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南京這樣的大城市,挑著擔(dān)子走街串巷的貨郎已不多見了。幾十年前,上小學(xué)時,挑擔(dān)貨郎對我有著磁鐵般的吸引力。那時,學(xué)校隔三差五停課。早起吃飯,一邊摸著藏在口袋里的硬幣,喝著粥,一邊豎著耳朵聽巷口挑擔(dān)貨郎的吆喝聲。每天,都能傳來幾撥貨郎的叫賣聲。這些聲音我爛熟于心,從中我立馬能辨別出老馬的聲音。
老馬駝背。他挑擔(dān)子時扁擔(dān)不是壓在肩頭上,而是僵挺著脖子,吃力地仰著頭,用兩只手向上頂著扁擔(dān)。老馬既賣東西,又收些牙膏皮、頭發(fā)、破銅爛鐵等物。吸引我的不是他竹筐里的糖豆、瓜子,而是小人書。
看老馬的小人書不能蹲在他的貨郎擔(dān)邊上,而是要躲得遠遠的??匆槐緯淮问找环皱X,若是要帶回家看就再加一分錢,但第二天必須準(zhǔn)時歸還。我記得,像《三國演義》《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等小人書都是那時看的。有一次,我懷里揣著從老馬那借的書去還,可幾天都不見他的人影。在一個雨后天晴的早上,我終于又聽到了他熟悉的吆喝聲,心里頓時像貓爪子撓似的,趕緊去摸口袋,才想起僅有的幾個硬幣借給同學(xué)了。
急中生智,我想起幾天前隔壁“小辮留”讓他爹給剃了個光頭,那條小豬尾巴似的辮子被他爹丟進了大雜院后的一條溝里。于是,我像猴子般一躍攀上后院的大槐樹,抓著伸出院墻的虬枝一跳就輕輕地落在了海綿般的草甸上。連天的大雨讓院后的這條溝變成了一條小溪,“小辮留”的辮子就像一條黝黑的響尾蛇甩著尾巴在溪水中蠕動著。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腳踩入水中抓起了它。
當(dāng)我來到老馬跟前時,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看我,卻流露著幾絲回避的異樣眼神。我滿以為是因為,遲還他書,便連忙從懷中掏出書來還他。老馬見狀,吃力地挺起脖子,急促地擺手示意我不要掏出書。接著,他連連咳嗽了幾聲才說:“沒書借了,都被街道沒收了?!蓖A送#终f:“那本書,你要是喜歡就留著吧?!蔽沂涞赝?,拿出那條辮子放進他收舊物的那只竹筐里。
轉(zhuǎn)身離開時,他叫住了我。我以為他又會像往常一樣變戲法般地摸出一本書來,他卻像欠了我什么似的說:“小學(xué)生,我把眼睛閉上,你睜大眼看著我然后說個數(shù),我用手朝玻璃罐里的糖豆一摸,你說多少顆就是多少顆,保證不多也不少。”說罷,他嘿嘿地笑了下。我遲疑地搖搖頭說:“等有書了,我再來借?!崩像R很是失落,又習(xí)慣性地縮了縮脖子,沒再言語。后來,聽到他的吆喝聲,我又去了幾次,可都是失望而歸。慢慢地,我就不再去找他了。
前幾天,南京下了入冬來的第一場大雪。雪后初霽的早上,我乘公交車去江邊晨練。大清早,公交車上空空蕩蕩,一位挑著竹筐的老人上了車。竹筐里是些花生糖、小麻花、甜米球之類的食品。上車后,老人并不坐,而是把兩只竹筐攏在腳前,一手抓著車頂?shù)牡醐h(huán),一手扶著扁擔(dān)站著。望著他,我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了老馬的影子。
到終點站下車時,我見老人挑著擔(dān)子挺吃力,便上前幫了他一把。清晨,江風(fēng)陣陣,江水濤濤,江邊幾乎沒幾個人。我好奇地問走在旁邊的老人:“現(xiàn)在超市遍地都是,這竹筐里的東西還有人買嗎?”老人邊走邊說: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南京找了份工作,現(xiàn)在娶了媳婦,又租了房子。媳婦快生了,他和老伴便從山東農(nóng)村趕來幫忙。兒子租的房子住不下,他和老伴又租了一間。雖說房子小,租金卻挺貴的。他想趁著身體還行,幫兒子省幾個錢。這里雖然偏遠,但沒人管,有帶小孩來江邊玩的人會圖方便買些吃的。
我回去時,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江風(fēng)更大了,江邊仍沒幾個人。我朝老人站的地方看了看。他依舊扶著扁擔(dān)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靜靜站著。看我朝他看,他慢慢地向我揮了揮手,我一時竟眼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