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馬
之后大概過了半年,我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對方一開口就問我是不是宜信大師。我說,我是叫宜信,不過不是什么大師。他說,哪里哪里,大師謙虛了。我們對大師防脫的方法很感興趣,這個周日不知大師有沒有空?我正準備掛掉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對方突然壓低聲音說,一堂課五千塊,放錄音磁帶的話五折,全是您的,我們一分錢不要。我立刻問道,周日幾點在哪?
我沒有留意那個地址,等到了才發(fā)現這里就是之前自己上班的地方。可是那家編劇公司已經人去樓空。一位頭發(fā)茂密年約三十歲的男人坐在新公司的前臺,一見我就熱情地招呼道:宜信大師!我非常驚奇,但沒有問他怎么知道是我,裝作一副和他同樣了解察人之道的樣子。我看了一眼他脖子上掛著的工作證,伸開雙臂:翔宇大師!他只是草草應付了一下我的擁抱,示意我直接往里走。我走過前臺的拐角,才發(fā)現里面擠滿了人。從最里面的房間傳來一個聲音,下一個是哪位大師?
我進去的時候前一位看上去至少有兩百斤的大師正準備離開。我看了一眼他的頭發(fā),不禁在心里冷笑,就這個頭發(fā)密度也想來競爭這個職位?他忽然轉身問,你們這兒是不是要坐班?其中看起來比較像領導的面試官點點頭。他說,那不行,我沒法兒坐班。為什么?他問。我有怪癖,必須全裸才能寫得出東西。他盯著面試官們。另外兩位面試官不約而同倒吸一口冷氣,只有那位總面試官無動于衷。我還沒仔細想防脫和寫東西的聯系,總面試官就直接喊了下一位來示意他離開。
我準備充足,非常自信,一坐下就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個小時防脫方面獨到的見解。我甚至掏出了一本利用網絡自制印書服務在三天內做好的《防脫大師》,得意地向對面的三位面試官展示。直到這時,那位總面試官才確認我是完全搞錯了。我們這招的是反拖大師,不是防脫大師。他說。我一下愣住了,反拖?對,反拖延癥。我慌了,其實……反拖延癥和防治脫發(fā)之間有著非常微妙的聯系。他已經沒興趣聽我再講,面無表情地說,你的情況我們大致已經了解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什么?你覺得自己在做人的方面有什么優(yōu)點?我振作起來:我穿著衣服也能寫。
由于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我回到家才覺得不對勁。我撥通了一開始打來的那個電話,問對方是不是搞錯了,我對拖延癥和反拖延癥都不了解。他說,怎么會搞錯,你不是寫過一個《反拖延癥》的說明文嗎?我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之前在編劇公司上班的時候,確實交過這么一個故事梗概。我趕緊說,你搞錯了,那個跟反拖延癥沒什么關系。他說,怎么會?我說,雖然名字是叫這個,但是那不是教人怎么反拖延癥的。他沉默了。我繼續(xù)解釋,那個是故事,是編的。他還是沒有說話。我下了決心:您聽說過文學嗎?
他在電話那頭長吁一口氣,知道知道!早說我不就明白了嘛。我也松了一口氣,所以說我寫的那個跟治療拖延癥……他忽然吟道,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李白嘛,文學嘛。我才明白他在吟詩。我說,這好像是杜甫……他詩興大發(fā),又來一句,少時了了,大未必佳!我說,這不是……他不滿地說,文學嘛!我只好說,哎,哎。他余興未了地說,明天你來上班,我們再好好地交流一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掛了電話。
這時我才知道自己竟然通過了面試。我一個晚上都沒睡好,反復思考這些事件之間潛藏的聯系。我甚至不無焦慮地想防脫和反拖之間說不定真的有什么微妙的聯系。我還懷疑這壓根就是前東家設下的局,他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利用了我熱衷于各類面試的弱點。
情況 4.2 若f3(v)=1,此時最壞的情況是v點關聯5個6-面,一個3-面,v的非三角鄰點均為3-點,且它們各自還關聯著一個3-面。由R1,R2.1,R3.1或R3.2或R3.4及最壞3-面6-點情形得
第二天一早,我才想到事情可能沒我想的那么復雜?!凹兇馐菍ξ膶W的誤解?!蔽疫@么安慰自己。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瘦子和一個胖子通過了面試。我們三個坐在一開始面試的那個房間等待。就在我準備以一種較為輕松的心態(tài)來對待眼下的事情時,那個瘦子主動招呼道,我叫王疆。他是對著胖子說的,我也就沒好意思接話。但胖子一點反應都沒有,氣氛迅速尷尬起來。他又說,叫我疆哥就行了啊。胖子還是沒反應。我只好接了一句,哪個疆啊?他說,新疆的疆,我是新疆人。我心里咯噔一下,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說,哦,你原來是干啥的?他說,我學化學的,不過我做的是瓜果生意。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正準備說兩句以后成了同事可以找他買棗的客套話,他卻突然又把目光扭向了胖子。你是干啥的?
胖子只是呵呵了一聲。我有點不舒服,要是有第四個人在場還好,現在只有我們仨,一個不說話,就只有我來救場。我只好又問疆哥,那你怎么會來這兒?疆哥茫然地說,我也不知道,他們打電話讓我來,我就來了。胖子又是呵呵一聲。我心里已經非常惱火,但還是保持了冷靜。你呢?他問。我說,我也是這樣的。他說,不不,我是問你之前是干嗎的。我差點兒說了實話,我是編……笑話的。編笑話?疆哥不解地問。我解釋道,你收到過通訊公司發(fā)的那種笑話短信吧?他點點頭。我說,我就是為通訊公司編那種笑話的。哦!他驚嘆道,我還以為那些都是……都不是人編的,是機器自動生成的,他解釋道。嘖嘖,他繼續(xù)感嘆,沒想到背后還有個活人吶!垃圾。胖子突然說。
我已經氣瘋了,差點以為自己真的在通訊公司上班。疆哥搶先站了起來,用食指指著他,你、你、你!半天也沒想出來怎么說,最后氣急敗壞地說,我看你一會兒怎么全裸上班!我這才想起來這個胖子就是面試時候的那個胖子。就在這時那個前臺走了進來,笑容滿面,三位大師都來了啊?疆哥神色不自然地點點頭,我也嗯嗯兩聲。胖子卻出乎意料地站了起來,上前握住前臺的手,變了個人似的,熱情道,您好,葛總!
我和疆哥都愣住了。胖子又拉過來一把椅子,葛總,您坐!這時我心里已經和明鏡一般,原來這個貌不驚人的前臺才是真正的大領導。經常在面試傳說里聽到有公司會出這種下三濫的招數,沒想到真的遇到了。我也不甘示弱,立刻撿起了地上的一張廢紙,向垃圾桶走去。沒想到胖子立刻在背后喊道,別扔,那是我的名片。我站住了,回頭道,怎么可能,哪有這么大的名片?胖子冷笑一聲,你再仔細看看!我低頭一看,果然是張A4 大小的名片。上面印著王文浩三個字和他的Title,反拖延癥超級大師。我一身冷汗,這才明白已經中了這個叫王文浩的胖子的計。
這時,疆哥走上來,拿過我手里的名片,唰唰撕成數片,替我走到垃圾桶前扔掉。現在不就是垃圾了嗎?他笑道。胖子一句話沒說。葛總察覺到氣氛不太對,招呼我們,大家都過來吧。
我們跟著葛總走到了一個透明落地玻璃墻的房間。我忽然認出來這就是我以前老挨批評的地方。而之前那個面試的房間呢?我怎么都想不起來那是原來的哪個地方。今天第一天上班,剛剛你們都相互認識了吧?葛總問。胖子搶道,認識了認識了,葛總您不知道吧,疆哥以前是賣瓜果的呢。我心里嗤之以鼻。他接著說,這位更厲害,以前是給通訊公司寫笑話的。
我正等著這一刻,剛要開口說我并不是干那個的,葛總已經說道,哦?是嗎?我怎么知道的情況是……他轉向我,你是編故事的吧?我想糾正他,是寫喜劇的,但實在懶得費勁解釋,就點頭承認了。胖子終于再次失利。葛總突然吟道,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我們三個都愣住了。原來葛總就是電話里的那個人。葛總見我們三個都沒反應,問道,怎么樣?胖子大喊,好詩!葛總道,我寫的。胖子傻了。葛總問,怎么了?胖子很快反應過來,一拍大腿說,寫得太好了!葛總淡淡地道,沒什么,文學嘛,文學。
疆哥湊上來,其實……我也有這方面的興趣愛好。葛總驚訝道,哦?你也愛寫點東西?疆哥不好意思地說,寫著玩,寫著玩。葛總說,有什么作品沒有?疆哥面露難色,有是有……葛總鼓勵道,念出來給大家聽聽!疆哥說,那我就念了???葛總點頭。疆哥閉眼吟道,我有神劍異人與,暗中往往精靈語。識者知從東海來,來時一夜因風雨。
我們都蒙了。胖子大喊,你放屁!見我們都看著他,他結巴道,這不是你寫的!疆哥嗆道,不是我寫的難道是你寫的?。颗肿酉肓税胩煲矝]想出來,只好向我求助,我搖搖頭。不是我不愿意幫他,我也覺得這不可能是疆哥寫的,只是真的不知道這是誰寫的。葛總點頭贊許,寫得很不錯嘛。疆哥道,跟您寫的還差一大截呢。葛總非常得意,但還是謙讓了一下,哪里哪里,我已經老了,這都是年輕時候寫的,也是寫著玩,呵呵。
我想起前一天葛總在電話里最后說的那句,明天我們再好好交流交流,不由得焦慮起來。我非常擔心葛總隨時會把這個話題拋向我。我想到以前上學的時候,所有同學被老師逼迫去參加一個背詩大賽,我意外地過五斬六,進入了決賽,但最后我卡在了“黃鶴一去不復返”的后面一句上……老師對我非常失望,我躺在床上整整一晚都沒有睡著,流盡了眼淚,我想我的人生從此完了。第二天早上我決定用錢彌補這一切,我把五十塊(當時我所有的積蓄)裝在信封里,正面寫上老師的大名,準備趁下課去問問題的時候一并交給她。然而,我前面排著好幾個同學在問數學題,課間只有十分鐘,我焦躁地看著手表,這一舉動顯然觸怒了老師,她怒喝,嫌久就滾出去!我嚇傻了……我又哭了。我打開信封,取出那張五十塊錢,撕成兩半!我想,讓你們看看我的勇氣是多么巨大!我敢撕——錢!可是,他們并沒有注意到我的整個舉動。我捏著錢和信封默默走出了辦公室,回家用透明膠帶把錢重新粘好。但接連去了好幾家小店他們都不收這張鈔票……我非常絕望??赡芫褪且驗榻洑v過這些絕望的事情,我才變成了一個像今天這樣堅強的人。
想到這一點,我立刻打斷他們,葛總,咱們是不是該進入正題了?葛總愣了一下,說,對,對,既然今天是你們第一天上班,有些事情我得先交代一下。我們這個反拖延癥大師班,主要是……他話還沒說完,胖子就說,葛總,您不用說了,我們都了解了。葛總很驚訝,???是嗎?胖子拼命點頭。葛總不相信似的,又看向疆哥,疆哥竟然也點頭表示知道了。我被他倆突然的一致搞得有些暈頭轉向,我正準備說,我還不知道……葛總卻說,好,那我就不打擾你們思考了!他轉身就走。
直到這時,我才終于認識到面試意味著什么。面試只是通往遙遠無限的未來的一開始站著的那只斯芬克斯。當它提出問題之后,不管回答正確與否,我們都將從它張開的口中進入它長達一生的身體,除了前進沒有其他出口。
我為自己想到這個富于文學化的表達而感到一絲欣慰,我想這可能是在編劇公司上班的那半年唯一的一點收獲。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副作用,比如令我在這樣的場合渾身洋溢著一種不必要的鎮(zhèn)定。我想雖然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但我至少還年輕啊。而疆哥和胖子呢……少說也有三十來歲了吧,他們毫無前途可言。至少就此刻而言。
于是我像他們一樣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這里像以前那樣,放置著一個長長的會議桌和凌亂不堪的椅子。疆哥已經趴在桌上,專注地寫著什么,而胖子……我嚇了一跳,他竟然脫得只剩一件背心和一條大褲衩。我說,你、你想干什么?!胖子停下動作,看了我一眼,然后繼續(xù)脫他的背心。我趕緊戳戳疆哥,疆哥抬頭看了一眼,非常冷淡地說,他這個怪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說,我沒想到是真的……疆哥嗯了一聲,繼續(xù)埋頭寫字。我只好找了個背對著胖子的位置坐下來。
但是這樣一來,我就沒法看到他們在做什么,更不曉得工作的內容是什么。我開始回憶事情的整個經過,反拖延癥……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寫過的那個故事梗概,那似乎是為一個系列劇而寫的其中一集,內容非常樸實無奇。也許這就是他們把這當成了真的是在講如何治療拖延癥的原因。最終,我斷定這就是一家?guī)椭欠N懶惰的年輕人打消做一個寄生蟲念頭的社會組織,一家NGO,否則怎么會不克扣我們向會員收取的聽課費呢。但不多的社會經驗又告訴我,也許他們會利用其他面目的把戲迫使我們?yōu)楣灸怖?。不管怎么樣,眼下最大的問題是,我應該做點什么才能使自己從這種窘境中走出來,邁出這個職業(yè)生涯的第一步。
這房間是如此的安靜,窗外有鳥叫,光明的空氣布滿了一切細節(jié)。我不由得再次神游起來,竟然思考起了疆哥念的那首詩究竟是誰寫的。我反復在心里默念那四句詩,突然意識到我一定早就背過,否則怎么會疆哥只念了一遍我就牢牢地記住了它?我很想問他,這到底是誰寫的。就在這時,我才感到房間安靜得不太正常,仿佛除了我之外就沒有別人了。我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到了,但是,萬一這只是我的錯覺,回頭就是全裸的胖子……
斗爭了一會兒之后,我還是勉強地開始寫下第一個字。這種體驗是如此熟悉,就像以前上學時做那些困難的數學考題,即便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解,還是會裝模作樣地寫上∵、∴乃至一個答案,√2 。不知過了多久,葛總進來了,我如釋重負,這時才發(fā)現我?guī)缀跏侵匦掳岩郧皩戇^的那個《反拖延癥》寫了一遍。但是我還抱著光明的念頭,這只是上班的第一天,我還年輕,往后我總會知道怎么做的。
葛總默默地讓我們把寫好的紙交給他,這時我才發(fā)現胖子根本就沒有全裸,他還穿著那條大褲衩。我驚訝道:你怎么沒有脫光?胖子輕蔑地看著我:你是傻逼嗎?!我蒙了,疆哥也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仿佛這個誤解跟他全然沒有關系。他倆什么時候關系變得這么融洽的?葛總簡單地看了一眼我們寫的東西,宣布我們可以離開了。我問,這么快就可以下班了?葛總默不作聲。我只好跟著胖子和疆哥一起走了出去。
我們三個沉默著坐著電梯下去。胖子在一層出去了,疆哥則去地下二層,那里是車庫。你也開車來的?疆哥問。我茫然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跟著疆哥下來,也許是潛意識里感到某種召喚。我覺得他可能會跟我說些什么話。就算是聊聊家常熟悉熟悉也好啊。我可憐地想。然而他什么都沒有說。最后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空曠的車庫里差點迷了路。
后來的事情我簡直有些不想再說,那家公司和前東家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一開始我感到非常憤怒,我竟然這么輕易地就被騙了。但事情過去了一段時間以后,我又覺得自己其實也沒有損失什么,無非是一些情緒。直到我又在兩三家公司干了幾年,結識了不少比我成熟有智慧的人,又出國旅游了幾趟,增長了一些見識之后,我才逐漸意識到,那第一天所謂的上班可能壓根兒就不是上班,而是一場真正的面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