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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穿褲子的人

      2020-11-19 03:17:41
      海燕 2020年4期
      關鍵詞:程子順子老婆

      1

      大雪屏住呼吸,撲向青云街,如同片片出竅的靈魂,越墻而來,越界而來,越聚越多。青云街上就開始飄著一種奇怪的味道,猛一聞,有股子牛油的味道。程子猛吸幾下,竟然聞到了火鍋的香氣,眼前就現(xiàn)出老家熱氣騰騰的火鍋。程子冷著的臉忽然舒展,他微微一笑,一笑間,眼前的火鍋消失了。只是那股子牛油香味卻在飄著雪的街上久久不散。程子轉(zhuǎn)身要走,順子緊著問了一句,靠譜嗎?程子站住了,程子嘴角朝下撇著,程子眼角也朝下撇著。程子問順子,你敢不信我?順子趕緊賠著笑臉,順子說,你是我哥,還能騙我嗎?程子沒接茬兒,提溜著20萬塊錢現(xiàn)金,頭也沒回地走了。

      對順子來說,程子絕不單單是借走了20萬塊錢,程子也把順子的命借走了。這是血汗錢,不是用來花的,是用來壓箱底兒的,是緊急時刻拿來抵命的。有了這20萬塊錢,順子就是青云街上的一號人物,腰板就能挺得溜直。不管瞧起瞧不起,出來進去,都得稱他一聲老板。如果不是程子苦苦相求,順子絕不會借錢給他?,F(xiàn)在是什么時候?錢荒!家家戶戶都缺錢,都讓錢憋得直蹦。出門打聽打聽,整條青云街,翻遍了,能不能劃拉出20萬塊現(xiàn)金來?對程子來說,如果沒拿回20萬,他就得破產(chǎn),就得從青云街上光屁股滾蛋。不但自己光屁股滾蛋,親戚里道都得跟著光屁股滾蛋。這是青云街各買賣家的約定,也是鐵打不變的約定。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回,有個買賣家拉家?guī)Э谕庾?,還沒走出青云街拐角,就臊得一頭栽進馬葫蘆里。借錢不還,在青云街,活著也就等于是死了。

      青云街是一條老街,差不多有100年了。20年前,不知怎么的就形成了建材批發(fā)市場。臨街的老住戶都搬走了,房子騰出來租給外來戶做買賣。后來,賣家具的也來了,賣家具的大都在西邊,西邊的房子能好一些。東邊的就很差了,差房子都租給賣瓷磚的,賣瓷磚的都是福建那邊的買賣家。20年來,青云街好過一陣子,出了幾個千萬元戶。后來,這幾家千萬元戶搬到更好的地方開了更好的家具建材市場,將青云街的買賣頂了個人仰馬翻。好在留守下來的買賣家有耐性,堅持著“信譽第一”的宗旨,靠著廠家賒賬,靠著薄利多銷,也還過得有滋有味。這一回,家具建材市場的寒冬讓人猝不及防,有的說是房地產(chǎn)投資降速引起的,有的說是貿(mào)易保護主義造成的,還有的說是青云街買賣家自己作的。話雖這么說,絕大多數(shù)買賣家還在堅持著,他們都在等著春天,他們相信,屬于青云街的春天一定會到來。

      程子遇到一道坎兒,程子遇到一道很高很高的坎兒,任憑他怎么折騰也折騰不過去。年初,敏感的商家都覺察到,這輪經(jīng)濟下行的時間不會短,家家戶戶都得勒緊褲帶,都得過苦日子。膽小的買賣家便加速甩貨,盡力讓資金回籠,好讓自己有個抓手。程子卻偏愛唱反調(diào),程子判斷這輪緊縮是外在原因造成的,在他看來,外在原因就是紙糊的老虎。程子判斷市場很快會見底,程子還判斷市場見底后很快會復蘇,他認為這一輪市場危機是外在不確定因素造成的V型底,V型底的特點是見底后會迅猛反彈。程子就是如此與眾不同,程子有一萬個理由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自己。有時候,他倔得像個孩子。程子是“二八理論”的忠實信徒,程子堅信世上只有那個“二”是賺錢的。

      “二”是誰?

      “二”就是有大魄力的人,比如他程子。

      程子作出重大決策,加倉!加倉!加倉!

      程子這一收貨,青云街頓時熱鬧開了,對眾多買賣家來說,程子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還是仗義疏財?shù)膫b客。眼瞅著青云街上的存貨都送到程子的店里,程子剎不住車,程子手里的錢全都放了出去,貨物還是源源不斷地送來。越到后來,價格越低得誘人。錢沒了,程子就想到借錢。銀行里有的是錢,和他屁關系沒有,小門窄戶的人家不貸給他。親戚里道能借全都借了,還是不夠用。程子的胃口卻越來越大,遠處有一座金山等著,遠處有一座銀山等著,他感覺自己像一頭碩大無比的怪獸,張開大嘴能把天啃下一塊來。跟身邊要好的商家借錢?

      人家問,你知道什么叫錢荒嗎?

      程子碰了一鼻子灰,越想越惱火,越惱火越要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魄力和膽略來,他堅信自己是市場上那個賺錢的“二”,其他的都是“八”——臭三八——臭王八。干脆,借高利貸吧。一打聽,3分的月息。這是趕著作死的節(jié)奏,換做一般的買賣家,嚇也嚇死了。程子不怕,虱子多了不咬人,債務多了不壓手。這是程子他爸總掛在嘴邊的話,程子從小到大總聽這句話,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程子年紀輕,沒趕上挨虱子咬的年代,也不知道虱子長什么樣,只是覺得好玩兒,也跟著這么說。程子他爸還有一個總掛在嘴邊的詞兒——愛咋咋地。每當說出這個詞兒的時候,程子他爸都是面皮發(fā)紫。

      借來的錢用光了,高利貸像根繩子一樣勒著,程子頓覺束手無策。期盼中的大行情遲遲沒有出現(xiàn),起碼在青云街上,家具市場的收益下滑還沒有見底跡象。從早到晚,青云街上少有顧客的身影。程子突然就嚇著了,程子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F(xiàn)實很現(xiàn)實,他已經(jīng)被深度套牢,他真的就是那個“二”,不是賺錢的“二”,是倒霉加愚蠢的“二”。程子攏了攏賬,統(tǒng)共欠了380萬塊錢!店里的存貨差不多可以抵上部分廠家的欠款,除此之外,還欠了六戶人家的債,不算利錢,整整20萬元?!按罂吡蹦茏屗廊ヒ材茏屗顏恚@20萬的小窟窿卻突然猙獰凸顯。如果填不上,他就得從青云街上滾蛋,到那時,就是猝死了。

      2

      老戚媳婦先來的,進門就哭,把程子嚇了一跳。好說歹說,才不哭了。老戚家兒子淘氣,觸了電門,一只手毀掉了,正在醫(yī)院里等著做手術(shù)。程子他爸就急,嚷嚷著,往后可怎么吃飯呀?他越說越急,剛吐出個“愛咋咋地”的“愛”字來,便急醒過來,趕忙捂住嘴巴。程子也急出一身汗,程子只是不停地翻口袋,翻出一百多塊錢來,雙手捧著遞給老戚媳婦。老戚媳婦沒接錢,老戚媳婦扯開了嗓子號哭,那哭聲,像擂鼓樣響亮。程子的心亂了,亂成一鍋粥。程子滿屋子翻騰,想著能從哪個犄角旮旯里翻出一沓錢來,讓老戚媳婦止住哭聲,讓她趕緊走人。老戚媳婦說得很直白,她也不奢望那3分的利錢,只把本錢拿回去就得。程子說,那還得等幾天。老戚媳婦不哭了,她倚著門框朝程子笑,笑得怪瘆人。老戚媳婦問程子,你還想騙多久?程子突然嗷的一聲尖叫,仿佛被誰踩了尾巴。程子拍桌子,程子點著老戚媳婦鼻子吼:

      你想毀約嗎?

      你想失信嗎?

      你想從青云街上光屁股滾蛋嗎?

      程子疾風暴雨般的質(zhì)問嚇著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老戚媳婦神色恍惚,臨走時,還朝他慘笑,還說對不起對不起。老戚媳婦說,誰好好的想光屁股滾蛋?!程子清楚,這么一發(fā)瘋,就算是把后路堵死了。程子清楚,老戚媳婦是第一波,很快就會有第二波上門討債,一旦都得到了消息,債主子都來擠兌,幾百萬的“窟窿”可怎么填?再想不出辦法,他程子還有活路嗎?

      程子想起老實巴交的順子,順子也是外鄉(xiāng)人,順子在青云街上根基極淺,最關鍵的是,順子是程子手把手帶起來的小兄弟。如果沒有程子提拔,順子在青云街充其量就是一個小伙計。剛來那會兒,順子給程子干裝卸,只因一句自言自語,觸動程子的心靈,程子便有了惻隱之心。程子帶上順子,讓他做貼身伙計,手把手地教他做買賣。順子當時對著一堆不會說話的貨物說了句很沖的話——順子說:媽的,遲早我會熬出來的。媽的,遲早我會成為青云街上的老板。

      程子覺得順子的表情很有意思,有一股沖勁兒,還有一股韌勁兒,兩股勁兒加在一起,程子相信這小子也是一個在商場上可以成大事的“二”。順子當時的表情既不是兇巴巴也不是可憐巴巴。后來,順子的翅膀真的就硬了,順子想自己干。程子沒擋道兒,更沒給他下絆子。程子瞇縫著眼睛打量著順子,程子說,你果真是個“二”。順子臉紅了,眼圈兒含著眼淚。程子大大方方地說,去吧,人各有志。

      家具市場蕭條到這種地步,程子心里清楚,順子那邊也好不到哪去。年初的時候,順子急著甩貨,按照小賠當賺的路子走,如此一折騰,這幾年算是白干了,頂多值頂值而已。哎!可憐的順子。程子從心底里替順子難受。

      程子想出一條妙計,其實,程子的妙計就是一個慌不擇路的損招兒。程子沒有別的辦法,損就損吧,只要能度過這一劫,程子一定會好好補償順子的,從此力挺順子,讓順子和他平起平坐。想到這些,程子心里亮堂許多,也有了許多底氣。程子找到順子,張口借20萬塊錢。順子像個僵尸一樣面無表情,順子臉上蒙了一層油皮。程子死死地瞅著順子,沒一會兒,順子臉上那層油皮脫落了,順子額頭上滾下豆粒大的汗珠子。程子眼角朝下撇著,犀利的目光戳得順子渾身都是帶血的窟窿。順子臉上有了復雜的表情,順子臉頰亂跳著。順子不停地擦汗,順子擦汗的樣子就像是擦著傷口上的血,順子疼得齜牙咧嘴。

      順子說,哥,我老婆手里有錢。

      順子有氣無力地說哥,我老婆要生小孩了。

      順子說哥,那錢是孩子的奶粉錢。

      程子問,你到底是借還是不借?

      順子雙手擎著腦袋,不敢和他對視。程子呼吸越來越重,從鼻孔往外噴著冷氣,冷氣粘在身上,就是一層冰。順子苦著臉說,哥呀,我想不出不借給你的理由。

      程子眼里的冰融了,變成一汪春水。順子給老婆打電話,讓老婆在家等著,順子說有重要事要和她商量。程子多精明啊,程子說,你這使的是哪一計呢?見順子要走,程子一把抓住順子的胳膊,低低地問:你想跑嗎?順子說,我順子也算是青云街上的一號人物,我能失信嗎?我敢失信嗎?

      順子說,我絕不想從我的青云街上光屁股滾蛋!

      程子注意到,最后這句,順子是加重了語氣說的。程子放了順子。程子在店里等著,先是烤火,后來,圍著爐子轉(zhuǎn)圈兒?;镉嬯惔笞旖o他重新沏了茶,程子站著喝了一杯,又開始滿地轉(zhuǎn)圈兒。陳大嘴笑嘻嘻地說,程老板,這年月有肯借媳婦的卻沒有肯借錢的。程子瞪了他一眼,咂吧咂吧,這話里有股子刺鼻子的味道,心里越發(fā)地涼了。等了好久,順子才回來,順子臉色很不好看。程子發(fā)現(xiàn),順子身上的兩個紐扣掉了,順子散著懷兒,毛衣上有一片濕痕,想必是被雪沫打濕的,總不至于是淚水打濕的吧?

      程子心里頭咯噔一下。

      程子說,青云街上從此就沒有你這一號人。

      這話夠狠的,順子臉頰扭動著。順子兇巴巴地說,青云街是你的,媽的,青云街也是我的!程子沒理他,程子抬腿就走。順子一把扯住,顫巍巍地喊了一聲:哥。程子沒好氣地說,我不是你哥!順子拽得更緊了。順子說,我偏認你這個哥。你是我親哥!

      順子說,哥,錢可以借給你。

      程子一下子就活泛了,春風化雨呀,春暖花開呀,春意盎然呀!頓時,程子輕飄飄的,猶如踩上一朵蓮花般的祥云。程子每個汗毛孔都綻放開,在歡呼著和煦的春風,歡呼著蓮花般的祥云。

      順子說,你弟妹就是不肯借錢。

      程子的心,悠起來,悠到天上去,又落下,再悠起來,這回,懸在半空,定住了。和煦的春風變成蕭瑟的秋風,蕭瑟的秋風變成無情的寒風。程子心里下起了雪,大雪屏住呼吸,如同片片出了竅的靈魂,越墻而來,越界而來,越聚越多。

      順子說,你弟妹總算答應了。

      順子說,她看在你比我親哥還親的份兒上。

      順子的臉憋得通紅,釘釘子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著:答應是答應了,這筆錢,只借你兩個月,大年三十那天必須得還。不還,你弟妹就去醫(yī)院墮胎,醫(yī)院不給墮胎,你弟妹就到馬路上找輛車一頭撞死。

      順子說,哥,到那時,你就是殺人犯!

      程子傻愣著,從頭到尾,程子插不進一句話。沒想到會是這樣,這兩口子,演戲哪!程子真想摔門就走,程子又沒有那份傲人的勇氣。程子咧著嘴苦笑著,程子說行啊,兩個月就兩個月,你這就給我取錢吧。順子說,哥,先別急,你弟妹要你打張欠條,把還款日期寫清楚了,差一個字,你拿不走一分錢。

      3

      程子還錢了,還買了禮物分送給大家。一家一盒糕點,東西不多,意思到了,還給每個人鞠躬說對不起。六戶債主子如釋重負,刀頭上舔了把血,能拿回本金就算是燒了高香。中午,青云街上熱鬧開了,都來找程子聊天,羨慕程子有本事,羨慕程子壯士斷腕,一局死棋居然讓他走活了。

      問程子來年打算怎么干?程子翻了翻白眼兒,程子說操那心干什么?眾人都笑。這一天,程子從來沒有過的和顏悅色。程子還和他爸一起溜了窗縫,一起修了店門。程子他爸挺高興,逢人就笑。人家說,老程,你養(yǎng)了個好兒子,不但有本事,還講信譽。程子他爸就端把椅子坐在店門口,翹著腿,逢人就說,我兒子嘛,這“信譽”二字,那是妥妥的。

      愛咋咋地!他隨口溜出了這么一句。

      愛咋咋地?有人問。

      虱子多了不咬人。

      虱子多了不咬人?有人驚詫。

      程子在店里頭大吼一聲,你瞎亂說什么呀?

      怕什么就來什么,程子就怕大年三十,大年三十卻是說來就來了。大年三十猶如遠游的浪子,裹著風來的,帶著雪來的。其實,程子爸媽大年三十一大早就看出些不妙來,程子坐在爐邊,光抽煙不說話。程子他爸沒敢驚動兒子,只是跟伙計嘟囔了一句,虱子多了不咬人。程子心里一動,轉(zhuǎn)過臉去看他爸,程子他爸恰好也在看他?;镉嬁粗行┎粚艃?,他父子對視的剎那,竟然頂出了火花,就像大街上燃放的禮花炮一樣。程子轉(zhuǎn)過頭去,程子他爸也轉(zhuǎn)過頭去。程子瞪了伙計一眼,小聲說了句話,伙計猜是罵人的話。爐膛里突然爆出一聲巨響,仿佛春天里劈下來的一聲驚雷,程子和程子他爸都嚇了一跳。

      這時,門開了,順子裹著風闖了進來。

      程子猛地站起來,程子急忙忙地攆他爸走。攆得那個急,連伙計都嚇著了。程子他爸就帶著老伴從后門進了大庫。

      順子說,哥,真冷啊。

      程子說,是夠冷的。

      順子說,50年不遇的冷冬啊。

      程子說,是啊,是50年不遇。

      順子就拽把椅子,坐下來烤火。順子不說話,程子也不說話,兩個人都不說話。說與不說其實也沒兩樣,都懂,都知道對方心里在說什么。身子烤暖和了,順子就說,哥,我得走了。程子說,我不送了。順子說,哥,你弟妹在家里急等著呢。程子問,我弟妹還好嗎?順子說,還行,都說能生個小子。程子說,小子好。順子說,哥,你弟妹這兩天情緒不好,總鬧騰,我都快讓她折磨瘋了。程子說,那你就多忍著多讓著她點兒。順子腳尖踢著椅子,踢得啪啪地響。順子說,哥,我真得走了。程子垂著眼皮,從抽屜里摸出一張紙遞給順子。這是一早就寫好的欠條,程子單方面聲明:借順子的20萬,繼續(xù)欠著。

      順子瞄了一眼欠條,順子沒接,順子小聲問,你想賴賬嗎?程子揉著臉頰,真的啞巴了,一個字也說不出。順子跺一下腳,突然就哭了,像個孩子一樣捂著臉嗚嗚地哭。程子不敢看,只是盯著順子的腳,順子穿一雙旅游鞋,鞋幫都磨破了。程子嘆了口氣,嘟囔著:

      順子你也挺可憐的。

      順子你也夠倒霉的。

      順子止住哭聲,順子抬起頭問,你不是有錢了嗎?順子問,你不是把債都還上了嗎?程子說,我拿你的錢堵上了別的窟窿。順子猛地就踹了一腳椅子,椅子重重地撞在程子的腿上,程子疼得深吸一口氣,臉都憋紫了。

      順子問,為什么?

      程子說,我欠不起他們的。

      程子說,整整六家,老的老,小的小,十幾口子,急眼了,都能上吊去。

      順子說,你不怕我上吊?

      順子說,你不怕你弟妹死去?

      程子雙手舉著欠條,再次舉到頭頂。那一刻,程子臉色蒼白,看起來難受極了。順子奪過欠條就走,順子又站住,他轉(zhuǎn)過身,抓起椅子朝程子砸過去。程子反應不急被砸中了,順子又踢他幾腳,順子說,我不管你砸鍋還是賣鐵,你得還錢。程子說,兄弟,哥對不起你,哥這店里的貨也全都抵押出去了。

      4

      順子放好洗衣板,順子就勢跪在上面,順子的膝蓋仿佛被千根針扎了一般。順子老婆怔住了,繼而就明白了,順子的老婆也沒哭,也沒鬧。順子的老婆穿了外套就往外走。順子問,老婆你干什么去?老婆說,順子,我這就去醫(yī)院。順子問,老婆你去醫(yī)院干什么?老婆變了腔調(diào),老婆說除了墮胎還能干什么?順子伸手抱住老婆的大腿,順子哀求著,別呀,千萬別做傻事呀。老婆推他,推不開,就撓,幾下子就把順子撓了個滿臉花。

      順子說老婆,我錯了,我有眼無珠,我交友不慎,我罪該萬死。

      順子的老婆不聽,掙扎著還要走。順子趴下了,趴在老婆腳下,額頭狠狠地撞著地面。順子說老婆,我給你磕頭了!順子說老婆,小心肚里的孩子。老婆哭了,老婆說順子啊順子,你還知道心疼孩子?她突然高高舉起拳頭,老婆說,你看!你看呀!老婆揮拳虛砸著肚子,順子猛吸一口涼氣,順子慌忙抱住老婆的胳膊,順子說,老婆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老婆抬腿頂過來,恰好頂在順子的褲襠上,順子感覺褲襠里的睪丸被頂爆了。順子慘叫了一聲,眼冒金星,金星像一顆顆縮小的睪丸四散而去,順子下意識地緊夾著生殖器。

      老婆推門而出。

      順子的腸子爆裂了,順子使勁兒擂著肚子,順子的腦袋爆裂了,順子狠狠地捶著腦袋。順子疼得涕淚橫流??珊扪?,明知道程子資不抵債,為什么要借錢給他?面子就那么值錢?情誼就那么值錢?面子和情誼加在一起比老婆還值錢?比老婆肚里的孩子還值錢?順子呀順子,失去了老婆,你頭頂上的天就塌了!

      想當初,目光短淺,得過且過,是老婆要你出來單干的,讓你成了老板,讓你風光,讓你像個人。眼看著上了正道,眼看著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卻攤上了這等倒霉的事。年初,老婆說,咱還是見好就收吧。你還想不開,還質(zhì)問老婆,好好的為什么要收?老婆當時也拿不準,老婆就到處跑,到處看,看準了,老婆就嚷,快呀,趕快跑!

      順子不聽她的,順子還吼她,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青云街上有了異動,有人開始低價跑量,老婆急了,立刻逼著順子拋貨。什么叫拋貨?就是不計成本。順子火起,如此一拋,這幾年不就白干了嗎?老婆說,白干也比賠了強。順子嘴上雖然還犟,心里頭卻也慌了,拋嗎?拋吧!順子一邊拋一邊哭,哭得稀里嘩啦。這一拋,程子就來了,程子拍著胸脯說,你的貨,哥全收。交貨那天,順子捂著嘴狠狠地哭了一場,他的老板夢,這就做到頭了?清倉了,他還算得上青云街上的一號人物嗎?清倉了,青云街還是他的青云街嗎?青云街啊青云街,有多少底層人每天站在街上做夢,這夢怎么說醒就醒呢?

      順子的夢想實現(xiàn)了。

      順子的夢想破滅了。

      程子長了雙透視的眼睛,他能看穿順子的內(nèi)心世界,他拍著順子肩膀,安慰著順子,勸他認命。程子說,商場如戰(zhàn)場,決策者要有敏銳的頭腦,沒有敏銳頭腦就是“二八理論”中的那個臭“八”。這話挺傷人,言外之意,順子長了個豬腦子,以前,程子就這么罵過順子。

      入夏以后,市場上突然就變得死水一潭。許多店鋪眼瞅著就轉(zhuǎn)不動了,甚至一整天都不開張。順子幡然醒悟,慶幸自己跑得快,慶幸自己娶了個足智多謀的好老婆。老婆的眼窩子深,看得準,夠厲害!10個順子也不是她的個兒。順子手里握著大把鈔票,心里就不慌了,順子整天盯著市場,盤算著抄底的時機。

      老婆說,不急,再等等。

      順子說,一旦風向變了,就來不及了。

      老婆說,別急,我?guī)湍愣⒅亍?/p>

      順子說,老婆你瞎說吧?

      老婆笑了,老婆貼著順子的耳朵說,哪天看程子要抹脖子要上吊,抄底時機就算到了。順子瞪圓眼睛,順子的心都要從嗓子眼兒里蹦出來了。順子說老婆,你胡說什么啊?老婆伸了伸舌頭,逗你玩兒哪。雖然是個玩笑,順子心里頭卻有了警覺,每天早起,不知不覺就朝程子的店走去,有時候進去聊幾句,更多的時候,只是遠遠地望著,沒什么異常,才放心。順子真怕程子頂不住,他的眼前經(jīng)常會浮現(xiàn)出程子光屁股滾蛋的慘相。有一次,順子竟然眼淚汪汪,顫巍巍地呼喚著,哥!哥呀!伙計陳大嘴以為在喊他,跑過來問,怎么?順子又羞又惱,猛踹了陳大嘴兩腳。

      程子被套牢了,資金轉(zhuǎn)不開,眼看著就要完蛋,眼看著就要光屁股滾蛋。順子心軟,順子可憐程子,順子回頭和老婆商量。老婆說,不借。順子說,他是我哥。老婆說,門兒都沒有。順子說,他是我親哥。老婆說,親老子也不借。順子說,沒有程子,就沒有今天的順子,就沒有和你成家的順子,就沒有你肚子里的孩子。老婆說,你心眼兒好,你就活不下去。順子說,積點德吧,為肚里的孩子想想。老婆心硬,歪過頭不理他。

      順子就唱著說,哎嗨,肚里的孩子喲喲喲。

      順子拎了洗衣板,跪了下來,順子唱著說,哎嗨,老婆呀呀呀,我給你磕頭了喲喲喲,哎嗨,老婆啊啊啊,肚里的孩子喲喲喲。老婆捂著耳朵,老婆拽來被子蒙頭,老婆掀開被子,老婆撫摸著肚子,老婆滾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淚。老婆淚眼婆娑地說,借就借吧,就你心眼兒好。

      5

      聽說順子老婆去醫(yī)院墮胎,程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圓了,圓得像對兒核桃樣的睪丸。順子拍著程子的臉頰,拍得啪啪地響。順子質(zhì)問程子,你是人嗎?程子沒敢回答,程子覺得自己忽然來到了一個籃球場,眼前全都是籃球,眼前全都是拍著籃球的人。程子胡亂地說,投籃投籃。順子說,我好心借錢救你,你卻把我推進火坑里。

      程子說,兄弟,投籃投籃。

      順子說,你莫要裝瘋賣傻。

      順子說,你沒有資格叫我兄弟。

      順子說,你不是人,你是鬼,我瞎了眼,把鬼當成了人。

      程子一下子就蔫了,程子喃喃地說,兄弟!投籃投籃……

      “你是鬼”像只討厭的蒼蠅一樣,在屋里飛來飛去,程子摁著太陽穴,太陽穴被摁出了一個坑。程子喃喃地說,你是鬼,投籃投籃。程子喃喃地說,你是鬼,討厭的蒼蠅。爐子里砰砰爆響,仿佛里頭正焚燒著一個作惡多端的魔鬼,仿佛魔鬼正和爐火纏斗。順子走了,順子傻子一樣一邊走一邊嘟囔著,你是鬼,討厭的蒼蠅。仿佛,他才是借錢不還的程子。順子離開以后,程子給伙計放了假,讓他有多遠就滾多遠。程子關了店門,把自己反鎖在店里。程子肚子里有一個焦渴的魔鬼,他變著花樣折磨著程子,程子喝光了店里的酒,程子又喝光了壺里的水。酒水喝多了,程子就到后院撒尿。下雪了,從柵欄上望去,青云街全都藏在雪里。月光下,慘白一片。真是奇怪,程子的眼前居然現(xiàn)出一座鐘來,那種老式的座鐘,鐘擺不緊不慢,瞬間,生命就依附在這種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之中,變化的,只是鐘擺上輕盈飛舞著的夢。時而落下,時而展翅飛起來。夢又變成若干個不成形的小夢、殘夢,舉著燈籠四處飛揚。

      時候到了,夢就被一一擊碎。

      程子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夢而已,又一個更大的,包容著過去所有夢到的夢的夢就要開始了。鑼鼓敲起來,鞭炮點起來,咚咚鏘鏘,乒乒乓乓,這個夢結(jié)結(jié)實實的,像鐵鑄的一般。這個夢好大?。〕套佣紫聛?,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座鐘,又畫了一個大大的鑼,大大的鼓,大大的轟天雷。端詳了一會兒,程子站了起來,給順子發(fā)了條信息,程子寫道:座鐘,鐘擺上輕盈飛舞著的夢,隨著鐘聲起伏,鑼鼓敲起來,鞭炮轟鳴,我去也!程子不是詩人,程子寫得云山霧罩,連他自己都讀得迷迷糊糊。程子朝雪地上撒了泡長長的尿,畫出一個大大的“心”形。這顆“心”獻給誰呢?程子還沒想好,這顆“心”就被凍實了。

      回到屋里,程子給大表姐寫了一段信息,結(jié)尾處加上一句:想火鍋了,想火鍋上面飄著的牛油清香,想回四川。

      程子從后門進的大庫,程子查看了所有的貨物,就像檢閱隊伍一般。每件貨物的包裝都被他打開。程子喜歡這些造型各異的家具,喜歡中式的、西式的、唐風的、和風的。程子還喜歡聞家具上清香的油漆味兒,伙計們常說,是甲醛,聞多了傷身。甲醛就甲醛吧,反正程子喜歡聞。程子有這個癖好,閑了就打開包裝紙,反復地看,仔細地品鑒他的真愛。程子甚至可以靠鼻子聞出哪些家具是正宗貨,哪些是冒牌貨。程子有這個本事,哪怕廠家自己出的A、B版,他都能聞出差異。程子嗅著清香的家具,程子摸著光滑的家具,程子忽然仰面狂笑,他對著監(jiān)控攝像頭狂笑。程子還對著監(jiān)控攝像頭舉起了剪刀手,剪刀手是橫著的,兩根手指堅定有力,卻怎么看怎么像個“二”。

      6

      老婆踢了順子一腳,順子居然沒覺得疼。老婆又踢一腳,順子張張嘴,還是沒覺得疼。老婆猛地尖叫起來,順子突然就坐直了,才知道不是幻覺。順子一眼看見老婆的大肚子,順子幡然醒悟。順子問:

      老婆,我不是做夢吧?

      老婆摟著順子的腦袋,老婆將順子的腦袋抵在溫暖的胸間,老婆柔和地說順子,你瞎想什么呀?順子腦袋溜下去,埋在了老婆的肚子上,順子羞得嗚嗚地哭。外面響起了震天價的鞭炮聲,死死地壓住了順子的哭聲。老婆貼著順子耳朵,大聲地說順子,過年了!咱們都得笑,不許哭,笑了,一年都有好運氣。順子趕忙抬起頭,順子擦干眼淚,順子撫摸著老婆的大肚子,順子哈哈大笑。

      笑聲像把出了匣的寶劍一樣,鋒利無比。

      老婆說,咱們包餃子吃吧。

      順子說,要的要的。

      順子去和面,老婆剁餡兒。順子看著老婆,老婆看著順子,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老婆說,順子,以后別再惹我生氣,女人嘛,要哄的。順子說,我保證,以后,你說什么就是什么。老婆忽然扔下菜刀,忽然喊著,疼!肚子疼!順子說,不是才去的醫(yī)院嗎?老婆說,嚇唬你的,我只是去公園轉(zhuǎn)了半天,哎喲,疼!疼死了!老婆扶著砧板,聲聲慘叫。順子慌了,將老婆扶到床上躺下,順子瘋跑到街上攔出租車。

      大年三十的夜晚,青云街上連個出租車的影子都沒有。順子出了一身白毛汗,順子趕緊瘋跑回家。老婆的慘叫聲撕心裂肺,順子奓著手,也有了撕心裂肺的疼。怎么辦?怎么辦?老婆拼盡力氣喊,順子,我要生了!順子說,不會吧?不是3月末的預產(chǎn)期嗎?順子慌忙撥打120電話,接通了,順子喊,救命啊!120讓他好好說話。順子就按要求說了。

      120說,你等著。

      順子就喊,救命??!

      老婆的叫聲變?nèi)趿?,眼看著,老婆臉色蠟黃;眼看著,老婆眼睛閉上了。順子大腦一片空白,腦漿子被突然抽走了,腦子里填充了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怎么辦”。怎么辦呀?順子想到了接生,順子把手紙拿出來,堆在床上,又去燒水。這些都是從電視劇里學的,順子能做的會做的就是這些,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順子想,看來,這一劫是躲不掉的。身臨絕境之時,120救護車司機打來電話,讓順子到街口接車。順子瘋跑出去,沒一會兒就把120救護車領到門前。護士給孕婦量了血壓,又給掛上吊瓶,幾個人將孕婦抬上車。120救護車開出去很遠了,順子回頭望了一眼,青云街埋在大雪里。

      7

      大年三十夜里,順子的老婆生下一個小小子,順子都樂傻了。順子只會張著嘴,無比迅猛地吸著空氣,就像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蜜汁。岳父岳母趕來照料,順子撤了下來,才發(fā)覺渾身酸疼。順子來到院子里,點了一顆煙抽。燈光下,雪就像撕爛了的紙片一樣飛揚著。耳邊就聽見程子說,順子呀,兄弟沒穿褲子呀。順子恨恨地說,沒時間和你算賬。程子又來逗他,順子呀,兄弟沒穿褲子呀!順子抓起一把雪,攥緊了,朝黑暗處砸去。

      順子嚷著,快滾!誰是你兄弟?

      岳父出來了,岳父問順子,你這是跟誰急呀?順子笑了笑,順子說瞎胡鬧哪。順子遞給岳父一顆煙,給他點上。岳父說,雖然是早產(chǎn)兒,各項指標都還不錯,真是佛祖保佑啊。順子趕緊點頭,是啊是啊,南無阿彌陀佛。岳父說,不是“無”,南無阿彌陀佛,不是南無阿彌陀佛。順子說,是是,我記住了。岳父說順子,你也是有兒子的人了,以后,可不能感情用事,遇事要多問幾個為什么,要在心里頭多畫幾個弧兒。順子知道岳父想說什么,便慌忙點著頭,說下不為例下不為例。岳父問順子過了年打算怎么干。順子想說打算加碼想說打算抄底,順子沒敢說。順子擔心自己一張口就能讓岳父罵個狗血噴頭。他一個窮光蛋還有什么資格談理想?岳父沒逼他,岳父扔掉煙頭,說順子,差不多了,該抄底就抄底吧。

      順子問,你讓我抄底?

      岳父說,眼前還有第二個順子嗎?

      順子的心突然熱了,熱得冒油,被大火炙烤一樣。順子渾身充滿了能量。未來,是那么明亮;未來,是那么美好。兒子呀兒子,你真是一顆幸運星。兒子呀兒子,你的到來,讓為父進入一個嶄新境地。謝謝你,兒子,謝謝你,爸爸的幸運星。順子抓起一把雪,握成團,使盡力氣朝天上扔去。雪團落下來,砸在他的腦袋上,砸在他的身上,居然一點都不疼。痛快!真痛快!順子又揚起了漫天的雪沫,雪沫落在腦袋上,落在身上,也是一點都不疼。順子像個孩子似的瘋鬧,整個院里,讓他攪得雪沫紛飛。

      8

      臨死前,程子給順子發(fā)了一條信息,也給大表姐發(fā)了一條信息。這兩條信息,是他向這個世界的最后告白。順子沒有看到,那時候,正是老婆生孩子的關鍵時刻。等順子忙過了,看到這條信息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大年初一,陽光明媚,窗戶玻璃上閃著五彩的斑斕,如同童話里的仙境。護士抱來孩子,讓順子看看,然后便抱走了。因為早產(chǎn),孩子還得在保溫箱里觀察一段時間。老婆吃完早飯閉眼睡了,岳父朝順子努了努嘴,兩人一前一后走出產(chǎn)房。岳父說,抽顆煙吧。順子遞給岳父一顆煙。手機響了,顯示出一個陌生號碼,順子接了,剛說兩句,對方抱歉說打錯了。順子抽了一顆煙,又來一個電話,是售樓小姐打的,售樓小姐向他推銷鴻瑋瀾山小區(qū)的房源。沒等售樓小姐甜甜的膩膩的聲音發(fā)揮作用,順子一把掛掉了。順子忽然就覺得后脊梁發(fā)冷,覺得頭皮發(fā)麻,覺得心里頭咯噔咯噔的亂響,似乎被一股力量拽到萬丈懸崖邊緣。他下意識地翻看著手機,一眼就看到程子發(fā)來的那條信息。順子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這家伙!一定是喝醉了。想起程子,順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順子便和岳父主動聊起了程子,聊起了自己被騙的經(jīng)歷。岳父說,我知道這個人,這個人聰明過頭了,反而就不聰明了。

      陽光被云層遮住的時候,順子接到一個電話,說程子死了。順子當時就蒙了,感覺陰森森的,順子以為自己一腳踏空突然掉下萬丈懸崖。程子死了?!順子手腳不聽使喚,順子的手變成了腳,順子的腳卻變成了手。順子腦漿子又被抽干,順子腦袋里又被灌滿一個又一個“為什么”?這些個“為什么”又他媽的像腦漿子一樣混沌。

      順子昏昏然,順子不知東南西北。

      為什么?為什么?順子反復說著這個詞。順子已經(jīng)不會說別的詞。順子趕到店里時,程子已經(jīng)送去尸檢。程子父母站在店門后,直勾勾地看著大街。程子他爸嘴唇蠕動著,仔細聽,程子他爸在嘟囔著:虱子多了不咬人。沒回老家過年的親友都從各處陸續(xù)趕過來,一會兒,店門前就聚起一堆人。順子的疼來得轟轟烈烈,這股子疼從外到內(nèi),十八般刑罰挨個兒都嘗了一遍。順子忍不住一把抱住程子他爸,順子張開嘴就哭。

      程子他爸問,你是哪一位?

      順子說,您把我忘了?我是順子啊。

      程子他爸想起來了,程子他爸拍著順子的臉,程子他爸咧著嘴哭,沒了,我兒程子,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人們都哭,都說程子不該這么走了,哪有過不去的坎兒!順子的心直撲騰,仿佛自己變成一個高高的坎兒,程子硬是沒有從他身上跨過去。

      親友們說,順子你來得正好。

      幾個人圍住順子,說程子活著的時候挺照顧你順子的,你就幫著報個廟吧。報廟是孝子的活兒,說白了,就是讓順子當一回孝子。順子為難了,怎么活著活著還矮了一輩?也別怨親友們唐突,冷不丁,還真找不到合適的人報廟。哎!人死為大,就這么定了吧。順子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他要像孝子那樣大哭一場,他想好好哭一哭死去的那個“自己”,直到此時,他也不愿意認為死去的是程子。

      去街口報廟的路上,順子有些慌亂,有些心驚。順子感覺自己像一根帶刺的棍子,掄起來就像狼牙棒一般兇狠。戳在那兒,黑咕隆咚的,也能嚇死人。這個念頭挺強烈的,連跟著一起報廟的女人們都感覺到了,女人們不敢和順子說話,連對視都不敢。程子大表姐說順子,你別繃著臉嚇人。順子沒言語,順子眼前依然閃著狼牙棒。順子捧著程子靈位,只管往前走。女人們按照老家風俗,邊走邊號,哀哀戚戚。大表姐帶頭哭訴:

      哎呀,程子啊,你爸你媽可怎么過???哎呀,程子啊,是哪一個惡魔把你逼到絕路上去的啊?

      哭訴聲,鞭子一樣抽在順子的脊背上,狼牙棒沒了蹤影,肉身子順子被大表姐的哭訴聲抽得遍體鱗傷。安葬了程子,已經(jīng)是大年初四的中午。順子趕緊回到醫(yī)院。老婆已經(jīng)能下地了,老婆見到順子,就沉下臉去。順子討好地笑,討好地給老婆揉肩。老婆說,你給我滾出去!岳父說,順子,你帶來一陣陰風,冷颼颼的。順子慌忙出去,在走廊里貼墻站著,直到岳父喊他,才低頭進去了。

      順子把程子的事講了一遍,講著講著,就掉下了眼淚。老婆扶著床欄鍛煉腰肌,幾次停下來,幾次想打斷順子的話。順子居然沒有察覺,順子還在講,一邊講一邊哭,順子講得最多的還是剛到青云街的時候遇到了貴人程子。順子說,沒有他程子就沒有今天的順子,沒有程子,就沒有這個家。老婆忍不住,突然打雷樣地喊了聲,死到撲!

      順子猛地住了嘴,順子吃驚地看著老婆。

      老婆問,順子,程子欠咱們的錢怎么辦?

      順子頓時就迷瞪了,順子腦漿子瞬間又被抽干了,里面空空蕩蕩,連一個昏僵僵的“為什么”都沒有了。什么時候,腦子里鉆進去一個小蟲,小心地爬著,慢慢地爬著,爬過之處癢癢的,顯出一道窄窄的血溝。突然就是一個閃念,血溝里血水奔騰,鋪天蓋地,腦子里灌滿了血。

      是啊,20萬塊錢的債怎么辦呢?

      順子說,對不起老婆,光難受了,還沒來得及想哪。

      老婆變了臉色,老婆說順子,你還像個男人嗎?你兒子還張著嘴等著喝奶粉哪,你不管了嗎?順子說,管呀,誰說不管?順子心里當然清楚,他得要回這筆錢。20萬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以后,還等著這筆錢做買賣哪,要不回來,還怎么過日子?

      順子啐了一口,媽的,愛咋咋地!

      9

      程子父母守著遺像,不哭不鬧,光是發(fā)呆。順子不敢直說,只能繞著彎兒地勸,勸他們寬心,勸他們節(jié)哀。說了小半天,他們才活絡了,眼球也能動了。程子他爸嘟囔著,翻來覆去的就是那兩句話。順子忽然醒過腔來,終于找到根兒了,程子他爸不是一個講信譽的人,是他教壞了程子。哪個講信譽的人嘴上會整天掛著這兩句不講理的渾話?順子有些惱火,有些鄙夷,如果不是看在一把年紀的份兒上,順子都能吼他一嗓子。程子他爸拽著順子的手,順子你說,我兒程子遭了多大的磨難?程子他爸拽著順子的手說,我兒程子沒穿褲子走的,這是遭了多大的磨難?

      眾人都哭,順子卻一滴眼淚都沒掉,他眼前是一個白花花的大屁股,還有一個白花花的大問號。程子他爸嘟囔來嘟囔去,全是程子小時候的故事。說了一大堆,程子他爸拽著順子的手一個勁地問,順子,我兒程子算不算是好人?順子還真不敢斷定程子是好人還是壞人。程子他爸猛地一拍桌子,昧了良心的王八蛋!順子嚇了一跳,怎么就覺得是在罵他呢?順子不死心,順子想找個契機,咬咬牙,提出那筆20萬欠款的事。眼看著火候到了,順子要開口了,突然闖進了一幫子人,到嘴邊的話又給擋住了。

      來的都是青云街上的買賣家,聽說程子出了事,這些人提前從老家趕了回來。老戚媳婦也來了,人沒到,哭聲先到了。說起程子如何守信譽,六家債主子全都哭了,都說程子是個好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兒。順子也跟著哭,順子可不是哭程子,順子是在哭自己,他媽的,這算是什么事?

      老婆閑著沒事就到監(jiān)護室去,趴在保溫箱邊看孩子,一看就是小半天。有時,看著看著就會掉眼淚。護士長發(fā)現(xiàn)了,趕緊吩咐順子注意,護士長說,產(chǎn)婦最容易得抑郁癥,這病難纏。順子害怕老婆得抑郁癥,老婆是他的天,老婆是他的地,護士長剛離開,順子就去了監(jiān)護室,極小心地走到老婆身后,撫摸著老婆的肩膀,鼻子里發(fā)出嗯嗯的怪聲。那聲音,連他自己都覺得難為情。老婆不理他,眼淚雨點般地掉了下來。孩子有了感應似的,也皺起眉頭,還要亂蹬幾下小腿兒。

      順子問,尿了吧?

      老婆撥開了順子的手,老婆問,錢要回來了嗎?順子摸著鼻子,苦笑一下,順子都要急哭了。老婆又問一遍,順子搖搖頭。老婆后腦勺長眼睛似的,冷冷地說,那你還回來干什么?順子的手便松開了,順子眼前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雙影子,老婆是雙影子,兒子是雙影子,墻也是雙影子。他分辨不出哪一個是實的,哪一個是虛的。兒子眉頭皺緊了,兒子突然放聲大哭,哭聲軍號般嘹亮。老婆慌忙喊,順子你快看,咱兒子會哭了。順子眼前還是兩個老婆,順子分辨不出哪個是實的。順子傻傻地站著,傻傻地看著,順子緩緩退了出去。順子一直退到院子里,倚著最粗的那棵櫸樹,點了一顆煙抽。

      順子想,是啊,這錢要不回來,自己回來干什么?

      怎么要呢?順子發(fā)覺自己亂了陣腳,簡直心亂如麻。面對著程子他爸,順子總是張不開嘴。張不開嘴是理由嗎?誰把你的嘴縫上了嗎?20萬的債你能不要嗎?你順子也是有兒子的人了,你順子不但要對你自己負責,你還要對你老婆孩子負責,否則,你真的沒有必要回來。順子決定為老婆孩子負一回責,這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老婆生孩子,順子花進去兩萬塊錢,再這樣下去,就真的要露底了。一想到這兒,順子眼睛就紅,順子沒處撒氣,便自言自語,媽的,誰他媽的管我死活?!也不算是自言自語,這話是說給程子聽的。仿佛程子就在頭頂上,仿佛就在某個角落里藏著,順子堅信,程子能聽得到。

      有什么辦法又能要回錢又不傷程子他爸的心呢?順子想了一條又一條的計策,每一條都有缺陷。順子有些疑惑,分明是去要自己的錢,怎么還起了賊心呢?實在想不出好的計策,順子干脆硬著頭皮去了。他想見機行事。說老實話,順子運氣實在不咋地,總是沒踩對點兒,每一次,順子都能趕上程子燒七。每一次,順子都得跟著忙乎,忙得腳打后腦勺兒。

      順子納悶,這是犯了什么邪?

      過了二月二,岳父告訴順子,青云街上有一家店鋪崩了。岳父讓順子趕緊去盯著,看著價格合適就立馬出手收貨。順子不愿意去,去了也是白去,他一個窮光蛋,拿什么資本收貨?岳父不管那么多,軟的不行,岳父就來硬的:

      不去就會錯失良機。

      不去你這輩子就得喝西北風。

      不去你老婆和你兒子就得跟你喝西北風。

      順子不怕喝西北風,順子也不是沒喝過西北風,順子就怕老婆孩子跟著喝西北風,這就好比掐住了他的命脈。順子趕緊說,我去,我去呀。順子貼著街邊遛達,順子心都被自己踩扁了,嵌入泥土里拔不出來。還沒到地方,順子就得知是程子家在甩貨。順子突然就慌了,突然就急眼了,老程家明擺著是清倉不干了。他們欠的錢呢?順子有了勇氣,緊趕著,跑到程子店里,也顧不得那么多了,順子拽著程子他爸的手,一五一十地把程子欠債的原委說了,還把欠條拿出來讓他看。程子他爸臉色很不好,程子他爸盯著欠條,盯了能有十幾分鐘,就像鬼魂附體一樣。順子心里不忍,慌忙抹著他的后背,一個勁兒地勸他冷靜。程子他爸推開順子,突然,程子他爸抓起桌上暖瓶,狠狠地摔在地上。順子有些起急,順子說老爺子,你這是跟誰呢?店里人都不說話,就那么看著,他們不看欠條,就看順子。

      順子說,老爺子,還錢吧!

      程子他爸扶著桌子,拔了拔腰身,那姿勢,那神態(tài),居然像一頭威風凜凜的獅子。順子軟了下來,老爺子,你就可憐可憐我吧。順子俯下身,做出要跪下的架勢,只要能拿回欠債,需要他跪,他就跪。程子他爸顫著聲地說,小子,我活了半輩子了,只聽過父債子還,可沒聽過子債父還!

      順子胸膛里的那顆憤怒的定時炸彈被這句話引爆了,順子站直了,順子吼著,你這是人說的話嗎?程子他爸飛起一腳,踢在順子的屁股上,順子實打?qū)嵉匕ち诉@一腳,疼得齜牙咧嘴。順子喊,你們還講不講理了?程子他爸說,要是不講理,我兒程子也不會被你逼死!順子揉著屁股,恨恨地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程子他爸抄起一根棍子,猛捅過來,你個無情無義的狗東西!順子叉著腰迎著棍子,順子說,三天之內(nèi)不還錢,上法院告你去。老爺子掄著棍子抽過來,抽得虎虎生風,順子躲閃著,看著要吃虧,就鉆出人群跑了。

      順子就覺得自己不是在跑,而是像個球一樣亂滾,一會兒,老天在頭頂上,瞬間,老天又在腳底下。世上還有這么糟心的事嗎?好心好意幫助程子,卻吞下這樣一個苦果。從程子到程子他爸,這一家子怎么會如此不要臉呢?

      順子委屈極了,順子扶著一棵大槐樹哭開了。有人拍著順子的肩膀勸他節(jié)哀,順子張嘴就罵,節(jié)你媽的屁哀。順子的脖子就被一雙大手掐住,臉上又挨了幾拳。感謝這幾下天外來拳,順子被打醒了。順子離開大槐樹,踉蹌著朝前走。順子沒有回醫(yī)院,沒有去見老婆孩子,只是拐了幾條街,直接去了金福星大廈。以前,順子來過這里,知道里頭有家律師事務所,順子想咨詢一下“子債父還”的問題。一位姓尹的律師接待了他,還做了談話記錄。尹律師告訴順子,這個官司并不難打,按照法律規(guī)定,程子父親應該在繼承遺產(chǎn)份額的范圍內(nèi)對兒子的債務承擔清償責任。順子眨巴著眼睛,把這句話記牢了,順子心里頭松快了許多。順子做好準備,程子他爸再敢耍賴,就打官司,對付這樣的人就不能客氣了。

      順子回到店里,店里頭冷冷清清?;镉嬯惔笞旎丶疫^年沒有回來,連句話也沒有捎來。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回來也沒有事可做,回來也是干耗著。幾天沒來,店里面結(jié)了許多蜘蛛網(wǎng),連老板椅也被蜘蛛網(wǎng)封住了。順子一屁股坐了下去,順子坐在蜘蛛網(wǎng)上面卻如坐針氈,順子唉聲嘆氣。

      順子坐了一會兒,屁股下面冒著寒氣,仿佛光著屁股一般。順子冷得不行,就想著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順子鎖上店門,朝老戚家走去,這么多福建買賣家,順子也只和老戚談得來。順子抬腿進了老戚家,還沒說上兩句話,程子他爸跟來了。程子他爸在石階上蹭著鞋底,老戚媳婦出去把他迎進來。

      程子他爸說,他媽的踩了一腳臭狗屎。

      順子將臉扭向一邊,程子他爸伸手烤著火,程子他爸問,你們說,我是接著干呢還是這么收手?屋里人都沒說話,都在咂摸著這話里的意思。順子忍不住插一句,要我看,你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程子他爸突然變了臉,嚷嚷著,怎么又踩著狗屎?順子冷笑著,老爺子,你聽好了,律師是這么說的,你應該在繼承你兒子遺產(chǎn)份額的范圍內(nèi)對你兒子的債務承擔清償責任,也就是說,你兒子死了,他的債沒死。程子他爸猛地就踹過來,直了聲地吼著:你逼死我兒還不夠嗎?順子早有準備,輕飄飄地躲開了。程子他爸再踹,一腳踹空,把自己閃了個大跟頭,索性,就躺在地上不起來。順子點著他的鼻子問,你還想耍賴嗎?老戚家的人急攔住,順子,那是老人家。程子他爸拍著地皮嚷,操你媽的,你還想趕盡殺絕嗎?順子也跳起來,你嘴巴干凈點,別為老不尊。老戚家的人緊攔著,又去扶起程子他爸。程子他爸突然抽了順子一個耳光,抽得那個狠,抽得那個響亮,連窗臺上的麻雀都嚇了一跳,麻雀們轟地一聲飛走了。順子嘴角冒出血,順子鼻孔也冒出血,劃拉一把,連眼睛都讓血給糊上了。伙計抱住順子,抱得緊緊的,伙計擔心順子和老爺子拼命。順子沒有拼命,這一巴掌算是把所有的顧忌都打掉了。順子掏出欠條,揚著讓大伙兒看,順子說,這是程子生前打的欠條。順子說,程子借了我20萬塊錢,說好年三十還錢,可他欺騙了我,他利用了我的善良,他把我借的救命錢,全都還給了其他的債主子。他惹不起那六家債主子,就??游乙粋€,他媽的這個臭流氓。

      門口站著的人都涌了進來,看著順子,看著順子手里欠條。老戚家媳婦問,你說的是真的嗎?順子說,千真萬確!撒一句謊,你們就讓我從青云街上光屁股滾蛋!

      屋里靜靜的,所有人都成了冰人。好一會兒,冰在消融,屋里有了活泛氣兒。有人重重地嚷了一嗓子,程子啊程子!屋里頭頓時嗡嗡地響,仔細聽,全都在嚷程子,如同飛進來一群蒼蠅。程子他爸緩過一口氣,罵順子是畜生,罵順子血口噴人,罵順子誣賴好人?;镉媱耥樧永潇o勸順子不要頂嘴。順子不頂嘴,順子只是不停地冷笑。程子他爸卻不依不饒,程子他爸的罵聲逐漸升級,他跳著腳地罵,罵順子不得好死,罵順子傾家蕩產(chǎn),罵順子后人永世男盜女娼。順子忍不住,順子就是一個泥捏的也要有點土性子。順子說,明天,你再不還錢,就等著上法庭吧。程子他爸跳著高地喊,你就做夢吧!人們抱住他勸他息怒。程子他爸跳著高地吼,我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有本事你就過來取。

      10

      順子和老婆說定,無論如何也要打這場官司,他發(fā)誓要把這20萬塊錢要回來。老婆摟著順子脖子,說順子啊,這就對了,你說這錢不是咱們的嗎?你說咱們不該要嗎?順子說,應該要,為什么不要?順子跟老婆交了實底,起先,他還不好意思硬要,擔心傷了兩家和氣,擔心攪得程子地下不安。這下可好了,老東西不講理,算是主動撕破面皮!他順子再也沒有什么顧忌。老婆說,順子你還得抓緊點,老東西一旦出了貨,帶著錢躲起來,你上哪找他去?老婆的話,嚇了順子一跳,是啊是啊,老東西要是跑了,還真挺麻煩。

      老婆說,事不宜遲,趕緊上法庭吧。

      老婆心情好,這個家就溫暖如春。這兩天,兒子體征也穩(wěn)定下來,照這樣,過幾天就可以出院回家。沒錯,順子要好好算計算計,一元復始,萬象更新,新的一年,順子準備大顯身手,準備大干一番,準備在青云街上頂天立地。老婆撒嬌,說順子,以后得對我們娘兒倆好一點兒。順子說,我敢對你們不好嗎?老婆白了他一眼,老婆說,你要是對我好,咱兒子能提前一個月生下來嗎?

      順子腦袋嗡的一聲響,順子泄了氣。

      順子陪老婆吃飯,還沒吃完哪,護士長闖了進來。護士長臉色不好看。護士長說,順子你出來一下。順子跟著出去了。門口站著兩個警察,一把抓住順子胳膊,順子慌忙問道怎么的了?警察也沒有多廢話,只是讓順子跟他們走一趟。順子不是傻子,警察說這話,那就意味著出事了。順子腿腳不聽使喚,順子靠著墻,恨不能粘在墻上摳不下來。

      警察說,你別怕,我們需要你去核實一個案件。

      順子穩(wěn)住神,隔著門喊,老婆,我出去辦點事,你別著急啊。喊完,順子跟著警察走了。到了刑警大隊順子才知道,程子他爸死了。程子他爸和程子一模一樣也是上吊死的。警察讓順子講清楚,和死者生前為什么要發(fā)生沖突。順子頓覺兩眼發(fā)黑,他扶著椅子蹲下去,順子要嘔,順子要吐。順子眼淚先流了下來,流得滿臉都是。警察敲著桌子,厲聲吼道:

      你說!你快說!

      順子嚇醒了,順子掏出欠條,雙手擎著。順子就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警察拿過欠條,看了又看,將欠條夾在記錄本里。警察又問一些問題,順子還是一句囫圇話說不出來,他只會點頭,或者搖頭,身子就像觸了電似的不停地抽搐。警察沒有難為順子,還讓順子趕緊回家。警察告誡順子,手機要24小時開著,讓他隨叫隨到。順子從刑警大隊里出來,沒走出去多遠,順子雙腿一軟,跪在地上。順子捧著喉嚨,大口大口地吐,花花綠綠吐了一地。順子邊吐邊叫,那叫聲,轟隆隆地響,整條街都能聽見。

      雪花落在街道上,落在樹上,落在順子臉上。涼冰冰的雪花化成了涼冰冰的水,順著脖子往下流。流到心坎里,順子心就涼透了。順子想不明白,20萬到底是多少錢?他媽的20萬就要了兩條人命!

      老天呀!順子狠狠地哭,跺著腳地哭。再抬頭,想像著自己殺紅了眼,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惡人。不管那么多,20萬塊錢很值錢的,誰敢說20萬塊錢不值錢?20萬塊錢是他的血汗錢。憑什么就打水漂?程子店里還有貨!順子咬著牙,一定要搶到手,能搶多少是多少。全都抵債了?滾犢子去吧,騙誰呢?想到20萬的欠款,順子就想著去殺人,誰擋著就殺誰!順子一路趔趄著走回青云街。遠遠地,順子就看見有人從程子的店里往外搬東西,旁邊還有一堆看熱鬧的人。順子搶著奔過去,他要強奪下屬于他的貨物。順子摔倒了,摔得結(jié)結(jié)實實,順子就爬,手腳并用爬到門邊。順子伸手關上店門。轉(zhuǎn)過來,順子倚著門坐著。

      順子哭了,順子抱著腦袋哭,順子捂著嘴哭。街上突然靜默無聲。只有順子,低低的哭聲,像小提琴一般沉悶。哭了一陣,順子四下里亂拱著手,嚷嚷著,各位爺們兒,這個店從今往后啊,就是我順子的了!嚷嚷一會兒,順子又覺得委屈涌上心頭,便又捂著臉哭。有人啐來一口,說順子你真他媽的臭不要臉!更多的人涌過來啐他,有的還踹他幾腳,讓他閃開。程子的大表姐拽著順子頭發(fā),狠命地抽他耳光。順子號叫著,姐呀,別打呀,快別打呀。無論順子怎么哀求,大表姐就是不停手。有人繼續(xù)往車上搬貨物,順子奮力掙開大表姐,就去阻擋,就去抱人家的大腿。搬貨的惱了,一擁而上,將順子抬起來,扔到對面的雪堆上。順子爬回來,繼續(xù)抱著人家的大腿,大表姐帶人將順子死死摁住,扒下褲子,將他光溜溜抬起來,重又扔到對面的雪堆上。順子揚著手喊,我的,都是我的??!

      喊聲細下來,變成了嗚咽。

      雪不停地下,落地無聲,青云街披上白衫,仿佛走來一隊披麻戴孝的人。順子嗚咽著,像孝子那樣嗚咽著。順子眼前出現(xiàn)狼牙棒,順子伸手去抓,卻總是抓個空。小孩子跑過來朝他扔雪球,朝他扔石子兒,還喊他壞蛋!

      壞蛋,一個嶄新的稱號誕生了。

      順子成了青云街上十惡不赦的壞蛋,一個沒有人性的壞蛋,一個就不能算是人的壞蛋。天完全黑下來以后,順子嗓子就發(fā)不出聲了。順子依然還在號哭,順子是在心里頭號哭,誰也不能阻擋他在心里頭號哭,在心里頭他想怎么號哭就怎么號哭。滿載貨物的重型卡車開走了,圍觀的人也都走了,誰也沒有再看一眼這個撅著光屁股,趴在雪地上的壞蛋。程子的店門大張大開,露出猙獰面目,露出猙獰的嘴巴,看著像一個巨大的怪獸,看著要把黑夜啃下一塊來。

      11

      順子跑了幾趟律師事務所,簽下委托協(xié)議,請尹律師幫他打官司,告的是程子他媽。尹律師信心十足,尹律師讓順子把心放回肚里,如果官司打輸了,她這輩子就倒著走。尹律師沒有吹牛,上了法庭,順子的官司毫無懸念地贏了。順子的主張得到法庭的支持。

      程子他媽是個啞巴,不但啞,精神也不怎么好。她的背后是程子的大表姐,官司贏了,如何執(zhí)行卻成了難題。整個青云街都認為是順子逼死了程家父子,尤其是那六家債主子,感念程子仁義誠信,都跟著起哄,跟著罵順子。

      順子窩囊。順子得了病,不疼不癢的,就是渾身無力。好在老婆能干,老婆挑起家里家外的大梁。青云街所有買賣家都擠兌他們,順子心里堵得慌,就和老婆拌嘴,拌了幾日,冷了幾日,忍不住還要拌嘴。夫妻越吵越兇,越吵越不像話,吵聲就驚動了四鄰。青云街的買賣家都趕來看熱鬧,有的架秧子,有的拱火,就是沒人勸和。順子氣不過,一怒之下喝了農(nóng)藥。

      順子自殺了。

      120救護車的尖叫聲劃破了青云街的夜空,110警車的尖叫聲也劃破了青云街的夜空。人們都跑來看熱鬧,都在打聽出了什么事。有人說順子壓力太大,喝農(nóng)藥死了。死了?!震驚之余,人們反過來想順子到底壞在哪兒?青云街上的人們從夜里一直掰扯到天明,太陽從云層里露出來的時候,人們掰扯得清清楚楚,掰扯得水落石出。大家達成共識,都認為順子是條漢子,能夠在程子最困難時候借錢給他,說明他足夠仗義。這樣的人就是世上最仁義的人,就是青云街亟需的脊梁。人們想起順子平時的好來,都慨嘆萬千,都嘆好人不得好報。消息傳到醫(yī)院,順子長長出了一口濁氣。順子由衷地說,老婆,咱這苦肉計使得值。老婆說順子,這一關總算是過去了,下一關還等著哪。順子心里頭難受,東山再起?無異于癡人說夢,他這輩子算是交代了,他也怕了。老婆勸順子別煩惱,老婆讓順子先養(yǎng)好身子,也許,好事變壞事,壞事就變成好事哪。老婆拿兒子舉例子,兒子眼看著一天比一天旺興,說明他們夫妻還沒有倒霉透頂,說明一切還有希望。

      順子出院了,恰好趕上最后一場雪,有人說是冬雪,有人說是春雪。青云街裹在白雪之中。順子聞到一股怪味,好像是牛油的味道,順子眼前就出現(xiàn)老家的火鍋,出現(xiàn)了程子,程子吃得滿頭大汗,看都不看他一眼。順子注意到,程子沒有穿褲子,程子大屁股是光著的。順子有些難受,這么冷的天,應該穿褲子的。猛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是光著的。順子慌忙捂住要緊之處,才發(fā)覺,原來是一陣恍惚。買賣家都來店里看望順子,都來熱心幫忙,沒了本錢不怕,可以對縫,可以賒賬。人們都說,大家搭把手一起干吧。話雖如此,順子卻明白,這輩子也沒有能力上臺階了。煩惱的時候,順子也找過程子他媽,幾次想張嘴討債,卻都沒能忍心。程子的啞巴老媽總是朝他笑,笑著笑著,眼神就變得直勾勾的。順子害怕,順子就趕忙躲開,這筆債呀,哎!十有八九要爛,就爛在肚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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