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飛龍(貴州)
“我知不道了,反正是吃月餅?zāi)菐滋焐?,我已?jīng)五六十歲了,哪個還記得那么清楚哦?!?/p>
這是外公的回答,不管是誰問外公的生日,外公都是這般回答。
實際上,外公也的確出生于吃月餅?zāi)菐滋欤r(nóng)歷八月十三。當(dāng)然,外公遠(yuǎn)不止五六十歲,外公已經(jīng)八十二歲了。
外公生養(yǎng)了九個孩子,七個女兒和兩個兒子。
十多年前,小舅過世了。那時候小舅已經(jīng)成了家,是家里讀書最多,學(xué)歷最高的人,可惜小舅并未如了外公的愿,吃上公家飯。小舅過世的時候,外公傷心欲絕,瞬間蒼老無比。那時候,他尚有一把子力氣,于是將悲痛化作力氣,早出晚歸,扛著農(nóng)具在地里拼命地干活。
去年,大姨也過世了。外公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好幾年,忘記了許多人,許多事。外婆最近幾年也經(jīng)常摔倒,去年年初摔斷了脊椎,癱瘓了。大姨過世的時候,父親給我打電話,我便從學(xué)校趕回去,見證了大姨的入棺。
外婆摔斷了脊椎,動不得,外公則又跟孩子一般。外公和外婆住在我家,大家把大姨過世的事情瞞了下來。外婆洞察一切,于是坐在輪椅上哭了好久。外婆說她已是黃泥巴埋到脖子的人了,怎么反而不死。外公聽到大女兒過世的消息,臉上并無表情,嘴里只是念著“小素懷家住在打蜂崖,走路要走到晌午時候才到?!蓖馄旁谝慌园胧潜瘒@半是咒罵著外公。
那段時間,我媽也生病了。于是我爸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在家里照顧我外公外婆以及我媽。我媽和我外婆還好,只是我外公不僅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而且會四處亂跑,有時候還會別著一把鐮刀出去,指不定會惹出啥事來。我回到家,自然由我負(fù)責(zé)看住外公。
我爸脾氣極好,不發(fā)火。就算我外公念上十遍八遍,要回自己的家夾馬石埡口,我爸最多說一句:“你看哪里像你們家嘛?!庇谑牵彝夤驹陂T口看上一兩分鐘,嘴里念著:“不像了,不像了,山石全部變樣了?!?/p>
我回到家的時候,外公一如既往地盯著我看上半天,然后等外婆問他?!澳阏J(rèn)不認(rèn)得這是哪個嘛?”外婆問道。外公說出了我是誰,是他的第幾個女兒家的孩子,住在哪里之類的。接著外公又說:“一下子長這么大了,我記得還是個小娃娃嘛?!蓖馄艆挓┝送夤膰Z嘮叨叨,于是說:“他都快要當(dāng)?shù)娜肆?,還是小娃娃?”外公又問我從哪里來,我說從貴陽來,然后他一如既往地會自言自語說:“貴陽、花溪、惠水、中曹司,全部是我老腳跡窩嘛?!闭f這話的時候,外公的神情充滿自豪,仿佛又回到了幾十年前修鐵路的光景。
我不在家的時候,外公睡我的床。外公晚上到處跑,父親怕他起夜不方便,于是放了一只桶在我房間里。夜里,外公不僅不睡覺,還會拿著一把手電四處照光。我問他是否要上廁所,他說不上。問他是否在找什么東西,他說找他的小斧子。我知道外公的病又犯了,或者是他一直都處在犯病的狀態(tài)中。
放在房間里,供外公起夜用的桶并沒有派上用場。外公夜里依舊打著手電四處找東西,有時候在房間里轉(zhuǎn)上半天,找不到路出來。實在憋不住了,在房間里到處小便,那只桶就在離他不到兩米遠(yuǎn)的地方。頭一天夜里,外公到放冰箱的地方撒尿,第二天早上除了外婆,誰也不敢說他半句。有時候說發(fā)火了,他便會亂發(fā)脾氣,像未啟智的小孩一樣。
“你不要跟著我,外面是下雨的,我把桶里的東西倒了就回來了?!蔽乙呀?jīng)連續(xù)幾次跟外公說這話了,我的語氣帶著一絲不耐煩。
外公一下子發(fā)起火來:“我五六十歲的人了,要受你這份洋氣?你是哪家爹?老拇指大的娃娃都來欺負(fù)人了?惹毛了,我打你兩拐棍?!蓖夤穆曇粼絹碓酱?,手里握著拐棍做出準(zhǔn)備打人的姿態(tài)。外婆知道外公又發(fā)脾氣了,隔著老遠(yuǎn)罵了起來,外公在外婆的罵聲中消停了下來。
我受了委屈,卻無可奈何,淋著雨把桶里的污穢清理干凈。等我再回到房間的時候,外公已是另一副模樣,像先前未發(fā)過火一樣。夜里,屋外的雨聲很大。外公的睡眠時間極短,時不時打開手電照著天花板。我萬般無奈,只好去沙發(fā)上睡。
外公起得很早,起來四處游走,也不主動洗臉。不管是早餐、午餐或是晚餐,盛了飯端一碗給他,他總幾番推辭說太多了,太多了,卻也總能吃完。當(dāng)外公說“太多了”“吃不完”之類的話,外婆總要罵幾句“倒二不著三的,端著吃就是嘛”,外公則聽之允之。外婆年紀(jì)大了,牙齒只剩下幾顆,她在罵外公的時候,飯總是從嘴里漏出來。
吃過飯,外公靠著墻坐著,拐棍無處可放,便索性抱著。我爸給他遞過一支煙?!安怀榱?,腦殼昏得很?!蓖夤炖锏脑掃€沒說完,手卻早已接過煙。我爸給他點了火,吸上幾口,便掐滅了。然后放進(jìn)衣袋自言自語,“香煙貴得很,留著慢慢抽?!迸c其說外公這是一種忘卻,倒不如說是記得。他記得的是那個年代香煙的來之不易,記得的是有時想起無時的艱苦節(jié)約的精神。
誒,誒,
為啥樹干立在大路旁,上面長滿了蜘蛛網(wǎng)。
電線桿子行對行,納金日夜發(fā)電忙。
接起線來家家亮,拉薩日夜放光芒。
……
看來外公的心情不錯,又開始唱歌了。外婆在一邊說:“老死人嘞,又開始唱得動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
外公繼續(xù)唱著。外婆問:“哪個只有老拇指大嘛?罵人簡直像挖坑一樣,罵得那么深?!蓖夤珓t笑而不語,只知道別人是在說他,卻記不起他是何時何地所罵何人了。
三姨家的大女兒,嫁到我們村里,嫁給我一個同姓不同宗的二哥,若往上數(shù),不出七代人便是一家?!袄献婀?,我的橡皮槍斷了。”表姐的兒子手里拿著一把彈弓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我家。那是我早些年的玩意兒,不知道外公從哪里找出來拿給我侄兒的。
往前數(shù)十五六年,外公還不算很老的時候,在他眾多的后代孫輩中,最為掛念的是大舅的兒子和我,大舅的兒子只比我小一歲。小舅過世了,留下兩個女兒,外公又是個極其重男輕女之人。大舅家住在鎮(zhèn)上,我家離外公家最近,也是他眾多兒女中走訪得最多的。外公做了兩把彈弓,一把是給我的,另一把是給表弟的,但許久之后仍不見表弟回家,于是兩把彈弓便都?xì)w了我。
外公患病之前是極其嚴(yán)厲的,嚴(yán)厲得有些苛刻。不光對子女,對自己也極其苛刻。子女多,按人頭分到的地種出的糧食依舊不夠,于是外公開荒山。下雪的天氣,大家都在家里烤火的時候,外公扛著鋤頭,背著一瓶酒便上了山。正是如此,外公家子女雖多,日子卻也過得去,村里不少人家還跟外公家借糧救急。
盡管外公嚴(yán)厲,但對我卻是另一種態(tài)度。比如我還只有他腰高的時候,去他家,他會放下手中不算緊要的活兒,拉著我的手,到村里的小賣部稱幾塊錢的夾心餅干。在冬天的夜晚,會打著火把,帶我去竹林里搖竹子,夜里的斑鳩驚起而飛,然后會撞到竹子摔到地上來。
等我把那兩把彈弓都玩壞了的時候,我已是鎮(zhèn)中學(xué)的初中生了,有了更多的玩意兒,兩把壞了的彈弓也早不知扔到何處去了。如今卻不知外公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找了出來。
外公極其健忘,問過的事情,不到五分鐘定會再問。等他把我侄兒的彈弓修好,侄兒蹦蹦跳跳地離開之后,他又要問:“這個小伙是哪里來的?”無人應(yīng)他,他看著我,便又問我在哪里上學(xué)。我也不應(yīng)他,外婆說,這個老死人的,一天問百十回。
外公自從變得健忘以后,似乎也忘記了他的脾氣。早些年,外公總是兇巴巴的,動不動和外婆吵架,甚至動手。如今患了病,卻也變成個溫順之人,甚至和外婆換了地位。外婆數(shù)落了他幾句,他便不說話了。外公靠著墻坐著,自己唱起《白蛇傳》里的戲文。我問外婆,外公是否上過學(xué)。外婆說外公扁擔(dān)大個字不識,就是以前愛看小畫書,跟著別人唱。外婆又說外公年輕的時候會唱的戲文很多。
聽到外婆這么一說,外公顯得有些得意,從衣袋里摸出半支吸過的煙,點上火。然后說,《白蛇傳》《天仙配》《蟒蛇記》我熟得很嘛,《蟒蛇記》里的蛇有一抱這么粗。說著便做出一抱的動作。
是咯,是咯,一抱這么粗,你看見了嗎?外婆坐在輪椅上身體動彈不得,嘴里卻要講話擠兌外公。我總結(jié)出,一旦外公說的話帶有吹噓的成分或者帶著火藥味,外婆必定會懟上幾句,方可罷休。
午后炎熱,外公坐了一會兒,說自己腦殼昏得很。大家不管他,他每天都這么說,成習(xí)慣了。過了一會兒便又說道,莫怕是要走路了吧。
“還走不得,還可以活好幾年。”外婆在一邊說,“你還要等著你姑娘兒子帶你去北京、上?!?/p>
說到北京、上海,外公一下子精神抖擻。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
……
“毛主席家住在哪里,你認(rèn)得認(rèn)不得嘛?”外公唱歌總是唱幾句就要問別人一些早已經(jīng)問過無數(shù)遍的問題?!昂鲜∩厣?jīng)_,那個地方我走路都去看過?!闭f起過往的事情,外公很是自豪。
吃過晚飯,空氣由熱轉(zhuǎn)為悶。好幾個人來我家玩,我給大家拿了凳子后,給外婆打了洗腳水,放在輪椅前。外公說:“這個老人家難道站不起來?洗腳水都要別人打了?!蓖夤]有意識到外婆是癱了的。外婆說:“是你推了栽倒的啊,你不記得了?”外婆的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外公卻信以為真,真以為是自己推的,無論如何都要給外婆洗腳。外婆說年輕的時候從沒見他這么勤快過,不要說洗腳了,洗衣服時都不會看一眼。
外公忘記了很多人、很多事,也忘記了很多煩惱,自然也忘記了自己是否親自洗過衣服。外公給外婆洗腳,外婆嘴上罵著外公的動作笨拙,其實眼里早已濕潤。
外公的生日快到的時候,大舅打電話來說,要把外公外婆接到他家過生日。幾個遠(yuǎn)嫁的姨媽也在外公生日之前趕回來了,我家一下多出了許多人,外公竟顯得不安,動不動就往房間里跑。
這天,父親在村里買了頭羊,一方面是招待幾個遠(yuǎn)來的姨媽,另一方面也算是給外公過壽。當(dāng)然,這時離外公的生日還有幾天。羊肉燉好以后,人太多了,只好分成四桌。父親把羊肝等柔軟一些的肉分別夾給外公和外婆,外公這次倒并未推辭,嘴里只是說“你們也吃”之類的話。
吃完飯,外公又要嚷著回他家,夾馬石埡口。然后自己拄著拐棍,走到前一排房子看了一會兒,便又折回來,嘴里說著:“找不到路了?!?/p>
第二天,我因?qū)W校有事便離家了。過了幾天,大舅便將外公外婆接到他家了。
外公生日那天,一大家子的微信群里,全是小輩兒擁簇著兩個老壽星的照片。外婆的生日是哪天,連她自己也不記得了,所以每次外公過生日便也是外婆過生日。照片中外公的臉消瘦而黑,但掩蓋不住臉上的喜悅。
大暑一過便是立秋,立秋過了是處暑,處暑再往后是白露。白露一到,距離吃月餅的那幾天又不遠(yuǎn)了。
外公??!歲月神偷將再一次從你的生命線中偷走一段,估計到時候你又忘記自己的生日,又忘記你已經(jīng)多少歲了。
外公啊,不知何時,你的子女、孫輩才能領(lǐng)著你去北京、去上海。
也許……也許,明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