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薪
1
衢江從我居住的城市的西邊流過,到二中附近折向北邊流了一段距離再蜿蜒向東流去。我住在城市的北邊,衢江就像一條胳膊把這個城市攬在她的懷中。因此,每天我都是在衢江溫暖的懷抱中睡去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喜歡到衢江邊散步。尤其是在黃昏時分,我向西行走,衢江離我住的小區(qū)大約二里路左右。如果走得快些,到達衢江邊,就會看見夕陽正好落在江面上,江面一片通紅。如果走得慢些,夕陽已西沉了,江面上只剩下一片茫茫的暮色,仿佛這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消失了似的。這時,我就隨意站在衢江邊的堤岸上吹風,或者站在岸邊的某一棵樹下,聽一聽蟬聲,然后,在黑夜來臨之前,離開。
江山江和常山江在我居住的這個城市匯合后稱為衢江。衢江古時稱為瀔水。不知為什么,我還是喜歡舊時的稱謂。瀔水悠悠流經(jīng)龍游匯合了靈山江,流經(jīng)蘭溪叫蘭江,一段有一段的名字,再流下去分別叫新安江、富春江、錢塘江,蜿蜒流入東海,云蒸霞蔚,浩渺不知所終。
天下的江水都是相同的,但天下的江河卻各有不同,水的命運也因此而千變萬化了。
我居住的衢州,古稱太末、信安、西安。衢江,古稱瀔水。都是極其古雅的詞。風雅千古,源遠流長。草木葳蕤,鳥鳴花香,蟬聲如織。在黃昏,我自西安門大橋東端沿著防洪堤壩向北緩緩而行。迎面走來一對年輕的戀人,男的五官英俊,帥氣逼人,女的長發(fā),眉清目秀,穿一襲白色的短裙,雙腿修長,楚楚動人。這是屬于他們的愛情,這一瞬我與他們相向而過,而我也早已過了這一截青青歲月。我離愛情越來越遠了,不是愛情遠離了我,而是我遠離了愛情。這是因為,我的心已失去了最初的純潔。
衢江堤壩邊的草皮上,幾場大雨之后,草木已經(jīng)覆蓋了路面。仿佛它們是從四面八方一下子趕來的,似乎它們一下子就走完了這世上所有的路。堤壩邊的樟樹、榆樹、桂花樹、楊柳樹、梧桐樹、水杉、香椿樹、桃樹、李樹、梅樹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樹,蔥郁茂密,欣欣向榮?;▔锏幕疽矤幤娑菲G。信安閣前的小廣場四周,種著銀杏樹,銀杏的葉片很美。信安閣是新建的,氣勢雄偉,華美張揚,可惜是鋼筋水泥結構的。其實現(xiàn)在,就像黃鶴樓、滕王閣、鸛雀樓、閱江樓等名樓也都是鋼筋水泥構成的,有的還裝了電梯。可是,我總覺得和以前的木質結構的樓比起來,似乎好像缺少點什么。走在木質的樓梯上和走在水泥的樓梯上感覺是不一樣的;上樓的腳感和腳步聲是不一樣的;氣味和氣息是不一樣的;心情也是不一樣的;在木質的樓上撫一曲古箏唱一曲《春江花月夜》和在鋼筋水泥結構的樓上唱卡拉OK是不一樣的;余音繞梁和立體聲環(huán)繞是不一樣的;在木質的樓上遠眺江景,喝著黃酒,吃著鹵牛肉,啜著清茶,就著白色的墻壁揮毫題詩和在鋼筋水泥構成的樓上喝著咖啡,用刀叉吃著牛排、通心粉,就著筆記本電腦寫詩是不一樣的;站在木質結構的樓上的我和站在鋼筋水泥結構的樓上的我是不是同一個我。
沿著堤壩繼續(xù)往北走,堤壩的右側,有一片亂竹叢,細小零碎的竹葉,青翠茂密。竹叢中有一株柿子樹,柿果累累,太沉重的苦澀與甜蜜。有一枝樹丫被最近的一場大風刮斷了,枝葉倒垂下來,已經(jīng)枯死了。有一天早上,我曾在這附近的樹上聽到喜鵲叫,可是,今天沒有,也許是太晚,喜鵲已經(jīng)飛走了。樹上到處都是蟬聲,密集、尖銳,而又有莫名的空洞和喧鬧。我在堤壩上行走,整個人仿佛被這無邊的蟬聲浮起,越浮越高,越浮越高,直到自己看不見自己為止。
西安門大橋一側的江濱路旁,長著一排郁郁蔥蔥枝繁葉茂的大樟樹。一株,二株,三株,十株,二十株,三十株,好像遠遠不止,我沒有細數(shù)過,但這么多的樟樹長在一起,的確蔚為壯觀。黃褐色粗大的樹身,高高的樹冠,樹冠上長著那么多的葉子。沒有風的時候,仿佛每片葉子都一動不動。站在樹下,你會感到整個世界都是一種安靜踏實的存在。樹木的高度,時間的流逝,讓你感到自身的生命在這種自然層面上的脆弱。
不遠處靠近文昌閣的樹林里,有一只烏鴉時斷時續(xù)地喊叫。夏天的某天黃昏,我曾在那里聽過它的喊叫聲,不知這是不是夏天的那一只。但現(xiàn)在聽來,不知為什么,我感到這喊叫聲有點蒼涼。這喊聲喚醒我作為一個梭羅式的純粹的自然主義者的某一面?我覺得,我似乎是從《詩經(jīng)》中轉世的某一個在水邊的伐木者或者是在水邊的捕魚者,勞作之余,無名的歌者。在勞作之余,無奈地看著一個個擦肩而過的秋天。
秋天的大地是安靜的。午后的陽光在衢江上閃爍,水光瀲艷,如夢似幻。衢江那邊的公園里樹木密密麻麻,落葉在風中飄動,它們在空中停留的過程非常漂亮動人。
秋深了,蟲聲稀疏了,鳥鳴聲也稀疏了,風聲卻清晰了,厚了。世界似乎開始變大,大得有點空寂,大得漫無邊際。風聲仿佛從衢江對面由遠而近地吹過來,吹過防洪堤吹過大樟樹吹過我的頭發(fā)和臉然后從身邊慢慢消失,不知吹向何方。風中又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遲疑地張望,然后慢慢到來,但最終卻又停止了。這種感覺是什么?說不出來,只是眼神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有一個收破爛的中年人騎著三輪車從對面過來,車斗里有一扎破紙板,幾個塑料瓶和易拉罐。他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黃昏突然寂靜了一下,似乎一條小船從衢江水面上劃過,江面留下一片漣漪。
2
衢江流到沙灣的時侯,江面變寬變闊,江水也變慢變緩,江面如鏡,波浪不驚,著名的浮石潭就在這里。原來橫在江中的浮石若隱若現(xiàn)并在水位下降時浮出水面。如今,下游不遠處筑了水壩,水位上漲,浮石沉在水下不見了天日,只剩下明太祖朱元璋與浮石的傳說和這一片水域的廣闊與蒼茫。
沙灣的東面,過衢江那邊有個叫徐家塢的村子,秋天的時候,我養(yǎng)的一條“銀狐犬”,過馬路時被一輛轎車撞死了。傷感之余,我把它埋在這個村子后面的橘園里。我記得,我剛走到橘園時,一只大鳥從一條兩邊長滿茂盛灌木叢和雜草的小水溝里突然飛起,然后迅速隱入附近的青枝綠葉之中。我沒看清這是只什么鳥?我只看到它翅膀的羽毛是紅黑色的,背部有一大片褐黃色。我想,一定是我驚到了它,不然它不會飛走的,不知道它會不會飛回來?
埋完“銀狐犬”后,我繞過這個小水溝,準備穿過那片茂密的橘林回去。秋蟬在正午時分靜悄悄的,它們只有在夕陽西下時才喧囂起來。
那一瞬,我忽然發(fā)現(xiàn)整個橘樹林靜悄悄的,似乎整個徐家塢也是靜悄悄的。
那一瞬,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夏天,寂靜似乎被深深包裹在聲響之中;秋天,聲響則似乎被深深包裹在寂靜之中了。
我記得,夏天的時候我曾來過這里。有許多不知名的昆蟲在草木花叢中飛舞,很輕,很小。有蜜蜂、飛蛾、蜻蜓、蟬、還有蝴蝶,蝴蝶品種繁多,各色各樣,五顏六色,色彩斑斕,大大小小的蝴蝶在草木花叢上飛舞。其實蝴蝶也是一種昆蟲,它們有著小小的身子和大大的夢幻一般美麗的翅膀。不像蜜蜂飛動時嗡嗡作響,蝴蝶飛動時無聲無息,翩翩飛舞,姿態(tài)驚艷,曼妙,像探戈,像華爾茲。蝴蝶骨子里就是一個唯美主義者或者說是一個抒情詩人,像席勒,像雪萊,像普希金,像萊蒙托夫,像松尾芭蕉,像德富蘆花,像朱湘,像廢名,像徐志摩,唯美、柔軟、脆弱、易逝、傷感。如今這一切都不見了,秋漸漸開始滲透,滲透周圍的一切,天空遼闊,大地遙遠,只剩下草木開始枯萎,蟲聲消遁,飛鳥遠走。
一切唯美的東西似乎都很脆弱。
唯美的東西似乎柔情似水似乎生來令人傷感。
去年秋天末尾的時候路過沙灣,在衢江邊順手折了一支蘆葦,回到家里順手插到銅瓶里,秋天很快過去了,冬天也很快過去了。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冬天,銅瓶里的蘆葦干枯了,失去了水分,變得金黃,變得愈加好看了。
一支枯萎的蘆葦,它似乎沒有生命了,可它仍在塵世,枝干锃亮,蘆花蒼蒼,毛絨絨的,似乎比原來淡了一些,隱隱地似乎有那種來自天堂的溫柔和潔凈的光澤。
這支枯萎的蘆葦,它通身的色澤,枯黃的色澤,深和淡的色澤,近乎于黃土,卻比黃土素凈。是那種久違了的遺忘了的樸素,是那種接近虛無的色澤,是那種生生的實在,是那種姿態(tài)的低,卻不卑微。
這枯黃的色澤,淡而寧靜,相對于《詩經(jīng)》,相對于蒹葭蒼蒼,相對于有位佳人在傍,相對于水的淼淼澤潤,風的撫慰,水鳥的嬉戲,藍天白云的俯瞰;是微微忘卻了干渴,忘卻了悲歡,忘卻了紅塵,忘卻了江湖,忘卻了悲愴的世態(tài)和滄桑炎涼的人世。
銅瓶里的這一支枯萎的蘆葦,干,輕,縹緲,仿佛空氣中也充滿了“干枯”的味道;渺渺的,仿佛是虛空的“木質”一樣的空氣,和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被微微隔絕了。這一支枯萎的蘆葦,柔和、柔軟而又堅硬,又微微有些遺世獨立。
寒露來臨時,草木蕭瑟,日影南斜,白晝一日短似一日。
寒露這天,朋友相約去“信安閣”喝茶。喝茶是一件難得的雅事,也是得一時之閑暇。
茶為南方嘉木,古人稱茶為茗,故喝茶,又謂品茗。茶生于天地之間,濯山野之泉,沐天地之露澤,雖寒而不凋,其色常綠常新,郁然如丁香瓜蘆之樹。陸羽《茶經(jīng)》中說,“其樹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如栟櫚,葉如丁香,根如胡桃?!?/p>
有一則軼事:北宋時,有一次,蘇東坡從故鄉(xiāng)四川眉山至重慶經(jīng)長江回京,船至西陵峽時才忽然記起宰相王安石曾有一事相托:“回程時取巫峽江水一罐以供煮茶?!庇谑牵K東坡硬著頭皮連忙取了一罐西陵峽之江水權當巫峽之水。心里想,同樣是長江水王安石如何喝得出?回京時,蘇東坡有些忐忑,親自將水送到王安石府上。王安石大喜過望,遂邀蘇東坡留下一起喝茶,水煮開后,泡上茶。王安石呷了一口,回味片刻,笑著對蘇東坡說,此非巫峽之水,乃西陵峽之水也。蘇東坡大驚失色,佩服至極,作揖賠罪,連忙說了原委。喝茶喝到王安石這份上,不只是高人而是天人了。
由此可見,喝茶需先煮水,好茶還需配好水。而用水之精者,喜山間之泉,杭州人泡龍井茶,常去取虎跑之泉。其次是江河溪流之水,再次是井窟之水,而現(xiàn)代人用所謂的桶裝純凈水泡茶,實因無水可煮,也只能以此代之了。
喝茶,我本是不太講究之人,好比抽煙,也無南北之分,好壞貴賤,曾與朋友戲言,能點著的即可。朋友用的是云南的普洱紅茶,雖煮時工道繁復,但喝時味純可口。
秋末之際,容易感傷,喝茶卻能寬心,坐在信安閣內,靜聽秋風過耳,遠觀樹木搖曳,更遠處高層樓宇,車馬流水,紅塵滾滾,喧喧囂囂,秋天已經(jīng)被逼仄到了一些不易為人注目的角落。信安閣西面,可觀日之西薄,晚霞翩翩,橫亙在遠天,仿佛無數(shù)美炒玄爛之花。天空下遠遠的可以望見衢江,灰白一線,流向由南向北又轉東,曲折逶迤,茫茫不知所終。
時近日暮,天空蒼黃,天色為薄霾所翳,更見蒼茫,內心似乎也徒增一片蒼茫。
而眼前壺內的水聲呯然躍起,似煮水知人生,又如飲茶,初極濃郁,終淡如水,此始于水而又終于水,飲茶即品人生也。
古人有喜收集雨雪寒露之水為煮茶之用的?!都t樓夢》中的妙玉,喜歡用雪水煮茶,而且是梅枝上的雪。蘇東坡被貶海南,叫人收集芭蕉葉上的露水煮茶,此等皆妙人文人雅事爾。而鄉(xiāng)下鄉(xiāng)野農夫用野茶葉,粗瓦罐泡茶,照樣喝得痛快淋漓。唐朝的郁離子,喜歡用從天而降的露水煮茶。寒露過后,露氣將結。每天清晨,路邊草木上無數(shù)的露珠晶瑩透徹,看的人滿心歡喜!只是露水易逝,古人歌薤露以寄哀,人生如薤上之露,短暫易逝。
我想,僅為煮茶而收露水,實為暴殄天物。露水宜觀,遍地晶瑩之境,不說收之不易,收了于心何甘,實實在在糟蹋了眼前的這一番美景。
3
我剛到衢州這個城市的時候,是在春天,大約在三十年前。如果說,現(xiàn)在這個城市五顏六色,五光十色,是彩色的,那么,那個三十年前這個城市似乎是灰色的。那時的東門街,一切似乎是灰色的陳舊的,街道、商鋪、房子、門窗、樹木、電線桿、路燈,甚至連飛過東門街上空的麻雀,也是灰色的。
東門街的盡頭,有一截老城墻,晚飯后,我常一個人去走走,有時也會爬上城墻看看?;疑睦铣菈v經(jīng)滄桑,破敗不堪,城墻上草木萋萋雜草叢生野花朵朵,在風中晃動搖曳。沿破舊的城墻根長有一排樟樹、榆樹、梧桐、香椿、苦楝,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樹木,烏鴉或喜鵲在它們上面筑巢、跳躍或尖叫。城墻下,路邊的草木我大都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就像它們也叫不出我的名字,就像那一塊塊陳舊的城墻磚一樣,我們都一樣默默無聞,有一瞬,我差點淚流滿面。
一切似乎都是默默無聲的。
其實東門街還是充滿各種各樣的聲響的,但更多時候,帶給我的是一種靜靜的感覺。并在不同的季節(jié)里,又有著極其細致的區(qū)別。
春天的東門街是寧靜的,冰雪融化的聲音,草木發(fā)芽的聲音,輕寒和溫煦產(chǎn)生著輕輕的碰撞和磨擦聲。風聲圓潤,草木和大地有一種復蘇時的慵懶、遲鈍和清醒。清晨,太陽剛剛從古城墻上升起,霧嵐從潮濕的地方、從低處升起,然后縈繞在枝節(jié)變軟的樹梢上。
鳥鳴清澈,滿心歡悅。就是在夜晚,大地也有一種可感受的明亮,空氣中彌漫著序幕拉開時的激動和不安,一切仿佛有一種沒有終止的無限。
客居東門街的日子,像一卷老舊的黑白電影膠片,一格一格的膠片把我與東門街定影并緊緊相連。我認識了房東讀外貿的女兒許婕,她志存高遠,像東門街蓬發(fā)的草木,后來去了俄羅斯。開水產(chǎn)批發(fā)、戴一副黑框眼鏡的繩建華,跑長途車給鋼窗廠拉貨的胖子司機李大木,后來和人打架,把人打殘了,他自己也不知去了何處。民工諸暨人小魏,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斷了腰椎,還有樓下小賣部我經(jīng)常去買香煙時認識的瘦老頭老尚。我們偶爾會在一起吹牛,聊天,打牌,下棋,喝酒,抽煙,那是一陣風一樣的日子,一切似乎是灰色的,但并不影響我對未來色彩斑闌的日子的向往,在寂靜的無眠的夜晚我會寫下一些文字。
三年后的春天,我離開了東門街,那時我二十二歲。我在春天的時候搬到東門街,又在春天的時候搬離東門街,與我一起搬走的還有那些灰色的日子與這些恍惚的記憶。
春天來了,風細了,瘦了,圓了,長了。絲絲地吹著,若有若無,仿佛來自靈魂的縫隙。在清晨,沉默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花斑鳩突然叫了幾聲,是一只,或是兩只,在這條路邊的雜樹林子里。從此,在以后的許多個早晨它都會不停地叫下去。陽光也出來了,陽光變暖時,便成了一種撫摸。在路邊,我發(fā)現(xiàn)那株野海棠的枝條上爆出了芽粒,星星點點的,腥紅。很紅很紅的顏色似乎有尖銳感,像針尖。好些年了,它一直沒有開花。不知道今年它會不會開。我看了一會兒,感到很愉悅。感到春天正一針一線把我織進她的圖案中去。還有一株野石榴樹,枝條也變得柔韌了,樹皮有些被風吹破了,充滿了一種生命的張力。去年,這株石榴樹結了七顆野石榴,小小的,圓圓的,潤潤的紅皮石榴,像北斗七星。毫無疑問,今年,它會結的更多。天空會在它紛披的枝椏間落下一個更加璀璨的星群。沉寂中又傳來一陣花斑鳩的叫聲,我沒有到江對岸去,我在江這邊停了下來。
從沙灣到徐家塢之間這條路,我不知道走過多少遍了。同一條路,我走得越多,越說明了我生活的單調。反過來說,為什么我就不能通過對簡單有限事物的反復描述,來使自己抵達某種繁復呢。從沙灣到徐家塢之間的這條路,中間隔著一條衢江。衢江上架著一座新建的大橋。去年夏末,下午,陽光明晃晃的,當我經(jīng)過大橋時,我看到一大堆雪白的云。映著深邃淵靜的藍天,映著波光粼粼的江面,映著地上郁郁蔥蔥的樹梢,那堆白云顯出極其強烈的亮度和質感。當然,那片白云早就消失了。云聚云散,緣起緣滅。如今,只剩下那一片空曠的天空。只有我知道,那一片天空,曾有過多么絢麗的景象。只有我,一直對那一片白云念念不忘。因此,每次走過那條路時,也只有我一個人感覺到那片天空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荒涼。徐家塢北有一片橘樹林,小小的白色的花骨朵剛剛從枝葉間脫穎而出,脆弱的美從虛無深處再次來到人間。我一直在某種極端的有限性中生活。是的,我要把同一條路,反復走,經(jīng)常走,直到把它走成一種無限,直到用盡自己的這一生。
4
1992年我來到衢州這個城市,到如今屈指算來已27年了。27年,時間在流逝,江水也在流逝。我站在衢江邊,看見樹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倒映在江面上,仿佛它們都來自另一個世界。落日西沉,濺紅了江面,江風吹來,樹的影子,我的影子,隨風晃動,之后一切都不見了,青春、歲月、容顏,留給我無限的惆悵。
27年前,那時衢江還沒有防洪堤,一切都是原生態(tài)的。
河床似乎比現(xiàn)在低,河灘上堆滿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江水緊貼著河床的底部,江水的骨架以及從前的跌宕起伏和野蠻放縱氣勢不知到哪里去了。江水像一個衰竭的老人,此刻它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只是努力地把自己拉長,拉得更細更長,像拉扯著擰在一起的一匹綢布,似乎永遠也不會斷掉。只有當你走近時,一直走到它的跟前才能聽到它的動靜,那有幾分嘶啞的咕咕的響聲仿佛是水里間或暴露的石頭的棱角發(fā)出來的,就像一匹灰色的綢布在河的皺褶處被石頭給掛住了,緊接著又被撕開,因為不是太用力,裂開的口子也不大,但老是掛住,又老是被撕開。
正是因為這樣,向它走近的人才能走過一段踏實而又柔軟的泥土與河沙交叉混合的地帶,也才能繼續(xù)走過時而隆起或時而凹陷的沙灘地段。這片沙灘地段,沙土豐腴而肥厚,成片成片的蘆葦恣意瘋長。我尤其偏愛雨后一塵不染的蘆葦。如果正好有風,且是大風,吹過蘆葦叢,風卷殘云,葦浪滾滾,恍恍惚惚,將一種凝重的哲學無限張揚和擴展。
無數(shù)的野花在沙灘上面肆無忌憚的競相開放,無數(shù)的有野心的水草在沙灘上面你追我趕爭先恐后地競走。它們妖繞而艷麗,它們水嫩而光鮮。它們的腿隨時都會因為需要而從身體的某個部位里鉆出來,它們的身子也在不斷拉長,但它們并不會因此而變得越來越細,這一點與嵩溪河的水有著明顯的不同。它們的隊伍很快就龐大起來,沙灘地段也隨處可見,只是競走變成了攀爬,且它們的根莖要細小得多,柔軟得多,它們想更快一點(盡管這個想法有點盲目),它們的足底卻變得輕浮,甚至有點打滑,它們想把根須扎牢一點,或者想抓得緊一點,但往往事與愿違。它們經(jīng)常被扯起來,像一條條細長的蜈蚣,它們的根須上細細密密地沾著黃褐色的沙子,只輕輕一甩,沙子就會細細密密地落下來,那些根須就像是剛從水里洗過一樣被撈了上來,白生生的。一同被翻出來的還有滑溜的小石子,它們用不同的形狀和顏色告訴我們水流的方向和時間的久遠。當然還有一些魚的骨頭,間或還會有一只鳥的頭蓋骨,曾經(jīng)還有人在這里找到過人的牙齒,它們混雜在石子中間,成為另外一些石子,被幾只黑衣螞蟻辨認出來,無論是魚是鳥還是牙齒,也無論是空氣還是水,它們都曾游過、飛過、浸泡過,現(xiàn)在它們安靜下來,包括它們的回憶。而成片成片的蘆葦,它們是我那個時候見到的唯一具有靈性的植物。若在早晨,它們的葉尖會像刺刀一樣挑著晶亮的露水,讓每一個經(jīng)過蘆葦叢的人脖子里都會感到一陣陣的沁涼。
在北門沙灣,衢江流到這里拐了個大彎,這里江面寬闊,著名的浮石潭就在這里,因而江流是無聲的,舒緩的。它以它表面的平靜,掩藏了深處的流動。我也是無聲的,我以我的沉默,埋藏了內心的波濤。只有不遠處江岸邊的一叢叢蘆葦,迎風搖曳,我愛這美麗的蘆葦。它或許知道一個青澀青年的心事,知曉他心中的秘密,但它沒有說。而我面對這一美麗的景致,內心的詩箋早已鋪開,寫下一闕絢麗的詩篇??粗h去的江流,我知道,水的流向,就是我心的流向。1998年的夏天,我從這個城市的東門搬到北門,無形之中距離衢江又近了些, 到現(xiàn)在不知不覺又過去二十個年頭了。
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我有時想離開這里,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這么多年來,我守住城北這一小片地方,守住生活中某些微不足道的東西。但有時我也想,也許正是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拴住了我,讓我無力離開。
一個人在某地停留下來,自然有不必說出的緣由,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呆多久才算熬到盡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似乎已厭倦!厭倦地不能了結,不能自拔,不能擺脫疲憊的慣性。
久居一地,我已失去了早年的熱情,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我已找不到過去的足跡、氣味、氣息、夢境和青春時代的影子,我已被自己和他人遺忘。
我會慢慢地衰老,黑發(fā)生成了白發(fā),我會把自己年輕時的照片當作陌生人,把一朵凋謝的鮮花看作舊日的情人。年輕時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不讓我再留戀,我已踏上遙遙無期的還鄉(xiāng)之路,我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像一棵連根拔起的樹,我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
慢慢地,我的夢想已不會比一條江走得更遠了。我居住在這條江的附近,這樣,我就不得不愛上它了。我不得不愛它枯水期的清瘦,不得不愛它豐水期的豐盈,甚至我不得不愛它的泛濫與污染。
我已說過,我已經(jīng)在城北生活二十多年了。我不知道還要在這兒再呆多少年。而衢江,一提起它,仿佛就像提到生活中一個熟人或朋友的名字,我越來越感到我無力離開它,就像生活中的一些事物,它和我的生活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距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