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凝
我穿著鞋背著包,穿越居民區(qū),看到了貓和狐貍;路過校園,走入了畫廊與書店;登上大吊橋,旁邊是黑山谷和大草原。博物館有潑潑灑灑的顏料桶,教堂里有頭戴花紗的老奶奶,涂鴉街有噴著假火焰的錫皮龍,動物園有跛腿的火烈鳥。河岸有市集和藝術展,海灣有彩房子與白帆船。墓地不一定只有死亡,花園里還會有悲痛。太陽東升西落,河流沸騰干涸。
在布里斯托市住的日子,我走走停停,生活、書本、藝術中的任意一種真實,都開闊著我的胸襟。夏天盛極一時,秋日果實飽滿。萬物有分裂的形式,宇宙有統合的狀態(tài)。
花園與墓地在一年四季看上去幾乎沒有分別。我第一次不幸迷路就走進了墓地,開始確實害怕。看到黑綽綽的石碑大軍站著隊,我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了安睡的魂靈再記恨我。直到我余光掃到一面特殊墓碑,頂部刻著一個黑皮膚男孩的臉龐,旁邊分別雕了兩個天使托著他,又用彩色顏料涂滿凸起的花卉,并寫著“這里長眠的是一個小黑奴西比奧·阿弗瑞卡納斯(Scipio Africanus),薩福克及布拉頓伯爵的仆人,他于1720年10月21日去世,年僅18歲”,墓碑文的最后一句是:“愿你甜甜安睡于此?!弊x到那句甜甜的安睡,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家人正合著雙手在祈禱他死后的幸福,我才逐漸定下神并開始觀察四周:一大株常春藤被種在了某個墓碑旁,一些橙色帶紅的火把蓮像火焰一般在路邊搖晃,水芹與秋海蔥在角落旺盛地吸著潮氣,還有大片銀葉菊匍匐在地面上形成了虛假的雪后景觀。于是我漸漸發(fā)現花園與墓地幾乎沒有什么分別?;▓@內的層疊植物與休息長椅,墓地都有,墓地還多了站著的石碑和平躺著的石棺。所以四季更迭與芬芳靜謐,墓地也都有,我站在青黑色光潔的石板旁邊,還可以讀到許多人出生入死的日期、事跡、已收獲的幸福和未達成的心愿,如同啟示。
我后來再一次踏入墓地,也不是有意為之。參觀完布里斯托大教堂之后,我看到標志牌上寫著“教堂后花園今日開放”便驚喜地踏入了其中。才發(fā)現這里的花園與墓地是融為一體的。交錯的火棘樹正結著繽紛的漿果,藍刺頭的球狀花朵正在風中點頭或者搖頭。更深處就是一些長椅,它們安詳地躺在墓碑旁,黑色的刻字石板蓋在地面上。這里的墓地就更加古老了,歷史的悠長之感愈加濃重,繁復的石刻工藝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坐在路邊的長椅上,我只覺得安靜,仿若進了祥和的世界,就覺得人死不是那么悲傷了,大概只是被大地重新收回到它的包袱。土地是一個勤勞的農人,在花園里播撒希望與快樂,在墓地收割成就與告別,然后又是一年,再是一年。
民居花園則更多了些熱鬧與人情。我曾經連續(xù)兩個月都走在同一條路上,也就連續(xù)兩個月都看到一位白發(fā)老爺爺在獨自一人徹底翻新他的花園。小型水泥攪拌機、小型夯地機、鐵鏟鐵錘、一盤水管以及多袋細沙、平磚和卵石擺了一地。在來年的春夏之際,我有幸看到了他美妙的花園成果。
要想知道如同植物園般的民居花園有多美,先去花卉種子售賣店轉一轉就可略知。在英國賣花就像賣菜一樣,像洋蔥頭一般的球根系植物一網兜一網兜地放在木箱里,和賣土豆、西紅柿一般稱斤論兩。還有一墻墻的紙袋子里放的是草本花種,如果你喜歡藍色系,可以選點百子蘭、刺芹、半邊蓮和婆婆納,如果你喜歡白色系,可以種些蔥蘭、銀葉菊或雪片蓮。暖色系的花種則是最多,木春菊、巖菖蒲、金魚草、羊角蒿等等應有盡有。所以我哪怕是走在英國冬季的街道,都未見過大片光禿禿的灰色,草木花果一輪一輪重重疊疊地開,南部的海洋性氣候則給了它們更多的時間。
街頭涂鴉的圣地非布里斯托市莫屬了。沿街墻壁、地下通道和店鋪卷簾門簡直是涂鴉愛好者的藝術展廳。要想看到卷簾門涂鴉,就必須趕在商店開門之前起得很早,或者商店關門之后熬到很晚。
一只戴眼鏡的鴿子在翻看有關蠟燭藝術的書籍,那是書店涂鴉;一個紫頭發(fā)棕皮膚的海妖在沉思冥想,那是藝術用品店涂鴉;戴禮帽的白爪子黑貓在叢林正用它的黃眼睛觀察你,那是寵物用品店涂鴉;有只粉色帶翅膀的豬正在云朵里大笑,那是豬肉鋪的畫面。你還可以看見一堆飛躍的綠色菠蘿和四只大灰兔正畫在飾品屋的墻面上,還有一個紅色帶著藍斑的錫鐵皮巨龍站在咖啡店屋頂上。當然還有仿照葛飾北齋的巨型海浪正在運動品大樓的表面涌動。還有那位至今未露面的世界級涂鴉大師班克斯( Banksy )就來自于布里斯托市,并在這里留下了神秘涂鴉路線圖。人們可以按照地圖尋找到他的杰作,如名為《墻壁與碎片(Wall and Piece)》的涂鴉作品,而實際是“戰(zhàn)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的諧音,你還可以看見《死神》《溫柔的西區(qū)》《三角關系》《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等都涂在墻壁上,帶著黑色戲謔與藝術張力。
徒步藝術節(jié)的開展使我非常感嘆于這里的城市文化。到了每年的10月中旬它就在布里斯托市拉開帷幕。藝術節(jié)的地點不是選在常規(guī)的博物館或者美術廳,也不是在街頭廣場,而是在每一個居民自己的家中。熱愛藝術的居民,無論愛的是雕塑還要針織,愛的是繪畫還是裝置藝術,都可以提前一年進行申請。來年通過審核后,你的家庭住址就會變成一個紅點,畫在藝術節(jié)路線圖上。這種路線圖的地圖冊非常容易得到,許多店鋪和公共場所都在發(fā)放。
在藝術節(jié)的三日內我?guī)缀踝弑榱舜蟀雮€城市,按照地圖走入北區(qū)、南區(qū)和西區(qū),深入到藝術家的居所中去。舉辦個人藝術展覽的家庭會在自己的院門口掛上一大串紅氣球,或者將大紅氣球分散掛在樹籬上,使得游覽者老遠就可以看見。有的家庭舉辦的展覽很正式,除了自己先生、太太做的工藝品,還舉辦下午茶活動,咖啡點心應有盡有,輕音樂飄滿客廳,熱鬧非凡。有的家庭比較冷清但更友善親密,是故事滿滿當當的住處,主人收藏著多年的小型古董和廢棄的畫筆畫板。還有的家庭作品極其豐富,沿著沙發(fā)掛著一排油畫,再順著墻壁底部一直堆到屋頂,桌上則擺滿了石雕擺件,感覺像很多奇妙又不可測的靈魂撞擊在一起,屋子顯然已經裝不下這么多活力。
舊貨市集則如同機械復制時代還未來臨的珍貴領地,在古老的街區(qū)或海灣展開。圣尼古拉斯集市是房東推薦給我的,她說我可以兜兜轉轉,感受一下兒上一代英國居民的家居審美品格。這個集市是個周末舊貨市場,可并不是什么舊貨都賣。每個賣主還保留著一股文藝氣質和精致的自尊心,要求自己只賣精細可人的小件,價格也并不便宜。有帶著一圈金藍穗頭的暗花刺繡桌布,有類似于阿拉丁神燈或手提燭臺的金屬擺件,有一箱箱帶著傳奇色彩的唱片和地圖,還有在暗綠綢緞上縫著天使報喜圖的鑲面木凳以及身著白色腳蹬褲正吹著笛子的紅衣男孩被雕在黑曜石的扇面上。
在周末的海灣邊上也會出現一些集市,有的是一車滿掛著賣主本人設計的布藝賀卡,有的是一車男主人自己用熱玻璃吹成冷卻的小動物擺件和懸掛玻璃風鈴,還有畫面精美的百科全書、百年花園種植圖譜,還有布滿紋飾、美麗實用的陶瓷器皿,從搗蒜臼子到帶孔的淘米瓷盆。
大教堂一般在周末下午會敲起悠長的鐘聲,穿透小半個城市。我有一次就是在去學校的路上被鐘聲吸引到教堂與海灣的。教堂基本總是一定區(qū)域內最高的建筑,所以總是在最高的位置上貼近天空或是享受太陽的恩惠。教堂的一個個尖頂都指向天,使得人們的目光順勢得以仰望。它們無論大小都是陳舊古拙的,并故意掩蓋住了翻新的痕跡。我想人們大概更喜歡在黑色的雨漬與陰濕的青苔墻壁里尋找到圣跡,嗅出時間的衰老氣味和歷久彌新的超脫之情。有時候我會遇到一場大型婚禮,就可以看到一些氣質高雅的英國老奶奶坐在教堂木椅上,她們大都在自己花白的卷發(fā)上斜斜地籠上精致的頭紗和花飾,有一種日頭烤曬后的沉甸甸的美,一種像紅木家具的古木氣息,告訴人們歲月可養(yǎng)美。
除了正在使用的教堂,還有一些廢棄的中世紀教堂散落在城市邊緣,被好好保存了下來。這些建筑早就沒有了玻璃玫瑰花窗,建筑的石頭架構暴露在外,窗框也是石制的,打著彎繞著花,像是一個個死去已久的海豹骨骼。
從熙攘的市集、冷清的墓地或者喧鬧的涂鴉街仰頭望去,可見天光云雨,向遠眺望,則是碧海藍天。
云在英國好似是最簡單生物,可以迅速繁殖增多。也可以像最脆弱的菌群一樣,在強光之后全體性消失。在被舊石墻和矮灌木包圍的英式小鎮(zhèn),人們可以單純地看天與賞云。不用擔心云層下的房屋建筑會形成災難性的違和感。木質的窗欄、磚疊的屋頂、奔涌的植被、隨風鼓脹的碎花布料,都夾在云朵與植物之間的褶層里,疏朗而挺闊。
云和太陽的關系非常緊密。晴天的時候,太陽會使得云彩大朵而清晰,成為一團團干凈的蒸汽。如果太陽萎靡不振,云朵就會像是黏連的病毒霉菌,灰暗而厚重地堆積在一起,它們會擠壓在教堂的拱頂上,沉聚在樹木的冠尖處,甚至在你的帽檐上噴發(fā)水汽,給人一種源于威嚴自然的震懾力。朝陽或是夕陽還可以給云朵分層分色,將它們的底色,暗部,高光隨意染上的金,紫,粉,橙,飄飄忽忽的,透著水光,看著分層又多色的天空,就大概可知那些油畫大師經歷過多少斑斕天空的美學啟蒙了。
雨是英國最不安分的生物。記得隔壁的德國同學有天出門跑步,被雨水澆透五次又被日光暴曬了六次。是的,一小時之內,很可能下了五次大雨又經歷多次強光直射。所以英國居民更愛穿防水衣服而不愿意再捎上一把不停打開又合上的雨傘。我有時在居民區(qū)散步,明明前方就有看得見的陽光四射,卻還是可能偏偏走到了雨云下面,一陣暴雨又一陣直曬。烏云和晴天就像胡同、長廊或者街區(qū)一樣緊緊挨著,你就只能在不同街道淋淋曬曬。
在風暴席卷的夜里,人們大概會覺得夜晚躺在臥室就像住在海面的輪船上,海水雨水以各種方式甩動著,混雜著抽在窗戶上,狂風還試圖卸下幾塊窗玻璃。風暴滾動久了,水就可以把屋子整個裹起來,使人們的房屋變成脆弱的紙盒,浸得透濕,磨損毀壞,好似漸漸沉入只有雨水的世界。多雨的天氣使得彩虹的出現在英國是一件平常事。我第一次看見彩虹時興奮驚奇,還喊了朋友圍觀,直到住久了發(fā)現了這個真相,就漸漸習以為常。
海是水分子擁積成的宏大景觀,并不斷用自身柔力打磨出峭壁白崖。英國海岸令我印象最深的有兩處,一個是克里夫頓海港碼頭,那是悠閑老人們喜歡散步的海灣,加上居民自發(fā)組成的古典樂隊順著海風演奏的悠長音符,使整個碼頭散發(fā)著熟稔淡定的味道。那里有藍紫色的大海、纖細狹長的白色鐵質碼頭,碼頭盡處是淡綠色勾欄的維多利亞式瞭望塔。花白著頭發(fā)的夫婦常在那里漫步,也花白著頭發(fā)的閨蜜組合時常聚在那里。海邊有五彩的石子,有的密布著氣孔和梅花枝般的縫隙,有的粘著年代久遠的貝殼化石。我最喜歡的大海要屬圣安德魯斯市的海港碼頭了,任何事物一遇見晴天下的大海就會變得璀璨。站在海鷗滑翔、古石堆砌的海岸,徹天徹海的通透感可以舒緩全身,像是已經走到了海角天涯。細碎的光陰在波紋中升騰,白漁船在海面上發(fā)光,人們沒有身份,大地沒有界限。
從波濤不止的海面來到人聲鼎沸的城市,找個寂靜的角落貼近地面,就會聽到狐貍的腳步、貓咪的哈欠、鼻涕蟲的蠕動,以及龐大植被的生長。
貓與狐貍的生活品質在英國非常懸殊。城市狐貍的地位大概如同老鼠一般,偷偷摸摸或是沿街溜走,并因為垃圾桶形式的改革而忍饑挨餓。而貓咪總是處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狀態(tài),慵懶安閑的橘貓或者目光犀利的黑貓簡直是英國民居的標配,它們大都戴著驕傲的鈴鐺蹲在花園石階、躺在主人搖椅、潛伏在高大的樹間,永遠與青蛙、飛鳥以及松鼠糾纏不清。
我在英國只見到過狐貍兩次,但是卻經常在夜晚聽到它們悲痛的嚎叫,或是通過貓咪的古怪舉動知道狐貍正在花園出沒。記得一個冬天的傍晚,我從圖書館門口出來就看到了一只灰紅色小狐貍,它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從街道的西頭飛逃到了東頭,看到灌木叢就趕緊鉆了進去并繼續(xù)奔跑。還有一次見到狐貍時,它也是在慌亂快速地轉移,根本沒有機會看清它們火紅皮毛底下的臉,只覺得非??蓱z。后來在早春,狐貍趁著夜晚把房東埋在土里的百合花根莖全部刨出來吃了。我還經??吹皆缟戏乖诜块T口的食物垃圾箱,被挨餓的狐貍刨得亂七八糟。這些都是它們悲慘境遇的真實寫照。
貓咪的地位則處于人們所關愛的動物的金字塔頂端。晴天主人允許它們在花園里大肆地曬太陽,雨天則有柔軟的室內地毯和精致坐墊供它們享用,早春有蝌蚪青蛙,夏季有昆蟲蝴蝶,一年四季還有老鼠和鳥群作陪。商店里供應著由高級魚肉做成的貓糧,還有哄它們開心的彈簧蝴蝶和絨線毛球。幾乎沒有人傷害它們,所以貓咪一點也不會像狐貍那樣驚頭驚腦,反而總是一副主人架勢或是當地霸主的姿態(tài)。如果路過它們住的花園,貓咪說不定會給你打個驕傲的招呼并讓你摸摸它的腦門,防備之心幾乎全無。如果你進入它們家中,就可能發(fā)現貓咪比主人還要有架勢,它會站在走廊中間連路都不讓,等你坐定后還開始審視你。貓和狐貍的對峙一般發(fā)生在花園之中,貓咪們總會先擺出威風來鎮(zhèn)守花園,后會因為體型較小的緣故而從貓洞敗逃到家中,任由狐貍在花園胡作非為。
松鼠與密林則是恐怖氣息的經典搭配,松鼠并不一定是可愛的家伙。如果在城市之內,那么它們或許還會很可愛。若你的居所旁邊恰好有一棵巨大的橡樹,那么你就有幸可以看到松鼠軍團的不斷活動,像是一大群樹間毛絨的精靈。
但是倘若離開城市中心走進密林深處,松鼠們可就戴上了神秘的面具。記得有一次我為了尋找一處中世紀城堡,不知不覺孤身一人走入了山上的密林之中,密林挨著密林,深山擠著深山,幾乎走不出去也退不回來了。我記得只聽見松鼠在寂靜的枝頭敲敲打打,撞擊堅果,并會偶爾扔下來一些橡木果子在落葉上,簡直嚇人一跳,讓人背脊發(fā)涼,而且它們會在高大的枝頭跳躍,古老的松木也就跟著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震顫,吱吱咯咯,噼里啪啦,增添著恐怖的氣氛。我的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全是巨大的老樹張牙舞爪,茂密的根部像是密布觸須的海怪伸著吞噬的吸盤,黑漆漆的。那時我竟然害怕的不是人,而是野獸了。好在我最終找到了那座城堡,也見到了稀稀兩兩的人群。
繡球與漿果作為地表植被的典型代表,最適合裝飾古樸謹慎的英國民居。城市與郊野永遠有開不完的花和常綠的蔥翠草原。傘狀、風鈴狀、單片圓弧狀、扇狀、重瓣狀的花朵在一年四季盡力地開,層層青苔的細柄和芽孢則像是巖石古墻的長長睫毛。
夏日的迷醉屬于經典的英國繡球花。青綠、純白、桃粉、淺藍、深紅、明紫色的巨大繡球灌木都在一排排寓所之外撐開和壯大,把大朵大朵的花頭堆放在矮籬和石墻上,像是連接著肥沃土地的夏季熱情。讓我難以想象的是到了秋季,繡球花也還是燃著一種凋謝的活力:褪色的姜紅色、慘淡的茶綠色別有味道,還有金屬化了的黃棕色以及綴著霉斑黑點的橙皮色也是別樣有趣。我偶爾還碰見了幾株風干了的繡球,應該是爽朗大風和明媚太陽的功勞,它們像銅匠鍛造的工藝品頂著一頭絲絲薄薄,小巧精致的銅幣,串在花莖上,集體站在房屋邊緣晾曬它們的古銅色財富。甚至到了十一月份,我還是在路邊見到了幾朵繡球花,那時它們在桃粉的花瓣中已經生出變質的金色,有種灑金宣紙的質地,像是寒冷溫度賜予給特殊堅持的獎賞。
冬季世界的顏色則由漿果樹來負責,漿果珠串可以長久地裝飾英國冬季的暗沉。城市之內的許多樹木都會在冬季結上彩色漿果,直至堅持到第二年春天,黃水仙、番紅花以及櫻花來接替,它們才肯罷休。
秋冬季節(jié)站在路邊的珍珠楓擁有小巧的紫紅珠串,八角刺和栒子樹則沿著帶刺枝干長出大紅漿果,五葉地錦搭在木籬上結出紅莖的紫綠顆粒,火棘樹最為眾多,滿布街道花園,暖色系的顏色你可以隨便選,它們都可以生長出來,像調色板一樣。我比較喜歡白飯樹,它們結出一簇簇暖白色的磨砂感珠子,白色的基底有時因為過分慘白而滲出微紅或水綠色斑點,有的則因為時令已過而顯露出深棕色的腐朽氣息。記得有一次我遠遠看到一樹火紅,以為是梅花開了。結果離近一看,整樹的枝丫上全結著紅色的漿果,沉甸甸地在搖晃,我至今不知道這樹的名字,只知道它們在那片區(qū)域紅了一整個冬天。布里斯托自冬而春,我卻沒有對寒冷失望,寒暑之中,來自大地的力量不斷交錯,任意擴大,沒有止息。
一雙磨平的鞋,一個磨壞的背包,我走啊走,常在這座城市順著自然的時令游游蕩蕩,又跟著社會生活的步伐學習與探尋。我的生活像一粒青黑顏色的蕨類化石,它奇妙,完整,罕見又清晰。我以最純粹與安謐的方式,在自然的指尖與社會的腹腔里,來回游走。渾濁的、夸張的、虛浮的、咄咄逼人的事物都被大自然的洪流輕蔑地卷走,留下的是平靜、內化、不著痕跡的受恩時刻。有日傍晚,我又走入房東的花園。沒有人同我講話,沒有什么事情催促我,只有遠處的貓咪迎著我。我突然感到恍如隔世,葉子草穗在腳下搖搖晃晃,通體透綠,我只管往深處走著,氣流停滯,迷迷茫茫,僅以寂靜,通往秘處。我想:
有時間應該躺在一片散播宇宙元素的荒原之間
心跳會連接上冰冷的河流和夜間興奮的星星
疲勞的發(fā)絲會攪在草根之間汲取地心的火象引力
手指隨著地面上爆破的芽床而向著夜空噴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