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塵 軒

[時間的硝煙或錯覺]

我在詩里搬家，翻箱倒柜

把藏在山墻及屋檁的聲音移走

把部分鋒利、反光、柔軟、透明的詞

從一個遙遠(yuǎn)的朝代搬到面前

也因此常在一首詩里倒時差

詩里沒有屋頂沒有墻，卻像一個大廳

燈的開關(guān)，寂靜時它才啟動

一些微光散落，我剛好歇在里面

恐懼是一只大鳥，俯沖下來

除卻時間，不知該用何盛接

花在一首詩的時間，和安放大地的無法相比

見一處風(fēng)景談到印象，不及一闋宋詞

我總覺得還有許多比喻尚未動用

如果冬天是一頭熊，秋天是一只鳥

夏天是一把獵槍，春天是一根火柴……

一些字站在一起產(chǎn)生隱喻，回放

也產(chǎn)生質(zhì)感、聲效、色彩、情緒、動作

時間或許是一種騙局

詩人究竟是一個祭司、一盞油燈

還是屋宇頂部的一塊瓦片？

一片葉遮住另一片

一個詞遮住另一個

一首詩遮住另一首……

留在上面的聲音也將慢慢消散

但我不想留在上面的時間變得偏僻

只是在不同的時間里重逢

我守著你，像守著暗夜里唯一的燭火

我去一杯茶水里小坐，似乎以前也到過那里

總覺抽屜尚有未拆的信，只是錯覺

那些字尚在奔跑，但并非為了抵達(dá)我

愛因斯坦認(rèn)為時間或許不存在，是種假象

但目前它仍是一條單行線，有人在前方迎我

許是我的朋友，或是我的敵人

按我性格，他們也該是溫和的

在并不激烈的戰(zhàn)爭中，我仍能看到時間的硝煙

[隱 喻]

雨落在衣背上

背它回了房間，晾在一旁

雨是怎樣從我衣服上離開？

除物理解釋，可有柔軟答案？

我明顯感覺衣背上少了細(xì)瘦的香

努力分散成雨的前世

我和雨接近又遠(yuǎn)離

只給春天一個潮濕或干燥的背影

想開的花都盡力蓄起骨朵

早熟的葉子把苦味堆積體內(nèi)

繞了一圈，我還在植物的包圍中

每一條路的旁邊都還留著春天的口供

父親是在這時放下木工的

他的鑿曾為鉚緊一種生活重力向下

他的刨曾為推平一些苦難奮力向前

可夏天并不理解一個木匠的苦衷

在大地上掰一穗玉米，在詩里掰一個詞

在故事里掰一個人物，在紙上掰一種透明

都不容易，都是減法

秋陽杲杲，馬嚼野草

馬用習(xí)性找補(bǔ)過失，自然之聲里世界安然

在衣服上消失的雨水蒸騰聲將從哪里回來？

你聽不見它們，也聽不見我的進(jìn)出

記憶是一口別人的柜子，時常無法打開

冬夜，和一些鳥一起安睡

父母的炕，煨著一整個寒節(jié)的暖夢

倉里鋤頭已然冬眠，待與野草一道醒來

曾祖父還坐在他那把舊椅子上

如今，他們只能擠在一張相片里過冬

泛黃，像傍晚的一種延伸

此時，我捕捉到世上一絲隱蔽的悲傷

[醒 來]

親愛的人：

我想坐下來和你談?wù)労竺娴娜松?/p>

我想和更多的你，潛伏在一首詩里

和房屋、干柴、檐下鳥，一同醒來

和孩子、馬匹、雞鳴聲，一同醒來

和釣雪翁、撞鐘僧、練攤者，一同醒來

讓炊煙成為旗幟，和半空中的云相遇

談及尚且溫?zé)峄蚶鋮s下來的生活

一種慢，開始獨(dú)立

從變薄的日歷上醒來

從每天躺下的位置醒來

從昏沉麻木的狀態(tài)里醒來

從融化的冰山里醒來

從漆黑的河流里醒來

從霧霾的城市里醒來

從號外的戰(zhàn)爭里醒來

醒來不再漫長，在一種寂靜里

想念醒著的氣息，撲面而來

和遠(yuǎn)方蕩來的晨曦、雨露

用同一種氣力，醒來

推開一扇門，迎接面前人生

醒在一首詩里，也醒在器皿中

醒在不同的顏色里，也醒在線條中

不請自來的詩在夜里點(diǎn)燃，朗誦間距

風(fēng)繼續(xù)吹，它醒著是這樣，睡下也是

我醒著，像一種失眠

為地球守夜

[用一張紙談?wù)摽臻g]

我拿到一張紙——

像我一樣普通的，和時間一樣蒼白的紙

局部已被字、線、色擠占的紙

或柔軟，或堅(jiān)硬的，一點(diǎn)就著的紙

它甚至布滿許多的不如意

憤恨、憐憫、猜忌，都有可能在上面出現(xiàn)

可以撕，可以折，可以揉

在旁人看來，它是一張被上帝遺忘的紙

好了，現(xiàn)在你可以用它造一個空間

一個你所能理解的空間

它不一定是現(xiàn)實(shí)的，也可以上升到精神

這是一堂美術(shù)教授的現(xiàn)代美術(shù)課

教授讓120 個學(xué)生參與這個項(xiàng)目

我是第121 個拿起一張紙的人

我在一張紙上找尋丟失的人們

早年間的商隊(duì)從紙上經(jīng)過

取經(jīng)人從紙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腳印被疊了一層又一層，而后被黃沙撫平

我跟在他們后面，拾掇未盡的歲月

點(diǎn)一堆干燥的柴，想一些潮濕的事

一架梯子不斷延伸，直至成為空間的一部分

然而，這一張紙還平靜地躺在那里

像無欲者的表情，也像一湖凈水

不知一張這樣的紙，能否捕捉隱蔽的悲傷

這空間還不斷擴(kuò)張

它丟掉長寬高，也丟掉時間

把我吸附進(jìn)去，像一個黑洞

因這一張紙，我的空間自此沒有邊際

[聲音建筑師]

用笛聲蓋起一座房子

孔洞里飄飛出炊煙和歌子

也伸展出濃蔭，高出屋檐

我們在笛聲里修剪葉隙里的蔚藍(lán)

有人碰響了琴鍵

蔚藍(lán)里撒下金色的光輝

我看見一種永恒的事物在光線里翻飛

即便，琴音不再

也有一些塵埃，無處安放

我最愛的口琴和吉他，都落了灰

手指和嘴唇上，也覆蓋了薄薄一層

誰來拂塵，誰來？

有人悄悄走來，把彎月舉過頭頂

索性，把日頭擊沉

聽一聽，比擊打牛皮鼓還沉的聲音

火星在我頭頂，像一塊失落的大陸

緩慢與人煙相遇

我提著熄滅的燈，仰視夜空

星光閃爍聲，讓我想到人間交響

一些沒有名字的樂器

正在靜謐處開始發(fā)聲

我用一朵花，路過春天

我用一支樂曲，路過誰完整的一生？

[如何在一首詩里將故鄉(xiāng)拆除]

這是一件艱難的事

讓詩誕生的糧食和蔬菜長勢尚佳

一些墻壁、梯子、信號塔正生長起來

一些堅(jiān)固溫暖的東西，還放在里面

一些人離開又回來，找自己的臍帶

毀滅是它終極的命題

但這需要時間——

一口井，是一條通道

柔軟的煙，是另一條

它們總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我是故鄉(xiāng)的一部分，或者就是它本身

我搜尋我的出路

我懷疑故鄉(xiāng)是一個裝置

場地、材料、情感，它一樣不缺

圍觀者在不斷減少

撤展后，它將被安置在大地肉里

它將比從前更為完整

從詩里掰下的碎片和深入泥土的部分

總會滴血相認(rèn)

在一首詩里將故鄉(xiāng)拆除，是件難事

我一生無法完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