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走了,留下鍋里的肉丸子,走之前還洗了碗。那只鍋堅硬厚實,可燉可煮,是她剛到瑞士時花了大價錢買的,剛買時拍了照發(fā)給我看,說等我來就做飯給我吃;碗?yún)s是之前住在這里的人留下的,不成套,一只鑲了金邊的藍白條紋碗,一只磕了口的黃底碎花碗,還有一只半透明的雕花玻璃碗。由于我來了,碗不夠用,吃飯時不得不借用她室友的盤子,他們的盤子也不成套,和這宿舍里的生活一樣,不過只是將就。
我臉上的淚痕干了,皮膚緊繃得有點難受,卻遠遠比不上心里的難受。我不明白,不明白她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今天是公休日,她明明不用去實驗室,我們明明可以提前計劃,一起去湖邊走走,或者去市中心逛逛,可她卻什么都沒說。我來洛桑已經(jīng)三天了,后天就要走,她卻每天都在忙,我們哪都沒有去。
今天早上七點半,她的手機鬧鐘沒有如常響起。八點半,我睜開眼,看到時間一驚,坐起身推醒她,告訴她要遲到了,她卻說再睡會兒不著急。我起床洗漱,洗了櫻桃,烤了吐司,回到房間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把氣墊床豎起來,靠在窗邊擋住陽光,自己則回到木板床上重又睡下。
這里是她的寢室,靠南墻邊是書桌,桌上零散堆著雜物和書本;靠北是衣櫥,掛不下一年四季的衣服,不應(yīng)季的只能疊起來收進大號行李箱擱在櫥頂,等到換季再更替;東邊開了一扇窗,正對西邊她的木板床。床不大,我以為我們會像過去出游時那樣擠一張床聊到天明,她卻特地買了一張氣墊床,充上氣鋪在地上,房間里便再無落腳之處。她說她腰疼,氣墊床太軟睡不了,只能委屈我睡地上,一人一床也睡得更好。我當然不會搶她的木板床,她根本不必找這種借口。
她的寢室比我在國內(nèi)租住的單間還小,外面的客廳倒是很大,連著廚房,灶臺寬闊。廳中央是碩大的餐桌,可供七八個人同時就餐,但我來的這幾天桌邊同時就座的從沒超過兩人。南面的窗邊擺著一張小幾和一對相向的沙發(fā),天氣好的時候透過窗可以一路望到日內(nèi)瓦湖。這不是她學校的官方宿舍,租住的卻大多是她學校的學生,一層樓七間寢室,不分性別,共用客廳兼廚房和兩個浴室。我只見過兩個她的室友,都是白人女生,見我只是點點頭,我不知道她們算不算她的朋友。她每天早出晚歸,好像實驗室有忙不完的工作,可今天卻破天荒地睡了懶覺。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搖頭。我問她吃不吃早飯,她說不用管她。我問她今天是不是不用去實驗室,她沉默片刻,說過會兒。
我不再煩她,回到客廳一口氣吃完兩片吐司,涂了黃油和花生醬的,又厚又膩,可我還是硬塞進肚子里,連同本是為她準備的第二片。櫻桃還剩很多,大前天我和她一起去超市買的,一公斤一大筐,打完折只要19.99 瑞士法郎,如果不吃完很快就會爛。在超市里,我看到一對同性戀人,他們穿同款不同色的背心和中褲,紋著同樣的船舵文身,一個在左肩后側(cè),一個在右腳腳踝。他們也在挑櫻桃,趁店員不注意,左肩文身那個偷偷捏起一顆櫻桃,喂進腳踝文身那個的嘴里,兩個人相視一笑。我用手肘碰碰她示意她看,她卻瞪我一眼,用中文小聲說“別這樣”,然后推著車離開了賣水果的區(qū)域,我只好跟上。我勉強吃了幾顆櫻桃,太甜了,它們比國內(nèi)能買到的個頭更大,顏色也更深,呈紫紅色,在國內(nèi)市場上不叫櫻桃而叫車厘子,賣好幾百一斤,顯得比本地櫻桃更高檔。我把剩下的櫻桃留在窗邊的小幾上,想等她一會兒起來再吃。
她起床后,沒有一句解釋,沉默著洗漱,沉默著從冰箱里拿出大前天在超市買的打折冰鮮肉。兩盒豬肉一盒牛肉,紅白相間,都是機器絞好的肉糜,這里只能買到處理好的凈肉,冷冰冰的,沒有溫度。她把肉倒扣進最大的玻璃碗,加鹽加胡椒剁大蔥。我抱著手臂看她,剛過肩的頭發(fā)潦草扎成一個馬尾垂在腦后,和我差不多的長度,卻好像很久沒有打理,扎不進去的發(fā)絲不時滑落遮擋住視線,她不得不用手背和手腕蹭起發(fā)絲挑到耳后。放在以前,我會取來發(fā)夾為她把碎發(fā)夾起,可我不確定她現(xiàn)在是否愿意讓我這么做。去超市那天,我像從前一樣伸手去挽她的手臂,她卻觸電般抽走,說會被人誤解。我的手懸在半空沒有著落。
我告訴她應(yīng)該跟我聊聊。她拌著肉,問聊什么,沒有回頭。我問她今天是不是不用上班。她說今天是公休日,實驗室放假,下午去跟美國的同行開個遠程會議就行。我問她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我用力抱緊自己的雙臂,指甲扣進手肘內(nèi)側(cè)柔軟的肉里。她用手抓起一團肉糜,搓成丸子排上砧板,說她在做菜,一會兒再說。
我忍不住了,回房間甩上門。她的房間,她的門。我專程飛來洛桑找她,她卻這樣冷漠待我。我甚至不顧被邊檢查獲的風險在旅行箱底藏了她最愛吃的大肉粽,我媽親手包的,特地找人封了真空包裝,她拿到后卻看也不看就塞進冰箱。她真有那么忙嗎?每天早上八點半出發(fā)去實驗室,晚上九十點鐘回來倒頭就睡,沒有精力和我多說一句話,卻不愿錯過每周兩次的法語課。
我不懂,如果她不想我來,為什么一開始不說?沒錯,提前來找她確實有點倉促。我此刻本該和男友在南法度假,行程結(jié)束前才會抽一天到瑞士同她見面,然后坐飛機回國。若不是那場爭吵,我不會臨時更改行程,三天前坐火車直奔瑞士。我沒法繼續(xù)和男友共處一室,就連他是否還算我的男友都無法確定。我哭著給她打電話,問她我能不能提前幾天過來和她一起住,她沉默了一會兒,最終說“好”。我知道她會答應(yīng)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不會不管我。
可她現(xiàn)在這樣算什么?我們每天見面講話的時間不過早晚那一小會兒,她根本不問我和男友為什么吵架,每天不見人影,連公休都不告訴我。我來洛桑的這幾天只去了超市,就想等她休息時一起出去逛逛。我甚至查好了攻略,這附近有不少地方可去,坐火車就能到。可以往東走,去沃韋的葡萄梯田,累了到蒙特勒吃一點東西,再參觀西墉城堡;也可以去西面的莫爾日,看奧黛麗·赫本的墓地和威耶宏城堡,正值花季,城堡花園里鳶尾應(yīng)該開得很好。我本可以一個人去,但我想和她一起,我們一起去過麗江和大理,玩得很開心。兩個人一同出游可以互相拍照,可以點更多種吃的東西,一路上還能聊天,比一個人有意思多了。自她出國讀博以來,我們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好不容易有這次機會可以好好彌補,我不懂她為什么不珍惜。
她推門進來,說菜做好了可以吃飯了。我扭過頭去。她問我怎么了。我不說話,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說做了肉丸煮了飯,等我餓了自己吃,隨后便轉(zhuǎn)身出去。
我大聲哭起來,傷心又憤怒,與男友的矛盾、旅途的勞累以及在她這里受的委屈,通通混雜在一起,化作決堤的淚水噴涌而出。我盼望她像從前那樣,見到我哭便為我剝糖,喂進我嘴里說別哭,再哭下去眼睛會腫??墒菦]有,我等了很久,她沒有進來。我追出去,她已經(jīng)走了,只留下鍋里煮好的肉丸,緊緊挨在一起,在湯水的浸泡下泛白。那碗洗好的櫻桃也在原處,孤零零映照著高處的天空和遠方的湖。
二
剛進大學的時候,我們好像一對雙胞胎,總有人分不清我們兩個。高中剛畢業(yè)的女生,一樣的高馬尾,一樣的齊劉海,一樣的黑框眼鏡和一樣被軍訓曬黑的膚色,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們學校大一實行書院制,打亂了專業(yè)分寢室,她學理,我學文,她從外地保送過來,我則是本市普通考生。見她的第一眼,她正彎腰拿掃帚打掃寢室,聽到有人進門便抬起頭,晶亮的黑眼珠,小巧的圓鼻頭,看到我和我媽微笑著叫,“同學好,阿姨好”。后來,我媽私底下跟我講,看到她第一眼時驚呆了,還以為是失散多年的女兒。不用我媽說,我也以為遇到了失散了多年的姐妹。
與我們同寢室的還有兩個室友,一個是學霸,一個男朋友多,都不常見人影。只有我倆總是一起行動,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操場鍛煉,一起繞著校園一圈圈散步聊天。她1月7日生,我7月1日生,名字又相近,這些緣分注定了我們的友誼迅速升溫。我很快學會了如何打扮自己,從一個土里土氣的女高中生蛻變?yōu)榕髮W生,并且將我的經(jīng)驗傳授于她。我買來美發(fā)沙龍的打折券帶她一起去做造型,教她怎么用基本款衣物進行穿搭,她不肯學化妝,需要的時候都是我親手替她化。我鼓勵她和我一起去做激光矯正視力手術(shù),摘下黑框眼鏡,可是她不敢,最終買了一盒日拋的隱形眼鏡,僅僅在重要場合使用。由于不熟練,她自己不會佩戴隱形眼鏡,所以總是我?guī)退?/p>
大一結(jié)束吃散伙飯的那天,我又一次幫她戴上隱形眼鏡、化了妝,還從自己的衣柜里挑了一條精致的小裙子給她穿。輔導員看著我倆,分不清誰是誰,對著我說,曲靖雅,以后可要少哭鼻子啦,要是英文系女生個個都像你這樣愛哭,誰受得了?我說,錢老師,她才是曲靖雅,我是吳雅靜啊。輔導員拍拍腦袋說,哎呀,你倆總成雙成對,連體嬰兒似的,我怎么分得清?她說,錢老師,你別聽她瞎說,我是吳雅靜,她就是曲靖雅。輔導員皺起眉說,你倆別跟我開玩笑啦,到了外院和生科院都要好好的,聽見沒?我倆拉長聲音說,謹——遵——錢——老——師——教——誨——,然后一起朝他鞠了個躬,又在他的訓導聲中跑遠。
班級的散伙飯之后,幾個要好的同學又續(xù)攤喝酒,我喝得有點多,一杯接一杯。我從沒喝過那么多酒,情緒伴隨酒精一同在我體內(nèi)發(fā)酵?;貙嫷穆飞纤鲋?,走著走著,我開始哭。我哭得很兇,哪怕是向心儀的學長表白被拒都沒那么傷心過。我倚著她的肩,拽著她的臂,眼淚鼻涕都蹭上她的衣服,她也不在乎,只是架著我走,最后實在走不動了,拖我到教學樓前的臺階坐下。
我緊緊摟著她,說我不想搬,不想和她分開,只有她是我的雙胞胎,沒有她我可怎么辦。
她笑笑說,總要分開的,每個人都要獨自長大。隨后,她從口袋里掏出了棒棒糖,櫻桃味的。我一根,她一根,塞進嘴里,我漸漸止住了哭。夜風涼如水,吹散了我體內(nèi)的酒精,我意識到她早就料到我會哭,早就準備好了糖,繼而想她真是好,我可能再也不會遇到這么好的朋友了。那天晚上,我們并排坐了很久,我靠著她的肩,挽著她的臂,她挺直身體好讓我靠得舒服,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我記得那晚的新月,在云層遮掩下時隱時現(xiàn),彎彎的月牙尖好像她彎彎的眼。我突然想我不應(yīng)該吃掉那根棒棒糖,我應(yīng)該把它埋進土里,柄朝上,也許來年會長出一棵櫻桃樹,不,我又糾正自己,是一棵棒棒糖樹,上面結(jié)滿櫻桃味棒棒糖,雙生的,每串兩根。
三
我不懂,一點都不明白,那么好的她去了哪里。大一結(jié)束以后,我們?nèi)员3种^去的親密聯(lián)系,幾乎每天中午我都會到實驗室門口等她一起去吃飯,周末也總約她出去看展或聽講座。她在生科院的學業(yè)很重,如果我不拖她出來,她很可能會忘記吃飯或者只是點個外賣,周末就宅在寢室過兩整天。我總是拉著她出門,去體驗外面的新鮮世界,去呼吸實驗室外的空氣,她需要我,就如同我需要她一樣。每次我有什么情緒或情感上的困擾,都會找她傾訴,她冷靜又理智,總能一針見血,分析出我的癥結(jié)所在。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懂我的人,她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子?
我又哭了一會兒才止住淚,喉嚨干渴,抓起書桌上的杯子出門倒水喝。她不在家的時候,我總是偷偷用她的馬克杯,杯身上印著淺藍色的圓,杯子有柄比較好拿,容量比客廳里的那種玻璃杯要大,還能隔熱。廳里有幾個我沒見過的白人男生,正協(xié)力將那張大餐桌的桌板翻下來,再將桌腳折起,我才知道這大桌子可以折疊。我們照面后,彼此都是一愣,停下腳步和動作。其中一個戴鴨舌帽的白人男生最先反應(yīng)過來,換上笑容,用英文對我說:“靜,你也在啊?我還以為你去學校了?!?/p>
我沒見過他,只好點點頭,想快點應(yīng)付過去。
“那正好,你要不要下樓參加派對?我們正在做準備,桌子不夠多,所以上來搬。沒想到你也在,不然早就邀請你了。”
他說這話時,臉上帶著笑,卻好像有幾分緊張。我意識到,他大概把我認作了她,但又不太確定。我剛在她寢室里哭完,戴著框架眼鏡,頭發(fā)披散下來,沒化妝,穿著睡衣,還拿著她的杯子,看起來是有點像她。
“你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再過半小時左右下來,就在地下一樓的活動室,我們馬上弄好了。有啤酒、飲料、比薩、零食之類的,你什么都不用帶。朋友間的小型聚會,都是這棟樓里的人,還有他們的……伴侶?!彼f完捏了捏耳垂。
我正想直接拒絕,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既然他把我認作了她,其他人或許也分不清我倆,不如趁機去會會她在這里的朋友,體驗一下她在這里的社交生活。我對于她在瑞士的生活環(huán)境一無所知,甚至連她每天在實驗室里具體忙些什么都不知道,每次問,她都三言兩語搪塞過去,說太復雜了我不會懂。她也不樂意我去她的學校,不把我介紹給她在這里的朋友們。但我可以自己去結(jié)識啊,哪怕被發(fā)現(xiàn),我也有理由說以為他邀請的本就是我,反正我也叫靖。
我換上同樣禮貌的笑臉,用英文說:“好呀,沒問題。我一會兒下去?!?/p>
白人男生好像松了口氣般,說:“太棒了,那一會兒見!”
“一會兒見?!?/p>
下樓前,我又洗了把臉,但沒化妝,鏡子里的我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和她有八分相似。當然了,我們本來就是“雙胞胎”嘛。我從衣櫥里挑了一件她平時常穿的純色T 恤,配上自己帶的牛仔褲和運動鞋。幸好我考慮到旅途中轉(zhuǎn)方便,才在一箱適合拍照的花裙子和小皮鞋當中塞進了一條休閑褲和一雙跑鞋。至于T 恤嘛,我的都太花,她的風格相對偏素,反正我們身材差不多,她衣櫥里的我都能穿。當室友的那一年,我們也常常互換衣服穿,我問她借襯衫和T 恤,也把自己的連衣裙借給她。
準備妥當,我鎖上門,拔下鑰匙揣進口袋便下樓。她的房間在三樓,沒電梯,我邁著輕快的步子一級級往下走。對于這個計劃,我愈發(fā)感到興奮。到了一樓,我沒有從平時進出的那道樓門出去,而是繼續(xù)往下到地下一樓,這里竟然還有一道直通外面的門。也難怪,公寓樓建在山坡上,樓前樓后的地勢有高低,兩道門出去分別是坡的兩面。這道門的門口停了好幾輛自行車,顏色鮮亮、骨架纖細,像是山地款,看來有不少人騎自行車上下學,確實環(huán)保又方便。樓梯口就是洗衣房,三臺洗衣機和兩臺烘干機正在里面隆隆運轉(zhuǎn),還有幾個裝滿衣服的鐵框擺在一旁,像是在排隊等著清洗。我沿著昏暗的長廊走了一截,洗衣房的機器聲逐漸被活動室里的聲音遮蓋,音樂聲、歡笑聲,還有法語的交談聲,一同悶在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背后。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希望她的法語能力還沒達到日常交流的水平,也希望里面的人都和剛才的白人男生一樣分不清亞洲人的臉。我深吸了一口氣,我是靜,靖是我。我掛上笑容,推門而入。
活動室很大,幾乎有樓上的半個單元那么大。墻上貼著一些手繪海報,線條粗獷,色彩張揚,放的音樂節(jié)奏感很強。房間中央拼著四張客廳里的那種大方桌,桌上堆著一些比薩、薯片、小蛋糕、巧克力之類的吃食,飲料擺在墻邊單獨的長桌上。桌邊圍坐著十幾個人,見我進門,房間里瞬間安靜,所有人都轉(zhuǎn)頭看向我,在座的有男有女,有白人,也有有色人種,我迅速掃視了一圈,房間里沒有別的華裔,我悄悄松了口氣。只有剛才邀請我的白人男生顯示出認識我的跡象,朝我揮揮手。
“嗨,靜!我就知道你會來的,隨便坐。我給你倒飲料,你喝什么?”他摘掉了鴨舌帽,露出一頭金黃柔軟的卷發(fā)。
“雪碧就行?!本戆l(fā)男生的一側(cè)正好空出個位置,我坐了過去。
他站起身走向一旁的長桌去給我倒雪碧,坐在他另一側(cè)的女生朝我笑笑,我也回以微笑和點頭。她的皮膚呈一種特意曬出來的健康小麥色,光滑油亮,她也戴著鴨舌帽,穿豆沙色的緊身背心和帶毛邊的牛仔熱褲,胸前疊戴了好幾條長短不一的金屬項鏈。她挪了一個位子坐到我身邊,朝我伸出手,說:“靜?你好,我是薩拉,吉姆的女朋友?!?/p>
我趕緊伸手回握,她稍稍用了點力,握得我有點疼。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頭頂上的鴨舌帽就是白人男生先前戴的那頂,原來他叫吉姆。吉姆給我倒來了雪碧,順勢和薩拉換了位置,隔著薩拉捏捏耳垂,朝我笑笑。這樣也好,至少可以避免吉姆和我聊起只有靜才接得下去的話題。
周圍其他人都各自回到之前的談話內(nèi)容中去,用我聽不懂的法語。只有薩拉面向我,用英語和我交談,吉姆的英語口音是標準美式,薩拉卻帶點口音,一聽就不是母語?!凹烦3Uf起你,謝謝你平時對他的照顧,他總是夸獎你的廚藝。中國美食,真棒,有機會我也想嘗嘗?!?/p>
薩拉的語氣有點怪,該不會是吃她的醋了吧?我不知道她和吉姆到底有多熟,熟到讓薩拉警惕的地步嗎?可如果真的很熟的話,吉姆又怎么可能會把她和我搞混?我不明白,只能含混過去?!皼]有沒有,只是偶爾做多了飯,分給大家嘗嘗。吉姆太客氣了,你別當真?!?/p>
“吉姆這個人啊,總是不知道如何與人保持恰當?shù)木嚯x,老給別人添麻煩。要是讓你不舒服了,請別介意,我替他道個歉?!?薩拉說話的時候用五個手指捏住啤酒罐子上沿,提著罐子左右轉(zhuǎn)動,“我總是叫他‘我的美國大男孩’,你不知道吧?他的中學是在美國上的,如今說法語帶美國口音,還沾染了一身美國人的習氣,學不會瑞士人的社交距離。老是跟美國人一樣,剛認識別人就湊很近,也不管人家樂不樂意?!?/p>
“啊,是嗎?我和他不太熟,不大清楚?!比绻皇莿倎?,我真想立刻找理由抽身逃走。太尷尬了,我只是想借她的身份了解她的生活和社交圈,卻莫名其妙沾上了別人的醋意,她和這個吉姆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如果真有什么,明明知道自己女朋友在,吉姆為什么還邀請她來?
薩拉湊近我,帽檐壓到我的耳邊,洗發(fā)水的味道鉆進我的鼻孔,過于馥郁的花香味,我有點想打噴嚏?!翱傊怯X得他湊得太近,推開就好。”說完,她輕輕推了一把我的肩膀,人一下子退出很遠,回到正常的坐姿,哈哈大笑起來。
我跟著尷尬地笑。“哈,哈哈哈。明白,我會的。你放心好了?!?/p>
坐在我另一側(cè)的棕膚色妹子湊過來,她有黑色的長卷發(fā),右邊的一縷挑染成亮粉色,五官輪廓深邃,穿吊帶和寬松的長褲,左手腕上戴著一串手繪的木制手鐲?!澳銈冊谡f什么悄悄話?”她向我伸出手,“嗨,我是帕蒂,全名太長了,叫我帕蒂就好。我住五樓,你呢?”
“我叫靖,住三樓?!蔽艺f。薩拉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過身去,頭靠在吉姆肩上,整個人倚著他,恨不得和他連成一體的感覺。薩拉同對面的人講起了法語,陌生的詞語如機關(guān)槍子彈般射出,幸好她不再看我。
“三樓,和琳達一個單元?我和她很熟,同一個專業(yè)的,她說過他們單元有個中國室友,就是你吧?”帕蒂繼續(xù)問,她看起來比薩拉要友善許多。
我點點頭,不知道琳達是不是我見過的兩個白人女生之一。
“聽說你廚藝很好?我也喜歡做飯,有機會可以交流一下啊,我一直對于中餐的烹飪方式感到很好奇,你們的香料也很有意思,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印度的香料?我從家鄉(xiāng)帶了很多過來,下次可以給你一點試試?!?/p>
“啊,謝謝。有機會的話。”我不會做菜,她卻很擅長烹飪,看來飲食外交讓她在這里聲名遠播。
“別客氣。對了,你那個最近來蹭住的朋友怎么樣了?沒和你一起來派對?”帕蒂問。
帕蒂竟然知道我?一定是那個琳達告訴她的,看來琳達是那兩個和我打過招呼的女生之一。我盡量克制自己的驚訝與慌張,說:“啊,她呀,她不喜歡這種場合。我最近比較忙,也沒怎么和她說話,她估計自己出去玩了吧?!蔽艺f的幾乎都是實話。
帕蒂若有所思點點頭,說:“我懂。剛來瑞士的那年,我的一些印度朋友也總過來玩,吃住自然全是免費的,頂多幫我從印度帶幾包香料。她們老讓我?guī)齻兊街苓呁嫱妫孟裎也挥蒙险n不用學習一樣。第一年課業(yè)那么忙,我哪兒有空陪她們呀?后來,我就學會了拒絕,告訴她們我住寢室不方便接待客人?!?/p>
“她……不一樣,她遇到了一些緊急的事情,臨時求助,才過來住。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中國最好的朋友?!蔽抑е嵛釣樽约恨q解,卻沒幾分底氣。我到這里來借助的幾天,真的打擾到她了嗎?我覺得這是我們敘舊的機會,她會和帕蒂有一樣的想法,覺得我是個麻煩嗎?
“噢,靜,我太懂你的感覺了,心底的那種感受!”帕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串木鐲子叮當作響,“我最好的朋友,或者說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也留在印度。我們曾經(jīng)那么親密,做什么都黏在一起,好像連體嬰兒一樣。可到了這邊,我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而她還留在原地,我們面對的環(huán)境完全不同,未來的走向也會漸行漸遠。她來找過我一次,放暑假的時候,我原本以為久別重逢我們會很開心,可事實完全相反。我陪她在周邊玩了一圈,那感受真的是……難過卻又不能說。小到洗澡和吃飯時間,大到對于人生和世界的看法,我們的生活習慣、感到舒適的距離、最近在看的書和電影,甚至表達情感的方式都不一樣了。我感覺我們之間多了一道鴻溝,再也不像原來那樣親密無間了。后來我又想了很久,才明白我們以往的親密并非因為精神上的契合,而是待在一起的時間足夠長,是建立在物理距離足夠近的基礎(chǔ)之上的。真的,讀書的那幾年我們總是膩在一起,她做什么事兒都愛拉上我,一起上廁所、一起吃飯、一起旅行,說實話我有點煩,但又不好意思拒絕,畢竟我們是好朋友嘛……”
帕蒂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模糊,像是有一團棉花塞進我的耳朵,浸了水,不斷膨脹,再膨脹,堵住了我的耳道,蔓延向氣管,胸腔,整個身體。帕蒂所說的也是她所想的嗎?她和我的友誼也建立在長期相處的基礎(chǔ)之上嗎?的確,在我們的友誼中間,我要更主動,我的性格如此,可她也從沒表露過不快,那會是因為她覺得不好拒絕嗎?到國外讀書是否讓她認清了這種友誼的本質(zhì),所以才疏遠我?抑或是,打從一開始,她就是為了逃離我而選擇出國讀書?膨脹的情緒在我體內(nèi)橫沖直撞,即將撞破我的偽裝,我無法再在這個房間里繼續(xù)待下去。
“……抱歉,是不是我說太多了?唉,對不起,好不容易遇到經(jīng)歷相似的人能說說心里話。”帕蒂左右看看,身體前傾,湊到我耳邊,和剛才的薩拉一模一樣,小聲說,“這里的其他人都不懂,他們是白人,是大多數(shù)。你以為能融入他們,像這樣一起參加派對,一起聊天,可哪怕法語說得再好,你也始終是外人,但你又變了,變得剛好沒法忍受家鄉(xiāng)的舊友?!?/p>
我用盡最后的自制力說:“對不起,我想起來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帕蒂坐回原位,拍拍我的肩膀,說:“我懂。對不起,讓你想起不開心的事了。要是你需要,可以隨時來找我,無論是你那個朋友在的時候,或者走了之后。我在503,平時晚上一般都在?!?/p>
我騰地站起來,說了一聲“再見”,逃也似的出了房間。我快速通過走廊,拐進無人的洗衣房。隆隆的機器聲蓋過了人聲,我以為我會好受些,但其實并沒有。方才的疾步讓我出了一點汗,心臟也跳得厲害。我剛準備哭一會兒,吉姆追了上來。
“你沒事吧,靜?”他好像接近受驚的小動物般,雙手舉在胸前,手掌朝外,小心翼翼靠近我,“對不起,薩拉可能有點過于敏感。我什么都沒跟她說過,你放心,她只是猜忌心強,沒什么證據(jù)。”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對不起,你是個好人。我是說,雖然我不太了解你,天吶,我們甚至都沒講過幾次話,但我能看出來你是好人。那天晚上……是個意外。對誰都不要說,好嗎?謝謝。”
我仍舊只能看著他,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就在那一刻,他吻了上來。他的雙臂從身后輕輕環(huán)繞住我的腰,嘴唇從上方貼上來。他嘴唇暖暖的、濕濕的,嘴里有披薩和可樂混雜的味道,有點惡心。沒等我推開,他又抽離開,說:“我該回去了。你的鑰匙,掉在凳子下面了,那個印度女孩撿到的,她叫什么來著?帕里?算了,不重要,我得回去了,免得薩拉起疑?!彼州p輕啄了我一下,說:“再見,氣墊床上的體驗很特別。有機會的話,我會再去找你,我想更了解你。”這才又轉(zhuǎn)過身大步離開,把我一個人留在原地。
四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三樓的??蛷d里空蕩蕩的,我以為自己走錯了門,退出去看,沒錯,是三樓。隨即才想起,平時占滿客廳的那張大方桌還在樓下,在那個派對現(xiàn)場??蛷d大門正對著窗戶,此刻外面的天氣極好,陽光明媚,澄澈的藍天沒有一絲云,一路可以望到山腳下的日內(nèi)瓦湖。
那碗櫻桃還在窗邊的小幾上擺著。我走過去,在沙發(fā)上坐下,捻起一柄櫻桃。這根柄上長了一對雙生的果子,果肉中間相連,看起來略有些畸形。我捏著櫻桃柄,左右轉(zhuǎn)動,看黑紫色的表面反射外面的天光。我一口咬下去,咬斷了果實相連的部分,甜膩的汁水溢滿整個口腔,櫻桃已經(jīng)有些軟了,失去彈性的果肉好像某種無機物,無論怎樣咀嚼,都無法徹底嚼碎,只好直接吞下去。我吃完一顆,又拿起下一顆,碗里的櫻桃很快見底了,我從冰箱里取出整個裝櫻桃的筐,洗凈剩余的那些,繼續(xù)吃。甜味到后來已經(jīng)變成了苦,很奇怪,我竟沒有哭。
她回來時,我已經(jīng)吃完幾乎一整筐櫻桃。大多數(shù)都是一對對雙生,有的分開來長,經(jīng)由頂上的柄相連,有的則是果實相連,像連體嬰兒。吃剩下的櫻桃核與櫻桃柄在桌上堆成了一座小丘。她走進門,坐到我對面的沙發(fā)上,看著我吃完最后幾顆,說:“對不起。”
“什么?”我微笑著看她,我不知道她為何道歉。
“我想了一下,是我不對。對不起,這陣子我確實特別忙。實驗室里的項目進展到關(guān)鍵階段,馬上要年中匯報,法語課下周就要期中考試,可我還是沒背清楚那些變位。生活里也遇到一些煩心事,一些意外,不知該如何收場。我的壓力確實很大,沒能好好處理。你突然提前過來,說實話,我沒做好心理準備?!?/p>
“哦?!蔽艺f。
“早上你是不是哭了?對不起,我態(tài)度有點差,當時我趕著去開會。我知道你是信任我才來找我,你是我很好的朋友,可你的情緒密度實在太高了,有時候連我也受不了。我也有我自己的問題要處理,也許你應(yīng)該學著自己去承擔、去面對。不是我想推遠你,我是把你當摯友才說的,我也是為了你好?!?/p>
“嗯?!蔽艺f。
“明天周六,我陪你逛逛吧,后天你就走了,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們可以去市中心,魯米內(nèi)宮、圣母大教堂,對,還可以去帕呂廣場的周六市集。洛桑小得要命,半天就全逛完了,下午可以去湖邊走走,當?shù)厝俗钕矚g去那里曬太陽或者游泳。我可以問問其他朋友要不要一起,湊幾個人可以約燒烤,就在湖邊架爐子自己烤?!?/p>
“呵?!蔽也淮_定自己是想直接告訴她我已經(jīng)見過了她的某些“朋友”,還是等她自己發(fā)現(xiàn)。
“對了,你知道桌子去哪里了嗎?客廳里的大桌子。”
我搖搖頭。沒必要告訴她,告訴她又能如何呢?她就會同我講真話嗎?這些年來,我總是將心事講給她聽,她卻很少講自己的。我原以為,是因為她情緒穩(wěn)定,很少受這方面的困擾。如今看來也不一定,她只是不愿同我講,不知背地里會不會同別人去講,同她在這里交到的新朋友,或者是派對上遇到的陌生人,就像那個印度女孩一樣。
“好吧,我去找樓管。竟然會有人偷桌子,不可思議。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回來咱們就吃飯,你想吃我做的肉丸,還是出去吃?牛排、土耳其烤肉、芝士火鍋,都可以。等我回來再定吧,你來挑,我請客。今天的會開得還不錯,應(yīng)該能保住獎學金?!彼酒鹕恚T口走去。
“等一下,”我突然改了主意,“我想起來了。樓下有人辦派對,他們借走了桌子,在地下一樓的活動室,你可以去看看,派對應(yīng)該差不多結(jié)束了。”
她微微蹙眉:“這幫人,抬走桌子也不說一聲,誰給他們的權(quán)利!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他們,馬上回來?!?/p>
“好像是一個叫吉姆的男生。”我說。
她臉色瞬間變了:“他啊,好吧。他也是住這個單元的,那只能出去吃了,回來再說吧。”
“就在家里吃吧,我想吃你做的肉丸。我陪你去討桌子?!蔽艺f。
“啊,那倒也不必。我們可以在這個小幾上吃,讓他們好好玩吧,結(jié)束了自然會還回來……”
“怎么啦?你剛才還不是這么說的。這個吉姆怎么啦,你怕他?”我笑著問。
“當然不是,”她舔了舔嘴唇,“那走吧,下去找他們。”
她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我跟在后面。她走得很慢,我的想象已經(jīng)先于我們步下臺階,到達地下一層,經(jīng)過靠邊停放的自行車,經(jīng)過機器轟鳴的洗衣房,穿過昏暗的走廊,越過那扇門。房間里的人會終止談話,他們會抬頭看到她,說:靜,你怎么又回來啦?隨后他們會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