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餅快要烤好的時候,安娜合上了抽屜,起身走回廚房。雖然這個過程非常短暫,但在抽屜完全緊閉之前,我們還是從安娜胳膊肘下的縫隙里窺視到了其中的物品:一把漆黑的自動手槍,一塊發(fā)黃的紙片,大約是倒扣著的照片,兩封信疊在一起,上面那封的牛皮紙封口條還沒有撕掉。桌上破舊的唱片機中歡快高昂地響著《German Youth Guard》,一首十年前流行的曲子。小女孩米婭趴在窗前望著樓下的花園。
石子路穿過籬笆,一直延伸到遠處的路上,它的兩側(cè),雜草叢生,足有米婭的膝蓋高,從樓上望去,倒也綠得熱鬧。只有幾處角落,被辟為空地,種植蔬菜。東南角的一叢白菜,西北處的幾株土豆,零零散散的蘿卜幼苗,均長勢喜人。小小的蝴蝶在附近飛舞,影子快速掠過經(jīng)臨的每一株植物。陽光很足,紫紅色的牽牛花盤繞在籬笆上,閃閃發(fā)光。
安娜對這些毫無興趣,她做什么都是急匆匆的,仿佛有人追在后頭,但手底下又很穩(wěn)健,極少出錯。她還有個習慣,就是進廚房前,瞥一眼門邊窄墻上擦得透亮的鏡子。這個年紀的女人,總是忍不住要愛美的,沒有當年那件事情,安娜也該如此,即使作為一個孩子的母親。此時,望著鏡中頭發(fā)枯黃、身形瘦削、裹著廉價白圍裙的女人,安娜悄悄嘆了口氣,她已嘆過很多口這樣的氣。
從爐中取出的幾塊烤餅,是當前下午茶最流行的,它比薄麥餅厚一些,由小麥、大麥或麥片制成,采用烘焙粉發(fā)酵,食用時可以涂上奶油或草莓果醬。不過,這次的烤餅有些特別,安娜嘗試著在其中添加了甜葡萄干、奶酪和紅棗,這是孩子所喜歡的,同時也能更好地款待今天的客人。
將兩塊烤餅裝進一只淡藍色的禮品袋后,安娜拎著它走出廚房?!懊讒I,衣服換好了嗎?”她的聲音非常沉靜,感受不到一絲波瀾。
“我有預感,爸爸快要回來了。”被叫作米婭的女孩子穿著一件發(fā)黃的襯衫,將臉壓在窗戶上,她答非所問,聲音悶悶的。
“米婭,去換衣服?!卑材燃又亓苏Z氣。
“戰(zhàn)爭就像白菜上的蚜蟲一樣討厭,殺死它們,白菜也會壞掉。”米婭嘟囔一聲,跳下椅子,跑到房間另一邊的沙發(fā)上,去取折疊整齊的衣物。那是一套做工很好的裙子,是安娜節(jié)省了一個月的用度買的,讓米婭出門時穿。
在她換衣服的當口兒,安娜舉了舉手中那只袋子:“順道把這兩塊烤餅送去厄里亞先生家,對,就是樓下新搬來的那位叔叔,他住房東太太的隔壁,你找得到吧?不用進去,在門口遞給他就足夠了,要有禮貌?!?/p>
“可是約翰娜阿姨還有一個小時才到。”米婭將淡黃的貝雷帽扣在頭上,不高興地皺起眉頭,“我不想等那么久,天很熱?!?/p>
“也許火車會來得比較早,就像你有時候會提前放學一樣。”安娜將袋子放在米婭手上,“接到約翰娜阿姨后要記得問好,那是媽媽以前的朋友?!?/p>
“沒問題?!泵讒I朝門口走去,安娜為她打開了門。
女兒走后,安娜解開身上的圍裙,露出底下的紅布裙子,重新走到桌旁。唱片機中的音樂又一次從頭播放,還是之前那一首。猶豫片刻,她拉開抽屜,緩緩揭開那張發(fā)黃的紙片。
一個非常英俊的德國青年安靜地躺在安娜手中,他的頭發(fā)比黃金還要燦爛,他的眼睛比大海更加蔚藍,他的笑容遠勝過法爾茲的雷司令酒,甜美醇厚無人能敵。種種好處,襯得他身上的灰綠色軍裝都明亮了起來。仔細觀察,還能看到他右臂上小小的一塊紀念章,這是對步兵擊毀坦克的嘉獎,銀色表示擊毀一輛,金色則代表擊毀五輛,他佩戴的是金色的。男人的五官輪廓和米婭很像。
“啪”,安娜狠狠地將照片按在桌上,凝視著窗外,嗚嗚地哭了,幾滴眼淚從臉頰滑落,掛在腮邊,突然又止住了,哭泣聲似乎也帶了笑。她抹掉眼淚,看著一只烏鴉從天空降下,掠過窗前,停在白菜后的籬笆上,抖動身體梳理羽毛。
同一棟樓的另一側(cè),厄里亞也在觀察花園東南角的那一片白菜,它們由其他租戶種下,白菜剛剛綻出嫩苗,伸展著五六片碧綠的葉子。通體烏黑的鳥兒,警惕地蹲在纏著花朵的籬笆上,靈活地轉(zhuǎn)動著腦袋。有那么一瞬,厄里亞感覺自己與它對上了目光,可當他張開嘴巴,想對烏鴉或者自己說些話時,卻像患了失語癥似的,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反復多少次都是如此,這讓他十分氣惱。
他昨天來到斯諾瓦——眼前偏遠的小城鎮(zhèn)。剛下車,就在火車站街租下了這個房間,原本打算只住一周,可惜房東太太按月收取房租,好在這里位于車站旁邊,不遠處又是墓地,多少要比別處便宜些,可這也幾乎花光了他的全部積蓄,在買下那束最貴的白菊之后,就更是捉襟見肘了。從昨天到現(xiàn)在,他只喝了幾口水,接下來的生活,他沒有任何打算。
厄里亞伸手抓住窗簾,朝相反方向一拉,整個屋子頓時暗了下來,像清晨或者黃昏。他轉(zhuǎn)身,打算回到床上,屋內(nèi)再沒有其他可供休息的地方。他走得很慢,雖然從窗戶到床邊,只有幾步的距離。由于受過嚴重的槍傷,他的左腿變得不太聽話,即使過去許多年,依舊沒有重新追隨右腿的覺悟,做什么都慢上半拍,拖累著它的主人。
所幸房間很小,他終于坐下來,坐到被褥發(fā)潮的床上,手臂搭住旁邊桌子,取了根煙。搔了搔發(fā)癢的頭皮后,厄里亞摸出一只打火機,在空中停滯了一下,轉(zhuǎn)而點燃昨晚殘余的蠟燭,再用蠟燭的火焰點著紙煙。有了光之后,我們很容易看見桌上除燭火外僅有的兩件東西:一沓厚厚的報紙,足有三塊磚頭高;還有那束系著絲帶、包裝精致的白菊,這是厄里亞今早從街邊買的,屋內(nèi)空氣不新鮮,花兒已經(jīng)微微卷邊,有些蔫了。
報紙是按新舊順序排列整齊的,最底層已經(jīng)發(fā)黃,邊角也破了,從側(cè)面看,黑乎乎的,往上,逐漸變白,最頂上這張寫著昨天的日期,那是《斯諾瓦日報》,厄里亞昨天在車上買的,他翻遍整張報紙,沒看到尋人啟事,或者其他有用的信息,這是他今天消沉的主要原因。十二年了,那個承諾,依然無法兌現(xiàn),于是他回到這里,帶著不太新鮮的白菊,準備向她道歉。
厄里亞深深吸氣,將煙里的氣體壓入肺中,默默感受著自己的饑餓與燃燒。他用拇指抬起那沓報紙,配合著食指夾出最底下那片頗具年代感的紙張,它淋過雨,吹過風,最上端赫然寫著"斯諾瓦晨報"幾個大字,只不過時間是1942年3月。和最上面的日報,是同一家印的,沒什么大的分別。
他打開報紙中縫,當年那則尋人啟事非常簡陋,沒有照片,只有幾句簡單的描述,和一個叫作約翰娜的普通名字。厄里亞深知,在千千萬萬個約翰娜中,找到一個十五歲的(如果她還活著,現(xiàn)在應該是二十七歲)、黑色卷發(fā)、喜歡圍絲巾、身材嬌小的約翰娜有多么困難,何況女孩子是故意躲藏起來的,何況他開出的報酬并不高。
一陣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緒,這個聲音很輕,不像成年人發(fā)出的,排除掉昨天說要請他吃飯的凱麗女士,厄里亞再想不出還會有誰敲響他的房門。沉默地放下報紙,掐滅手中的煙,他蹣跚著朝門口走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那扇破舊的木門打開之際,故事原本的結(jié)局也將隨之改變。
背光的走廊,即便在正午,也散發(fā)著森森涼意,米婭打了個哆嗦,一看,手臂上已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她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只是抬手敲門,又用更大的力氣,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一陣聲音。
她現(xiàn)在的穿著和在家中完全不同,很難想象她是來自這幢破敗的舊樓。米黃色的卷沿式貝雷帽,比梔子花還要潔白的襯衣,領口的粉玫瑰胸針,還有極細的黑皮腰帶,將上面的襯衣束在下面的格子百褶裙里,黑色的小皮鞋配白色的長襪子。雖稱不上特別,但已足夠體面,這身打扮的米婭,活脫脫是個小淑女。
“厄里亞先生在嗎?”米婭拖長聲音問道。這么久不開門,多半是不在,或者睡著了,那睡得也太死了吧?她邊想邊鼓起腮幫子,心中早已認定屋內(nèi)無人,至于里頭窸窸窣窣的響動,多半是老鼠干的好事。
“是誰?”沙啞的嗓音從門后傳出,像是許多天沒有喝水或者說話的人。面前的門依舊緊緊閉著,絲毫沒有打開的跡象。
“媽媽烤了松餅,希望您能嘗嘗。”米婭趕緊說。
“我很快就會搬走,沒有這個必要?!?/p>
“您在旅行嗎?”米婭想找一個話題,她感覺門內(nèi)的陌生人并不友好。送不出去的松餅就算被她偷偷吃掉,媽媽也會循著蛛絲馬跡發(fā)現(xiàn)真相,沒有誰能瞞過自己的母親。親手制作的食物被拒絕是安娜所不能容忍的。
“不,我在找人。”昏暗的房間里,厄里亞靠在門上,撫著疼痛的胃,抵御洪水般的饑餓,咽下剛剛分泌的口水??上Ψ竭€是個孩子,他不想輕易露面,免得將來走了,給小姑娘帶來不必要的陰影,進而重演十二年前的過錯。
“我也在找人?!泵讒I學著他的口吻說。她還未出生時,父親就離開了,再沒回來過,雖然只見過照片,但從小到大的睡前故事,都是爸爸的英勇事跡,米婭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念他?!澳俨怀鰜?,我要走了?!币姏]有回應,米婭后退兩步,又小聲補充道,“我得去火車站接約翰娜阿姨,盡管時間還早,可我不喜歡遲到?!?/p>
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就連空氣也凝滯起來。厄里亞猛地吸了一口氣。
……約翰娜?
這個名字驚雷般炸在他的腦中,剝奪了他全部的思考與行動能力,他捂住胸口,那顆將要熄滅的心臟重又燃燒起來,搶著往嗓子眼外蹦,厄里亞兩眼發(fā)黑,幾欲昏倒,恍惚間聽到小女孩說了句什么,仿佛離他很遠。他腦中只剩下各種模樣的約翰娜,有哭有笑,和她母親依偎在一起。歷歷往事鋪天蓋地。
無數(shù)聲音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他滑坐到地上,目光很快黯淡下來,自嘲地笑了,臉色變得蒼白,痛苦使他碎裂。大概是我餓瘋了,這天底下叫約翰娜的人太多了,又是一個重名的。他悲哀地想。
小女孩離開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厄里亞瞪著地上看不到的塵土。倏忽,他像意識到了什么,悚然一驚,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朝窗邊沖去,透過簾間一指縫隙,眼看她就要穿過那道籬笆與石子路時,他左腿不爭氣地一軟,又坐回地上。呆了兩秒,他扒住窗沿想要起身,可惜甩開厚重的簾子之后,留給他的只有空空的小路。
厄里亞重新拉緊窗簾,在收回目光的同時,注意到籬笆上的烏鴉早已不見。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抹掉額頭上沁出的冷汗,他的眼睛不再飄忽失神,似是終于下定決心。
拖著左腿來到桌邊,拉開抽屜,摸出一柄锃亮的尖刀,刀很特別,鋒刃上鐫刻著“忠誠乃吾之榮譽”的字樣,鍍銀的護手雙面都繪有橡樹葉的圖案。套緊黑色皮革包裹的刀鞘,厄里亞將它塞進上衣內(nèi)袋,卷起那束白菊,拉開了門。
一只淡藍色的禮品袋撞進他的眼睛,就在門外的矮窗臺上,它的旁邊是一串蛛網(wǎng),不知名的昆蟲從它下方爬過。剎住腳步的厄里亞瞇起眼睛,觀察起那只紙袋,仿佛要數(shù)清上面有多少朵碎花。
斯諾瓦小鎮(zhèn)的車站重建不久,一切都是嶄新的,包括且不限于綿延于軌道兩側(cè)的纖細白樺、五月初變綠的麥田、遮陽棚與長椅、往來的陌生面孔。由于位于南方的緣故,這里總是炎熱的,往往在感受不到風的情況下,被烈日直直烤著,遠處的尖頂教堂傳出沉悶的鐘聲,屋頂上的瓦片變得通紅。一年四季的藍天白云,已然沒有新意,在這樣一個令人眼前發(fā)黑的午后,看多了容易反胃。
為數(shù)不多的旅行者很早就等在站臺上,因為附近沒有可供休息的旅店或酒吧。幾個人將報紙鋪在地上,坐在陰涼下休息。三個還是四個人,聚在稍遠的地方打牌,時不時爆出歡呼。最后一個小女孩,坐在兩撥人中間的長椅上,輕輕搖晃著雙腿,望著前方碧綠的麥田。
從媽媽的描述中,米婭得知,她要等待的約翰娜阿姨是一位圍著絲巾、懷抱嬰兒的女士,哦,差點忘記,她還留著黑色的卷發(fā)。米婭用手搓著自己耳邊垂下的碎發(fā),不經(jīng)意間就瞄緊了那條深入樹林的火車軌道,再也移不開。
她不知道約翰娜從哪里來,所以留心著每一趟經(jīng)過的火車。平日里媽媽只和約翰娜阿姨寫信聯(lián)系,她替媽媽取過幾次信件。在米婭的記憶中,約翰娜阿姨從未去過她們家。昨天傍晚這位神秘友人突然來信,說她將在今天下午兩點半左右抵達斯諾瓦火車站。米婭覺得這件事情非常奇怪,她問過媽媽,但沒得到解釋。
為此,安娜不得不花費半天時間打掃房間、準備食物,迎接多年不見的朋友。去火車站接人的重任只能交給米婭,畢竟她已經(jīng)十一歲了,火車站又在她們家附近,走路不會超過十分鐘。這種小地方的白天還是很安全的。
胡子拉碴的男人是下午兩點以后出現(xiàn)的,教堂的鐘聲剛剛響過。米婭順著腳步聲望去,那是一個不算丑陋,卻很難討孩子喜歡的中年人。他的臉上刻有長期遭受苦難和飲酒過度的痕跡。極其有力的下巴,太過濃密的頭發(fā),圓而規(guī)則的臉頰,以及滿身難聞的煙味,襯得他那條瘸腿越發(fā)可疑。不過最為怪異的,還要屬他懷中的那束白菊,因為墓地在火車站的相反方向。
米婭牢記媽媽的叮囑,快速收回視線,不自覺地繃直背部。男人環(huán)顧一圈,很快鎖定了長椅上的女孩子,沒有猶豫,他喘著粗氣,斜著身子,右腳先邁出一步,左腳再緊跟著拖過去,倒也走得不慢。
汽笛聲中,黑色臃腫的火車先他一步經(jīng)過小女孩的面前,車窗上映出女孩子平靜的影子。有女孩影子的那扇窗戶里,穿著迷你小禮服的男孩坐在父母中間,用手托著玩具飛機。他的母親喋喋不休地指責他衣服上的油漬,他的父親靠在窗邊呼呼大睡,規(guī)律均勻的鼾聲幾乎穿透玻璃。
男人在女孩身邊半臂遠的地方坐下。這可憐的人,冒著打擾小女孩的風險,想坐下歇一歇,再合理不過了。若有人借此說什么,更多的人會批評他,這很符合紳士們的做派,哪怕這個男人看起來很不和善,可畢竟什么都還沒發(fā)生。
米婭恨不得將眼睛吸在列車門上,這不僅是為了更好地看清下車的人。用四分之三袖的寬松大衣搭配緊致鉛筆裙的女人,手舉遮陽傘飛快地走過。一對年輕的夫婦或情侶,穿著相似的登山裝,男的背著大包,拎著小包,女人在喝水的同時抱怨天氣。骨瘦如柴的老頭子下車走了兩圈,看了看大呼小叫的牌局,又鉆回車上。幾分鐘后,似乎沒有人需要下車了。
就在火車快要開走的時候,一個肥胖的女人拽著一只鼓囊的麻袋走下來,她的臉漲得通紅,嘴里罵著讓人聽不明白的臟話。兩個小伙子跟在她的身后,各自拖著相同的袋子,撇在車下的空地后,他們迅速返回了車廂。
樹蔭下躺著的幾個人中,有兩人聞聲站了起來,而且速度很快,因為凱麗正在大喊他們的名字。他倆小跑幾步,接過胖女人手中的袋子,又去拾另外兩袋,一并扛在肩上往站外走,那里有一輛等待的汽車。
這幾秒鐘的時間,男人和女孩狀似和諧地坐著,他們都認出了那個肥胖的婦女是自己的鄰居凱麗。對于厄里亞來說,凱麗在昨天他剛搬來的時候,熱情地邀請了他今天一起吃晚餐;對于米婭來說,凱麗女士作為雜貨鋪的老板娘,經(jīng)常將剛剛過期的食品送給自己,并承諾不會吃壞肚子。
厄里亞暗暗期待著凱麗注意到這里,因為他無法確定眼前的女孩子就是剛才送松餅的,約翰娜這個時候應當還沒下車,這是他最后的機會。厄里亞用手臂為白菊擋光,懷中的刀子沉甸甸的,墜得他很不舒服,他用余光觀察米婭,發(fā)現(xiàn)對方似乎不太愛動,自始至終,只是靜靜地坐著,這讓厄里亞難以搭話。
凱麗伸出胖手拭著額頭上的汗?jié)n,許是太曬,她將腦袋轉(zhuǎn)向另一個方向。這樣一來,剛好可以看見長椅上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凱麗露出吃驚的表情。
從她眼中看去,新搬來的厄里亞和小米婭正其樂融融地坐在那里,他們身后是正在修建的火車站大廳。厄里亞依舊穿著昨天那件灰色的飛行夾克、斜紋棉布褲、足尖破掉的靴子,打扮得很不協(xié)調(diào),而且容易中暑。米婭也永遠只有那身令人討厭的衣服,安娜既然死愛面子,為何不再省省,為孩子多買幾套呢?凱麗在心里嗤笑,同時在臉上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還真不知道,你們以前認識?!眲P麗點頭回應了米婭的問好,朝兩人走去。她的嗓門和她的人一樣粗大,帶有濃厚的地方口音。
“我是自己來的。”米婭看了厄里亞一眼,飛快地移開目光。她以為是兩人距離太近才導致凱麗女士誤會。對于這個男的,米婭第一眼就感到害怕,因為他的形象很像媽媽小時候給她講的故事里的壞人,會拿刀子脅迫女孩的那種。
“這是我第一次來斯諾瓦?!倍蚶飦喚o跟著解釋道。
“那很巧啊?!眲P麗擺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又靠近了兩步,神情快要飛舞起來,恐怕已經(jīng)忘記自己幾分鐘前的姿態(tài),“不過厄里亞,我聽你的口音,倒是有點像本地人,只是多了些奇怪的腔調(diào)。”
“我原本就是這附近某座城市的人?!?/p>
“都是鄰居,怎么也不吭聲,米婭?”凱麗盯上神色不太自然的米婭。
“厄里亞先生?!泵讒I說。她回憶起先前送松餅的事情,努力將剛聽到的聲音和門內(nèi)那個沙啞的嗓音對上號。她不知道厄里亞先生為什么會來火車站。
“哎呀,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會說話?”凱麗嚷道,“也不提醒提醒厄里亞先生,墓園在火車站街的另一端?!彼芍腥耸种心璋桶偷哪鞘栈?,“這么貴的花兒,真的可惜了。你可以便宜點賣給我,我再轉(zhuǎn)手給掏不起錢買花的人,只要能當天賣出去,就不算太糟?!?/p>
“我在等人,今天是她母親的忌日。”厄里亞語氣發(fā)冷。
“你大可以等她來了再買嘛?!眲P麗不以為意。
米婭的目光在兩個人之間來回打轉(zhuǎn),從凱麗脖子上的金鏈子到厄里亞褲子上的灰塵,再從厄里亞破靴子的洞到凱麗精致綿滑的絲襪。一種情緒呼之欲出,但是隔了層打不破的玻璃,就像撫摸咖啡館里貓的皮毛。
“天太曬了,我得走了,小米婭?!眲P麗心里忽然涌起一陣嫌惡,汗水將大傘裙黏在身上,更是加深了這種感覺。自己究竟為什么要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和這兩個窮人說話?還要提醒自己露出笑容,像是討好他們,這簡直比優(yōu)惠店里的商品還要荒唐。
“再見,凱麗女士?!泵讒I站了起來。
“我今晚還有其他事情,不得不在外面用餐?!眲P麗瞧著厄里亞說。
厄里亞又一次感受到了懷中軍刀的重量。兩塊松餅遠遠不夠他吃飽,反而令他更加痛苦。巨大的饑餓、由下至上的疲憊,使他在炎炎烈日之下手腳冰涼,宛如置身寒潭。
搭著一輛順路的馬車回到住處,凱麗以路途太短為由,不愿付錢。大熱天的,車夫也懶得為那五芬尼硬幣多費口舌,只在凱麗走后,朝著她小跑的背影啐了一口,便作罷了。
拉開鐵門,進入園子,周圍盡是東倒西歪的雜草。二層的小樓立在眼前,原本刷成黃色的墻體,現(xiàn)已染上了黑色,一副沒洗凈的模樣,屋頂?shù)募t色瓦片,其中不少都已碎裂或出現(xiàn)裂痕。每扇窗戶都有屬于自己的窗簾,或半拉,或全拉,或敞開,窗臺上也有晾曬的被褥,像是窗口吐出的舌頭,還有幾盆花,放在側(cè)面,追隨著太陽的腳步。
嫌惡地繞開爬向高處的黑螞蟻群,凱麗靠近不遠處草叢里貓著腰的女人。安娜正在為白菜除草,手里握著小罐子,向周圍噴灑。金色的頭發(fā)扎成馬尾,長長地垂在腰際,她膚色很白,緊抿著唇,嘴角向下,她的胳膊很細,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注意到有人過來,安娜直起身子,看了過去。
“你在做什么?”凱麗湊近她,“哦,種菜?!?/p>
“房東太太家的?!卑材日f。
“她付給你錢?”
“是的,一次五芬尼?!?/p>
“那挺好的?!焙湍莻€小心眼的車夫走一點點路程掙的錢一樣多嘛,凱麗心想,“你考慮得怎樣了,要不要去我店里干活?”
“我不想離開這兒太久,謝謝您?!笔萑醯呐拥皖^忙著手中的活計,似乎早已考慮好這個答案,雖然她們家的生活的確困難。
“我是不清楚你的私事,但我從未見過你丈夫,只聽你說過他的事情。安娜,我想你也明白,他要么戰(zhàn)死了,要么有了別的女人。他拋棄了你們母女,你卻守在這里苦苦等待,難不成,還有什么浪漫誓言?”
“他早已死了,我一直瞞著米婭?!卑材仁掌鸪輨?,轉(zhuǎn)過身,冷冷地看著面前傲慢的婦女,“孩子對你說什么了嗎?”
“沒有,我剛下火車時,看見她和一個瘸子走在一起。”
“瘸子?”安娜叫道,她經(jīng)常教育米婭不要輕信陌生人。
“乖,聽我說完,這個瘸子還是個猶太人呢,黑色的頭發(fā)亂蓬蓬的,長著一雙深棕色的眼睛,臉上寫滿了饑餓,穿著初冬才穿的厚衣服,抱著一捧快凋謝的白菊,說實話,那花可不便宜,我看比他的人要值錢,也不知從哪搞來的。我一下車,就看見他和米婭聊得正歡,當著這男人的面,我能做得了什么……”
“我知道了?!卑材却驍鄤P麗的講述,表示不想再聽下去,她的臉色比先前更蒼白,心底塵封的那塊記憶微微松動,使她顧不得計較凱麗的淡漠。
“我還沒說完?!眲P麗觀察著安娜的臉色,貼近她低聲道,“這個男人瘸掉的左腿……是被手槍打中的,可惜沒有傷到骨骼,開槍的是個新手。”
“我知道了?!卑材葲]什么表情,加重了語氣。
“都是我親眼看到的,你生什么氣?”凱麗想伸手拍拍安娜的肩膀,被安娜側(cè)身躲開,凱麗笑了,“你就放心吧,火車站還有別人,孩子不會出事的,現(xiàn)在又不像十多年前那么亂。”
“無論如何,我得去看看。”
推開凱麗,安娜丟下房東太太除草施肥的工具,向洞開的樓道跑去,她必須先取一樣東西,作為防身的武器。路過厄里亞先生的房間時,她看見那扇破舊的木門虛弱地開著,里面黑黢黢的看不見人。與此同時,黑鳥從天空飛過,原來它一直徘徊不去,幾朵白云遮掩心臟,墻上的樹影依次消失。
安娜走后,凱麗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頭,二樓的房間大半被她租下??粗胺脚拥谋秤皾u漸與許多年前火車站上匆忙開槍、逃進樹林的女孩重疊,她只覺得命運弄人。那個時候,凱麗尚不富裕,是斯諾瓦火車站上一個小小的售票員,不需要厄里亞過多的威脅,就收下他的錢,冷眼旁觀了那場戲碼。
關上門,凱麗拿起話筒,撥響警察局的電話。
聽到火車晚點二十多分鐘的消息后,約翰娜有些心急,她不希望別人等自己太久,那是不守信的象征。斯諾瓦是這趟列車的終點站,車上剩下的人不多,難怪開車的懶散。抱緊懷中熟睡的兒子,扭頭透過窗簾的縫隙,她觀察著途經(jīng)的一草一木,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感覺,任憑它們從眼角滑過。
這輛火車的年代較為久遠,車廂內(nèi)沒有安裝桌子,而是像公共馬車那樣,在車廂左右兩側(cè)各安一條長椅子,乘客們挨在一起坐著,與另一側(cè)的人們干瞪著眼。不過這個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歪歪斜斜地睡倒了。約翰娜也有困意,但她還是堅持著睜大眼睛。
坐在車廂角落,約翰娜的左手邊是面墻壁。車內(nèi)每一扇窗戶都備有輕薄簾子,遮光性不強,勉強起到安慰作用,此刻幾乎拉得嚴絲合縫。和別人不同,她身后本該掛窗簾的鉤子上,吊著一只紙袋,隨著列車晃動,里面七枝水淋淋的白百合,散發(fā)出沁人的香味。
枕著這股清香,約翰娜在火車規(guī)律的晃動中緩緩閉目,心里告誡自己,只瞇一小會兒。她把左半個身子倚靠在墻上,堪堪保住平衡。
在黑暗中走了幾步,約翰娜找到光的源頭,她看到神色憔悴、滿臉淚痕的安娜,捧著自己寄去的兩封信,猶豫著遲遲不肯打開,仿佛里面有只吃人的妖怪。安娜把信貼到眼前,細細瞧著每一個細節(jié),可光禿禿的信封上還能有些什么呢?透過厚厚的牛皮紙,安娜猜不透其中書寫著的,到底是背叛還是死亡。
安娜一度將信推向蠟燭,又在火焰舔舐到紙張的時候,迅速收手,如此反復,直到徹底選擇逃避,兩封信被丟入抽屜。約翰娜藏在安娜身后的陰影中,將這些瞧得一清二楚。緊接著,安娜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一把手槍。約翰娜對這兩件物品非常熟悉,它們來自自己的愛人,現(xiàn)在全被安娜搶走了。
照片上英俊的青年是黨衛(wèi)軍的一員,從北方隨隊伍過來。一次夜里他在鎮(zhèn)外打斗受了傷,被晚歸的父親背回家去,傷不重,幾天就養(yǎng)好了。約翰娜那時才十五歲,正在附近的學校讀書,自從青年住下以后,情竇初開的女孩每天放學都要跑著回家,以便擁有更多的時間同對方交流。
約翰娜的父母曾多次阻攔,但是沒有任何效果。青年在傷好離開以后,也常常出現(xiàn)在校門口,有人見過他們在巷子里幽會。只有約翰娜自己知道,那些所謂的幽會,不過是青年在向她打聽同班同學安娜的信息。
安娜是約翰娜唯一的朋友,她們很小就認識。不同于安娜金色的頭發(fā),約翰娜遺傳了父親的基因,頭發(fā)黑色卷曲,眼睛也是深棕色的,和周圍的孩子完全不同。若不是安娜也生著比較特殊的灰色眼睛,她想她們不會成為朋友。安娜比她漂亮得多,性格也好,見過一次面后,青年就深深愛上了她。
燭火猛地跳動一下,拉回約翰娜遙遠的思緒。
安娜合上彈匣,里面僅剩一發(fā)子彈,她打開保險,將槍放在桌上,動手去燒照片。這次的的確確是燒了,火舌從一角騰起,很快就舔向了整張照片,她一松手,失了大半的照片掉在地上,燒成一團。
許是失了心智,約翰娜沒有多想就沖了出去,一把推開瘦弱的安娜,用力踩踏那片火焰,褲腳被點著了也全然不顧,任由火焰順著褲腿爬向全身,直到身后傳來扣動扳機的聲音。
感受到褲子緊緊黏著皮膚,濕嗒嗒而溫熱,約翰娜慢慢醒來,好半天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兒子的哭鬧聲響起??匆娧澴由系哪蜊E,約翰娜輕輕叫了一聲,睡前不久她讓孩子尿過一次,天氣炎熱,沒再給他用尿布。窗外的景物依然在移動,約翰娜不敢耽擱,從椅子下的背包里摸出準備的換洗衣物,抱起孩子往盥洗室跑。
經(jīng)過鏡子的時候,約翰娜打量了一眼自己——身材矮小、長相平凡、系著墨綠色絲巾的人,站在對面,和她對視著。
軌道將世界分成兩半,一半為艷陽,一半為樹影。種著樹的這面,天上的云彩也要多些,蓬松地脹著,邊緣部分不斷變化。聳立在麥田里的白楊樹,牢牢盯著自己的影子,默默期待著它能快些跑動,像是等待日出的孩子。
米婭有些坐不住,擺起攤準備賣甜冰茶的老人告訴她,兩點半已經(jīng)過了。軌道伸向樹林的一面,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凱麗走后,厄里亞同米婭聊了幾句,米婭答得無精打采,很明顯是不太感興趣。
“我想聽點刺激的故事?!彼f。這讓厄里亞陷入沉思。
米婭顯然也不相信厄里亞會給自己講故事,起身跑到旁邊的陰涼下看別人玩牌。那副牌的主人是個流浪漢,白天在這里乞討或休息,晚上睡在火車站尚未完工的大廳里。米婭不懂玩牌的規(guī)矩,蹲在別人身后看上幾眼,就換個位置,再看下個人的,若是有人猶豫,她還會湊近對方的耳旁,悄悄嘀咕幾句。流浪漢看在眼里,很快把她趕走了。
“給我講個故事吧,這兒太沒趣了。”米婭怏怏地回到厄里亞身邊,央求道。
遲遲不見列車駛來,厄里亞也有些心煩,隱約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約翰娜了,他再次摸向懷中的短刀。他原本的計劃是帶著白菊與尖刀,去妻子的墓前自殺,花費十二年尋不到女兒的下落,他心中有愧。米婭口中的約翰娜燃起了他最后一點希望,可是現(xiàn)在,希望似乎快要落空。
“三點我要離開?!倍蚶飦喍⒅h處的教堂。
米婭表示贊同,因為她也打算三點離開,或許媽媽和約翰娜阿姨中,有一人弄錯了時間。而厄里亞為報答松餅的款待,告訴了米婭一件十二年前的事兒,關于自己腿上的那塊槍傷。
十二年前的斯諾瓦火車站,有一間小木屋用來賣票,當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除了。厄里亞白天躲在附近的樹叢里,晚上悄悄睡在木屋的檐下,一位他曾經(jīng)救過的士兵會在傍晚時為他送來一些食物,靠著它們,他才能堅持到下一個傍晚。
約翰娜本該和他待在一起的,日子雖然苦了點,但也好過被關進以通電鐵絲作為屏障的木屋里,最后死掉。若不是那個年輕英俊的士兵,說能保證約翰娜的安全,約翰娜正巧又迷戀著那小子,事情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當然,沒有那小子,我也活不成?!倍蚶飦喐锌?。
三月份的一天傍晚,士兵照舊給厄里亞送飯,他已堅持了兩個月之久,說是報答救命之恩,有時候還會帶著約翰娜來看他。這次送完飯,他沒有急著走,而是遞給厄里亞一包紙煙、一把沉重的短刀,以及一柄自動手槍。這是什么意思?厄里亞不明白。
士兵解釋說,他愛上了一個姑娘,明天他就會找人委托她去附近城市送信,希望厄里亞能在火車站劫持她,由他趕來英雄救美??傊@是件十分安全的事情,不會傷害任何人的健康。
“接下來的事情很簡單,我準備用刀威脅那個女孩,就把槍插在褲兜里,結(jié)果她在那里不斷掙扎,隨時都會踢我咬我,而我卻不能真的傷害她,結(jié)果她找準時機,奪走了我的槍?!?/p>
“我是沒打算用槍的,但為了維護自己的人身安全,我打開了槍的保險?!倍蚶飦喯崎_自己的褲腿,從腿毛中翻出一小塊有著紅印子的地方給米婭看,“女孩子慌亂中打傷我的腿,朝樹林那邊逃了?!?/p>
“此后再沒見過那個士兵,我的約翰娜也隨之消失?!?/p>
看看,就是這把短刀,厄里亞解開扣子,從內(nèi)袋中取出那把黨衛(wèi)軍的榮譽佩劍,摩擦著柄上兩條銀白的閃電標志。他說得有些忘情,臉色微微潮紅,不理會小女孩聽沒聽懂,又將刀抽出來,調(diào)整著角度,展示上面的文字。
米婭對那柄短刀很好奇,想要握在手中感受一下,厄里亞同意了,套緊刀鞘,朝小女孩遞過去。陽光下,兩只手的影子,投在長椅的椅背上,像兩只戲水的天鵝。這一刻,厄里亞忘記了饑餓,小米婭甩脫了煩惱。
沿火車站大廳旁草叢中被腳踩出的小徑走出去,可以看見一條路。往左走,微微有些坡度。路的兩側(cè)植著酸豆樹,枝葉繁茂,正值花期,黃色的花瓣帶有紫紅的條紋,有一些被風吹落到地上。幾個通往小村莊的分叉口處,插著紅白相間的警示牌,提醒過往的車輛注意路口。
從高處灌下來的風,樹木的蔭蔽,讓這條道路分外涼爽。路上行人很少,一輛藍色的卡車停在路邊,里面空空的。安娜顧不得換衣服,穿著裙子就跑出來,她出門時,鐘表上顯示剛剛兩點過半。裙子上沒有可以藏槍的口袋,腳下踩的是低幫布鞋,安娜沒有辦法,只好將槍拿在手里,所幸一路上沒有別人。
奔跑的過程仿佛讓她回到了少女時代,在那片樹林里折了翼之后,她以為自己早已不能如此輕快。她知道事情的全部過程,收到約翰娜終于肯來拜訪的消息的時候,也就是昨天夜里,安娜打開了那兩封信件中的一封。兩封信不屬于同一時期,前后相隔了足足四年,都出自約翰娜之手。
安娜選擇了時間靠前的,她更愿意了解開頭,而不是結(jié)果。開始意味著無限可能,無論它本身的好壞,結(jié)局只能指向唯一的開始,在它打開之際,開始會變得無足輕重,被當事人打著悔恨的幌子,在一遍遍思索中逐漸失真。
當日她也是這樣握著槍,在林子中,身后的男人沒追上來,匆匆?guī)籽郏材日J為他很眼熟,又想不出在哪見過。攥著另一只手里的信件,她不顧方向地跑著,險些被草叢里的藤蔓絆倒。沒跑多遠,撞進一個人的懷里。安娜嚇得彈了出去,后退好幾步,甚至抬起手中的槍,揮舞了幾下。她看了看來人,發(fā)現(xiàn)是在約翰娜家借住過的士兵,安娜曾經(jīng)見過他一面。
她松了一口氣,緩緩放下槍,靠過去,因為青年正友好地微笑,甚至叫出了她的名字。有了之前驚險的經(jīng)歷,安娜迫切希望找到可以信賴的依靠,溺水者想要抓住一切。安娜說明了自己的遭遇(說的同時不停地扭頭觀察林子里的風吹草動),表現(xiàn)出求助的態(tài)度,她告訴士兵,信是約翰娜寄的。
坊間傳言約翰娜與士兵的關系曖昧,安娜是知道一些的。自己那位朋友雖然不愛說話,但關于士兵的事情,能津津有味地講上一晌午。搬出她,面前這位總該幫幫自己了吧,至少也得把我安全送回去,這是人之常情,安娜想。
果然,對方?jīng)]有拒絕,愿意陪同安娜一起送信。安娜起初不愿意,最后還是妥協(xié)了。獨自行動意味著危險,有人跟著總會安全許多,何況是認識的人。兩個人走在一起,很容易尷尬或不自然。士兵想牽住安娜的手,被她給躲開了。
一片花瓣黏在安娜發(fā)梢上,指甲大小,安娜沒有理會。她已經(jīng)抵達火車站門口,穿過那條小徑,就是月臺了。一輛警車停在了她的身后,安娜沒有在意。她喘著氣飛快通過最后這段小路。枝干斑駁的白樺、碧綠的麥田、廣闊的藍天映在她的眼中,還有那三棵高高的白楊樹。
米婭和頭發(fā)亂糟糟的男人坐在右前方的長椅上,靠得很近,具體在做什么,看不真切。只見白光一閃,男人抽出尖利的匕首,在米婭頸邊比畫,眼看就要割破她的脖子,小小的米婭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她發(fā)梢上的花瓣在她劇烈的動作中滑到地上,消失在泥土中。遠處教堂的大鐘滑過最后幾秒,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三點了。安娜渾身顫抖,心一橫,尖叫了一聲,抬槍扣下扳機。
眼看窗外的白樺逐漸稀疏,緩緩吐露出田野的景象。約翰娜知道終點站即將抵達,車站對面的麥田,十多年前就存在,她對此記憶清晰。換掉難受的濕褲子,孩子興致很高地用肉嘟嘟的手掌拍打窗戶,他還不滿一歲,長得圓頭圓腦,鼻子和眼睛很像她的媽媽。
之前的夢境讓約翰娜心情凝重,她并不知道這次見面,安娜會怎樣待她。時間過去這么久,轉(zhuǎn)眼間她已和一個富商有了自己的孩子。丈夫常常不在家,所以這次歸鄉(xiāng),她只能帶著孩子前來,途中舟車勞頓,困難重重,好在挺過來了。
至于士兵,他在八年前就戰(zhàn)死了,約翰娜的信中提到過,不知安娜讀了沒有。同樣是信,十二年前的春天,約翰娜以思念父親為由,謊稱她的父親藏在鄰鎮(zhèn),請求安娜幫忙送信,安娜爽快地答應了,結(jié)果踏入士兵設下的陷阱。安娜的父母都在外地生活,她平時由年邁的奶奶照看。安娜這一去,就和士兵在鄰鎮(zhèn)住了半年,米婭也是這個時候懷上的,這讓她不敢回家。
約翰娜在鄰鎮(zhèn)的旅館里等到了兩人,不過她沒有露面,而是住在他們隔壁,安娜整天悶悶不樂,她全看在眼里。在一個沒有星星的晚上,約翰娜借來燭火,寫下第一封信,猶豫之下,她沒有立刻交給安娜。后來,士兵快要隨軍離開的時候,為保全自身,約翰娜鋌而走險,跟隨士兵去軍中做了一名雜役,那封信是在走時由士兵轉(zhuǎn)交的。她對士兵的感情自此深埋心底,再無破土而出之日。
在與安娜為數(shù)不多的書信往來中,她得知母親去世、父親失蹤的消息,傷心之余,喪失了回斯諾瓦的動力,自此流落北方。如今,約翰娜有了自己的孩子,回來看看母親的愿望愈發(fā)強烈,于是有了這次并不輕松的旅行。
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窗外的輕風撫著陽光,萬物都孕育著生機與活力。懷中的那團小生命“咯咯”的笑聲,融化了約翰娜緊繃了多年的心。完全可以相信,斯諾瓦,有著嶄新的開始。約翰娜放下心中的畏縮與歉疚,哼 起《German Youth Guard》的旋律,期待起接下來的重逢。
遠遠地從樹葉空隙間看見火車站大廳的潔白墻壁,比照記憶中小木屋的模樣,約翰娜彎起嘴角笑了,她為斯諾瓦的發(fā)展感到開心,不愉快的事情全都過去了。月臺上的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看起來和諧而美好。
火車到站,汽笛聲中,約翰娜挎上背包,右手抱緊孩子,左手卷住裝著鮮花的袋子,朝車門走去,她的身上似乎充滿了無窮的力量。遠處教堂的鐘聲在這時響起,悠遠肅穆。都三點了啊,約翰娜感到一絲不好意思,邁出踏向月臺的最后一腳。
“砰!”一聲槍響打碎了寧靜,躲藏在樹叢中的黑鳥,撲棱棱地驚飛。
大雨下了整夜,斯諾瓦墓地的看守者在第二天早晨開始工作,空氣非常清新,他哼著歌,消化著胃中的食物,低頭清理地上的落葉。
一塊墓碑引起他的注意,準確來說,是那塊碑前擺放的東西。七枝白百合由絲帶捆扎著放在右側(cè),左邊是把純黑的自動手槍,槍口插著一朵白菊,朝向旁邊的樹林。它們沒有被雨水淋過的痕跡,看來剛剛放下不久。
出于好奇,年輕的看守者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朵白菊,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花的斷口非常平整,像用刀子切出來的。
看守者將花朵原樣放回,朝著墓碑微笑。
“十二年了,終于又有人來看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