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顧所來徑

爆竹店埋葬著我的祖先。

那是一個月弓形狀的小山彎子，一屏青山作弓臂，門前山溪當弓弦。弓臂和弓弦之間是百余畝田園，里面點綴著十幾戶儲氏人家，幾片桑，一叢水竹，一些桃李杏和板栗米棗。早先，還有幾個稻草垛，黃牛站在草垛底下仰頭吃草，水牛臥在地上搓著闊嘴反芻，有石頭、圓木和稻草麥秸搭砌的簡易雞塒、豬圈、茅廁。在吳頭楚尾的大別山中，這樣依山傍水自我圓融的自然村落遍地都是，譬如爆竹店周邊的汪屋、海螺、邋遢石、楊嶺、界牌嶺。它們散落明亮如夏夜星辰，安靜隱忍又似豆棚瓜架上的草蟲。

關(guān)于爆竹店這個小地名的由來，我曾經(jīng)請教過祖父，他怎么解釋的我不記得了?；蛟S那里曾經(jīng)有一爿賣爆竹的小店，或許曾經(jīng)有人家以制售鞭炮為業(yè)，或許那是很古時候的事，連祖父也說不明白。我確鑿知道的是，我所見的爆竹店與爆竹沒有關(guān)系。時移世易，世上的許多重大事件到了后來大都無從梳理清晰，甚至在當時就迷霧重重撲朔迷離，青史的白紙黑字也不見得完全可靠，何況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村莊的名字。但每一次去那里，走過人家屋拐那片四季翠綠的水竹林，我都會下意識地想：為什么叫爆竹店呢？

爆竹店十幾戶人家背后，是一面朝陽曬暖松柏森森的岡坡，岡坡的半腰上，三層苔痕蒼蒼的石級高高拱衛(wèi)著遠近這一支儲氏祖先的老墳山。我素未謀面的曾祖、高祖、天祖、列祖、太祖?zhèn)兊膸资鶋炡?，按照輩分緊密地排列成整飭的一字，左昭右穆，尊卑有序。殘損的墓碑上，記錄著墳冢山向、老大人老孺人名諱、立碑時間以及立碑人名字的陰刻碑文，早已在風雨霜雪和青苔石花的侵蝕下分崩離析，漫漶不可辨讀。野草、竹木和荊棘呼嘯著叢生墳山之上，像數(shù)支冷兵器時代一致對外又相互攻伐的部隊，年年上墳山時持刀去砍，扛鋤頭去挖，下次去的時候，它們必然生長得越發(fā)繁茂越發(fā)孔武，肆無忌憚地霸占著逝者的地盤。于是，祭奠儀式最后就演變成活人與草木之間的戰(zhàn)爭，草汁四濺，樹液橫飛，砍伐者的頭臉手腳也往往被竹茬和樹刺弄出血來，被隱藏于枝葉間的葫蘆蜂蜇一頭包，被毒蛇咬傷。這樣的拉鋸戰(zhàn)和持久戰(zhàn)，次復(fù)一次年復(fù)一年永無休止，也從來分不清勝負，像一個隱喻。

在鄉(xiāng)間，老墳山以及祠堂、譜館，與文廟、惜字亭、土地廟、觀音廟一樣，有著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墳山無人照管，任其榛莽縱橫蛇鼠打洞鳥獸出沒，就是忘記根本、背棄祖宗，是會被鄉(xiāng)人所唾棄不恥，罵為不孝甚至咒為絕后的。如此罵名誰也馱不起。因此，那些在外工作只在過年前回一次鄉(xiāng)的人，歸鄉(xiāng)后的第一件要事就是上墳山祭掃，帶上鋤頭和彎刀仔細清理祖先的門庭。然后才能回家貼春聯(lián)，一家老小安心啖肉吃酒納福過年。

在我的家鄉(xiāng)岳西，人家的房前屋后都有墳塋，少的幾座，多的幾十上百座。雖然新墳上燃燒的磷火在夜晚看起來詭異如《聊齋》，會讓小孩子懼怕得不敢出門，但鄉(xiāng)人并不忌諱與逝者同居。我小時候還經(jīng)常坐在墳溝里晨讀，站在墓碑上練習金雞獨立，挖墳頭上的新筍，從來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墳塋上墓碑林立紙標飄揚，人家里炊煙裊裊油鹽茶飯，死者安之若素，生者也處之泰然，數(shù)百年來一直如此。有一年山里發(fā)大水，泥石流四處肆虐，我去鄉(xiāng)下采訪，在一個名叫巍嶺的偏僻鄉(xiāng)鎮(zhèn)里，親眼看見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從人家房子后山上的新墳里沖下來，撞破土磚墻壁，不偏不倚地停放在那戶人家的堂軒正中間，下面還墊著兩米厚的砂土。后來，我和幾位外地作家說及此事，一位朋友說：這事可以寫一個小說，題目就叫“飛來的祖先”。

如果有人問我：你從哪里來？從前我會窘迫，訥訥然不知所措?，F(xiàn)在，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從祖先那里來，攜帶著他們的樸野與沉疴。

很小的時候，逢清明、七月半、臘月二十四以及除夕的早晨，一年四次，我都跟在祖父和伯祖后面，提著一篾籃子香紙爆竹、紙標冥錢和魚肉米飯，翻山過河走五六華里山路，到爆竹店去祭拜祖先。祖父輩的人，是普遍極其看重祭祀的，再忙都是親自到場?？桌戏蜃诱f：“祭神如神在?！庇终f：“吾不與祭，如不祭。”祖父和伯祖沒念過什么書，自然不知道這些話。但圣人的許多教誨，是以另一種樸素的民間語言，以口口相傳代代相繼的方式鐫刻在他們心里的，比如“死者為大”，比如“祖先有靈”。在他們看來，祖先們?nèi)匀皇腔钪模皇遣辉陉栭g，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繼續(xù)生活著，祭祀的時候，他們就會出來享用祭品，收受子孫孝敬的錢財（黃表紙、冥錢以及鎖錢），在陰間受用。因此，祭品可以不很豐盛，但一定要精潔，也一定要把家中最肥的一條魚、最好的一刀肉奉獻出來。香紙冥錢燒得越多越好，祖先不至于在地下受窮。他們還說，地下的人平時是睡著的，放爆竹是為了把先人從夢中喚醒。

在供上祭品燒過香紙放過爆竹之后，祖父和伯祖就會令我給祖先磕三個頭，告誡我態(tài)度務(wù)必虔誠恭敬，額頭必須著地，聽到三聲悶響，跪要有跪相，膝蓋處必須沾有黃泥巴，并且先行雙手捧著香燭莊重示范。他們說，老祖宗們的在天之靈會保佑我無病無災(zāi)，也會保佑我將來會念書，考上名牌大學。每一回，祖父都會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爆竹店是我們的故土，我們家是在我的祖父你的高祖手上，從爆竹店遷到車灣的?！彼淮斡忠淮蔚刂钢切┮荒Ｒ粯拥耐琉z頭，教我一一辯認這一座墳是我的什么公，那一座墳又是我的什么婆。他指一個我就點一次頭，當時我或許確實記得幾個，但也或許只是胡亂點頭哄他高興。他是個慈祥的老人，我一點兒也不怕他，但他故意唬著臉翻出大半眼白時的樣子，還是有幾分嚇人的。

我真正記憶深刻的，是燒完香紙祭畢列祖列宗之后，腿腳困乏了，照例到爆竹店隔壁的汪屋三叔祖家里去喝茶歇腳。三叔祖與我的祖父和伯祖是“共爹爹各老子”的堂弟兄，也就是同一個祖父不同的父親?！暗痹谕钗髂戏窖岳锏囊馑际恰盃敔敗?。那個慈眉善目的矮胖光頭爹爹，常常賞給我一些當時很稀罕的東西。有時是幾個霜果，有時是兩粒水果糖，有時是數(shù)片茯苓糕，有時是一小掛鞭炮，反正從不讓我失望。這些恩惠也是我樂意去爆竹店的重要原因。他們?nèi)齻€老弟兄則坐在天井周圍，靠著門框或墻壁愜意地抽黃煙，在繚繞的藍白煙霧中吞吞吐吐，輕言細語閑道家常。三只煙筒缽子在石礎(chǔ)上輪流磕得叭叭響，地下的煙灰東一小撮西一小撮，有的還在冒著煙。雖然我們與汪屋儲家是還未出五服的至親，并且都是從爆竹店那“一顆菜”分蘗出來的，是“家里人”，但因為住的地方離得遠，農(nóng)活又緊而重，除了祭祀和婚喪喜慶，平時兩邊人也少有來往。祖父在生時經(jīng)常對子孫說：“家里人之間要經(jīng)常來往走動，一年不走就疏，兩年不走就遠，三年不走就成了世人?！弊娓杆f的“世人”，指的是非親非故的世上人。爆竹店雖然是家族發(fā)脈之地，那里的十幾戶儲氏人家與我們卻早已出了五服，也就是說早就成了世人，見了面只是禮節(jié)性地打聲招呼，相互發(fā)一圈平頭紙煙，說幾句不咸不淡的世面話。他們每次也都懇切地叫我們?nèi)ノ堇锖炔?，去吃午飯，但畢竟很疏了，不好去的?/p>

時隔多年，在我的伯祖和祖父均已駕鶴西去，肉身安葬在車灣向陽的山坡上之后，祭祀的禮儀也隨著他們的仙逝以及時代的演變而簡化。我和父親以及家族的叔伯弟兄們，只在每年臘月二十四過小年那天，開著車來爆竹店祭祀祖先，祭品只有一束塑料花。因為森林防火，香紙冥錢不能燒，爆竹不能放，魚肉葷腥弄起來很麻煩，干脆省了，頭是磕的，有人的西裝褲子連地上的草尖也沒有挨著。匆匆而來，草草一祭，然后車屁股冒著青煙急馳而歸，連墳頭上比人還高的野草也懶得拔掉一棵，清理砍伐的事全部交給了爆竹店和汪屋的族人。如果祖父仍然健在，他不知道該如何暴跳如雷，如何怒罵甚至痛哭。與他那個時代人的標準對比，我們是望墓而非祭墓，只是履行了一個義務(wù)，了一樁差事。爆竹店的同宗越來越陌生，連還在五服之內(nèi)的汪屋家里人的門也很少進了，那些發(fā)型時尚的新生代小青年我一個也不認識。漸漸地，流著同一管血的我們和他們，變成了世人、路人、了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的孩子已經(jīng)十五歲，他從未去過爆竹店，弟兄們的孩子也一樣，幼兒帶過去怕喝風著涼，怕“鬼摸頭”，大孩子們的作業(yè)總是日夜寫不完。沒有來過，也就意味著爆竹店在下一代將被徹底地遺忘，就意味著那個地方、那片老墳山、那個祖居之地在如不在。遺忘其實就是拋棄。多年以后，當他們長大成人走向四方，在他鄉(xiāng)憶起祖先，只會想到車灣的墳塋。即使他們想去爆竹店祭祀遠祖，也找不到來去的路。于我這一代人而言，爆竹店老墳山上的先人，哪座墳里安葬著哪位祖宗，也是一團模糊，我的父輩也未必說得清，除非翻查家譜，但無事翻家譜做什么呢？祖先的墳塋其實不過是一些代號，一些生命的鏈條，只剩下抽象的象征意義。但他們是血脈之河的上游，是我們的來處，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們。

他們其實大多是有姓無名的人，一輩子在山中修理地球，不曾富更不曾貴，有的也許還十分潦倒，留在家譜上的記載，只有寥寥一兩行字：姓名字號、生卒年月、兒孫誰誰以及安葬何處，生平事跡是空白。只有一個例外，按照碑文和家譜記載，是清朝嘉慶年間人，曾是太學生，在國子監(jiān)讀過書，當過江南省的州縣長官，家譜上有一整頁的版面。少年的時候我曾經(jīng)認真翻過家譜，想尋覓我們這一支儲姓祖先里的聞人達士，除了幾個地方上的小官吏和并不太知名的文士，其他都是平頭老百姓。這讓我很失望，于是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混賬話：“都是些螻蟻，這譜修得有何意義？”這大不敬的話被父親聽見，他劈頭蓋臉把我痛罵一頓，末了補上一句：“你狗日的有本事，能把天捅一個大窟窿，你以為你能進國史?。俊鞭D(zhuǎn)個身，他又氣憤地補上一句：“要是在過去，非把你請進祠堂，扒掉你一層皮不可?！?/p>

無人年少不虛榮，無人年少不癲狂，奈何英雄名士不世出。蒼生里的絕大多數(shù)，無論當初懷著怎樣的襟抱與野心，在短短數(shù)十年的生命歷程中又曾如何地頑強折騰過，最終不過平凡如土雞柴犬，微賤如蒼蠅蚊蚋，一生行跡只有留在世譜和墓碑上的一兩行字，簡略而冰冷。但在一個人自以為雄姿英發(fā)如周郎的輕狂少年時，要他承認這樣一個黑色的令人沮喪的終局，畢竟也是困難的。

己亥年臘月二十四日，一個陰雨天，我和叔伯弟兄再次來到爆竹店祭奠先人。下跪的時候，憶起當初的輕薄和無知，想到自己隨流逐波毫無建樹的半生，不禁心生羞慚。愧疚罷，又徒然心生“水月鏡像”的空幻感。前年，我曾經(jīng)在一篇題為“清明記”的文章里這樣寫過：

荒草沒徑芭茅割頸，樹木叢蔚隱天蔽日，走獸飛禽品類繁滋體態(tài)碩大，熟悉的故鄉(xiāng)山已成陌生可畏之地，要提柴刀一路劈砍才可抵達祖先的墳塋。一大家子的男丁，兒輩漸長大，父輩漸老邁，兄弟輩漸滄桑，當年一起來祭祀的祖父輩已享血食十數(shù)載。故去的人，久了之后，就很少來入夢，甚至很少想起，一想起，忽覺人間空寂。

先祖有靈，請寬宥我這個不肖子孫，原諒我弱冠時的冒犯。

祖父當年說過的話，有一些是非常有道理的，比如先祖?zhèn)內(nèi)匀换钪诹硪粋€世界里注視并護佑著我們。他們都沒有留下照片，也沒有遺物。他們的骨殖埋在九泉之下，靈魂升在碧藍的高天上，生平寫在黃脆的族譜里，木主供奉在家族威嚴的祠堂中。

在我的家鄉(xiāng)，至今仍留存著一百多座各個氏族的古宗祠，儲氏、劉氏、王氏三大姓宗祠之外，有孫氏宗祠、祝氏宗祠、方氏宗祠、程氏宗祠、汪氏宗祠、柳氏宗祠，等等等等，像一冊冊典籍遞藏在群山之間。當年我做新聞時，有幾年對祠堂特別感興趣，查過一些資料，采訪過好多人，寫過幾篇文章，拍過上千張圖片，深嘆它們的壯觀與精美。它們歷經(jīng)數(shù)不清的天災(zāi)人禍，能夠完整地保存下來，本身就是奇跡。并且兩三百年來，在時代演進中，它們先后發(fā)揮過多重功能：起先是家族祭祀、供奉牌位、私塾授課、家族議事、舉辦紅白喜事的場所，是藏書樓，是戲臺，后來是抗日營地、紅軍軍械制造所、紅軍醫(yī)院、紅軍獨立師司令部、解放軍指戰(zhàn)員駐地，再后來是人民公社、地方人民政府辦公室、中小學校園、糧倉、批斗場、牛欄、革命教育基地、民俗展館、書畫攝影作品展廳、古建筑遺存、省?？h保單位……在不同的時代，它們都是莊嚴而不寂寞的，承擔著不同的歷史使命。這也是它們歷幾世劫經(jīng)幾世難，依然屹立不倒的原因。

這些祠堂均是江右贛派建筑。有人說是徽派，其實不是。贛派建筑和徽派建筑固然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都是倚山面水，都是青磚白墻黑瓦，都是雕梁畫棟，都有馬頭墻，也都素雅敦樸風韻蒼古，很容易混淆。但徽派的馬頭墻沒有贛派那么高聳，更沒有那么飛翹生動，整體氣勢也略為遜色。贛派也沒有徽派那樣精雕細琢、極人工之能事。前人說，這些祠堂都是江西人進山來建造的，未必如此，也未必不如此。但我以為最大的可能，它們就是當年本地能工巧匠的作品。原本，岳西人的老祖宗，除了西南片極少數(shù)原住民（那里有新石器時代人類活動遺址），其他都是元末明初時期，因躲避戰(zhàn)亂，從江西鄱陽湖畔的瓦屑壩遷進山里來的。

明代的宗祠早就在漫漫時間中化作齏粉無從尋覓了，現(xiàn)存的多是清代早期和中期所建，也有一兩座建于清末和民國初年。其規(guī)模有大有小，形制有繁有簡，視氏族當時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實力而定，但基本上是三進三出。封建社會是家天下，所謂修齊治平，個人治身，家庭治家，氏族治族，省府州縣治地方，朝廷治國，五者治則天下大治，氏族實際上就是封建統(tǒng)治的基本單位，也是封建社會的縮微。自朱熹于南宋時立祠堂之制，祠堂就既是家廟，所謂“正本清源，認祖歸宗”，也是權(quán)力的象征。

幼年時，祠堂于我是可敬更可畏之地。里面既高大空曠又潮濕陰冷，黑森森的，瘆人，住著許多“檐老鼠”，也就是蝙蝠，它們齊齊整整怪模怪樣地倒掛在房梁上，用綠豆眼睛瞧人。最可怕的是神堂里供奉的祖宗牌位，一列列一排排呈佛塔狀，比躺在門板上新死的人以及墳頭上的幽藍磷火更令我惶怖。牌位就是木主，鄉(xiāng)人謂之“靈牌子”。于是無意中會想起鄉(xiāng)間罵人丟東西的話：“做鬼都看不住靈牌子?！膘籼美镱D時鬼影幢幢，飄飄而來忽忽而去，頭發(fā)立時被屋頂吸得站起來，冷汗瞬間浸濕了衣裳。尤其是想到，有一天，親人和自己也會成為其中一塊涂著黑漆刻著大字的木片，荒涼與悲傷就不請自來。誰說童蒙無知？在生死面前，貓狗鼠雀也是有知的。

及至長大了，讀了幾冊圣賢書，有了一些并不值得說道的閱歷，才漸漸懂得，祠堂里的文化和學問大得很：建筑的，歷史的，人文的，藝術(shù)的，民俗的，譜系的，移民的……別的暫且不說，單說里面的戲樓和楹聯(lián)。

吾鄉(xiāng)的祠堂大多有戲樓，一般設(shè)在前廳閣樓上，也有的設(shè)在正廳二樓，與后廳神堂供奉的祖先牌位正好相對。戲樓過去唱地方戲，潛山彈腔、岳西高腔、黃梅戲、琴書，也有打鼓書。戲是供活人消遣娛樂的，也是用來娛神的，也就是請祖先一起來分享。追溯戲劇的最初功能，本來就是用來娛神而非娛人的，如識者所言：“勾欄劇場起源于早期廟宇前的酬神表演，雛形狀態(tài)的戲曲文化也多與春祈秋報的酬神謝神有關(guān)?！睉驑撬鶌手瘢鋵嵤枪?，是祖先的魂靈，請祖先聽戲，體現(xiàn)著孝道。世間本無鬼神，但在古代，從孝道文化而言，不崇神、不信鬼，就是不認祖、不敬宗，是大不孝。關(guān)于此，周作人在《無鬼論》中說得十分透徹：“在中國講神滅論，人們還可以容忍。成問題的乃是無鬼論。因為這不是宗教上的，乃是倫理上的問題了。說無鬼便是不認祖宗有靈，要牽涉到非孝上去了?！碑斈晡易x這篇文章，十分佩服，批點道：知堂老人此語一針見血，極富卓見，儒家以忠孝治天下，怎么能自打嘴巴，否認祖先之靈也就是鬼的存在呢？

吾鄉(xiāng)城郊的汪氏宗祠，其戲樓兩側(cè)楹柱上的一副對聯(lián)，恰好體現(xiàn)著戲樓既娛人也娛神的雙重功用。聯(lián)文是這樣的：

演一部忠孝圖后人作鑒

唱幾闋青平調(diào)先祖是聽

我每見一次，就嘆服一次，對聯(lián)文瘦氣腴、字平意曲，古人寫得真是好。

在我的家鄉(xiāng)，儲氏是第一大姓。所謂大姓，也并非是名門望族的意思，而是說四十萬人里姓儲的差不多有十萬人之眾。第一人口大姓的宗祠自然宏偉壯麗。儲氏宗祠建于清代咸豐年間，距今一百六十多年。建造時，遠近鄉(xiāng)人稱之“為歷傳所未有，一時人心翕然，莫不有本源之感、親睦之風”。其大廳影壁上，書古聯(lián)一對：

讀圣賢書當作仁人志士

聽祖考訓即為孝子慈孫

此聯(lián)體現(xiàn)的是忠孝節(jié)義的道德準則，也體現(xiàn)著報效國家之心、為生民造福之志。先輩言必行行必果，后世延其德昭其志。抗戰(zhàn)時期，經(jīng)國民政府安徽省建設(shè)廳廳長儲應(yīng)時和中共地下黨員儲醉醒籌劃，在祠堂里創(chuàng)辦安徽省私立南岳中學，宗祠成為中共地下黨的活動場所。1947年，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在宗祠里建立鄂豫皖軍事政治大學皖西分校。這是劉鄧大軍在安徽境內(nèi)較早創(chuàng)辦的一所軍政學校，安徽因此成為二野軍政大學的發(fā)祥地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祠堂一度是人民公社所在地，糧站、信用社、供銷社等也都先后在此辦公?，F(xiàn)在則是南岳中學校園，兼作鄂豫皖軍政大學皖西分校舊址紀念館，系省保單位。吾鄉(xiāng)是革命老區(qū)，也是純山區(qū)，人稱“紅色岳西，綠色海洋”，儲氏宗祠也是紅色祠堂。

前些年，因為維修祠堂檢點文物，負責修復(fù)事宜的族兄儲昭武在祠堂藏書樓上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十本珍貴古籍，包括明版的李白詩集，有幾首《全唐詩》都未曾收錄。還有一套八冊《皖典類編》，清初所纂，經(jīng)查證為海內(nèi)孤本，另有兩本分別藏在哈佛大學和日本。祠堂里發(fā)現(xiàn)的這些書后來捐獻給了文物部門，我曾借來《皖典類編》第八冊《藝文類》看過幾天，已經(jīng)多處破損，收錄的是李白、黃庭堅、王陽明、楊載、王煜、周霆震、李公麟諸名公大筆和安慶本地文人寫的關(guān)于古皖山川風物的詩文。

聞弦歌而知雅意，見古籍而思盛衰。據(jù)說，祠堂里原先保存著諸多珍貴文物，只惜歷經(jīng)風滄云幻之后，故物多已不存，漸漸只剩下一個空殼建筑，在風雨吹打和白蟻啃咬中慢慢衰朽。

祠堂不僅僅是宗廟，也是歷史和文化的載體。每一座祠堂，都蘊藏著豐厚的歷史文化信息，是一部無字的史書，也是一本無聲戲。小說家和劇作家可以之為題材，著百萬字長篇，寫全本大戲。

上一次在祠堂的戲樓上聽戲是哪一年？我說不清楚，只知道我出生的時候，戲樓上就沒有鑼鼓響琴瑟鳴了。

吾鄉(xiāng)人家，過去無論門第高低貧窮富有，家家有堂軒，系正屋居中的一間，作用大致相當于廳堂，是一戶人家的臉面。但不止如此，堂軒也可以說是袖珍版的祠堂。古有軒堂，漢樂府詩云：“黃金為君門，璧玉為軒堂”，我估計詩中的軒堂就是后來的堂軒，堂皇而軒敞。當然，不是所有人家的堂軒都堂皇而軒敞。寒素如我家，連堂軒的墻壁都不曾用石灰水粉刷過，土磚裸露著，磚與磚之間也不曾勾縫，泥跡凹凸粗憨，但它仍然是我家的臉面，只是臉小一點而已。

堂軒的門平時是關(guān)著的，只有在辦正事做大事譬如過年、嬌客初上門時才打開。堂軒的南墻下常年放置著一張條形的香火桌，有一米六五高，漆成黑色或棕色，浮雕或透雕著梅花鹿、麒麟、仙鶴、喜鵲、慶云、老梅、蒼松、秀竹一類的祥瑞圖案，上面供奉著近祖的牌位。每年臘月二十四，上墳山請祖宗們回家過年，要在堂軒焚燒香紙燃放爆竹，對著牌位行三跪九拜之禮。到了正月十五，年過完了，也行禮如儀，送祖宗歸山。除夕之夜，在桌子一左一右各點一根紅燭，中間燃一爐香，一家人圍著一盆栗炭火吃瓜子花生和糖果，陪著祖宗守歲。家中有尊貴的客人初次來，比如新女婿上門、新媳婦娘家人登門拜訪，要請到堂軒里，以示對嬌客的尊寵。男人來，讓家族的叔伯弟兄陪坐，女人來，讓嬸子姑嫂陪坐。先擺糕果茶敘話，然后吃正飯。所謂糕果茶，就是在正飯前喝一杯清茶，配以糕點、糖果、水果和堅果，給肚子打個尖，同時也起鋪墊作用，讓陌生的新親戚之間彼此有個初步交流，吃正飯喝酒時才有氣氛。周代有鄉(xiāng)飲酒禮，照《禮記》的記載，是地方諸侯的鄉(xiāng)大夫、州長、黨正，于三歲一大比之年，或者春秋兩季會民習射之際，或者冬季蠟祭之時，所行的宴飲禮儀，請地方上有名望的人來聚餐喝酒。其作用，是向諸侯舉薦賢良方正之士、賓禮賢者、祭祀山川鬼神以及習射，其禮儀十分繁瑣也十分隆重。吾鄉(xiāng)的擺糕果茶，我以為也可以謂之鄉(xiāng)飲茶禮，只是與古代的鄉(xiāng)飲酒禮相比，儀式比較簡單，但也是很正式很鄭重的。茶湯三泡之后，撤席再布席，上正飯。正飯是以豆腐為主的八大碗，都是半肴半湯的水碗，一碗碗地上，一道菜吃完再上下一道菜，一道菜兩盅酒，飯前上紅燒肉、蔬食和各色小咸菜，一一吃喝下來，往往要從正午吃到日落時分。現(xiàn)在想來，那些菜都家常得很，除了銀魚、蝦米和豬肉，其他都是素菜，只是在當時也算是盛宴了。

堂軒的南墻上，掛著中堂。此中堂既非宋元的宰相，也非明清的大學士，而是貼在墻上的字畫。家境殷實或者有些地位的人家，堂軒里放置著待客的名木桌椅茶幾，中堂上的字畫也是一方名家的手跡，畫一般是《松鶴延年圖》或《螽斯衍慶圖》。普通人家則只有一幅本地略通文墨者比如教書先生寫的對聯(lián)，以及貼在對聯(lián)之間的一整張紅紙。紅紙上用墨汁寫著“天地君親師”五個楷體、魏碑體或者隸體的大字，以示崇奉，后來改成“天地國親師”。對聯(lián)的內(nèi)容一般與家族源流相關(guān)，各個姓氏都不相同。橫批多是“紫微高照”。紫微的意思是紫微星，也就是北極星，古人認為紫微星是眾星之主，鄉(xiāng)人視之為吉星，可以護佑門庭照亮前程。

我家的中堂兩三年就要換一回，風總是把紅紙撕成碎片，即使仍然完好，紅紙也經(jīng)不住歲月的淘洗，褪色，發(fā)白，甚至因為屋瓦漏雨而霉爛。中堂可以換，但內(nèi)容不變，我家的中堂對聯(lián)一直是這樣寫的：

河東世第傳千古

皖北家聲振萬年

這幅對子寫的也是我們這一支儲氏的源流：受姓于齊（今山東），望出河東（今山西夏縣北），輾轉(zhuǎn)江蘇江西，最后遷徙到安徽。但我們這里屬于皖西南而非皖北，為什么說“皖北家聲”，這個少年時的疑問至今未解。

儲姓在岳西乃至皖西南是人口大姓，外地卻不多見，是名副其實的人口小姓。無論是舊版的《百家姓》還是新版的《千家姓》，這個姓氏都排在非常靠后的位置。據(jù)本土民俗專家考證，其他地方的儲氏，只分布在上海市，江蘇的鎮(zhèn)江、宜興、常州、泰州，湖南的懷化、桃源，安徽的阜陽諸地，以及秦嶺以南的陜南和鄂北一帶。這些年，偶有各地同姓相互走動，尋根溯源，延修族譜。國有國史，家有家乘，老一輩的人是極其看重纂修譜牒的，今人多已不然。

修譜的主要依據(jù)，自然是字輩，鄉(xiāng)人謂之“派”。同一個姓，并不表明是同一族的，因為有的姓是帝王賜姓，有的是由于特殊原因中途改姓。譬如王氏，就有太原王和瑯琊王之別，有的出自姬姓，有的出自媯姓，有的出自子姓、田姓或燕太子丹，有的出自少數(shù)民族。但“儲無二姓”，是同一棵樹結(jié)的種子，同一株菜發(fā)的苗。儲姓發(fā)源自周朝早期，初祖姓姬，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受姓儲?！讹L俗通》是這樣說的：“儲姓，齊大夫儲子之后也?！币簿褪钦f，儲姓源自儲子。儲是他的字，子是尊稱。儲子為齊國國相，曾主導齊宣王破燕國，《孟子》和《戰(zhàn)國策》有相關(guān)記載。后世子孫以其字為姓，并尊其為“儲太伯”，一如古公亶父的長子、勾吳第一代國君吳太伯。到了東晉，司馬睿率衣冠南渡，儲姓隨之渡江到了江南，據(jù)說曾是江蘇的望族。

在我的髫齔之年，家祖父即教我熟記儲氏的派：熙福祁永代，文安太伯叔，仕浩啟聰明，睿志賢良達……這個派序五字一句，流麗雍容，綿綿如瓜瓞絮絮如雨絲，每一句都完整有深義，每一個字都吉祥莊敬寓意美好。這“字輩歌訣”必是先祖中頗通文墨者的創(chuàng)造。每一個字就是一輩人啊，思之能不驚悚？但在四五歲的幼兒聽來，佶屈聱牙如周《誥》殷《盤》，既聽不懂，更難以記憶。勉強記住的，只有“茂德誠昭著”，因為祖父一再地耳提面命：他是德派，我的父親和叔叔是誠派，我是昭派，以后我養(yǎng)了兒子是著派。直到祖父作古多年之后，我才從家中珍藏的族譜里把這個字輩抄寫下來，并進而明白，我們這一支儲氏，先祖是唐代山水田園派代表詩人之一的儲光羲，人稱“江南儲氏之祖”，江南儲氏多為其后裔。他留下的作品甚多，有一首《尋徐山人遇馬舍人》是這樣寫的：

泊舟伊川右，正見野人歸。

日暮春山綠，我心清且微。

巖聲風雨度，水氣云霞飛。

復(fù)有金門客，來參蘿薜衣。

其詩清鮮自然如草尖晨露，徐緩悠閑若大象漫步，讀起來，似是與莊周談人，與故人談心，與仙家說世。據(jù)說，在大唐盛世，儲光羲與李白、王維、孟浩然、韋應(yīng)物、柳宗元諸公齊名。后來，在安史之亂中，他被攻破長安的叛軍俘虜，被迫接受偽職，不久脫身歸朝，貶死嶺南?；蛟S是這個原因，他的詩名與清譽一起被掩。但說起唐詩，他的名字和詩作仍然是繞不開的一座山峰。

先祖有詩名，子孫與有榮焉。自十九歲時起，我即立誓當作家，乃至以文章自命，孜孜以求讀讀寫寫二三十載，如今已然到了齒搖發(fā)稀的中年。只惜生性駑鈍，好文章依然是巫山一段云，是夢里俏佳人，依然只在春秋大夢中。前幾天還這樣寫：“好文章是一瓣梅，絲絲縷縷，其香在有無之間。”文章之事實難，比古人登蜀道還要難，卻又從未輕言放棄。于是常常在情緒低迷的時候，這樣勸慰自己：一直寫，一直寫，我的得意文章就在下一篇，絕妙好詞可以遠追先祖。

儲光羲是什么輩分的，我沒有弄清楚，只知道他是儲太伯的第五十八世孫。

昔年，鄉(xiāng)人淳厚端方有古人風，很看重禮儀規(guī)矩，人與人之間相處，首先注重的是輩分，也就是派。在家族內(nèi)部的一些重要場合，比如在祭祀、飲宴、議事、祠堂看戲時，尊卑長幼之序自然是錯亂不得。就是平常在路上遇見長輩，哪怕對方比自己要小一大截，哪怕來者癡呆傻或者窮困潦倒，也要主動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按照輩分喊一聲尊稱，殷勤問候其自哪里來、到哪里去、吃未吃過飯、身體強健與否之類。寒暄一過，然后低眉順眼側(cè)立路旁，待其先行十數(shù)步遠，之后才敢移步向前。假如遇到的是自己的晚輩，架子大的人大可以顯示輩分尊貴，無論來者年齡、男女、身份、貧富，一律站在路中間，靜等其上前溫言軟語地獻殷勤。如若對方稍有不恭敬不周到的地方，輕則可以教訓之、呵斥之，重則可以體罰之，屈起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狠狠在他頭上鑿幾下，謂之“磕毛栗”，大約其聲音與熟透的板栗從樹上掉下來砸到人頭上的聲音相似；或者撿一根柴禾，打一頓不肖子孫的屁股。遇到平輩，則區(qū)分年紀大小，大哥就是大哥小弟就是小弟，年紀小的要主動“加敬”年紀大的，并讓其先通過，年紀大的也要溫言問候年紀小的，頗有古人所說的“豈弟君子”之風。只有同一字輩年齡又相差不大的，才可以嘻嘻哈哈玩笑打鬧。

輩分當然不止體現(xiàn)在家族內(nèi)部，不同姓氏的鄉(xiāng)人之間也是如此。祖父的異姓同輩視作祖輩，兒孫的異姓同輩視同晚輩，相處時一樣講究禮儀規(guī)矩。只是除非被激怒不過，輕易不會代他人教訓兒孫罷了。萬一有人越俎代庖，將他人不曉事的子孫打罵了一頓，那人家也是不敢吱一聲的，當面還要千恩萬謝，甚至要用手帕提幾只雞蛋去賠禮道歉，慚謝自己教導無方壞了門風。

在我咿呀學語時，祖父和父母叔伯就教我識人、叫人。小孩子叫不叫人，也就是是否主動尊敬他人，是衡量其懂不懂事的一條首要標準，更可以考量其家風是否淳良家教是否嚴格。鄉(xiāng)人過去常言：“從小看到老?！庇终f：“小時偷針，大時偷金?！闭J為苗不秀則樹不正，主動叫人的孩子，長大了必定有出息；小時候品行不端，長大了就是害人精。老古話多是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有樸素的道理在，也往往在很多人身上應(yīng)驗。

時間的車輪走到了當下，鄉(xiāng)人已經(jīng)不大講究字輩了，但遺風尚存。假若在飯局上遇到同姓，禮節(jié)重的中老年人還是要相互問一聲：“您老是什么派？”若是輩分不同，座席也因之有所調(diào)整，敬酒時晚輩也要先敬長輩。遇到本鄉(xiāng)本土的外姓人，也要按輩分坐席吃酒。更年輕的一代則不然，很多人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派了。在我還是無知少年時，有一度非常反感在飯局上論輩分，心里想：輩分大有什么了不起？及至后來馬齒漸增，終于認識到，論輩分并不是虛情假意繁文縟節(jié)，更不是封建糟粕的殘余，而是中華民族優(yōu)良道德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忠孝勇恭廉，這十五個字，其間有大義存焉，新時代倡導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之也是一脈相承的。

先儒言必稱三代，在言辭中反復(fù)感喟和怒斥世道變壞人心不古，所謂禮樂崩壞、世風日下，后世的人感嘆時事，也動輒說世風日下?！笆里L日下”這個詞我在《尚書》中見到過，作為中國最古老的歷史文獻，足以證明這個詞早在公元前五世紀就在使用了。一代接一代的人，都在喟嘆世風日下，但是不是世風真的就日下、一蟹不如一蟹了呢？自是未必然。我們丟失了一些金玉，也傳承發(fā)揚了一些國風。正如草木枯而又榮、河水涸而又豐、春花謝了來年又清發(fā)，江山代代有人，每一代都有忠孝仁義的人杰，都有溫良恭儉的楷模，美好的品性如同長江之水黃河之波，其來有自，也滔滔不絕源源繼進。真、善、美總是長存人間的，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全部姓氏所有炎黃子孫的三位始祖。

時間如密雨，千條絲，萬根線，落在地上都不見。

不知不覺間，祖父離世已十五載，照古人的說法，“墓木已拱”，墳前樹木有兩手合抱那么粗了。他的陰宅就在故園背后，離我們的新家一華里之遙，踮起腳尖幾乎就能望見。但一華里足夠遠，十五年也足夠長，家人早已習慣失去他的日子。那個命運多舛又謙恭隱忍的老人，一世劬勞，一生做了別人三生的事，一輩子不說別人一句壞話。他對后輩的影響，身教重于言教。

人間匆匆忙忙，走著走著，祖父輩的親人就一個一個走散了，慢慢地被淡忘。世事也是如此，許許多多的事在心頭記著記著，漸漸地就記不住了。他們和它們，分明來過，又分明沒有留下確鑿的痕跡，就像一陣晨風。珍藏情感和記憶需要一個匣子，重拾或者打開需要一把鑰匙。想起木心先生的《從前慢》：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屬于我的匣子和鑰匙，無非是大腦和文字。我將從前的事寫下來，其實也是無意間的事。

庚子初春的一個傍晚，我一個人去墳山上看望祖父。墓碑上所嵌的照片里，老人家還是那個樣子：清瘦臉，臉腮和下巴上的胡子樁密密的硬硬的，白發(fā)向后梳著，目光又溫和又靜遠，像在無聲訴說著歲月萬年久長，說著子孫奕葉吉昌。

墓碑上刻寫著他的大名：儲德志，以及他的字：子明。說來慚愧，當年鄉(xiāng)人喊他子明、子明哥、子明表爺、子明爹或者胡子老爹，我一直到他安葬立碑時，才知道他的大名。

他活了七十八歲，勞作了一生；青年喪妻，分蘗了三棵菜；死于非命，留了個好名聲。

一代人去世，于家人而言，是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我寫下關(guān)于親人往昔的碎片，寫下爆竹店、祠堂、戲樓、堂軒，以及祭祀、鄉(xiāng)飲茶、字輩和禮儀，也并非只是為了紀念。何況，文字是很虛幻的東西，不如供奉一刀肉一尾魚實在。多年寫作的經(jīng)驗也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寫作就是鉤沉和打撈，而寫下，則意味著從此放下從此遺忘，就像還一個人情。這當然不是我的初衷。

那天，從祖父安息的山坡上下來，鄉(xiāng)間的夜已經(jīng)黑透，天上大小星斗爛漫閃爍，松竹在晚風中搖搖晃晃，枯草的影子在地上寫寫畫畫。望見坍塌的故園，瓦斷椽殘，草白苔蒼，李太白的詩忽然浮現(xiàn)在眼前：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