有個女娃子。再說,娘也是為你謀劃哩,女娃家,終是別家的人,心里倒有著爹娘,究竟是自家做不得自家的主。再有,就是女娃子一有了家室,就戀家得很哩。到你上了年歲,怕是連個依靠、幫手都莫(沒)哩?!?/p>
我還未曾相識的大伯,若回到了他年少時的土炕那樣,完全伸直了雙腿,往起拽拉了幾下他本來寬闊的褲腿。
祖母說:“文喜比上回回來,胖了,白了?!?/p>
一旁,總喜蹲到炕面的祖父,歇了歇他歡欣的吸食草煙的舉動,這次左手握住的煙桿,徑直將黃銅的煙鍋窩進他金黃色臘梅的煙袋里;憑借右手地觸摸,往黃銅的煙鍋里揉捏著土地顏色的煙絲。在這蒼茫的環(huán)宇間,不論葵花的金黃、蘭草的鋼藍、火焰的彤紅、蓮花的熾白、桃花的淡粉、石榴的橙、樹葉的綠、牽牛的紫……都是土地的顏色的種種呈示。祖父應(yīng)呵了祖母的話語。
祖父嗯了聲?!班?,文喜是白了,是胖了些?!?/p>
由鄉(xiāng)野里的鏤石藝人、鏤成的青石頭的煙咀,呈一抹青云顏色。青石頭的煙咀叮咣一響,又叨在了祖父黃色的牙齒、和熟透了桑仁般的紫烏烏的雙唇間,就像專司吹打的樂師口里銜住修長的洞簫。一顆紅的火柴嚓地一聲劃過了黑的紫砂,火柴嗞啦燃起;洞簫的韻致若青蒼蒼的暮靄,悄然婉轉(zhuǎn)著升起。祖母從她落坐的猩紅木凳上站起,左手捏拽著麻絲、線輪,湊近炕沿子那旁、曲身伏上炕面,拉扯著疊得方正、緊挨格子窗的被子,徑直扯往了我多年后,祖母過世前昔方可真切見到的,端直坐炕面的我大伯身后。
祖母囑托:“喜娃,喜娃,你靠住,靠住,小心壓麻了你的腿?!?/p>
噗,左手抬舉著煙桿的祖父,隨手扔掉未燃盡的火柴,右手放上他點燃了的黃銅煙鍋上,摁了摁嗞啦嗞啦冒起的紅火下,正漸次變質(zhì)的揉捏很實的煙絲。我大伯直端端躺下去,厚實的身板將松軟如田地的棉被,壓出下凹的人形模樣。墊到胸脅底下的木線輪、和繞緊于其上的紅薯樣瓷實的麻線,硌痛了祖母。祖母嗯一下,撐直自己,坐起身。我大伯關(guān)切地叫了聲娘。
“娘!”
祖母撫了把鬢頭的發(fā)絲。祖母說:“莫事的,是線輪墊到了脅下?!眰?cè)了身的祖母下得炕沿,坐回她紅漆的木凳上,仍然慢條斯理地?fù)軇悠鹱笫至喔叩木€輪。線輪嗚嗚轉(zhuǎn)動,續(xù)到輪勾上的麻絲一寸一寸縮短著,纏繞在線輪身軀上瓷實的麻繩,亦在線輪的嗚嗚聲里增厚,就同小狗在秋末冬初的季節(jié)里、無聲無息長厚著皮毛。
大伯問:“爹,那文成哩?”
爹說:“文成?你提文成弄啥!文成媳婦難說話得很。我多日里都莫見文成了,他也不到這邊老院里來。你娘說,她半個月前去河灣菜地、撒草灰,見文成了,文成像個旁人,見了你娘,頭仰得跟雁一樣高,竟從你娘的旁側(cè)走了過去。你娘還回過頭叫了聲文成,文成那貨,連頭都沒回,直直往村里走了。不信,你問你娘?!?/p>
祖父嘴巴里煙絲飄飄,大伯提起了文成,就像是一根絲線上吊住了兩條魚兒樣,拽出了祖父祖母的懊惱與感傷。
大伯皺皺眉。大伯問:“娘,是有這事嗎?”
祖母毋須停止她手中的線輪。多年的習(xí)慣,已能使她在熟練的勞作中,心有旁鶩地完成別樣的事情。祖母說:
“文成前年還好好的么,不知誰傷虧了他,自從分家后,就跟你爹、跟我、跟有文禮生分得旁人一樣;有時仇家怨氣的,倒不如莊里的旁人哩?!?/p>
大伯的厚身板往起挺挺,他修剪地勻稱的腦袋、依枕到墩實的土墻上。問:
“文成,是哪年分的家?”
娘往嘴角抿了根麻絲,說:
“哪年?你說能是哪年?還不是你前年暑伏里回來了,抽了文成家媳婦明霞幾個嘴巴,走了后分的家?!?/p>
“娘,我抽明霞幾個嘴巴,是我實在看不下去,她在廚房里,沖你摔碟子摔碗的那幅子橫勁?!?/p>
娘說:“明霞,是橫了些。她在灶房里沖我橫,沖我吊臉,指雞罵狗,還不是想分家么。他是不想把文成在外頭做瓦工賺的錢貼補給家里用。她生怕你爹和我老了拖累她。再說文禮實誠,哪里會招惹她,都是文成寵慣了她。這倒好,你回來橫豎地給抽了幾個嘴巴子,倒靦腆了幾日。到你走后,便回了娘家,不再回來,沒法子,只好在文成的央求里分了家。到收了秋、種上了麥子,往莊西的新莊基地里劈了一院地方。到冬日、文成、跟你爹和文禮和幾家親戚給搭了幫手,往新院起了三間瓦房,文成和明霞、和兩個娃娃,就搬了過去。臨走時你爹給灌了一年的口糧,把河灣里的三畝水澆地由村長給劃了過去?!?/p>
“那文成過年時節(jié),都不過來么?”
娘撥轉(zhuǎn)著線輪。娘說:“哪能過來哩?明霞叫罵得緊,文成怕是想過來,都不敢哩!”
“噢!”大伯噢了聲,似若有所思著,往起挺了挺身子,他雙臂枕進腦下。
祖父則不聲不響地吸完了煙鍋里的旱煙,用黃銅的煙鍋咣咣敲打在槐木炕沿上,嘆口氣。
“唉!不說了,不說了,說那些叫人慪氣的話做啥。文喜,說說你兩個娃娃?!?/p>
我多年后名聲響亮的大伯,這刻面對瑣碎的家事竟然手足無措了。他只能輕輕嘆息,把這些惹人不快的話題,扯往了我祖父祖母極想聽到的,他兩只小鹿樣歡快、兩只小貓樣頑皮的女兒身上。
4
父親沒買到如他所愿的南瓜籽,父親回來時已近晌午,他手里揣著只明亮的玻璃奶瓶,進了我跟母親相守的屋子。屋子里靜寂的一點聲息都沒有,僅是我的奶腥味、跟我的尿片子氣息沉悶地在屋間流動。母親就坐到她的格子窗下,從那兒便于看到窗外的春光明媚。她懷里摟抱著我,就像摟抱著原本就是她的一團肉乎乎的身體;她白皙像有些腫脹的手,不經(jīng)意地放在祖母扎裹我襁包一匝的紅布帶上;她聽到院外乃至院子,愈來愈清晰的,像走出濃霧,逐漸走近的腳步聲;她分外的熟悉清楚,那是我父親憨厚溫和的騰楞的腳步聲。由于貧血,我母親看起來了發(fā)過酵似的、脹乎乎的。我母親穿著尚且嶄新的新婚的棉衣,是被鄉(xiāng)里人稱為燈芯絨的棉衣。因此謙卑膽怯的,在娘家排行為四女子的母親,此生第一次顯得有些雍容華貴,我母親的頂著祖母唆使父親、專程去縣城里的店鋪,給我母親買回來的方格子紅頭巾。母親的膝腿上擁著一刻都不愿離開或棄于一旁的我。紅底的繡有金色龍鳳、牡丹花與白色祥云的襁包,被其中綴有淡黃色雙喜的被子一角捂住了。我那時,在舒適的棉被下,在溫?zé)岬乃瓢邗r花的花苞里頭的我,打出了頭一個酣暢、綿纏、悠長的哈欠。不知我頂圍了紅頭巾的母親見到了,該有多欣喜。只是母親沒有看到我的哈欠,也沒有獲得因我的哈欠使她心花怒放的那刻。母親看著直緩、順暢地從門楣上垂掛下,似面紅瀑的繡著米黃色牽?;ǖ拈T簾。父親平直地飄在地皮子上的腳步聲,襲到了高高的門檻處,跳起來,跳進屋里。父親在門檻前停了一瞬,撩起了紅爆的門簾,似潑出一汪紅水似的,父親走進時,母親歡喜地看著父親。
父親走向了我,將屬于我的奶瓶放上了窗臺,跟煤油燈和那只夜夜用來盛清水的瓷碗,并排放一起。父親趴上炕面,輕手貓腳的,像是揭起浸水的紙張那樣,謹(jǐn)小慎微地掀起被角,掀開了我的襁包,側(cè)躺下不眨眼地看我。父親似乎此刻,已從我丑陋的胎痂尚未脫盡的眉宇間看到了希望。我仍舊沉于我深達數(shù)千尺的、一團漆黑,又似分外光明的無我無欲的睡眠中。我還不知我軀體的存在,就像我細(xì)小如一粒微塵樣宿于這庭院的某處,或宿進無垠的沒太陽的銀灰的大穹。我又如飛離在大穹外的沒有形體,但確實存在的鳥兒。
父親把他的手指,右手的食指朝我頦下的鮮嫩若春草的脖項伸了過來。他急于聽到我的笑聲,這大約是每個父親,朝思暮想著的奢望,可這種奢望逐步地從遠(yuǎn)處向我父親走近,僅是此刻還未到來。父親用食指觸到了我的脖項。母親說過:我那時的脖項是胖乎乎的,短暫得如同一秒鐘的脖項、還沒與我的下頦分離。
母親說:“文禮,爹前會在上房叫你?!?/p>
我年幼的笑聲,不能如村外朝陽禪寺、太平塔尖的風(fēng)鈴極易來到。父親稍顯失望地坐起身,他的食指拇指則一同來到了我的下頦。父親這次,倒沒了什么期望。他只是在我毛桃樣的下頦上捏了捏,他手指周遭繞著抹薄霧樣發(fā)藍的煙味。我誠實的父親近日來,也親近了鄉(xiāng)里人賴以消蝕時光的,叨在嘴唇子上的煙草。父親跳下炕一潭清水樣地走出去。風(fēng)撫動了門簾,門簾輕悄悄落下,似條紅凌凌的魚尾,在門檻門框相咬合的角上,撲啦撲啦掃動。父親的腳步一直穿過了矮桃樹,進入了上房。
三五年不曾相遇的親兄弟見了面,彼此在停留于許久前的印象上吃一驚。矮桃樹、格子窗后的上房里,多了抹云彩般的親兄弟的笑聲。祖母竟默然垂淚。停止了吸食旱煙的祖父捉起橫放腳前的煙桿。過不多久,祖母則立到上房前的矮桃樹后,燦然的、彩蝶飛舞著的桃花后邊、滿腔欣喜地叫喊了母親。
“四平,四平。”
母親隔住窗戶、庭院和桃花,酥軟無力地給予祖母應(yīng)答。
“唉!娘?!?/p>
祖母是召喚名叫四平的母親去見見她早聞其名,卻完全陌生的大哥。向來謙卑的母親心懷著憂慮與膽怯。只是她無法回拒祖母歡欣的盛情。母親坐起,她蹲到炕面子上,摟住深睡里沉得很深的我,放進祖母清早起來燒得發(fā)燙的火炕正中。母親掖了掖我龍鳳牡丹的襁包,緊緊襁包上松散了些的紅布帶,并輕微地為我蓋嚴(yán)粉色的棉被后,下炕去。
大抵是因為母親身體虛弱的緣故,母親走進上房的屋門,只靦腆地叫了聲“大哥!”就被祖母指使回來。
母親晌午要跟祖母走進廚房,祖母說:“四平身子骨弱,小心著了風(fēng)寒,還是回去避過了這些日子再說?!?/p>
母親撩起紅火的門簾在門口站住,祖母給擋回了她。母親只好坐回沉悶又喜悅的火炕,聽矮桃樹后的上房里嗡嗡嚶嚶地說話聲,父親向來言語謹(jǐn)慎,大伯問啥他才開口說啥。大伯只有東拉西扯著,把與我父親談話的艱澀轉(zhuǎn)向了,問詢親戚近況的蜻蜓點水和自由翱翔。
“文禮,那四平爹有多大歲數(shù)了?”
父親像始才記起了我鄰近磨村的外祖父。
“嗯,跟爹,跟咱爹年歲差不多,我沒問過四平,他爹多大歲數(shù)了?!?/p>
“哪,四平上過學(xué)莫有?聽爹說四平是她爹的四女子哩。”
父親搔了搔頭頂,像有些羞澀的告訴大伯;“四平是上過學(xué)的,她初中畢業(yè)哩,說是差幾分就能考上;后來她爹說,考啥哩,不如清清閑閑地活上一輩子,人一輩子就眉毛那么短?!?/p>
大伯往起坐坐。父親起來給大伯往裝過罐頭的玻璃瓶子里倒進開水。大伯嘿嘿笑了,父親也笑了,大伯坐起身。抬手接住水瓶。父親坐回原處。祖父斜依在身后卷做一團的棉被上。
大伯問:“文禮,那你說,人這輩子短不短?”
父親坐在祖母坐過的木凳上。父親說:“短得很哩,如果不在這世間來謀求著做個啥大事情,就只是掙錢、吃飯、睡覺,這樣活著一百歲,跟活五十歲沒啥多大的差別。人和人的差別,這輩子,就看他為啥活著。你是為權(quán)為名、為利,活著的,你恐怕就把這生給葬掉了。不如早些安分守己,能守住也不易哩?!?/p>
祖父沒說話,祖父顯然瞌睡了,他翻轉(zhuǎn)了身子,仰躺著,拽下我祖母在炕頭堆得很高的枕頭、勢進頭底,瞇住眼睛聽我大伯與我父親在他看來是不著邊際地談話。
大伯口渴了,他捏住水瓶口,捏緊了,吸吸溜溜吸進一口去,潤了潤喉嚨和黏滯的嘴巴。大伯對于我父親,在我祖父看來是不著邊際的交談有些詫異。
“文禮,哪你農(nóng)閑了還學(xué)習(xí)哩么?”
沉默的父親像個不存在的人一樣,寧靜地坐到紅漆木凳上。父親的笑棉花樣柔軟。父親說:“學(xué)哩,跟四平搭手學(xué)。四平爹認(rèn)識咱莊北朝陽禪寺里的蓮宗法師。四平爹說,蓮宗是個有東西的人哩。說跟蓮宗法師學(xué),會學(xué)到做人的至理。其實也這樣,蓮宗的每次說話,都指向人為啥要到這世上來做開示的。噢,忘記了給你說哩。大哥,四平是蓮宗老法師的養(yǎng)女哩。四平爹說,蓮宗剛到朝陽禪寺的時候,他給蓮宗背過幾口袋糧食,給蓮宗往鎮(zhèn)子的藥鋪抓過幾回藥。蓮宗為了報答他,就替他收養(yǎng)了四平。四平爹說,‘沒辦法的事嘛,那幾年女娃多得沒地方撂,你說不給蓮宗,還能給誰哩!’四平初中畢業(yè)后,一直都住朝陽禪寺寺側(cè)的客房里,白天給蓮宗法師做飯,到晚晌回家里去。這幾年,按四平自己說,她確實是學(xué)了些好東西哩。我……”
“文禮,文禮。”
父親溢到喉嚨里的話沒說完,隔住盛開的矮桃樹、格子窗,聽到了祖母喊叫我父親。
“哎!”
應(yīng)了祖母的父親站起身,說:“哥,你歇著吧!跑了那么遠(yuǎn)的路,累哩?!?/p>
大伯伸手端炕沿上的水瓶子,此時水已不燙了吧!大伯捧進了手里,說:“文禮,你去,你去?!?/p>
祖父瞇瞇著眼睛睡著了,咝咝啦啦的鼾聲,像夏夜的蚊蟲在屋里起飛。
父親出去了,大伯躺順在炕頭上。
5
午后,大伯跟祖父父親,去過趟河灣的菜地。
晚晌,跟父親一同過莊西的我二伯家。只因喊叫了許久,院門都沒開啟。甚至透過門縫的油燈的光亮,也噗地給吹滅了。大伯父親在清涼的月光底下面面相覷了一會,無可奈何地順往他年少的火風(fēng)河河堤走過一遭。
第二日天明,大伯便同嗚嗚到來的汽車走掉了。去時父親祖父坐在汽車?yán)锎┻^我們的村莊,送他到了鎮(zhèn)子上,才在殷殷地父子兄弟的囑咐聲里分別。
“爹,文禮,你倆回去吧!”
草綠色汽車消逝于正吐楊絮的白楊夾道的、柏油路終端。祖父唉嘆著與父親在鎮(zhèn)西站立了許久。那時他們肯定還不會知道,時隔一月,父親會收到我大伯從新疆給我母親寄回的五百元的見面禮及囑問家事信件。
一月后或說剛滿了一月,大伯在信中是這樣說的:又到了我們鄉(xiāng)村的夜晚,祖父、祖母、母親懷中的我圍坐在昏昏的桃花色的油燈周遭,父親念到:
“爹娘近來身體好吧!
我一切都好哩,勿念。
順道兒,我給弟媳四平寄五百元見面禮;給爹娘五百元,以補家用。一共是一千元,望文禮到時查收。
頓禮
大兒:文喜
至于說大伯寄給母親的,見面禮的五百元錢,我賢惠的母親,沒有獨攬進私囊。是在晚飯時,連同她的新手帕與新手帕中包裹的五百元錢,悉數(shù)交給了我祖母。
母親那時坐灶間,往灶眼里的火苗上放進一枝一枝去冬里風(fēng)干的柴禾,彤紅的火舌呼嘯著卷了干柴禾塞進嘴巴、噼噼啪啪嚼咽著。吃飽的火苗子,渾身漲滿了氣力,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著黑夜樣的鍋底。火焰映亮著母親已泛著紅暈、盛開的月季樣的面孔,結(jié)隊成群的燕子們正嘰嘰嘯叫著,掠著靈巧的翅在庭院的上空,一襲黑色的夜風(fēng)樣在飛。母親掏出塊衣兜里——紅絨上衣的衣兜里凈潔的、祖母過夏時準(zhǔn)要戴上頭頂?shù)氖峙粒f給了祖母。手帕是靛藍色的,其間綴滿藍格子。
“娘,這是我給你買的手帕,過夏時戴著正好。娘你就收下吧!”
接過那方疊得很正的手帕,祖母揣出了什么,定住自己還未渾濁的眼睛,靜靜地看了會兒坐灶間榆木橔上,自若從容地往灶眼煨柴禾的我母親。灶眼間的火光照亮著廚房四壁,似廚房四壁貼滿了矮桃樹的落英。矮桃樹上小小的毛桃孕育成了,矮桃樹的生命趟入了一年一度、無比尊貴的妊娠期。祖母靜默地攥住母親遞給的靛藍色手帕,揣入她大襟衣衫底下的襯兜。
鐵鍋中、泡桐木的鍋蓋下的水,梟叫著沸騰起來。
“娘,水開了?!?/p>
“噢,水開了?!弊婺刚f。
祖母嗞啦揭除了因為水汽浸溽,變厚、變重了似方鑄鐵的鍋蓋,捧住她拌好了的面粒兒,一小撮、一小撮散入了沸動、跳躍的水里,拎了木勺,勻致且慢條斯理地攪動著……
過幾天,祖母留下了母親專意買給她的靛藍的手帕,卻把手帕中包裹過的五百塊錢,裝入了她和祖父特意給父親準(zhǔn)備的,一只釉有獅獸滾繡球的木匣子里,給鎖住。這都是名叫日月的大樹上,長出的多如以后的事情。就如同吐出楊絮的枝梢,必會長出嫩綠的葉片,而且這葉片兒會愈長愈密實,愈長愈繁茂。
6
送走我大伯的當(dāng)天,祖父、父親到了夜靜時分,村莊里的鳥叫聲完全平息了下去,才得以回還。當(dāng)父親咣咣地拍響了門環(huán),祖母急切地傾聽著門環(huán),應(yīng)了聲,下得炕沿去,開啟了由她楔緊了門栓的院門。先是父親蹺過門檻,隨后是祖父背袖著手,駝著他給日月壓彎的腰身,走進了鋪灑了月光的庭院,好似整個庭院縛了層柔順的、新吐的蠶絲織就的、未經(jīng)漿染洗滌的絲綢;更像庭院的每處角落,縛了薄薄的蛋清、或灑了鹽和糖。祖父問:“娃好著沒?”
祖母摸索著重楔了門栓于門框中。祖母答:“好著哩,天黑時吃了奶,就睡了?!?/p>
祖父身側(cè)的影子純凈如矮桃樹夏日的蔭涼。祖父走往了月影里的矮桃樹,祖父徑直走進了矮桃樹后的上房,廳房里的燈明亮了。淡淡的蛋黃色的燈光瞬即滲出窗上的白紙,像抹初春的雨水輕薄地涂潑到了矮桃樹的枝梢,粉紅的花蕾沒睡去,白酥酥掛滿了粉雪的枝梢微微晃搖著,時有落英飄轉(zhuǎn)、旋舞著下落,落入靜夜的雞眠鳥夢中,散出纖細(xì)的風(fēng)吹淺草的聲響。屋側(cè)綴滿榆錢的枝梢上啪、吐出了第一枚的新綠。誠懇的父親趟入了庭院后,沒尾隨祖父,他和腳前的影子走入我和母親的廈屋里,窗戶上絨黃的油燈光亮,致使灑在庭院的月光,跟紗樣的細(xì)白,跟清霜樣的輕薄。
祖母踮著她疲憊的雙腳,如往常,進入了廈屋東側(cè)的廚房。廚房窗臺上的燈亦明亮了,亮著三盞油燈和兩樹桃花的院落,異樣的祥瑞、闃寂。灶間鳥卵大小的火苗猶似行走的絨黃的小雞樣被燃起,添入柏枝的灶眼里的火焰瞪時燃燒得兒馬般強健,火焰的紅舌強悍地舔舐起了鍋底。烏锃锃的鐵鍋里吱吱啦啦飄溢出清油煎滾、暴跳的香味,似另一樹粉白的梨花香與矮桃樹的香躥和到了一處。
榆樹下滿月白的母羊,也停止了它渺無止境的毸動著大嘴瓣子反芻咀嚼的舉措,瞑閉雙眼,用自身的空無將自己盡皆溶入這夜的靜默里。待到祖父空空的肚腹里填滿了瓷實的炒面,洗刷了鍋灶,回到上房里的祖母,才明曉了祖父、父親這夜里回晚的原因。祖父告知祖母,自我大伯驅(qū)車去了,他同我父親走遍了遠(yuǎn)近大約有三十里,來回的腳程有六十里地的、他所知道的四所磚場瓦窯。祖父跟父親的此去,是想看清各處磚場里燒制的紅磚的火候,與它們彼此相差無幾的價格、運費。
祖父說:“待到夏收后,咱把前院的廈屋拆除了,起三間新瓦房。廈屋的時日太久了些,山墻上有幾處都漏雨了。再說背墻也前傾了些,反正遲早都得修蓋,不如咱收完了麥子、種上秋,約好了匠人們,就起蓋吧!趁我還有氣力?!?/p>
7
夜像盛開的黑色花朵,先是廚房里的燈滅掉了,再是祖父、祖母上房里的燈滅掉了。獨獨亮著的,是我、母親、父親守住的廈屋。像堆棉花樣的母羊,在榆樹底下的寂寥中,唰啦、唰啦甩了下轡頭,轡頭下鐵的轡環(huán)清脆悅耳地響動了一瞬,似細(xì)密的春雨無意打上了太平古塔的八角上的風(fēng)鈴。一只長了人面的鳥兒會準(zhǔn)時,從我們庭院上空,從村莊上空飛掠過去。聽說,它要是把紅色如熟莓子的鳥糞、叮當(dāng)遺落進誰家的庭院、屋頂,說近日里來,誰家會交上好運。的確如此,只是村莊里,很少有人家能在寂然的深夜,遭遇到這人面鳥的青睞。倒是村莊里早起的拾糞老者、常會把一團火樣的人面鳥的糞便,從河灣沙地、從茂盛的長滿各種樹木的林子里撿回,起初人們只會驚異圍繞住老者的糞籠觀看;往后,司空見慣了這景致的人們,也不足為奇。卻有好事的人物,自將這人面鳥火樣的糞疙瘩討要過來,種進自家田地,看它冬日里長成玉米,落雪時長成開花的蕎麥。只是很少有人看清過它面孔長得究竟像誰。僅知,它到申時和亥時交接中,撲扇著它黑夜顏色的翅膀,飛往了村莊北邊的朝陽禪寺。曾在寺中歇過腳的路人,說是目睹過滿月的夜它在寺塔上停歇過片刻的情形;爾后,會往火風(fēng)河的下游里不知所向飛掠去。我們一直都很難知道,它是怎樣從下游里飛回去,又每夜掠飛過我們村莊頭頂。每到夜晚,我們趴到窗臺,或宿到晴空下的院子里,也沒有聽清過它飛過院落時,撲打著翅膀的響聲。有人說它是那種飛掠時無聲的鳥兒,有人說到了月夜它的影子,會在它飛到村莊以前,黑黑地劃過村莊里去,說是它影子劃過的地方,會留下抹淡淡的銅銹香,是那種獨特的霉變后的苦香。后來,我們才知曉,這只人面目的,長著龍爪的大鳥,原來是朝陽禪寺之東南的坡凹里,獨凸如乳狀的丘冢底下的墓穴里,專門用以驅(qū)除食尸獸的七千年前的皋鳥。有幸目睹過它軀殼的人,自說它飽滿的軀體是注鉛的青銅鑄就,它在潮濕陰冷的土地深層,吞食翻滾在土地深處的地火為生。土地吱吱啦啦被撕裂開啟的那日,它啊啊的梟叫著振翅飛上了高空,在高高的天幕上停留了片刻,往丘冢之北的十八嶺的渺無際涯的叢莽間飛去了。
此后,每夜的申亥交替的時刻,它的影子,它黑色云朵的影子,還會從我們的庭院、村莊,以及村莊北邊的朝陽寺的古塔的頂端劃過,其次就是它的影子劃過的地方,再也沒有了銅銹味的、似霉變氣息的苦香。我們說,它的影子還寄宿在丘冢旁側(cè)一株歪斜的被歲月、風(fēng)雨雕蝕的千瘡百孔的柏樹上,歪斜的柏樹已向這個世界呈示了它瘦骨錚錚的老朽模樣。樹側(cè)的洞窟里生活著一只拜月拜了五百年的,皮毛凸現(xiàn)了銀白的狐子。只是,再沒有人,能從河灣沙地,茂盛的林子里撿拾回它莓子樣,食了地火產(chǎn)下的如火的糞便。
院外,很難弄清是誰,往厚墩墩的土墻里頭撒入了嗦啦一響的粉土,有雙藍色的間隔很遠(yuǎn)的眼睛,朝院里看了看,伸出一根毛絨絨的長手臂,銜走了一朵盛開在此時的桃花,做賊似的急忙縮回手去,藍色的眼睛消隱進厚墩墩的土墻那兒。一堆棉花的母羊面孔上,卻顯現(xiàn)了不明所以,自得其樂的笑瞇瞇。它肚腹的小羔子,去歲仲秋,遍野玉米即將透熟的時日,就落籽的小羔子——已長全了胎身。它晶瑩剔亮的小蹄子,在母羊的肚腹里急不可耐地伸了伸,像要踢破嚴(yán)實地包裹著它的胎包,急欲蹦跳而出。母羊鼓堆堆的肚腹如繃緊的,能敲響出聲的腰鼓,小羊羔蹄子似的鼓棰,從里而外地敲擊了一下,母羊的肚腹發(fā)出清悅、純粹的咚的響聲,微微顫動,幸福與疼痛正是在這微微的顫動里剎那傳遍了母羊的全身。不明所以的笑瞇瞇的母羊頓時用它的吸吮黑夜的鼻孔發(fā)出咯咯地笑,它軀體里裹進的是一個女人的靈魂。它為它精心孕育的小羔子的即將落草滿心歡悅著、暗自竊喜著。到了清晨,淡淡若春日桃花香的薄霧散盡時,就是小羔子臨盆,母羊生產(chǎn)的時刻。我們家會因為新的生命光顧庭院,歡欣雀躍,充滿吉慶。不論是棵小草的重生、發(fā)芽,都會令我們驚喜萬分。世間僅有自私的人心,沒有不公的生命。宇宙本來就是一口名叫陶鬲的壇子或罐子。到白日,那有著尖尖的乳錐體的三足的隔鬲頂端的粗陶蓋子,就會被只大手給慢慢開啟。到夜晚,這圓且厚實的粗陶蓋子,又被同樣的那只大手慢慢合住了,封合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月與星都被封堵進這嚴(yán)實的乳錐狀的三足的陶鬲中。太陽是我們白日里透過隔鬲的出口和入口,所看到非陶鬲所屬的,另一宇宙的面孔。凡是陶鬲里的生命,是最先從陶鬲外進入陶鬲中,然后才可以在陶鬲中的某一軀體里生成落草,落草進屬于自我的那軀殼里。
我仍舊沉睡在無我無物的、對我周遭的事物不可感知、亦不能察覺中。也就說,我依然沉睡進我嬰兒的無知里。而我無知外的有知卻在陶鬲內(nèi)部的機制與時空中,給一種欲的本能驅(qū)遣著,往前推移著,進行著成住壞滅的劫數(shù)。母親毫無倦怠地?fù)肀е?,我稚嫩的嘴唇,在非我的?qū)使里,無時不在惦念著母親的乳頭。母親寂寂地瞅視著我們窗臺上夜夜不眠的油燈。還有那油燈旁,祖母天黑時盛入的映射著燈光、充盈著靈質(zhì)的井水。母親期待著黎明,母親用她的心聲在默默感恩。在沒油燈,沒碗中井水的深夜,母親將懷著怎樣的恐懼。
“謝謝你們啦,油燈!謝謝你們啦,井水!”
母親是相信萬物有靈的人。數(shù)百年后,我仍然記得母親給我說的話,她用她的音聲把她對靈的體悟刻進了我的三生。
“書是讀給來世的?!?/p>
母親說過:這世間沒有啥不同的生命,只是他(它)們穿著不同的外衣罷了。
我還無法觸摸,我終會觸摸的世界。燈光憑借水的映射,還原著它本真的七彩的面目,我們的水碗里擁住了一段鮮麗的雨后彩虹。那只軀體里填塞著一個女人魂魄的母羊,在它小羔子攪動起的,倏地傳遍全身的疼痛里,發(fā)出咯咯地笑。它回想起了,那些往昔的令它覺味出可笑無奈的事情。
瞽在窗外徘徊了一刻,消失了。村外林子里的野石榴樹來到了村口,它不時跳上村口的碾石,不住往黑漆漆的村巷里凝望。它是相中了村中馬恒泰家的三閨女,只是沒誰能給它提親做媒。一支是螢火還是磷火點燃的紅燭,在空曠、浩渺的原野上游蕩過一番,回到了已屬于我的村莊的大樹,是福滿家院落前頭,居于大場邊緣、殘破得老態(tài)龍鐘的皂角樹上。像只端莊靈巧的紅皮毛的松鼠,攀躍梯級那樣,蹦跳著一層一層來到枝杈交錯的高處,又似有著兩只小爪,走往柔韌的梢頭停住。與往常的夜中,它偶地鉆出曠野,來到福滿家前頭,大場邊緣的皂角樹梢梢上一樣,開始孤獨空空地守望縹渺的,若一支喑啞的歌子樣吟哦在遠(yuǎn)處的黎明。燭火的光圈,如石子驚破了秋水漾起的漣漪,往黑黑的四野浸入、擴散。
父親睡了,他酣實滋潤的呼嚕,如煮開在瓦壺里的沸水。父親熟睡的姿態(tài),若七月的枝頭飽滿鮮紅的桃子。比鄰村莊的谷神廟前的老槐樹,竟啊地大喊了一聲,那叫聲似支系著花翎子的銀箭,往高空射出很遠(yuǎn)。夜深沉著,淺薄的月光冬雨樣稀疏,縹渺若喑啞呤歌的黎明,越來越明晰,越來越明亮了些。上房里有祖父的咳嗽。雞還未鳴,狗還未吠,矮桃上縈繞著一層毛絨絨的霧水。
8
祖父不是我們的庭院里起得最早的那個人,而是父親。遵照祖母地叮囑,母親是不能遭遇清晨里滿含陰濕氣的風(fēng)寒,祖母說過清晨水霧的陰冷中有的是瘴。瘴到底是種什么樣的東西,我也不知道。祖母后來說,別指望用你的眼睛看到它,也別指望用吊在檐墻木橛上的那根盤成麻花狀的麻繩拴住它。它就生活在我們的周遭,于深夜時滋起的冷霧中隱藏得最盛,它會侵入虛弱者的身體,逐日用大約三十年的時間,往虛弱者的骨髓中浸漫。如果它真的浸入到了虛弱者的骨髓中時,虛弱者的骨關(guān)節(jié)處就會漸次、如長出六指樣,長出圓若鳥卵或雞蛋、尖若葦筍或犄角的骨瘤。盡管這骨瘤不致于毀壞侵瘴者的身軀,但會給侵瘴者的身軀帶來冰寒刺骨的灼疼。
祖母說:“文禮呀!不是娘不惜你,你就替四平做做這雞鳴后的事吧!就這陣子。待過了這陣子,你想替,四平也不叫你替,四平會做得了的?!?/p>
父親說:“娘,是的?!?/p>
于是雞叫過三遍,父親會不聲響地睜亮眼睛,在母親特意繡制的迎春花與“百年好合”的白底紅字、黃花的枕頭上躺會兒,才悄然起身,將夜溺的便盆,拎往屋外,拎到院外,與庭院隔巷相對著的,場里的糞土堆上去。父親吱呀開啟了屋門,走進庭院的父親除嗅聞到了矮桃樹的氣息,同時還嗅聞到了晨霧中浮動的陳年的灰土味和濕濕的霉草味,及他身后老房子的氣味兒、似濃滯的灶煙。滲出窗戶的燈影落在地皮上,仍可依稀看得清楚。傍晚時憩到村巷的樹梢上的雞們,皆落枝頭,如熟透的果子落下枝頭。在街巷里,嘎嘎叫過幾聲,撲嚕嚕彈翅,大約是亢奮的大公雞,爬上了母雞脊背。
父親走過庭院,他聽到榆樹下的母羊,不同往昔的呼哧呼哧節(jié)律緊促地喘息,像是寄宿著女人魂魄的母羊的喉嚨里,塞了塊堅硬的東西。父親沒在意,清晨里的聲響總是既稠密又錯雜。村莊乃至四野,都被蘇醒了音聲給籠罩。進入土場的父親返回,把灰瓦色的便盆,放進院門北側(cè),一垛陳腐的舊瓦后頭,走入庭院,走往每日清晨,必會牽往院外土場的、深秋和去冬堆積的干草垛旁的母羊。母羊呼哧呼哧的節(jié)律極快,像喉嚨里堵著什么地喘息,已終止。此時的母羊,怒睜著它淡藍色、似天空跟白云的眼睛,彎梗著它總要安閑靈轉(zhuǎn)的脖項,張大鼻孔,蹬直四肢,同憤恨者握緊拳頭那樣的蹬直著四肢,屏住了氣息,往它軀體里憋足著多日來默然積攢起的氣力,母羊的身軀在憋勁與疼痛地驅(qū)馳里戰(zhàn)栗。父親在清淡的晨霧里,先看了看羊眼和羊頭,父親滯澀的目光來到了母羊近日鼓堆堆的身軀。父親看清了母羊的戰(zhàn)栗和母羊旗子樣晃搖著的短促如一生的尾巴。父親蹲下身去,父親看到了鮮活靜默著的母性殷紅的尻尾下,誕就著新生的血。父親同時還看到了,從母羊的軀體里,直直伸出的,晶瑩如水晶的小羊羔的蹄。父親擦了擦他惺松的雙眼。驚異的父親朝祖父的上房叫喊:
“爹、爹,母羊哈(下)羊娃子!”
院子中的天光水樣的透明了,院里乃至窗臺上的燈影模糊不清,燈黃消逝得無影無蹤。窗里的母親跪伏著爬到窗前,一口吹滅油燈,最先應(yīng)喝了父親。母親問:
“是哈(下)完了嗎?咋就莫(沒)聽見母羊叫哩?!?/p>
蹲在母羊生育的血腥里的父親告訴母親。
“沒哩,羊娃子才踢破了羊水,小蹄子才探出胎包?!?/p>
母親趴到窗戶上,透過朝住正南的窗戶,僅能瞅到黃土斑駁的土墻,無法瞅視到廈屋山墻根,榆樹下的父親。一時手足無措的父親,放左手于母羊的脊與肚皮,輕輕地摩挲,給予疼痛戰(zhàn)栗的母羊撫慰。祖父來到了。
年老的祖父承受不得料峭的春寒。祖父穿著棉衣,懷中抱著祖母堆炕頭上,用過了此生的,厚得擁成了絮狀的棉被。祖父來到時,憋勁、屏息,戰(zhàn)栗瞪圓著雙眼,彎梗住脖項的母羊的軀體里,孕育成的雪白的小羔子,不僅僅探出了沾滿胎膩的前腿。小巧的桃花般的鼻頭、嘴巴開放般顯露了出來。祖父輕輕地把厚實、沉重的棉被,給童年的我蓋嚴(yán)冬夜的軀體那樣,蓋進母羊身上。祖父說:
“得給它撕堆柴禾,籠上火;羊娃子母羊畏寒。”
祖父屈膝坐到母羊前頭的院土上,院土上落著層圓圓的,端午節(jié)的香包狀的榆錢兒。祖父坐在如桃狀如心狀的榆錢上,母羊的守護神樣,守護著疼痛的母羊,像守他多世的老妻。祖父抽出別在后腰的煙桿煙袋。祖父往黃銅的煙鍋里,揉捏了谷粒色的煙絲,揣出寬闊的襖兜里的火柴,嚓劃著了,就近煙鍋里揉捏得院土樣瓷實的煙絲,嗞嗞啦啦地抽吸。煙絲恍如輕盈的舞者,躥出鼻孔,青幽地飛上了高空。淡漠的晨霧,遮掩著尚不明晰的天空。祖父厚繭的手掌,不住伸展過去,撫弄在母羊發(fā)燙的雙唇、鼻頭、泌滿淚珠子的眼瞼眼簾。祖父的手掌還撫到母羊像鐵鑄的,彎??嚲o脖項。祖父的手來到母羊抽搐的肚皮,在如他手掌般厚實的,棉被底下。高空里的榆錢,同村外林中的鳥叫聲落下,榆錢嚓兒嚓兒打在了如枯干的玫瑰樣蜷皺的棉被上,發(fā)出比鳥叫聲要綿軟許多的聲響。父親從院門外、土場中,我家仲夏時堆簇的麥草垛旁回來了,他雙臂間摟抱著像有著麥酒香的麥草。祖母向來用得很細(xì)致的麥草,似隱匿在一簇碩大壯實的葵花后頭。父親從走來的葵花色醇香味的麥草后復(fù)現(xiàn)。父親松散了摟抱緊緊的雙臂,他黏粘了幾根干麥草葉子的面龐,重現(xiàn)在淡淡的晨霧中。父親急欲走向母羊,撩掀起祖父覆蓋到慢慢癟下去的母羊身軀上的棉被時,祖父阻止了彎下腰身,伸手向棉被的父親。祖父說:
“還沒哩!到時辰了,母羊會給咱說的。你只管給母羊、羊娃子籠火!”
凡事順從祖父的父親從母羊的身前退回,母羊努得很圓的鼓脹的眼睛,默默冥閉了。母羊的眼淚,從長長的眼睫,若涵于秋葉間的雨水,撲簌簌落下。纖細(xì)、修長的麥草燃起溫順的火焰,舐舔這苦痛掙扎的世界。母羊彎梗繃緊的脖項,往下低垂了一寸,如果子長大幾分、枝梢便會下垂幾許相似。
令我父親詫異的現(xiàn)實忽然出現(xiàn)了。母羊的僵滯的脖項酷似溶化了的河水,無奈而絕望的完全下落到它膝頭——它前腿兩顆磨得光亮的膝頭。母羊的下頦——祖父觸摸過的給疼痛灼燒著發(fā)燙的下頦,軟弱、疲憊地抵到它膝前、落著幾枚絨黃的榆錢的院土上。祖父還是慢條斯理地吸食著他分外專注的旱煙。母羊終究開始了最為苦痛和難于承受的忍耐、掙扎,軀體地顫栗,突如其來地蛻換成了,苦痛難忍地抖索搐動,母羊猝然間仰高了脖項,又瞪圓了雙眼,鼓凸的眼仁若雞蛋樣似要爆裂出狹窄的眼眶。緊跟來的一聲似肝腸被揪斷著的、心被肺撕裂著的哀鳴,如迸濺的鮮血,噴涌出了母羊久久塞堵的喉嚨,戰(zhàn)栗、搐動,滾動著淚珠趴伏的母羊,撲嗵跪起在院土上,它戕楚的哀鳴似柄鈍刀,嘣地捅入了它的心臟,攪動著蓋于母羊前身、我祖母祖父蓋過我父親兄弟姊妹的棉被,披落在地。父親先我祖父看到了棉被下,母羊尻尾處地悸動。祖父坐起身,跪伏著一條腿靠近母羊,掀起垂落了一角的棉被。他看到棉被下,白若脂玉,鮮活如雪的小羊羔渾身沾滿胎液、落草了尚未睜眼睛的小羊羔。他告訴父親:
“母羊生哈(下)了,火要燒旺?!?/p>
父親操持的溫存的火焰,騰地躥過了院墻。我正是在母羊疼痛難耐的嗷叫里,進入了我的軀體,就像一個守在近處的另一部分的我,給母羊撕裂的呼喊,召了回來,瞬即而止,一個完整的我逐次睜開我平生頭一回的眼睛。我稚嫩的雙腿在熱烘烘的有股尿騷味和奶腥味的,龍鳳、牡丹的扎裹著紅布帶的襁包里踢蹬了幾下,本能地咂著非剛剛進入了軀體的那個我、尚未主使的嘴唇。我沒哭,只用我初次的目光撫摸了清晨,又去撫拭土炕上空、我軀體上空、我還一無所知的屋頂?shù)娜斉?。母親站到炕沿下,往父親昨日晌午,買回的玻璃奶瓶里,拿捏了銀白的勺子,傾進一種白色的、光滑如我口水樣的粉沫(奶粉)。母親拎起了炕沿下的紅色的熱水壺,往明亮的奶瓶中傾入了昨日傍晚的沸水,白色的水汽同許多游走或最終離開了自己的靈魂樣、冉冉上升。
母親肯定還無從得知,此日天黑時準(zhǔn)會發(fā)生的事情。天黑時路過村莊的行人,要送給背住一大背簍柴禾走進村落的父親,朝陽禪寺里八十七歲的蓮宗法師,捎給母親的話。后來我才知曉蓮宗法師,是用他洪鐘的隸書(對他已是無體的文字),在白若滿月的紙張上寫道:
“師本月三五日歸西勿垂念?!?/p>
母親這夜晚,會因為蓮宗法師告知他歸西、他真實的自己,要遠(yuǎn)離六道,前往極樂。母親會因為此日地臨近,欣喜的泗淚涕零,哽咽不盡。
把這個短暫的你留下,
把那個長久的你送歸。
這才是永恒的,
這才是身與靈的、毫無荒廢的生。
9
火焰醇厚的芳香,充斥得整個庭院都是。祖母走近了我父親飼喂的高高的桔紅火焰,手中捏著由她積攢下來的紅桃繩,所挽結(jié)成的用以驅(qū)除夜瞽的紅。祖母亦擔(dān)心,剛落草的小羔子,被夜里吸吮胎氣舔舐精血的瞽給驚嚇了。祖母說過,凡是給瞽驚下了的畜們,別指望它能長大,能健壯。覆蓋住母羊身軀的棉被揭除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羔子睜開眼睛。它的另一個自己,似推開一道窄窄的門,從黑暗進入乳狀的明亮樣,進入了軀體的它。它試圖站起又倒下,試圖站起又倒下。
依然被疼痛侵蝕著的母羊,是那么憐惜、慈愛的舔去小羔子身上的胎衣,粘滯、明亮的腥味濃郁的胎液。
太陽還沒有出來。
祖母手中捏過的紅,系綁到了小羊羔白雪樣嫩嘟嘟的脖項。小羊羔咩地叫了,它纖弱的四肢馱負(fù)著顫巍巍的自己,偎依著母羊仍在疼痛的軀體。它開始迫切的尋找那母羊的鼓堆堆的乳頭。
我在晨光潛入眼瞳的燒灼里,哇哇哭叫……
古老與風(fēng)塵構(gòu)成的顏色,
是凄絕與戕痛構(gòu)成的形體。
你從濃霧、大夢墜入了蘇醒,
或從蘇醒墜入了濃霧,大夢。
你開始審視這無措、瑣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