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日新
我的古陶瓷好友阿東告訴我,他們隆灘鎮(zhèn)的退休老中醫(yī)張榕收藏了很多古陶瓷,家里三層樓都放滿了。阿東約我在隆灘購物中心的大門口前匯合。
晨曦隱退天際,突然又下了一場過云雨,太陽開始發(fā)威,刺眼的光芒讓人不敢正視。我一到隆灘購物中心大門口,就看見阿東在焦躁地東張西望,兩眼極力地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身影。
今天阿東穿了一件淺咖啡色方格紋白底舊襯衣。花花公子皮帶緊緊箍住灰色西褲,褲頭被勒得快喘不過氣來。也許是由于阿東胸肌太發(fā)達的緣故,襯衣上方的幾個衣扣被撐得緊緊地斜靠在扣門邊,吃力地堅持著。阿東叫何向東,四十歲左右,個子不算高,一米六左右。體形稍胖,是肌肉男。兩個眉尾向下撇,是八字眉。阿東留著四六分西裝頭。鼻子大,嘴巴尖。
隨著阿東腳上的拖鞋發(fā)出“嗒嗒嗒”的呻吟聲,地上的濕泥巴一個勁地往阿東的褲腳上撲過去。有的撲了空,半途就敗下陣來。有的獲得成功,占領(lǐng)了阿東的褲腳下端。
我們倆來到一棟外墻貼著白色小瓷磚的小樓下面。
小樓三層半,占地大約一百多平方米,在隆灘鎮(zhèn)菜市場的旁邊。菜市場的腥臭味夾雜著嘈雜聲直向我撲來,往我的鼻子耳朵里亂鉆。我的右手在鼻子前不斷左右揮動,但仍沒能阻止住那討厭的腥臭氣味的進攻。
“張醫(yī)生!張醫(yī)生……”阿東仰著頭,兩手彎成喇叭狀放在嘴巴前沖著二樓陽臺喊道。喊完,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
陽臺被裝上了不銹鋼防盜網(wǎng)。透過防盜網(wǎng),可看到陽臺里面橫著一根長長的舊竹竿,竹竿上有近十個衣架掛著衣服。風不斷地沖向陽臺,衣服在風的襲擾下蕩著秋千,不停地晃動著,無法消停。陽臺上有幾盆細葉小盆景,送來長不大又蒼老的氣息。
“來啦,來啦!”樓上傳來了被歲月刻下滄桑的聲音。但聲音尖而中氣十足。
“這是藍生!”阿東說話帶著濃重的東莞白話口音。鼻音也很重,站在他旁邊都能感覺到他的鼻子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似的,不是很通暢。這是慢性鼻炎的杰作。阿東說完,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然后看看我,又看看張榕。
“歡迎,歡迎!”張榕用帶骨感的手握著我的手搖晃了幾下。張榕的普通話夾帶著江西景德鎮(zhèn)口音。聲調(diào)有點尖細。
樓梯不算寬,是吝惜空間的杰作。樓道的聲光控照明燈是一盞滿身灰塵的五瓦鎢絲燈泡,光線昏暗。我跟著瘦瘦的屁股,兩眼緊盯著一雙超過腳后跟很多的塑料拖鞋,一步一步走進了二樓客廳。
張榕是長臉漢,臉兩邊像是被刀削過了似的。鼻子高而長,鼻尖稍稍突出,算是鷹鉤鼻?;液谏念^發(fā)里摻雜了許多白絲絲,亂蓬蓬的,有點像秋后遭霜打過的老黃草,無精打采地耷拉在那瘦瘦且布滿皺紋的額頭上。花白的胡子很長,直剌剌地占領(lǐng)了整個下半截臉。也許是太匆忙,也許是太隨便,張榕穿的是一套淺金黃色的夏季薄睡衣。睡衣雖然已經(jīng)有點舊,但還是給人一種華貴感。和他那蓬亂的頭發(fā)和胡子茬茬很不協(xié)調(diào)。
張榕招呼我在客廳中一套仿烏木茶幾旁坐了下來。茶幾的木頭被人做了手腳,搗鼓成有很多腐蝕痕跡和孔洞的“朽木”。茶具也是帶古舊色的紫砂茶具,看上去很古舊,黑褐色,分不清是包漿還是骯臟。
張榕用茶匙從錫茶罐里掏出來一匙黑乎乎的普洱茶茶葉,倒進茶壺里。
電磁水壺中的水發(fā)出咆哮聲。隨著張榕握著水壺把柄左手抬起,茶壺被注滿水。立馬,水又被從茶壺里倒了出來。不同的是,進去時的開水是白花花的,出來時是黑乎乎的洗茶水。然后,沸騰的開水又沖向三只茶杯,開水遭到杯底的抵抗四散而逃。
杯子被開水燙過后,輪到茶壺上場。渾濁的普洱茶水猶如蒼龍入海,沖破一道道障礙,在杯子之間巡回著,然后在三個杯子窩窩里消停了下來。
“請喝茶,請喝茶!”張榕倒完茶,操著帶江西口音的普通話,尖聲尖氣地招呼著說。
“好,好!”我心不在焉地回答著。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茶。
阿東有點猴急,向張榕使了個眼色。張榕起身走進房間,不一會,抱了一個三四十厘米高的紅色瓶子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到我面前。
“什么年代的?”我問道。
“應(yīng)該是清晚期的!”張榕尖聲尖氣地說。說完,兩眼望望瓶子,然后又望望我。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應(yīng)該”兩個字,暴露出張榕的不自信。
“對,是清晚期的?!卑|從自己的右褲袋子里拿出一個帶燈光的高倍放大鏡,拿起紅瓶子全身看了一遍,操著帶東莞口音的普通話說。鼻音依然很重。然后把瓶子放回我面前的茶幾上,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兩眼盯著我。
“這個銅紅釉瓶子不錯,不錯!”我掃一眼這個紅瓶子的造型和紅釉的呈色,就知道是什么年代的。我拿放大鏡看了一會兒,印證了我的判斷。我看完后,笑著說。
我不能說出這個銅紅瓶子的年代,一旦說出來,不出大價錢別想買到手。因為這是個明代洪武朝晚期至永樂朝初期的東西。
銅紅釉瓶子是以銅作為呈色劑,很難燒成功。古陶瓷界關(guān)于古代燒造銅紅釉瓷器有一個傳說。說是皇帝要用紅瓶子祭祀,限定窯工要依期限燒出紅瓶子。但是累燒不成,期限又逼近,為了完成皇帝限期燒出銅紅釉瓷器的任務(wù),窯工的女兒奮身跳進窯爐才燒出紅釉瓷器。雖然是傳說,但說明了銅紅釉瓶子是非常非常難燒成功的。據(jù)說后來技術(shù)又失傳,直到清代康熙朝后期才復燒成功。
這個紅瓶子圈足平削,圈足的內(nèi)外兩邊有斜刀倒削。外底無釉,但外底與圈足都很光滑,一點都不掛手。這是歲月磨滑的。如果是人工打磨,放大鏡下可看到細細的打磨痕跡。瓶子的喇叭口稍稍外翻,這是明初喇叭口瓷瓶的特征。明朝以前的喇叭口瓷瓶和清代以后的喇叭口瓷瓶都沒有口沿外翻現(xiàn)象。這個特征很不明顯,很多人都沒有細心觀察。但洪武朝的銅紅釉瓷瓶沒有落官款,陶瓷界認知度很差,沒有市場。
張榕堆著笑臉站了起來,左手握著瓶頸,右手托著瓶底,走進房間。一會兒,拿出一個約十厘米高的青花小瓶子放到我的面前。瓶子的頸部繪一圈卷草紋,腹部繪葫蘆紋,圈足邊緣無紋飾。
“這是什么年代的?”我又故意問道。
“元青花,你看!外底中心有突乳!”張榕操著江西話音的普通話,很肯定地說。也許是說話太用勁,張榕的口水白渣渣占領(lǐng)了他嘴角的兩邊。
張榕下意識地用左手抹了抹兩個嘴角,然后又撥了撥他那蓬亂的頭發(fā),仰起頭,擺出了“行家”的樣子。瘦削的臉上堆滿了笑容。他左手端起茶杯,一口又一口地喝著茶。一邊喝茶,一邊得意地看著我。
其實,這是一個明初民間窯口的青花瓶子,并不是元朝的。元青花很值錢,明代要官窯器才值錢,民窯青花就不值錢了。因為是明初燒造的,往往在旋底上帶有元朝的風格。陶瓷界稱之為“遺風”。但瓶底的“突乳”已經(jīng)沒有元朝那么突出了。瓶子上畫的葫蘆葉子,已經(jīng)是明朝才出現(xiàn)的“風飄葉”了。上一朝代的風格可以出現(xiàn)在下一朝代的瓷器里,下一朝代的風格是不會出現(xiàn)在上一朝代的瓷器上的。這是瓷器斷代的原則。
“藍桑,呢哲野我之晴汰哥,嗨好野來嘎!”阿東用東莞話說道。說完,又用右手摸了摸他的嘴巴。兩只眼睛又緊緊盯著我。廣東人不習慣說普通話,經(jīng)常自覺不自覺會冒出家鄉(xiāng)話。譯成普通話是:“藍生,這個東西我以前看過,是好東西來的?!?/p>
我知道阿東的心事,他想讓我買下這個所謂的“元青花”瓶子。這可是個大價錢的東西,少說也要幾萬元才能買到,他有幾千元的中介費喲。
“君子不奪別人所愛。張醫(yī)生,這個元青花瓶子你好好收藏著,上到拍賣行能賣一個億左右哩!”我笑著說。
據(jù)電視臺報道,“鬼谷子下山圖”元青花大罐拍出了兩億多元人民幣的天價。
“是嗎?真是元青花?”張榕的兩個眼睛瞪得大大的?;蛟S是激動的緣故,張榕的江西口音普通話變得沒有那么尖了。甚至可以說有點沙啞。這是聲帶充血的緣故。他左手從茶幾上拿起瓶子,反右手托著瓶子,反復端詳起來。
“謝謝藍生!謝謝藍生!你的心地很善良,肯告訴我是真的元青花瓶子。我也認為是元青花,只是不敢肯定,因為沒見過那么小個的元青花瓶子。”張榕說著,趕緊把瓶子拿回房間。
“藍生,你不應(yīng)該告訴張醫(yī)生是真的元青花。你一告訴他,他就會藏起來,下次來你想看都不會給你看!”阿東操著東莞普通話說。同時又用右手指了指我,然后又摸了摸他自己的嘴巴。接著晃了晃頭,一副生氣的樣子。
我故意不看阿東,眼睛在客廳古玩架子上掃來掃去,目光最后落在一個約二十厘米高的汝窯瓶子上。這是一個膽瓶,因形狀像垂膽而得名。
“藍先生真有眼光,這是好東西呀!”張榕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我的眼睛盯住客廳古董架上的一個瓶子,馬上走過去,左手緊握著瓶頸,右手托著瓶底,輕步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
“不錯!不錯!”我故作贊賞地說。我不說是真品,也不說是贗品。
古陶瓷界的人,看到別人藏品是真東西時,一般都不說真話。留后手,方便砍價。
“張醫(yī)生,你這個瓶子是什么朝代的?”我仍然裝作看不懂。
裝看不懂是為了讓對方誤認為你是外行,你看中的東西不一定是真品。這樣能低價買到真東西。有的人是采用真假東西一塊買的方法迷惑半懂半不懂的賣家。這樣才能低價買到真品。
“是明代官窯仿宋代汝官窯的?”張榕遲疑了一會兒,仰起頭說。張榕的目光有點飄忽,顯然對這個瓶子的真?zhèn)纬圆煌浮?/p>
“憑什么說是明代官窯仿宋代汝官窯的!”我反問道。
張榕一時無法回答,左手握著瓶頸,右手托著瓶子反反復復地看了又看。
“藍生,那你說我這瓶子是哪個朝代的?”張榕反攻,想引誘我說出瓶子的真實年代。瘦削的臉上泛現(xiàn)出狡黠。
“你不是說是明代官窯仿汝窯的嗎?你自己的東西,你自己最清楚了!你想考我?”我把“球”踢了回去。
“不敢,不敢!”張榕把瓶子放在他自己面前的茶幾上,笑了笑,說。
在古玩界,人人都認為自己是行家,沒人認慫。但也沒人敢說輕視別人的話。
“張醫(yī)生!你是怕我學到東西嗎?”我進一步緊逼道。
“沒有,沒有!”張榕臉上浮現(xiàn)不安與尷尬。聲音沒那么尖了。嘴角上又冒出白口水渣渣。他又下意識地用左手抹了抹嘴角。
張榕探不到我的底,于是擺出行家的架勢說:“宋朝的汝窯瓷器是失透釉,釉面沒有光澤。這個瓶子釉面很光亮,不是失透釉。所以我說是明代后仿的!但不是民窯仿的,民窯沒有施全釉支釘支燒的制作技術(shù)。這是官窯仿的,也很值錢!”
外行的人聽了會覺得張榕的理論水平很高,很內(nèi)行。但要命的是有偏頗。張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張榕說完,兩眼一直盯著我。
“飲茶,飲茶!”阿東摸了摸自己的嘴巴,然后端起茶壺,一邊為我和張榕添茶,一邊操東莞話說。放下茶壺后,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巴,然后也盯著我。
我心里暗喜,但臉上沒露出破綻。
高倍數(shù)放大鏡下,可看到瓶子上的所有開片都布滿“毛口”?!懊凇笔欠浅C芗毿〉臍q月蝕痕,要高倍數(shù)放大鏡下才能看到,是不可仿的歲月痕跡。所以,這是一個宋代的汝官窯真品。只是,很多人只知道北宋汝官窯是“失透釉”瓷器,又稱為“無光釉”瓷器,不知道宋代汝窯還有“有光釉”瓷器。
但《中國陶瓷史》對汝窯瓷器的瓷釉品種做了這樣的描述:“釉面無光澤的較多,有光澤的只占少數(shù)”。這說明汝窯也有“有光釉”瓷器,只是數(shù)量很少。
無光釉是“石灰堿釉”,又稱“失透釉”,高窯溫下釉汁不會向下流淌,可以反復施多道釉。到了南宋,出現(xiàn)很多“失透釉”瓷器。有的瓷器釉比胎厚,看上去像玉器,又叫“假玉器”。釉面沒有玻璃光。
“有光釉”是“石灰釉”,高窯溫下釉汁會向下流淌,不能反復施釉,否則入窯高溫一燒,釉汁就往下流淌,會黏到裝瓷器的盒砵,成為不能脫盒砵的廢品?!笆矣浴贝善鞯挠悦嬗泻軓姷牟AЧ狻?jù)說宋代人不喜歡太光亮的瓷器,所以南宋時期失透釉瓷器盛行。
很多人不注重深入仔細研讀《中國陶瓷史》,書中關(guān)于汝窯瓷釉的這兩句一帶而過的描述,往往被忽略。很多人甚至沒有看過《中國陶瓷史》。我到過很多玩古陶瓷的朋友家里,但都沒看到他們有《中國陶瓷史》這本書。
“仿品就是贗品!但如果價格合適,我可以買來做仿品樣板參考。”我從張榕面前的茶幾上拿過瓶子在手里轉(zhuǎn)動著,裝作不在乎,漫不經(jīng)心地說。
“兩千元!”張榕左手伸出兩個手指,說。
“是買一送一嗎?”我瞟了一眼張榕,故作非常不滿地說。說完,把瓶子放到張榕面前的茶幾上。
張榕被我這種表情和動作鎮(zhèn)住了。臉色突然變黃,兩眼望望瓶子,望望我。
阿東也愕然望著我。一會兒,他向張榕使了個眼色。
“好!送一個就送一個?!睆堥磐送|,又望了望我,站起身來上三樓,樓梯間傳來塑料拖鞋“吱嘎吱嘎”的呻吟聲。一會兒,張榕捧著一個青花扁壺走到我面前,雙手把扁壺放到我面前的茶幾上。
我右手握著瓶頸,右手托著瓶子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又看看底部,看看口沿。
扁壺高三十多厘米,腹部寬約三十厘米。瓶身中央繪指紋浪花紋,內(nèi)圈繪一圈纏枝蓮紋,外圈繪波浪紋,頸部也有波浪紋。波浪紋是明代永樂朝的風格。青花紋飾深沉,釉面溫潤,平削足。圈足內(nèi)外兩邊有倒削,倒削足是胎釉連削,削足手法是鐵刀斜削,是標準的明朝永樂官窯的削足方法。削足工藝沒有清朝康熙的斜刀削足順滑。胎色瑩潤通透,口沿的圓度稍差,不夠圓滑,有一點點變形,達不到清代的水平(瓷器的制作工藝不斷進步,一個朝代比一個朝代更強),是永樂官窯的青花瓷器。
清代雍正朝的削足已不是平削足,是削成“泥鰍背”。到了乾隆朝,已經(jīng)是立刀削足,削足技術(shù)很高。釉與胎之間的削足線規(guī)整有槽溝。
“是什么朝代的扁壺?”我反復看了幾遍扁壺后,裝作心不在焉地問道。
“清朝仿明朝永樂年的!”張榕信心滿滿地說,臉上堆著笑容。
“也罷!還算漂亮,雖然是清代仿的,回家做個擺設(shè)也不錯?!蔽曳诺吐曊{(diào),裝作自言自語的樣子說。
我怕張榕反悔,立即數(shù)了兩千元遞給張榕。阿東兩眼盯著錢,右手不斷地摸自己的嘴巴。
我表面雖然平靜,內(nèi)心卻非常激動,胸口怦怦亂跳,像有個青蛙在蹦跶著往外竄。手也控制不住有些顫抖。這兩個瓶子,如果以國外著名拍賣行“蘇富比”的拍賣紀錄作為參考價,個個都是超過兩個億人民幣的古官窯瓷器。
我提著兩個包裝好的瓶子走出樓梯,一股菜市場的腥臭味夾雜著嘈雜聲又向我襲來。我兩手提著東西,又不想被腥臭味襲擾,只好皺起鼻子“呼呼”地向外噴氣。但腥臭味還是一個勁地往我的鼻子里竄。我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藍生慢走!慢走!……”后面追來張榕又尖又滄桑的聲音。聲音里透著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