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健云
◆摘? 要:洛克在對古典自然法的批判與揚棄的基礎之上,重新預設了自然狀態(tài)的模型,以生命、自由與財產為自然權利,并以此為元構建了人在理性驅使下以社會契約的形式組建政治社會的完整理論。然而洛克所提出的“人類理性”“天賦人權”等觀點卻依然無法脫離自然主義謬誤,也難逃對其推崇的法實證主義分析方法將事實與價值混淆的指摘,其核心探討的“自然權利”相關問題亦不甚準確。以休謨問題和休謨公理為主要內容,探討事實命題與價值命題的邏輯關系及權利來源問題的休謨法則恰好與洛克自然法學說在這些方面有矛盾。通過對洛克自然法學說的溯源,并對其價值和邏輯問題拮抗之處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洛克自然法學說對古典自然法的超越和誤讀,完善西方近代人權理念。
◆關鍵詞:洛克;自然法學說;休謨法則;天賦人權;自然權利
自然法學說作為一門異源于古希臘哲學的學說,幾乎貫穿西方法律、政治思想史的全過程,古典自然法學派也是西方法學中影響最大時間最長的法學流派。然而自然主義和理性主義結合而鑄就的自然法學說所提出的“人類理性”“天賦人權”等觀點卻依然無法脫離自然主義謬誤,休謨法則與自然法學說的拮抗顯而易見,尤其是在洛克探討的自然法學說核心觀點自然權利(jus nafural)或言之天賦人權的范疇內,討論二者的矛盾有助于驗證自然法學說的謬誤。
一、洛克為“上帝”而設立的兩條路徑
洛克對“上帝”是否存有的論述是曖昧的,他不訴諸啟示法與上帝存在作為自然法的約束力,也從未像格勞秀斯、斯賓諾莎明確否認自然權利來源于上帝。他為“上帝”設立了兩條路徑:在一方面,“洛克對上帝存在疑懼,拒絕將啟示法作為完全的自然法,進而將啟示法排除在自然法的范圍外,同時把自然法的約束力脫離于上帝?!甭蹇藢⑹痉ǖ囊?guī)避,在一定程度可以看成對上帝存在的肯定。洛克直言“《新約圣經》不可能被解釋成政治理論或社會學說”,故而避開了對啟示法的討論,然而其仍然將良心設置成上帝(Deusdeusgoddeity)對人類(human)的一種約束力,在《政府論(下篇)》(第52節(jié))中表明執(zhí)行權要聽從理性和良心的判決,足以可見良心作為上帝的約束力,在自然狀態(tài)中并沒有消失。在另一方面,洛克對其新自然法學說及核心觀點自然權利的論述的前置假設多是“上帝存在”——盡管洛克沒有明確指出這一前提。洛克刻意用Deusdeusgoddeity一詞替換God、Jesus Christ等詞匯,但其關于政治最高范疇、權利來源、原始狀態(tài)的最終決策者的描述總是蘊含著“最高神”的意味,例如其在《政府論(下篇)》:“雖然每個人具有執(zhí)行自然法的權力,但是即使是處置罪犯”洛克“也提醒執(zhí)行人依據(jù)理性及上帝的誡命行使,行使權力的目的也僅僅是為了公眾的利益,限度也只是罪犯不再犯罪而已——而這些種種都是上帝的意志所規(guī)定的”這就如同《人權宣言》和《獨立宣言》 對自然權利和上帝等詞的規(guī)避一樣,實際上依然是對“上帝”的存在進行肯定,或難以對其否定。
二、休謨法則與洛克自然法學說的拮抗
(一)洛克自然法學說中遺留的自然主義謬誤
自然主義謬誤是摩爾在休謨“應-是”問題的啟發(fā)下創(chuàng)造的術語,弗蘭克納將其區(qū)分為“邏輯謬誤”和“定義謬誤”。前者從邏輯上由非道德的前提推導出道德結論,后者則為用一種自然屬性,定義另一種屬性。從簡單的事實陳述進行價值判斷,就會導致自然主義謬誤——而洛克的自然法學說顯然具有同樣的問題:例如他認為自然法對于統(tǒng)治者和人民都形成了約束,統(tǒng)治者不是為命令而命令,之所以命令是因為遵守“維持和平”的自然法誡命(precept);人民不是為服從而服從,之所以服從是因為遵守“服從上級”(superior)的自然法誡命。用邏輯謬誤的角度分析,這種誡命來源于神賦予人的“良心”,“良心”是道德和倫理上的絕對之“善”,被洛克視作絕對道德的。而神(天)作為掌握一切事物的存續(xù)條件和自然規(guī)律的存在,所給予的啟示又是絕對理性和效率的。從神圣理性和效率(非道德)的話語推導出“良心”這一道德結論,是一種邏輯謬誤。反過來看,由洛克假設的天生“良心”帶有著自然屬性,用“良心”去定義人格神的行為是用一種自然屬性定義另一種屬性,是定義謬誤(除非將神也視作自然狀態(tài)中無理性的存在則可避免,但這顯然與洛克的觀點相異),這種謬誤也伴隨著形而上學謬誤,其來自于對最高范疇的事實陳述,我國的諸多觀點也無外乎此,“天”“道”“理”通常也是我國古典哲學、法學與政治學的最高范疇,其被給予了規(guī)范事物的存續(xù)條件和規(guī)定自然規(guī)律的職能,無論是將天視作人格神或義理之天,都無法面對分析哲學或解構主義的詰問,道德和倫理形而上學在此也得不到應該具有的合法性。
(二)洛克自然法學說關于人類理性來源的描述
實踐理性原則的自然法之所以是“自然的”不是因為它直接推導自人的自然傾向,而是因為它表現(xiàn)為理性行動的固有原則,而理性能力恰恰是人性之根本。在古典自然法學說中,神法是由神制定作用于人的一種天然行為規(guī)范,其內容是《圣經》所揭示的道德和法律部分,它有助于人的超自然目標的實現(xiàn),這種目標體現(xiàn)著人的完整幸福,也是人類理性的來源。此后一部分學者諸如格勞秀斯、斯特勞斯等人抹殺了上帝的存在,直接論證人的規(guī)范如道德和倫理的自然形成。后由阿奎那提出永恒法的概念將神法與自然法剝離,旨在彌補自然法之不足。洛克對其人類理性的論證未成系統(tǒng),而且前后表述不一致,對法的分類也不夠清晰。洛克有意規(guī)避對神法、啟示法及起到教化作用的教會的描述,其早前曾提出了由上帝創(chuàng)造神法或道德法(divine law or moral law),但對其后期卻對此矢口否定。
“就拿《十誡》來說,它常常被用來支持某種普遍的、基本的法律存在的命題,然而即便只是膚淺的檢查也會發(fā)現(xiàn),它不過是一部法典的大綱,與其頒布的時代和地域的文明密切相關?!甭蹇松钚抛匀环ㄊ且环N不慮即知的知識,是一種神跡。他認為實證同意的典型代表是契約,而自然的同意則不是基于契約,而是基于自然本能。休謨公理認為沒有任何證言足以確定一個神跡,除非該證言屬于這樣的情形,其虛假比它力圖確立的事實更為神奇,與洛克在哲學邏輯對立的笛卡爾和斯賓諾莎都主張著古典實證主義,而與洛克在現(xiàn)實對立的宗教更是事實存在的。以這種視角回望洛克的理性主義觀點,可以讀出其中的自然主義殘留,盡管不能完全推翻此觀點,也無法使其完全成立。此外,“洛克自然法學說的正義觀使得他自信可以在實在法之上發(fā)現(xiàn)某種絕對公正的規(guī)范的存在,而他對宗教前提的依賴又迫使它們必須把這種自然法歸之于神性的權威?!庇矛F(xiàn)代的眼光去看洛克又未免陷入了教權二分法的謬誤。
在洛克的研究生涯后期對“若有疑心而吃的,就必有罪。因為他吃,不是出于信心,凡不出于信心的都是罪”的詮釋則截然不同。洛克將這種“信心”與其憑依的“良心”看成一種自發(fā)的意識:“良心無他,不過是關于各種實踐立場的真理的意見,事關道德、宗教、政治、教會行為”
(三)洛克自然法學說對事實命題和價值命題的混淆
從洛克的認識論角度來講,自然法作為我們能夠認識的對象必須是一個知識性的存在,那么我們所認識的、知道的就可以被認為是一種知識性的自然法,這是其自然法學說建立的基礎。“因為人們判斷自己是在遵守自然法,而不是違背自然法,他們作此判斷的理由是,他們根據(jù)該民族中的主導意見如此行為,是在遵守該民族的習慣,盡管這些行為在其他民族看來毫無理由、十惡不赦、膽大包天。”,這段話中自然法為客體,人類為主體,洛克從各個民族的風俗、習慣和道德倫理這一事態(tài),推出自然法對人類表現(xiàn)出的積極性和有用性與其天生的性質,是從事實命題到價值命題的跳躍,是對可能性的絕對性表述。況且洛克在其后的文章中對相同的問題也進行了截然不同的討論:“證明自然法存在的第二個論證能夠從人類的良心得出:即從如下事實得出,‘任何有罪者,不可能自己判自己無罪。因為每個有罪者都會受到自己良心的判斷,這證明了自然法的存在。因為如果自然法不存在,理性沒有指令我們應該遵守自然法,良心又怎會接受其他法律的命令,又怎會接受其他法律的指導和束縛,又怎會根據(jù)其他法律來判斷人們的生活和行為、判斷他們的行為是有罪還是無罪?因為沒有法律,就沒有判斷:這種法不是成文法,而是天賦法?!甭蹇讼惹鞍蚜夹淖鳛樽匀环ù嬖诘淖C據(jù),而在其后的論文里又否定了良心的這種證明作用,其在第一篇自然法論文中將自然法稱作天賦法,而后又用天賦觀念學說替代了天賦法的這一概念?!斑@些被施特勞斯(Leo Strauss)及其徒孫扎科特(Michael Zuckert)認為是洛克《自然法論文集》中突出的自相矛盾?!?/p>
三、尾聲
評價洛克及其理論極大地影響了其后一切的人權與倫理運動也不為過。但即便如此洛克所提出的自然權利問題卻依然無法脫離自然主義謬誤,也難逃對其推崇的法實證主義分析方法將事實與價值混淆的指摘。在政治學領域大膽地用以休謨問題和休謨公理為主要內容的休謨法則透視與回溯洛克的自然法學說及其核心問題可以更客觀地發(fā)現(xiàn)洛克對古典自然法的超越和誤讀??上в捎趯π葜兎▌t有著絕對正確的預設立場,且限于時間與能力,難以對這個雙重可變的問題進行更深入的探討和分析,但并不妨礙該課題蘊含著極其豐富的價值,亟待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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