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立根
一個人坐在孤獨的路燈下
抽煙,也是一種奢求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到明月了
身體里積攢的白
全都供給了骨頭和發(fā)須
而我還有家人要愛
有不可知的未來需要支付善意
更有胸中無盡的波濤,像歸鄉(xiāng)路上的雪山
需要一一去點亮……真的
想為自己儲備一點柔軟的光亮
真的可惜,這么多年了
我始終無法從迅疾的車燈和匕首那兒
討取一點點散碎的銀兩
它們總是一閃而過,迅疾、鋒利
貫穿了我的胸膛,繼而留給我
無盡的黑夜,以及一陣又一陣緩緩抵達的
沉悶的獸吼
遼闊,也是一種無望
詩人張常美跟我說,平原上
每一個倉皇的人,都會引頸眺望
像灰鷺,落日中的
一截木樁。困身于自我
我已經(jīng)習慣了視己身為世界的邊疆
但用肺腑度量人間的冷暖
類似于一株被西風追打的,青岡縣的白楊
我們都醉了,那天晚上
反復念叨著,地下逃亡的猛犸象
它穹頂般的肋骨,邊跑邊散落的肋骨
曾經(jīng)懷抱過一顆怎樣的心臟
那天晚上,烈酒擊潰了我們的普通話
暴露出他裹挾著風沙的山西腔
以及我翻滾著泥石流的云南調(diào)
但我們都能聽懂,彼此的嘆息
虛無中的雪花落入虛無的嘆息
那天晚上,平原上的月亮小如彈洞
黑暗,籠罩著廣袤的流域
我用一個南方人的肉身和靈魂
體會著北國之冷
他一直用遙遠的非洲太陽
反復重塑著,一個不可能存在的烏托邦
殘兵、悍匪,舍身崖上的
報春花……到過這兒的
都是些孤注一擲的人
我沒有背負過多的兇心和利器
也沒有,多余的慈悲和惻隱
但一個人坐在這波濤環(huán)伺的孤島之上,望著
送我來的小舟,匆匆離去
我依然體會到了那種與世為敵的孤傲
和走投無路的傷心
一點兒也聽不見,河水里的悶雷
兇猛、迅捷,萬物在沉浮中
完成了消亡和重生,一叢沙棘被沙漠埋藏
一株沙棘又在不遠處,長了出來
月光窺見了秘密,但它靜默。喝一杯?
為諸君靜心、斂息,在沙丘下
寫詩,做了這月光的代言人
在不可控不可逆的流水邊,指認了
塵世間的理想和可能。喝一杯吧
也為我自己,一個寡歡的人,途經(jīng)此地的
一朵崩塌的積雨云,喝一杯
為他掩耳盜鈴的一生,在今晚的河面上
再也不會,撞見那個蒙著耳朵的
跌跌撞撞的倒影
還青,杏子、海棠、無花果
還有宋的微風在果面和樹葉上走動,青瓷
還不必動用粉底和眉筆,山之東還叫山東
山之西,還是山西
大河的兩岸,依然分屬河南與河北
世界還以山河為中心,至少在王屋山巔
極目望見的,還青,影青、靛青、梅子青
云破天青。唯一讓人憂慮的
是那顆孤獨的心,因長久地懸空
它已有了垂暮之色
有人在我的心中砍倒大樹
在樹樁上,豎起明晃晃的刀斧
從我的眼中挖走一片白云,繼而
轉身就在我的身邊壘起一堆堆新墳……
你看他們還用黃沙,替換了我的眼淚
用風聲擦去了我的哭聲
我決意用牙齒,用我僅存的
一個鄉(xiāng)下人的簡單和快樂
在敵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一個人
設下埋伏
此刻我在馬路邊收取著這些:
撒手而去的樹葉、一只蝴蝶的獨舞
斷臂男蒼涼的歌聲、中醫(yī)館
熬了幾世紀的藥,在秋天
我還收取過祖母的呼喊
舍身的米粒和明晃晃的湯汁……
當然遠不止這些,我未提及的春天、夏天
冬天,我都簽下姓名
填下簡歷:某年某月~某年某月
中間的海,我已不想再一一填平
那么多陰晴、冷暖,那么多
波瀾,都曾喂養(yǎng)我。我知道
有一天它們將會再一次被取走,那么多
悲歡,那么多吞在肚子里爛在肚子里的
秘密,都將交付秋風
而寄往地不明
原來我在這兒出生,身體的模具里
藏存過那么多巖漿般的熱愛和體溫
原來我在這兒長大,在這兒
一寸一寸變冷,一天比一天變得堅硬
鍛造了那么多的薄刃和長釘,原來
我就是我自己的鐐銬
刑具,頭頂上叮叮當當?shù)蔫F鏈和鐵鉤
我就是我的白肋骨和灰穹頂
一直庇佑著的,一顆滾燙的落日之心
轟隆隆的煉鋼爐,我在這兒受審、反斥
成為自己的越獄者和守護神
原來這兒就是傳說中的大教堂
通往天堂的荒涼火車站
汪洋大海中,風雨飄搖的唯一的渡輪
我在這兒祈求、懺悔,在這兒領取同額等價的愛與恨,那么多
我和別的我,撞擊在一起的煙花和鐘聲
那么多的我,在恢弘的天幕下排著陰郁的長隊,那么多的我
在明明滅滅的警示燈里,去往各自的
曠野和窄門,那么多的我壓扁、抽空
切割又焊接著,一個個理想之外的
刺刀、保險柜,下水管道和軸承
永動機的軸承,有血有肉的
螺絲釘,一個又一個家庭的頂梁柱
匍匐在泥土中的,一根又一根顫抖的鐵軌
那么多的我,我、我、我,和我……
在沒有盡頭的圓形軌道上
在碾壓和被碾壓的尖叫聲中
一直想要擁抱在一起,卻又永遠隔著
一個擁抱的距離
隨處可遇的尸身、泡沫
我不能用它們和塵世討價還價
亦不能,將它們一一送還
也許每一個亡逝都有著一個秘密的歸期
我寬慰著自己,在江上
繼續(xù)做一個又聾又啞的搬運工,繼續(xù)
往胸腔里搬運落日和青峰
我想我會在那兒終老,有一天
一個人站在心尖上,顫顫巍巍
眺望著高速公路的盡頭——
那兒會有浪花從大海上歸來
一朵、一朵、又一朵……在亙古的落日中
閃動著,一張又一張淚水盈眶的
故人的笑臉
從來沒有那么長久地凝視過一棵樹。在首師大駐校期間,因為疫情或身在他鄉(xiāng)的緣故,我經(jīng)常一個人站在窗邊凝視窗外的那棵大楊樹,有時在發(fā)白的晨光中,有時是暮色深重的黃昏里,沒有睡意的深夜我也會起身來到那兒——即使窗外傳來狀如大海的濤聲而其實我們什么也不能看見。
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兒:灰白筆直的樹干仿佛人間的巨柱,像極了某種可以為之終身堅守的理想和信念,孤立、孤獨、堅定;從樹干向不同方向伸出的枝條,則像身體里不停向外攤開的手臂,有些慌亂有些無奈,那是它們一直試圖從天空接住什么或從身體里掏出什么;而樹葉們,它們終將在秋天凋零,但依舊為生之不易和生之幸運,晝夜不停地熱烈地鼓掌。
凝視這棵樹的確讓我想到過許多東西——在這個大風吹刮,人如飛蓬靈魂斑駁的年代里,我們?nèi)绾巫屛覀兊膶懽鞅S心亲畛醯臒嵬蛢?nèi)心的敬仰?如何讓我們的寫作保有僅存的那一點點小小的驕傲和幸福?我想這棵樹至少為我做出過這樣的示范:狂風隨時到來,亂雨也會讓人驚慌失措、淚流滿面,但我們依然可以通過理想和信念,在每個春天從身體里掏出足夠多的綠之波濤,并盡其可能,在現(xiàn)實的飄搖和顛沛里,托住一個大鳥的家,護持那可能的飛往天空的翅膀。
當然,對于我們祈禱和獻祭的天空,誰都知道——那兒會降下暴雨和雷霆,同時還會降下靜謐的月色和恒久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