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康(納西族)
1921 年,云南“大瘟”,孫大旺和孫八妹成了孤兒。
瘟疫是隨著馬幫,沿著茶馬道傳入獨(dú)克宗城的。一時之間,月光之城獨(dú)克宗失去了水乳的暖光,陷入幽暗的地獄,鬼影幢幢,人心惶惶。每戶人家都有親人離世,瘟疫像茶餅上的霉斑,卻蔓延迅猛;又像是一柄茶刀,以快刃切開生死。人們含著悲痛切掉霉斑、切掉死,空留痛與痕,那一刀——快且利,幾乎切掉了半個寨子和兩百年如茶香的馬幫榮耀。
墳山就在寨子后的山坡上。生死惶恐,人們唯有將逝者草草葬下,活著的人在驚懼間悄悄探看祖墳的空隙,在舊墓與新墳間丈量肉身的歸所。風(fēng)馬旗留住了天地的悲哭。人們環(huán)顧被尸身和哭聲壓低的天空,壓垮的家園,只能仰望山頂上的百雞寺,那里超度的經(jīng)聲不絕,那里是人間唯一的慰藉。
當(dāng)男人們強(qiáng)行拉開兩個匐尸而哭的孩子時,孩子尖叫著繃直雙手,雙腳蠻蹬,女人們的淚水和哭聲又落到地上,然后摔碎。那年是民國十年,我的藏族外公孫大旺十歲,他的妹妹孫八妹八歲。
馬道上有生死,也有情義。在葬下自己的結(jié)拜兄弟后,藏族馬鍋頭卡巴把孫八妹托付給獨(dú)克宗商賈趙阿印,自己帶著孫大旺沿著馬道翻過雅哈雪山申況浪山口,到金沙江邊上江鄉(xiāng)士旺村投奔納西族地主公杰民。
從此,一個做了富人家的丫鬟,一個成了地主的牧童,天涯多了一對苦命兄妹。
我無法聽到那對孩童離別時的哭叫,無法想到那慘烈的情境,仿佛又有至親就要死去,他們的撕喊刮淚割心;又或者,經(jīng)歷過雙親的死亡,兩兄妹只是靜靜告別,輕輕揮手,如同對方已經(jīng)死去。時間是一堵隔音的墻,回憶是上面的窗子,我無法看到、聽到,但我能借著我骨血里的悲傷穿過時間的城墻,附身到一個十歲男孩的身上。離家的他鄉(xiāng)之路一定是山窮水惡,風(fēng)飄雨搖。路途中,火塘、老寨、草壩在身后的云里,膽怯的前方突然涌出無盡的高山、無底的深谷、無垠的長河,未知的命途——一條瘦弱的馬道,孫大旺像一匹瘦馬,馱著自己的茶馬古道,馱著僅存的血脈和零星的回憶,只身踏上山長水遠(yuǎn)的漫漫生途。
多年后,放馬的牧童成了趕馬人,來往于獨(dú)克宗城與金沙江邊士旺村之間,將歲月馱進(jìn)三十年代。
滇藏茶馬古道上的獨(dú)克宗城——建在石頭上的城堡——被馬幫的穿梭打磨成一枚晶瑩的瑪瑙,帶著月光的清冷和雪域的粗獷,一千三百年來坐鎮(zhèn)滇藏。這里的藏族商人,祖上多自中原戍邊、貿(mào)易而來,隨后落地生根成為藏族人。獨(dú)克宗是孫大旺的童年,冷寂、孤寒,而他的青年,如同金沙江邊的河谷,炎熱、蓬勃。孫大旺像一棵雪松,從雪域高原移植到了金沙江河谷。
金沙江邊炎熱、濕潤,生命在這里自由生長。如果你沒有到過金沙江邊,你無法想象這里的生物會如此的茂盛、密集、狂野,每一寸土地都散發(fā)著蓬勃難抑的生命力,就連微小脆弱的植物都想用自己的柔身再孕育出一片高天厚地。如果你來到金沙江邊,你會被這里的生命之力震懾得失去言語。峽谷間,六畜、男人女人、山野大河,散發(fā)著騰騰熱氣,果樹和五谷被蓬勃的生命之力撐得腫脹,它們像孕婦,閃爍著母性的柔光,親切、動人,仿佛歡笑地看著你??諝饪偸浅睗?,像吻。看著生物涌動的活力,你會被撩撥得充滿渴望和愛意。你會突然生出想擁抱一切、融進(jìn)萬物的沖動,那生命的熱力,莫名無由卻充滿激情,就好像突然會從看不見的地方?jīng)_出一群來自熱土印度的鮮艷男女,唱著激烈且炫目的戀曲,帶著你歡快起舞。當(dāng)然這只是我激動的幻想,更多時候,那些綠色的植物都只是靜靜等著,等風(fēng)來,微微搖動,如同來自另一片熱土的傣族女子,她的舞姿緩慢、妖嬈,充滿魅惑。
孫大旺緊緊抓著手中的韁繩,緊到指節(jié)發(fā)白也不覺疼痛。這是1928 年的夏天,孫大旺第一次趕馬,開始了他的馬幫生涯??苫煸隈R隊(duì)中,他又不是純粹的趕馬人,他是地主公杰民的長工、家仆和秘使。孫大旺是獨(dú)克宗寨子里的人,會藏語、納西語和西南官話,為人機(jī)靈、可靠,懂得感恩,地主“公一掌”公杰民讓他悄悄帶上鴉片,去往獨(dú)克宗,把鴉片賣給馬道上的富商。
但今天孫大旺心事要多于重山,近鄉(xiāng)情怯的他一路觸景生情,七年前的悲傷又涌上心頭。當(dāng)年離別的地方,他的妹妹孫八妹是否會等在哪里,而妹妹身后的獨(dú)克宗是否還會接納他這個帶著江邊口音的藏族人?
時光帶走了事物的光芒,那些被家譜拒絕寫入的遲疑與憂慮,才是生而為人的真實(shí)細(xì)節(jié)。我不知道我的外公孫大旺是如何去軟化自己內(nèi)心深處作為異鄉(xiāng)人的刺痛,如何解開身為漂泊者的心結(jié),或許是馬道解救了他,讓他得以解心渴;又或者是土地收留了他,讓他安身,并且認(rèn)命。
趕馬的漢子是最野的馬,公杰民知道這一點(diǎn),他的智慧來自口口相傳的納西諺語——用火試金子,用金子試女人,用女人試男人。只有金子留得住女人,只有女人才留得住男人,至于金子,傻子才會用烈火去試真假。公杰民給孫大旺娶了個士旺村中村的楊姓女子做媳婦,給孫大旺一所房子、兩匹好馬、幾畝薄地,讓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女人和家,男人就有了牽掛,烈馬也就套上柔韌的脖套。
時間在孫大旺的馬鞭和鋤頭下流走,我單純地以為只要在一片富饒的土地上勤儉生活,幸福就會到來。但那時是亂世啊,朝不慮夕,三餐無憂都是奢侈,妄談幸福、理想和抱負(fù)。
那是個怎樣的三十年代呢?
匪患頻繁,賦稅沉重,災(zāi)害嚴(yán)重,糧食歉收,還有兵役。那時孫大旺二十來歲,對生活的理解或許僅限于勞役和困苦,一生顛沛的他或許覺得世道原本就該是如此無常且混亂。飽一天,醉一場,活著,像一支馬隊(duì),把時間、記憶、痛苦和自己運(yùn)送過去,雙腳踩踏的每一步不都連著血肉和根骨,不都連著疼痛和麻木?有時候,孫大旺會莫名地想起1936 年的春天,一支叫紅軍的隊(duì)伍在渡口蘇普灣(屬麗江)和木斯扎(屬中甸)渡金沙江北上中甸,這只軍隊(duì)紀(jì)律嚴(yán)明,愛護(hù)民眾,紅色軍旗鮮艷得讓人激動。紅軍去了哪里?他們會回來嗎?
看史書,就像隔著金沙江眺望對岸的熙來攘往,但我們只能在一個地方,此岸或者彼岸,所以,永遠(yuǎn)無法看得全面、透徹。每個人都站在歷史長河的岸邊,只是這是你看著、喝著、淌著這條長河生活,習(xí)以為常,不覺特殊。
“1936 年4 月25 日至28,紅二、六軍團(tuán)經(jīng)過四晝?nèi)沟膿尪?順利渡過了金沙江,北上中甸?!边@是簡筆的史書,清淡得像注入太多水的墨字,但對于目不識丁的孫大旺,是天書,是天機(jī),是天意,但他能感受得到,紅軍過后,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慢慢發(fā)生了變化。士旺村邊的山腳下,生長著成片的火棘,鄉(xiāng)民叫它“豆雞嬢嬢”。豆雞嬢嬢果實(shí)鮮紅,味道微酸,咀嚼時會有細(xì)濕的沙粒感。紅軍渡金沙江時拿它充饑,給這紅色的果起了一個根正苗紅的名字——“斗饑糧”。后來,就著口音和鄉(xiāng)情,鄉(xiāng)民們把“斗饑糧”念成“豆雞娘”,再后來,樸素善良、身懷母性的“豆雞娘”,在虔誠和敬畏間變成了一位慈悲的仙母和親人——豆雞娘娘,豆雞嬢嬢。
慈悲的名,大多深藏著苦難的史。
在幫助紅軍渡江的二十八名船工中,有一個叫周全的士旺村人,我在香格里拉市博物館看到了他的照片,我該叫周全“大姨姥”。很多年后,孫大旺的大女兒、我的大姨,嫁給了周全的兒子。孫大旺有三女一男四個孩子,我的母親是他最小的女兒,但那是外公娶了我的外婆鄧文春之后的事,在這之前,孫大旺和楊氏相守多年,直到楊氏病逝。
孫八妹一直在趙家做使喚丫頭,后來,嫁給趙阿印,并在,1940 年生下一個男孩。男孩取名趙嘉林,藏名其林農(nóng)布。
在獨(dú)克宗“甸寨卡”紅色民居文化陳列館的一個玻璃柜子里,我見到一只銅瓢。
銅瓢手柄厚實(shí),瓢身凹凸。我可以肯定這只銅瓢曾無數(shù)次與生活的尖銳、堅(jiān)硬發(fā)生過碰撞,它是一根硬骨頭,動蕩生活的撞擊無法奪去黃銅樸實(shí)的光亮,在虛實(shí)之間,銅瓢一次次舀滿又清空,最后,當(dāng)我隔著櫥窗與空空的它對視,我知道,其實(shí)瓢身里注滿了故事。銅瓢原本沒什么奇特之處,但旁邊的一行字引起了我的注意——“給生下來十八天的賀龍軍團(tuán)長的女兒賀捷生送牛奶的銅瓢?!?/p>
陳列館主人、我的表叔趙嘉林是從他母親、我的姑奶奶孫八妹那里得知這只銅瓢注滿了紅色,現(xiàn)在他又將這個記憶片段講述給我,這個過程仿佛用小銅瓢從大水缸里舀水,然后倒進(jìn)一個更小的碗里。那是1936 年春天,高原依舊寒冷,中甸城邊的高山,頂上仍有積雪。在趙家做丫鬟的孫八妹聽到趙阿印吩咐家中男仆,要男仆給駐扎城外的紅軍送一些新鮮的牦牛奶,說是給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對于孫八妹這樣一個從小失愛的女子來說,她是不會懂得天下和大義的,她所懂得、關(guān)心和在意的,是愛、穿過針眼的愛。她懂得體恤弱小、脆弱和無辜。所以,1936 年滇西北的風(fēng)起云涌,孫八妹卻清楚地記得用銅瓢給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送牛奶這件瑣事。
那天,在獨(dú)克宗“甸寨卡”紅色民居文化陳列館的二樓書房,表叔為我打撈沉在時間河床上的家族往事。意想不到的是1940 年出生,1954 年參軍的表叔趙嘉林,曾被寄養(yǎng)在我外公孫大旺家,并在上江士旺讀過幾年書。舅母楊氏在表叔趙嘉林的回憶里,充滿著母性柔和的溫情和清香,這個送他上學(xué),等他放學(xué)的女子親切、和善、寡言,待他極好。
我推算時間,趙嘉林寄養(yǎng)在孫大旺家大概是1946 年到1948 年間。也就是說,我年近四十的外公那時仍和因病無法生育的楊氏相守。關(guān)于趙嘉林為什么會寄養(yǎng)在我外公家,我的猜測基于一種民俗:沒有孩子的家庭如果領(lǐng)養(yǎng)一個小孩,一段時間后這個不孕的女子便能懷孕生子。但這一對苦命人并沒有等來屬于他們的孩子,卻等來了屬于他們的生離死別。楊氏病逝,沒有留下影子,沒有留下孩子,甚至她墓碑都只是一塊石板,不著一字。
而關(guān)于我的外婆鄧文春的事,是我的大姨講述給我的。外婆鄧文春的父輩自江對岸的巨甸搬遷而來,定居在現(xiàn)在的上江鄉(xiāng)士旺村馬場。所謂“馬場”,是當(dāng)年地主“公一掌”公杰民和“公胖子”公財民家放馬的場地,后來陸續(xù)遷來幾戶人家,租種田地,逐漸聚成了一個漢族小村。大姨告訴我,外婆其實(shí)是被“公一掌”公杰民搶來給外公當(dāng)媳婦的,這讓我吃驚。在挑水路上被搶走時,我的1935 年出生的外婆鄧文春還未滿十五歲。
1950 年,我的大姨出生了,像鐵樹開花,一場苦等后,孫大旺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這時,孫大旺的家已經(jīng)從士旺村中村,遷到了現(xiàn)在的士旺村馬場。大姨的講述同樣無法避開心酸和苦難,外婆是在一個草棚中生下我大姨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更何況外婆是被別人搶走的女兒。大姨說,按江邊的規(guī)矩,被搶走的女兒不吉、不潔,是禍患和霉運(yùn),娘家人是不準(zhǔn)她再回家的。這樣的風(fēng)俗,是弱小者愛惜的臉面和保身的明哲,如同金沙江邊的鵝卵石,順著江流的排布,像魚鱗。逆流的石頭早已磨成了沙,除非是中流擊水的巨石。那些細(xì)小的石塊必須低頭,必須順流,必須以跪拜的姿勢迎接滄浪之水,唯有低頭,才能保持在生活的原處,才能不被沖走,才能不低過塵土,才能減緩消亡。圓滑,或許是最痛最沉的傷口。
外婆鄧文春的家族就是順流低頭的小塊鵝卵石,他們敵不過一掌遮天的“公一掌”,只能將恥辱怪罪于弱小、無助的女兒。我的外婆久扣家門而不得回,只好和我的外公孫大旺在士旺村馬場打了一個簡易木棚,開始了一日三餐、日夜交迭的相守。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相愛,在那些患難、貧苦、漏風(fēng)的日子里,相依相偎相知的兩個人,當(dāng)她看向他,或者她接住他的目光,像在馬道盡頭接到回歸馬隊(duì)的駝鈴聲,那駝鈴清脆,穿透云嶺金沙和茶馬古道,聲聲、深深。
日子一天天累積,像土基,壘出圍墻,搭成房子和劃出院壩和菜園。在雨季來臨之前搭好瓜架、種下瓜籽,再點(diǎn)上一小片包谷、蠶豆。大門外種一蓬竹子,用它留住風(fēng),竹蓬后挖半畝魚塘,蓄上水,四季便在風(fēng)水上流轉(zhuǎn)。還要種上石榴桃李杏,等到秋天,菜園和果園里滿是飽滿鮮亮的蔬菜和果子,那些撐破嫩皮的包谷籽和石榴籽,緊緊抱在一起,像孩子。十年間,孫大旺的孩子一個個來到世上,大姨、阿舅、二姨和我的母親。外公孫大旺這顆來自青藏高原的青稞,終于在金沙江邊的土里生出了根。這片土地接納了這個浮萍一樣、野馬一般的男人。在我的大姨對她的父親有限的記憶中,有一個場景讓她、也讓我印象深刻。大姨說,每天上工回到家,勞動了一天的外公會抱起他的兒子逗樂,他會將兒子抱在懷中,手舞足蹈地跳著澎湃的藏舞,忘乎所以地唱起嘹亮的藏歌。那一瞬間,外公孫大旺仿佛回到了童年,變成那個懷抱中的孩子,在他父親的歌舞中歡笑。他父親的藏歌,他一唱好多年,一唱便是一生。
我在讀寧肯的《藏歌》時,莫名地想起大姨口中跳舞唱歌的外公孫大旺:“只有藏歌才能將苦難和苦難的記憶化為抒情,少女一旦成為母親,歌聲就不再是嗚咽著,不再釀成出神的淚水;歌聲就會化為飽滿的乳汁,化為石頭底下涌動而出的叮咚的泉水;歌聲就是圣母、月光、搖籃曲。”每個民族都有悲歌,但是我想,那一刻沒有比孫大旺更快樂、也更孤獨(dú)的人了。沒有人聽懂孫大旺藏歌里的憂傷和歡快,沒有人看懂他藏舞里的磅礴和細(xì)膩,他的孩子不懂,他的妻子不懂,那個叫做士旺馬場的小村也不懂,甚至那片河谷、那條日夜奔騰的大江也不會懂。漢語的語境是他的異鄉(xiāng),又是他的家鄉(xiāng),這樣一個被放逐在自己母語和血地之外的人,他那忘情的藏歌藏舞,仿佛一場自醉、伶仃大醉。
好在,這片土地、這段歲月接納了他。
大姨無意間說出了另一件讓我吃驚的事。
有一次我向她問起外公的死因,大姨說外公是去石鼓開會,摔倒后傷到肺,留下了病根。我很好奇,一生與騾馬、泥土為伴的人,需要去開會?
大姨說,曾聽有人說起你外公是共產(chǎn)黨員,但是能證明這件事的老人家都已經(jīng)過世了,或許能找到檔案什么的查一下。當(dāng)時你外公接到通知去石鼓鎮(zhèn)開會,他卷上鋪蓋,帶上簡單炊具、些許米糧,走時騎馬去,回來時是被人抬回來的。
石鼓鎮(zhèn)建在長江第一灣轉(zhuǎn)彎處,江水為繩,鎮(zhèn)子像吊墜,它依山而建,一條石板路斜斜地從坡下通往山上,那條石板路,是吊墜上讓人心疼的裂痕吧。外公開完會那天,走下那條石板路時,沒想到一個趔趄,一直滾了好遠(yuǎn),最后,他手里的搪瓷水杯都被壓扁了。
大姨說,要是那時醫(yī)療條件像現(xiàn)在這樣,農(nóng)村人也有醫(yī)療保險,你外公傷到的肺是可以治好的,可是那會兒家里窮,只有一個火塘、幾床鋪蓋、幾副碗筷。你阿婆挺著個肚子,懷著你媽,到公社小隊(duì)借錢。借到十塊,就醫(yī)十塊;借到兩塊,就醫(yī)兩塊。那時候,過新年會發(fā)給每家人三塊錢,那是救命錢啊。一邊醫(yī)、一邊拖,我們都以為你外公的病漸漸好了。后來有一次你外公采瓜,使勁時又傷到了肺,一病不起。某個晚上,一家人圍著火塘睡著,阿婆突然喊:大旺,大旺。
沒了回應(yīng)。
一個火塘漸漸滅了。
1961 年,孫大旺病逝。葬禮像是一個省略號,讓獨(dú)克宗和金沙江漸漸斷了音訊。很多年后,孫八妹才得知這個消息,為此她一直懷恨于我的外婆,她心底也在責(zé)怪自己沒能送自己的哥哥最后一程吧。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趙嘉林重新上門認(rèn)親戚,才又恢復(fù)了聯(lián)系。我記得孫八妹時常會走很遠(yuǎn)的路,從獨(dú)克宗沿著長征路走到紅旗小學(xué)看我母親,她會在我家吃頓午飯。我當(dāng)時不明就里,為什么會有一個穿老式藏服的老人在我們家里?母親沒說什么,讓我和哥哥叫那老人“姑奶奶”。我讀小學(xué)時,我的姑奶奶連同她的愛恨,也被歲月收走了。
我收有一張母親和外婆的黑白合照,照片下面標(biāo)注的名稱是“金沙江留影”,日期是“1976 年1 月1 日”。兩人面對著鏡頭顯得有些拘謹(jǐn)。十六歲的母親微張著嘴,顯出一些不可置信的驚奇,而外婆神情坦然。是啊,她一生經(jīng)歷了許多磨難。十五歲被人搶走、被家族嫌棄,二十六歲守寡、守著家徒四壁的貧苦。她挺著肚子到公社里哭求借錢,每借到一筆錢、救命錢,陰間的生死簿上劃去一段,而人間的債務(wù)又添一筆。外婆勤儉,供幾個孩子讀書,我的大姨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阿舅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二姨初中畢業(yè)。我的母親師范畢業(yè),后在迪慶州中甸縣紅旗小學(xué)當(dāng)老師,一教三十年。外婆1986 年去世,那時我兩歲,沒留下什么關(guān)于外婆的記憶,只記得小學(xué)時某年回士旺村,母親跪在沒有墓碑的墳前哭得悲慟,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2008 年,孫大旺和鄧文春墳前的石板被取下,換上了一塊大理石墓碑,碑上有名字。表叔趙嘉林前來拜祭,看到墓碑上刻著的“孫大旺”幾個字,突然悲傷地說,錯了錯了,你們弄錯了,他的名字不是“大旺”,那是你們漢族人的說法,他的名字叫“達(dá)娃”,是藏語,是“月亮”的意思,他的名字叫“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