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見識了一塊魚化石,石中間掙扎一尾小魚,永遠(yuǎn)凝固在浮游擺尾的狀態(tài)。
歲月像一把殺豬刀,把一塊頑石鏤成文物,并在它的中間開一朵花。泅渡在時(shí)光里的魚,極似凝固在琥珀中的蜘蛛。一尾小魚,在億萬年前的水里游,它是誤入干涸河床?還是石的擠壓、沉降,被一堆亂石掩埋?一尾魚,漸浙風(fēng)化,嵌入石中,成了一塊魚化石。
在時(shí)光里泅渡的魚,游弋了億萬年,終沒有游出一塊石頭的長度。
古代魚是個(gè)什么樣子?那塊石頭上,只剩下一尾魚的影子,一尾魚留給人的印象始終是游弋掙扎的樣子。
更多的時(shí)候,時(shí)光是一條河流,我們是一群泅渡的魚。一個(gè)人從河的這頭,游到那頭,就老了。這個(gè)人,從20 歲游到30 歲,中流擊水,躇躊滿志;30 歲浮到40 歲,懂得左右避讓,巧借水流的浮力,劃出一條屬于自已的鳧游痕跡;40 歲很快漂到50 歲,節(jié)奏遲緩下來,明顯地,心有余而力不足。
做一條泅渡在時(shí)光里的魚,有人思考魚的快樂。二千多年前,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見鯈魚出游從容,思辨魚樂否?悠然自得,逍遙山水。
古代沒有公路,人們遠(yuǎn)行大多坐船。那些古人,借一條船、風(fēng)帆,還有槳,羨慕水中游著的魚。
這幾年,城市開發(fā)風(fēng)景區(qū),在古城墻下,挖到一條宋代水渠。那深埋在地層下曾經(jīng)汩汩的清流,似乎還咽咽淌著宋元的流水,不知道,潑剌過哪一尾古代魚?
許多人是魚,游弋在時(shí)空的水里。我的鄰居,大明爺爺,徐州人,他的腦袋是絕對屬于“四周荒草漫長,中間一塊藍(lán)球場”,聰明絕頂?shù)哪欠N,小孩子背后都喊他“侉子”。聽大人說,大明奶奶,沒有生育,大明爸爸是抱的。那時(shí),“侉”爺爺特別疼孫子,后來老伴兒被車撞了,不幸離世,“侉”爺爺哭得涕淚橫流。大明奶奶過世后,晚年的“侉”爺爺孤單落寞,思念故鄉(xiāng)。一邊是手足砥礪,相濡以沫的撫育之情,一邊是親情和故鄉(xiāng)的呼喚,“侉”爺爺三步一回頭,兩步一抹淚,回北方老家去了。一個(gè)人年老了,他就像一條在外流浪了幾十年的魚,一頭扎回故鄉(xiāng)的河流。
一條魚,有著自已覓食、尋偶的水系。朋友孫二早年離家,別故土,逾長江,游漂于浙西南,娶當(dāng)?shù)禺屪迮訛槠?。某年邀訪,長途奔勞,抵達(dá)時(shí)幾近午夜。找小館淺酌,店家捉一條類似錦鯉的紅魚來,魚嬌小可人,肉嫩鮮美,問:何魚?答:田魚。
紅色的魚,在我的家鄉(xiāng)是不吃的。亭臺樓閣,假山水池,私家花園里用來觀賞。眼前這條田魚,長不盈盤。顧名思義,是養(yǎng)在稻田里的魚。想古越人,刀耕火種,茶樹橘林,從前也是住在波光粼粼的水邊。想念魚,便把紅魚帶到大山梯田之上。
田魚是鯉魚的變種。山間稻田,一畦一畦,飲混合著山林松針、落葉流入稻田的雨水、泉水。田魚的生存能力極強(qiáng),雨水干枯時(shí),田畦里哪怕只有極少的水,田魚也能露出背鰭,在稻棵間活潑潑地游。
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呀。明麗的一身艷紅,涂滿五彩的膏泥。肥沃的土,是膏泥。落葉、草根、雨水、情感……柔糯的天然混合。紅紅的魚,在稻田里洄游了一千多年,只要有肥沃的膏泥,哪怕僅有淺淺的水,也要匍匐向前。
“膏泥水聲活潑潑,稻田有魚淺淺游。”我已多年不做詩,平素冬日偶感筋骨疼痛,念著這樣的句子,想著身體里,有一條魚在活潑潑地游,便氣血暢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