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興家
他醒來,感到頭有點痛,揉揉額頭,換了一個睡姿,讓自己舒服一些。目光無意中落在哥哥的床上。哥哥的床以前總是亂糟糟的,現(xiàn)在卻異常的干凈整齊,他的衣服床單被子,母親都已經(jīng)含著淚燒給他,唯剩下那把吉他靠在床頭。2006年,他在縣城最好的中學(xué)讀初三,哥哥在縣城最差的中學(xué)讀高二,為了得到一把吉他,他們攢了整整一個學(xué)期的錢。從百貨大樓買回吉他的那天中午,陽光很好,他和哥哥在房頂上摸索。摸索了一個下午,哥哥彈出了調(diào)子,他卻連1234 都還不會。后來,哥哥的琴技越來越好,他的興趣卻越來越淡,半年后哥哥輟學(xué),背著吉他去廣州了。想到這些舊事,他不禁悲從中來。
手機響了,是校長打來的電話。他剛一接通,手機里就傳來渾厚響亮的聲音:“你請的假早就結(jié)束了吧?”校長明知道他是請假回家辦理哥哥的喪事,卻連一句問候都沒有,開口就催他回去上班,他心里不舒服,冷冰冰地說:“續(xù)假一天?!闭f完掛了電話。
上班才兩年,他就已經(jīng)對這份工作感到厭倦,唯一讓他堅持下去的是母親愈加佝僂的背。母親曾經(jīng)對他說:“你哥三十歲了還找不到媳婦,過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對他沒指望了?!彼髮W(xué)畢業(yè)后,母親的指望全部放在他身上,三天兩頭打電話叫他回去考一份工作。經(jīng)不住母親的苦口婆心,在貴陽浪跡了差不多一年的他回到家鄉(xiāng)參加特崗教師考試,考到隔壁鎮(zhèn)的一所中學(xué)。“你要趕緊找個媳婦,過三十歲就難找了?!蹦赣H常在他耳邊嘮叨。他何嘗不想找個媳婦呢,只是一言難盡。他曾和一個女同事悄悄交往,但不到一個月就分了,分開時女同事對他說:“我覺得你有點怪怪的。”過后不久,這個女同事就借調(diào)去縣城了。有時候靜下心來想,他覺得自己的性格確實有點怪,這估計是他的家庭所造成的。他的生活方式跟同事的有很大差異,他曾試著融入同事的圈子,可自己處處都顯得低人一等,過強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于是又回到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這些,母親是不理解的,她只會一味地催,有時候催得他心煩意亂,但他強忍著不發(fā)火。他的預(yù)感越來越強烈,覺得自己將會像哥哥一樣三十歲還找不到媳婦,然后就一聲不響地離開這個世界。
“吃飯了?!蹦赣H推門進(jìn)來。他坐起來,看到陽光照在窗外的竹林里,已經(jīng)中午了。他看著母親,她好像比前幾天好了些,最起碼不再那么憔悴?!斑€不餓?!彼f完伸手揉眼睛,順便輕微伸了一下懶腰,想讓氣氛變得輕松一些。“起來吃一點嘛,快十二點了,你早飯都沒吃?!蹦赣H依舊站在臥室門邊。“嗯?!彼饝?yīng)道,撿起旁邊的衣服,母親這才退回去。他沒有食欲,但還是起床洗漱,去陪母親吃一點。這幾天,吃飯對他來說就像是上課,不想上但又不得不上。
母親坐在飯桌前等他。兩菜一湯,都是剛做的,昨晚上的剩菜估計母親倒了喂豬了。母親養(yǎng)了幾頭豬,很多時候做活路回到家,那幾頭豬就叫個不停,母親只得先喂豬再做飯吃。他們盛好飯,沉默地吃著。稍一停,母親談起地里面的活路,說溝水沖倒了二十來棵甘蔗,全是大棵的。他默默地聽著,偶爾插一兩句,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今天學(xué)校打電話來了?!币婚_始他就想對母親說這句話,但直到快要吃好飯了才說出口?!澳慊厝ド习嗦?,你回來差不多兩個星期了,課耽擱多了不好,你吃好飯就回去。”他剛一說完,母親就答道。他看著碗里的湯不說話,他怕母親一個人在家里會孤獨難過,想留下來陪她。母親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說:“你回去吧,我沒事的?!彼c點頭,端起碗把湯喝完。
母親洗好碗,叮囑他騎車回學(xué)校要小心,然后就去做活路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親難得有一天空閑的。他回到臥室,躺在床上用手機上了一會網(wǎng),昏昏欲睡。這半年以來,他發(fā)覺自己很能睡?!耙苍S我的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彼麑τ裾f。有一次見面,他們好像花了一半的時間在談?wù)撍邌栴}。玉笑了笑:“你真會為自己的懶找借口?!彼畔率謾C,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哥哥走進(jìn)臥室,坐在床上,拿起身邊的吉他端詳一會,撥動琴弦。他驚訝地坐起來,哥哥對他笑了笑。哥哥的長發(fā)已經(jīng)剪短,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比以前好看一些,但姿態(tài)和嗓音依舊跟以前一樣,略帶憂郁?!澳阄缢臅r候,有人走過家鄉(xiāng),他們談話的聲音,在陽光下傳得很遠(yuǎn)。秋風(fēng)吹來,窗戶開了,窗簾輕輕晃動,你在夢中不停地喊救命……”他突然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床上,頭比第一次醒來時還痛,他輕輕拍了幾下,像是拍木頭,發(fā)出沉悶的聲音。
坐了一會兒,他決定回學(xué)校,生活還要繼續(xù),班還是得上。盯著鏡子看,頭發(fā)有些亂,他打理好,噴了干膠定型。要帶點什么東西嗎?環(huán)顧整個房間,紅磚墻暗淡無光。眼睛又落在床頭的吉他上,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取下掛在書柜邊的吉他包,裝上吉他。稍一停,他從書柜里拿出一本卡夫卡的小說集,吹掉上面的灰塵,塞進(jìn)吉他包。孤獨的晚上可以讀讀,他想。他大學(xué)時迷戀卡夫卡,畢業(yè)后各種雜事隨之而來,對這種似懂非懂的小說漸漸沒了興趣,但最近不知怎么的,閱讀興趣又上來了。
教導(dǎo)主任隨便翻了翻他的備課本,把煙灰抖落在鍵盤邊的煙灰缸里,抬頭對他說:“小伙子,你的教案也太略了,寫詳細(xì)點嘛?!彼慕贪覆皇亲约簩懙模菑慕贪笗弦蛔植宦┏聛淼?,買這本教案書花了二十五塊錢,按理說應(yīng)該不會太差。他心里有點不舒服,覺得主任沒認(rèn)真看就故意批評,在他面前過官癮?!斑@樣還不詳細(xì)?那要詳細(xì)到哪樣程度?”他故意挑釁地問道。主任湊上前,重新看他的教案,一目十行地看了一個課時的內(nèi)容,指著教案對他說:“要把法治教育滲透到教學(xué)中,你看你的教案,一點都沒有涉及到?!彼X子里一根筋,繼續(xù)挑釁道:“學(xué)校有道德與法治的老師,法治教育應(yīng)該由他們來講吧,我們又不是專業(yè)的?!敝魅翁岣吡寺曇簦骸斑@是教育局規(guī)定的,有紅頭文件。給你講你加進(jìn)去就行了嘛,你在這爭哪樣?”看著主任那似乎能噴火的眼睛,他又一下子失去了底氣,一位老教師把自己的備課本遞上前,打圓場道:“小問題而已,不要鬧,耽擱時間,來檢查我的?!敝魅卧跈z查登記表里找到他的名字,在教案那一欄寫上“-5”,然后翻開老教師的備課本。被扣了五分,他想想,算了,不要把事情鬧大,撿起備課本回了辦公室。
他氣鼓鼓地坐著,上課鈴聲響了一會才提著語文書走進(jìn)教室。學(xué)生們高興地喊道:“老師,你終于回來了,好久沒見你了?!笨粗麄冮_心的面孔,他的心稍微緩和了一些,伸手示意大家安靜。學(xué)生安靜下來后,他清了清嗓子說:“同學(xué)們,這節(jié)課自習(xí),你們自己看書?!庇袀€學(xué)生問:“老師,你有什么事?”他說:“我沒有事,我在教室守著你們。”另一個學(xué)生說:“那咋不上課?老師,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他先是一驚,但隨即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微笑著說:“老師感冒了,嗓子不舒服。要不這樣吧,大家朗讀后面的詩詞?!睂W(xué)生們紛紛翻到詩詞部分,他起頭,他們便朗讀起來,像唱歌一樣,總拖長最后一個字。把所有詩詞讀完一遍后,他又要求學(xué)生自己默讀,把詩詞全部背下來。有的學(xué)生在認(rèn)真地背,有的則在發(fā)呆,他也懶得管,只希望快一點下課,時不時就拿出手機看時間。
下課鈴聲一響,他說了聲“下課”,提著書走出教室,迫不及待一般。兩個女同事在辦公室里正聊著什么,他一走進(jìn)門,她們的聲音就停止了。他又開始多疑,覺得她們剛才是在說他的壞話。他坐在椅子上,心里沉重了起來。一個女同事提著水瓶走出去,他看到瓶子里泡著一塊根狀的東西,他好奇那是什么。另一個女同事在改作業(yè),她的速度很快,一個本子接一個本子從左邊換到右邊。辦公室只有他們兩個人,他靜靜地聽著她的筆劃過本子的聲音。過了一會,兩個學(xué)生各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喊了一聲“報告”,走進(jìn)辦公室。“老師,你布置的作文,我們早就寫好了。”學(xué)生說?!胺胚@里吧?!彼噶酥缸郎稀7畔伦鳂I(yè),一個學(xué)生突然說:“老師,你在愁哪樣?”他又是一驚,半天說不出話來。另一個學(xué)生說:“老師,少愁點,你都有白頭發(fā)了?!彼查g感到鼻子酸酸的,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稍一停,他對學(xué)生說:“快回去吧,就要上第四節(jié)課了?!睂W(xué)生走后,他看了女同事一眼,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著他,他趕緊移開眼睛。估計是為了緩解尷尬,她笑了笑說:“你們班的學(xué)生好好玩。”他也笑了笑,看著女同事,表示是在回應(yīng)她。隨手翻開一個學(xué)生的作文本,他才想起自己請假回家前給學(xué)生布置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這個學(xué)生開篇寫道:我的理想是成為明星,像鹿晗那樣……學(xué)生把“明星”兩個字寫得比其他字大一倍,他盯著這兩個字,突然想起哥哥。
“雨停了,我在濕漉漉的荒草中,尋找他們留下的足跡。風(fēng)從身后吹來,水塘泛起漣漪,我兩手空空,抬頭望著遠(yuǎn)方,喊不出聲音……”哥哥彈著吉他唱自己寫的歌,他一向都是唱自己的歌。臺下練得很好,臺上卻因為緊張,副歌時兩次破音,觀眾不斷發(fā)出細(xì)微的笑聲。還沒等他唱完,評委就讓他停了。一個女評委說:“從你的歌詞和聲音看出你是一個憂郁的人,我不知道我的判斷是否正確,但我希望你能夠開心一點,玩音樂就應(yīng)該開心起來,既然有這個理想……”哥哥打斷她的話:“我的理想不是玩音樂?!庇^眾大笑,女評委一時語塞,也尷尬地笑笑。男評委接過話頭,用汪峰在《中國好聲音》里的那種語氣問:“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哥哥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的理想是搞音樂。”觀眾又一陣笑聲,鼓起了掌。“怎么搞?”男評委追問道。剛才對答如流的哥哥頓住了,伸手摸了一下頭發(fā),他沒準(zhǔn)備過這個問題的答案。站在臺下的他替哥哥著急,身邊的一個觀眾看著哥哥出丑的模樣,哈哈大笑起來,他咬牙切齒地轉(zhuǎn)過臉去,真想一拳打在這個觀眾頭上。停了停,哥哥說:“開一場演唱會?!甭曇魩е酀?。男評委繼續(xù)問:“在哪里開?”這一次哥哥的反應(yīng)又和剛才一樣了:“在月光下。”部分觀眾又笑了起來。男評委說:“月光下的演唱會,非常美,祝你實現(xiàn)你的理想,再見?!备绺缯f了聲謝謝,退場。那天晚上,月光很好,他和哥哥來到一個露天小酒吧,哥哥一杯接一杯地喝,不斷地說:“本來準(zhǔn)備得好好的,但今天太失敗了?!彼恢涝趺磩窀绺?,試著說:“你降一個調(diào),副歌時就容易了?!备绺缯f:“你不懂,降調(diào)了唱不出那種感覺。”接著又是一杯下肚,他默默地看著,不再說話。哥哥喝醉后,拉著他的手,口齒不清地說:“如果我還沒實現(xiàn)夢想就死了,你要替我在月光下開一場演唱會?!?/p>
現(xiàn)在,哥哥的這句話又在耳邊響起。他努力地回想,還是想不起自己當(dāng)時是怎樣回答哥哥的。頭痛又發(fā)作了,他趴在桌上,捏了捏后頸。女同事改完了作業(yè),收拾好后站起來,隨口對他說:“吃飯去了?!彼痤^,說:“去吧?!贝伦吆?,他看時間,十一點十九,差一分鐘就可以打卡簽退。他站在鏡子前,臉色有點差,雙手揉揉臉,感到舒服了一些。關(guān)上門走下樓,好幾個同事正在排隊打卡,他故意拿出手機、放慢腳步,走到打卡機前,排在最后的同事恰好打完卡追上其他同事往食堂走去。他打了卡,沒有一點食欲,想了想便回了宿舍。
這幾天,他聯(lián)系不上玉了。打電話過去,系統(tǒng)一直提示關(guān)機,聊天工具不在線,發(fā)信息過去,也始終沒有回復(fù)。有時候他想,玉會不會病情加重住院了,有時候他又想,也許玉不想跟我有聯(lián)系了。想來想去想不出個緣由,頭又痛了起來。他在手機上翻出玉的照片,有一種讓人心疼的美,他點擊“刪除”,猶豫了一會又點擊“取消”。
他和玉是通過陌陌認(rèn)識的。那段時間他想解決生理需求,注冊了陌陌,就認(rèn)識了玉。玉在地稅局上班,是臨時聘用的。他們聊了一個星期就見面了,地點是玉定的,在縣城邊的一個小公園里。他以為晚上會有戲,早早到了縣城,在最好的酒店開了房,躺在床上看電視等玉。本來說好一起吃晚飯的,但玉發(fā)信息過來說要加班,讓他自己先吃。他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去公園了,等到天黑玉才過來。玉帶他沿著青石板街往前走,一路談著她的朋友,話里話外透露出她的朋友很多,而且經(jīng)常有來往的都是有車的男性。他偶爾插上一兩句話,又立即被玉搶走,他心里面已經(jīng)感到這個女生不好駕馭。走到青石板的盡頭,玉停住了,前面是一條泥路?!斑€能走嗎?”他問道。“能,只是走過去,翻過那座山,就是一片墳地?!庇裾f?!澳俏覀兓厝グ伞!彼f?!澳闩铝耍俊庇裥χ鴨??!拔沂菗?dān)心你怕?!彼残α诵ΑMA送?,玉說:“有一天晚上我實在痛得受不了,就一個人過去,在那片荒坡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神經(jīng)一般地給自己找一塊墓地?!彼麖木W(wǎng)上聊天得知玉身體不好,經(jīng)常吃中藥,但至于是什么病,他沒有細(xì)問?!拔覀兓厝グ?。”他試著牽玉的手,她拒絕了,跟在他身后?!昂髞碚业搅艘粔K合適的地方,我躺下來,不曉得躺了多久,疼痛慢慢地減輕了,我才打電話叫朋友來接我回去?!庇襁呑哌呎f。為了轉(zhuǎn)移話題,他暗示玉:“我們?nèi)ナ覂?nèi)吧,再等一會就要降溫了?!庇駟枺骸澳阃砩献∧??”他說了酒店的名字。玉說:“那我陪你走到樓下吧,我要回去了,回去吃中藥?!彼麊枺骸斑€在吃藥?”玉點點頭。“必須要回去嗎?”“必須要回去?!庇竦恼Z氣顯得很堅決,他想沒希望了,接下來就沒話了。走到路邊,他讓玉打車走了,自己慢慢走回酒店。
“玉不會出什么意外了吧?”一個不祥的想法突然冒出來。他在床上翻身坐起來,茫然地看著窗外。他看到教學(xué)樓前的五星紅旗隨著風(fēng)飄揚,有幾個女學(xué)生靠在陽臺上,風(fēng)吹著她們的長發(fā)。他的眼睛慢慢往下移,看到幾個男學(xué)生在操場上打籃球,他們展示著各自的球技。一個男生把球投出去,球卡在籃圈和籃板間。他們搖籃球架,籃球架一動不動,籃球也一動不動。有人找來一小塊石頭,朝籃球扔去,籃球還是一動不動。反復(fù)幾次后,一個矮個子男生撿起石頭,后退幾米,助跑,跳起來,石頭砸在籃球上,籃球掉了下來。他們歡呼起來,繼續(xù)展示著各自的球技。他的目光又回到屋內(nèi),落在墻角的垃圾桶,垃圾桶滿了,幾乎都是衛(wèi)生紙,他知道一些衛(wèi)生紙上沾著生命的一半。接著,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吉他包上,回到學(xué)校后就沒打開過。
注視良久,他打開吉他包,一本卡夫卡的小說集映入眼簾。他取出小說集,隨便一翻,竟然翻到了《鄉(xiāng)村醫(yī)生》,他原本就打算再讀一遍這篇小說的,現(xiàn)在便讀了起來。讀完,他想象著醫(yī)生出診后羅莎被馬夫折磨的情形,他的注意力總是放在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地方。越往下想,畫面就越不堪?!霸撍赖恼小!彼谛睦锩娉靶ψ约海仙蠒釉谧郎?,取出吉他。他試著彈一段,早已生疏,完全找不到感覺。他抱著吉他,回想著哥哥寫過的歌,只想起一些模糊的句子。“你轉(zhuǎn)身,像蟬鳴一樣,在秋天里奔跑。跑過的地方,立即荒草叢生……”
晚自習(xí)的預(yù)備鈴響了,而他恰好在這時候感到困。他放下吉他躺下來,但想想這樣不行,耽擱的課太多了,要利用今晚的自習(xí)講新課。洗臉的時候,他感到鼻子不太舒服,一看毛巾,沾著血,又流鼻血了。進(jìn)入大學(xué)不久,他就經(jīng)常流鼻血,嚴(yán)重時一天流兩三次。有時候在睡夢中流,因為仰著睡,鼻血流進(jìn)喉嚨,第二天覺得喉嚨有痰,用力咳,咳出來就是一口血痰。去醫(yī)院檢查,也查不出什么毛病,醫(yī)生建議他流鼻血時就仰著頭,用手沾冷水拍在額頭上。他試了幾次,覺得沒什么用。好在流鼻血也沒給他生活帶來困擾,他覺得這只是一種小病而已,也就沒再管。后來,生活狀態(tài)好了一些,鼻血流得也少了,偶爾會流一次??勺罱?,似乎是舊病復(fù)發(fā),鼻血又流得頻繁起來。他照鏡子,是左邊鼻孔,撕下衛(wèi)生紙堵住。不一會血透過衛(wèi)生紙流出來,他掏出被血浸紅的紙,血一滴一滴地從鼻孔落在地上。他想,如果讓血這樣不停地流,會不會因失血過多而死亡?他似乎看到體力越來越弱的自己倒在地上,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又趕緊撕下衛(wèi)生紙堵住。上晚自習(xí)的鈴聲響過一會,血才完全止住,他已經(jīng)不想去上晚自習(xí)了。還沒想好請假的理由,手機響了,是值班老師打來的。他拿起手機,又想還是去吧,上一個晚自習(xí)有四十塊錢的績效,接了電話說馬上就到。
學(xué)生在教室里追逐打鬧,看到他進(jìn)教室后才安靜下來,一個學(xué)生跑回自己的座位時摔了一跤。他有點生氣,惡狠狠地說:“你活該?!焙笈庞袔讉€學(xué)生笑起來,看到他一臉嚴(yán)肅后又停住。好些學(xué)生從桌箱里翻出語文書,眼角偷偷地看他。他打開課本,毫無表情地說:“今晚我們要上新課,大家先把課文默讀一遍,把文章的中心思想歸納出來,等一會我要提問?!睂W(xué)生們紛紛翻開書,有的學(xué)生悄聲問同桌在第幾頁。他想繼續(xù)發(fā)火,但覺得沒必要,便忍住了,拿起書看一遍課文,他還沒有備好課。
早上醒來又感到頭痛,他懷疑自己是因頭痛而醒的。他手撐著額頭,心想要請一個星期的假,理由就是頭痛。一想到請假的理由很充分,他就感到一陣激動。洗漱好后,他去辦公室寫請假條,反復(fù)斟酌詞句,幾句話的假條寫了兩遍才定稿。等了差不多一節(jié)課的時間,校長才到學(xué)校。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校長的車開進(jìn)停車場,他就拿著假條走過去,他想校長一定毫不猶豫就給他批了。校長關(guān)好車門,沒接他的假條,而是問道:“你又要請哪樣假?”他自豪地說:“我頭痛嚴(yán)重,要去醫(yī)院看,所以請一個星期的假。”“三天以上的假要教育局批。”校長提著包,繞過他身邊,往教學(xué)樓走去。校長不想讓他請假,他有點沮喪,但還是不罷休,回辦公室重寫假條,把請假時間改為三天。我就不信你還不批,往校長辦公室走去的時候,他得意地想,嘴角露出微笑。校長把假條看了一遍,臉色不高興,但還是簽了字。他說了聲謝謝,走出校長辦公室。
重新回到宿舍,他想著要做點什么事情,想了想覺得該吃點東西,雖然沒有食欲但也得吃,從昨天中午就沒有吃任何東西了。他隨便給自己煮了一碗面,煮好后才發(fā)現(xiàn)連油鹽都沒有,他沒太在意,拿起筷子吃起來。他一陣欣喜,是一種新的味道,讓他瞬間食欲大增。很快吃完了,他又打開電磁爐,再煮一碗。一個同事從窗外走過,問他:“你不去上課嗎?”他高興地回答:“我請假了?!苯又埻逻M(jìn)來嘗嘗他煮的面條,同事?lián)u搖頭走了。這樣的美味他們是無法體會到的,這樣想著,他突然間感到很興奮,在房間里手舞足蹈起來。
吃飽后,他決定回家一趟。回去看看母親,順便取回哥哥的長發(fā)。哥哥裝棺前是他化的妝,其實也就是簡單地把頭發(fā)剪短、胡子刮凈而已。哥哥的長發(fā)剪下后不知道怎樣處理,他說我留著吧,當(dāng)時在場的親戚都一驚,但也沒有反對。他把頭發(fā)裝進(jìn)一個黑色的紙盒,放進(jìn)書柜的最深處。
應(yīng)該是兩個月以前,哥哥在網(wǎng)上對他說每天晚上都要吃安眠藥才能入睡。他當(dāng)時正在忙,沒有及時回復(fù)。第二天早上醒來看微信,才想起哥哥的那條信息,于是簡單地給他回復(fù):“回家陪媽媽一段時間吧?!睅滋旌蟾绺缇突丶伊?,回家后的情形也不好,母親打電話來:“你哥經(jīng)常在晚上出去,到半夜十一二點鐘才回來?!彼f:“媽,你悄悄地跟著他?!蹦赣H說:“跟著他有哪樣用?沒用的。沒用?!彼恼Z氣里充滿絕望。他想,哥哥有一天肯定會自己結(jié)束生命,但他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哥哥每天都睡到十一二點鐘才起床,母親通常吃了早餐就自己忙去了。但這天早上母親像是預(yù)感到了什么,剛起來就喊,喊了幾聲沒有答應(yīng),她跑到臥室去看,哥哥已經(jīng)斷氣,身體都涼了。也許昨天晚上哥哥回到家,有意無意地多吃了幾顆安眠藥。母親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才七點半,他被吵醒后懶洋洋地接了電話。母親偶爾會一大早打電話過來,說昨晚上做的夢不好,讓他做事要小心。但這一次母親開口就說:“你哥走了?!彼麤]有反應(yīng)過來,問:“去哪了?”“你哥不在了?!蹦赣H哭了起來。他一驚,但隨即松了一口氣,哥哥不用每天晚上都吃安眠藥了。
回到家已是中午,從開著的門斜看,母親正在燒火煮飯,一個憔悴的男人坐在一邊抽煙。他愣了一下,這是怎么回事?他想悄悄回去,瞬間又覺得這樣不妥,便停好車硬著頭皮走進(jìn)屋。母親估計沒想到他會現(xiàn)在回來,驚慌了一下,但隨即恢復(fù)常態(tài),淡淡地說:“這是你爸爸?!彼惑@,轉(zhuǎn)眼看這個憔悴的男人,怎么看也無法將他跟印象中的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他站在那,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男人先開口了:“你回來了?我一直在等你,我曉得你會回來的?!彼班拧绷艘宦暋D腥私又f:“昨晚上,你哥托夢給我,說你們兩兄弟都過得不好,所以今天我就過來看你們,哪曉得你哥都已經(jīng)不在了?!闭f完男人低下頭,似乎有點難受,他手中的煙快燃盡了,一縷煙直直地升起。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和父親多年不見,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男人抬起頭,抽了最后一口煙,把煙頭扔到門外,問他:“你找到媳婦沒有?”他機械般地回答:“還沒有?!蹦腥擞终f:“你都工作了,要抓緊?!彼_一張板凳坐下來。沉默地坐了一會,男人站起來,說:“你們兩兄弟我都看到了,我要回去了?!蹦赣H自顧自忙著,沒有留男人吃飯,他也站起來,想了想說:“吃飯再走吧,爸爸?!彼恢雷约菏窃鯓雍俺隹诘模杏X“爸爸”這個詞很別扭,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男人邊走出門邊說:“我現(xiàn)在過得不好,沒有哪樣給你,但你以后結(jié)婚要給我講?!苯又腥税央娫捥柎a念了一遍,他拿出手機記下,但沒存。男人往山上走去,他要翻過幾座大山才到家??粗腥诉h(yuǎn)去的背影,他想起父親吊在后院樹杈上的樣子。
那時候他才八歲,放高利貸的人天天來家里催父親還錢,賭癮大發(fā)的父親只能借一處還一處。一天早上,母親正倒水給他和哥哥洗臉,催債人又來了。母親指著半開的后門說:“他在后院,你們?nèi)ジ?。”兩個催債人拉開后門,隨即后退了幾步。先洗好臉的他往后門看去,看到父親的脖子掛在繩子上,繩子的兩端拴在樹杈上。他驚訝地大喊道:“爸爸……”母親止住了他。兩個催債人圍著父親轉(zhuǎn)了一圈,左看右看后就走了,走的時候?qū)δ赣H說:“你準(zhǔn)備好錢,等你們忙完我們再過來。”待催債人走遠(yuǎn),父親跳下來,笑著對他們做了個鬼臉。當(dāng)天晚上,父親就走了,走的時候抱了他和哥哥很久,說:“找到錢就回來。”過不久,催債人又來了,母親指著通向后山的路對他們說:“你們要挖墳就去挖吧,我是沒有錢給你們的?!边@樣幾次后,催債人就沒再來過。父親也沒再回來。后來聽說父親在另外一個縣成家了,當(dāng)上門女婿。母親去求證,回來后對他和哥哥說:“你們以后不要認(rèn)他。就當(dāng)他這個人死了。”
他抬頭看,男人已經(jīng)爬到山頂,他的身影晃了晃,然后就看不見了。他突然覺得很困,到床上躺下就睡著了。其間母親喊他吃午飯,他迷迷糊糊地說不吃。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想那個男人應(yīng)該早就到家了。母親已經(jīng)煮好晚飯,等他醒了再炒菜。他洗了臉,盛一碗米飯,津津有味地吃起來。正在切菜的母親問:“你不吃菜?馬上就好了?!彼f:“餓了,先隨便吃一碗。”他狼吞虎咽一般,幾下就吃完了,又盛了一碗。
午后的陽光射進(jìn)宿舍,他彈著吉他,從記憶里打撈哥哥寫的歌。哥哥寫過很多歌,他聽過的都有三十多首,可以出一本歌曲集了,這應(yīng)該算得上是紀(jì)念哥哥的一種方式。陽光的角度慢慢變化,最終離開了房間,他打撈出一首。放下吉他,開一瓶啤酒,似乎是為了慶祝。他沒有酒癮,墻腳那箱啤酒買了將近兩個月才喝了一半。他對著瓶口喝了一口,看著筆記本上的簡譜和歌詞,輕聲唱起來?!八麄冏吡撕苓h(yuǎn),細(xì)小的背影仿佛一場夢,漸漸安靜下來。竹林里的蟬不再鳴叫,不再恐懼……”
待天黑,他煮了一碗面條吃,來到樓下活動身體。同事不常住宿舍,整棟樓靜悄悄的,只有他的那一間亮著燈,他感覺到有點別扭。跑到樓上把燈關(guān)了又下樓來看,這一次好多了,他滿意地笑笑。環(huán)顧整個院子,非常干凈,空蕩蕩的干凈,是住一樓的一個女同事清掃的,她是外地的,常住宿舍,現(xiàn)在估計上晚自習(xí)去了。她是教英語的,教研活動時他聽過她的一節(jié)課,口語特別標(biāo)準(zhǔn),簡直就像是一個外國人在講話?,F(xiàn)在他仔細(xì)回憶她的面容,竟然有些模糊了,不知道她的下巴是不是有一顆痣。他這才意識到他們只講過一句話,是在食堂的轉(zhuǎn)角處,他走出去,她走進(jìn)來,因過急互相撞了一下,他倆同時說不好意思,分別向左、右移了一步,然后各自往前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樓梯下的摩托車上。他毫不猶豫地去推出來,騎著車出了宿舍樓。他漫無目的地緩慢行駛著,不一會來到了鄉(xiāng)村小路,有一戶人家在辦酒席,高高的竹竿上掛著一個大瓦數(shù)的電燈,幾個喝醉的男人朝他揮手嚷叫著什么。我要去縣城邊的那個公園看看,他突然想。這個想法一下子傳遍全身,他振奮起來,加快車速,拐上大路。不多時開始感到寒冷,他想應(yīng)該是晚秋了。他加快車速,冷風(fēng)不斷吹在臉上,居然就感覺不到冷了。
他把車停在公園邊,沿著青石板街走過去。估計是天氣的緣故,公園里人很少,看起來非常空曠。走了一半意識到少了玉,他前后左右看了一遍,不見玉的身影,頓時心生孤寂。頭又突然痛起來,很強烈,一陣一陣的,他抱著頭蹲下身哭泣?!靶值?,沒事吧?”他抬頭一看,一個一身運動衣的男人正看著他。他搖搖頭說沒事。男人慢慢地往左跑去了。蹲了一會,他調(diào)整好情緒站起來,繼續(xù)往前走。
走到青石板街的盡頭,他猶豫了一下,踏上泥路。爬到山腰,聽到山頂上呼呼的風(fēng)聲,他抬頭看,明朗朗的月亮掛在夜空?!霸谀睦镩_?”“在月光下。”評委和哥哥的對話在耳邊響起,他轉(zhuǎn)身往山下看,看到一個很大的舞臺,哥哥坐在舞臺中央彈著吉他,臺下沒有一個觀眾。遠(yuǎn)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他縮了縮脖子,山下是一個燈光暗淡的公園,根本沒有什么舞臺。他張開嘴想大叫一聲,但聲音剛出口又被他憋了回去,他邁開腳步往山頂走去。
如玉說的,翻過山頂,就是一片墳地。月光下是一座座安靜的墳——憑小時候上墳亮燈的經(jīng)驗,他知道那是墳。他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墳,像是走過一戶又一戶的人家。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姑娘坐在一座墳前,他加快腳步走近看,是玉。玉笑著對他招招手,仿佛專門在這里等他。
他高興地喊道,玉,你咋會在這?
玉笑著說,我死了。
你的病好了嗎?
好了,全部都好了,再也不用喝中藥了。玉有些興奮地答道。
他走過去在玉的身邊坐下來。玉穿著苗族服裝,頭上、脖子上戴滿銀飾品,頭部稍微一動,就發(fā)出好聽的聲音。
你是苗族?
漢族,但我媽是苗族,這是她給我準(zhǔn)備的嫁妝,我死以后她就給我穿上了,好看嗎?玉笑著說。
好看。
喜歡嗎?
喜歡。
玉笑,在他的背上輕輕捶了一下。他故意哎呦一聲,笑著抓住玉的手臂,玉掙脫了。
玉,你跟以前不同了。
是呀,因為我死了。
他看了看周圍的墳,問,死亡后會感到孤獨嗎?
不會,你看我孤獨嗎?
他笑了。月光下,玉的臉色有著誘人的色彩,他想起以前玉的臉色很蒼白,估計是因為那時候正在生病,現(xiàn)在病好了,臉色也就紅潤起來了。
你的臉比以前好看多了。
是呀,死了,一切都好了。
有兩個小孩在不遠(yuǎn)處玩耍,他們蹦蹦跳跳,像是在平地上一樣。他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在抓一只發(fā)光的飛蟲。飛蟲像是故意捉弄他們,忽上忽下,他們嬉笑著忽跳忽蹲,身體時不時相撞在一起。他微微笑,想起小時候和哥哥在夏天的夜晚抓螢火蟲的情景。一個小孩跳起來,伸手一抓,抓住了,飛蟲在他的手心里發(fā)出明亮的白光。另外一個小孩過來搶,搶著搶著飛蟲逃走了。他笑出聲來,想起那時候哥哥抓住一只螢火蟲,舉著手向他炫耀,螢火蟲突然間飛走了。兩個小孩打起來,兩個人的力氣估計差不多,一會兒是這個占上風(fēng),一會兒又是那個占上風(fēng)。他站起來準(zhǔn)備過去勸架,玉拉住他說,沒事的,他們是親兄弟,一天不打就難受,讓他們打吧,打一會就好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顫顫巍巍地走近他們,嘟囔著什么,伸出拐杖朝他們打過去,兩個孩子閃身一讓,各自跑了。老人繼續(xù)顫顫巍巍地往前走。
我有一個哥哥,他也死了。
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玉點點頭喃喃地說,銀飾品又發(fā)出好聽的聲音。
接著他告訴玉,說哥哥是自殺死的。玉似乎一驚,隨后有些憂傷地說,自殺死的人一直被留在地獄里。他不禁為哥哥感到難受起來。
“如果我還沒實現(xiàn)夢想就死了,你要替我在月光下開一場演唱會?!备绺绲穆曇粲衷谀X海里響起。他抬頭看著月亮,對玉說,我哥還有一個夢想沒有實現(xiàn),他讓我替他完成。
哪樣夢想?
在月光下開一場演唱會。
玉也抬頭看月亮,高興地說道,這里月亮這么好,就在這開吧。
臨走時,他伸手抱玉,玉沒有拒絕。他們在月光下?lián)肀Я撕芫貌乓酪啦簧岬胤謩e。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但想著明天晚上要替哥哥開一場演唱會,他沒有睡意,從抽屜里取出黑紙盒,打開,拿出哥哥的長發(fā)。哥哥的發(fā)質(zhì)很好,做成一頭假發(fā)絕對不錯。他找來一頂帽子,剪掉帽檐,想辦法把哥哥的長發(fā)固定在帽子上。一直忙到天亮才完成,他把假發(fā)戴在頭上,照鏡子,非常完美。他感到很興奮,雖然今天早上沒有第一節(jié)課,但他現(xiàn)在就要去學(xué)校。想著遇到同事和學(xué)生的種種情形,他就感到一陣陣激動。
走到一樓,那個愛干凈的女同事正端著一盆水倒進(jìn)排水溝里。他高興地打招呼:“早呀?!迸禄仡^看,驚訝得身體往后一仰,他得意地笑了笑,往外走去。在鐵門邊回頭看,那個女同事還提著盆半張著嘴站在那里。走到街上,很多學(xué)生買了小攤上的早餐邊走邊吃,一看到他都愣住了,接著他們小聲地議論起來。“是我們班的語文老師?!薄八谴骷侔l(fā)吧?”“他發(fā)哪樣神經(jīng)?”……一個大膽的學(xué)生朝他喊道:“老師?!彼⑿χ瘜W(xué)生點點頭。走到學(xué)校大門邊,戴著老花鏡的門衛(wèi)和他打招呼,竟然把他當(dāng)成了一個女同事。他點點頭,在心里面發(fā)笑,徑直走進(jìn)操場,那里有很多學(xué)生在打掃衛(wèi)生。他在操場中央走來走去,還故意咳嗽了幾聲,讓學(xué)生注意到他。開始僅有幾個學(xué)生圍過來,漸漸地越來越多的學(xué)生圍過來,他們提著勞動工具,好奇地看著他,嘰嘰咕咕地討論著。他偶爾轉(zhuǎn)一圈,用手撩一下頭發(fā),微笑著給學(xué)生們表演。直到上課鈴聲響了,學(xué)生們才往教室跑去,邊跑還邊回頭看他。
他從一樓走到三樓,把所有辦公室轉(zhuǎn)了一遍,都沒有人。有早課的老師上課去了,沒早課的估計還在食堂吃早餐。他轉(zhuǎn)身下樓,往食堂走去。好幾個同事正在吃米粉,校長也在其中?!斑祝』镒?,你這打扮……”一個同事喊道。其他同事都停下筷子,目光一齊落在他身上。他走近,朝同事們點點頭,笑著說:“你們早呀。”一個年輕的女同事趕緊端著碗往里邊走去,校長站起來問:“你這是搞哪樣?”他對著校長笑:“沒搞哪樣?!蹦莻€女同事嘀咕:“是不是昨晚上喝醉了還沒醒?”一個已經(jīng)吃好早餐的男同事說:“他故意和大家開玩笑的?!闭f著過來摘他的假發(fā)。他用力推開同事的手,指著同事吼道:“你不要動,這是我哥的頭發(fā),你曉得不?”同事害怕似的靠到邊上去。接著他又說:“我哥死了,今晚上我要替他開一場演唱會。”有好事者問道:“在哪開?”他說:“在月光下。”校長止住好事者,走過去對他說:“你最近是不是感到工作壓力有點大?回去休息一天,放松放松?!闭f完用眼神示意背后的老師,兩個強壯的男同事放下筷子起身過來,把他帶回了宿舍。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一片慘白的月光落在夢中,幽幽的琴聲傳來。他踩過枯枝鋪成的路,沿著聲音尋去。一個憂郁的背影,坐在懸崖邊彈著吉他。是哥哥,他想?!皹淞趾腿ツ暌粯樱瑳]有風(fēng)。眼淚掛在蛛網(wǎng)上。你不知所措,躲在石堆后,想起戀人還在路上。槍聲響了,你捂住一只眼睛,逃跑。蟑螂擋住去路。他突然哭泣,丟下槍追上你。意外,意外,他的聲音把午睡的自己驚醒……”哥哥在那邊一定很孤獨,從歌聲就能聽出來。為了不打斷哥哥的演唱,他悄悄走近。哥哥似乎感覺到身后有人,轉(zhuǎn)過身來。他被嚇了一跳,那人不是哥哥,而是他自己。那個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從懸崖邊掉了下去。懸崖很高,他感覺身體一直無聲地往下掉,過了很久才掉到山底,頭部重重地摔在一塊石頭上。他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頭痛非常強烈。他抱著頭在床上滾來滾去,滾到了地上。他放聲大哭起來,把頭狠狠地撞在地板上,直到把自己撞昏過去。
再次醒來,天已經(jīng)黑了。他突然想起要去墳地里替哥哥開一場演唱會。來不及了吧,他恨自己忘記設(shè)置鬧鐘。他趕緊爬起來打開燈,看到鏡子里的自己狼狽不堪。想了一下,以最快的速度脫下衣服,進(jìn)衛(wèi)生間洗了個冷水澡,換了一身西裝。這時候肚子餓了,他總是在緊急的時候遇到這樣的事情。他打量著面條、鍋、電磁爐,再看看窗外的夜色,合計一下,沒時間煮了,他抓起一把面條吃了起來。又是一種新的味道,比上一種還有力量,滾燙的血液一下子流遍全身。他拿起假發(fā)戴上,背著吉他,騎著摩托車出發(fā)了。
他剛爬到山頂就看到玉在等他,她抱著一束花,焦急地走動著,那模樣很可愛,比昨天晚上還漂亮,估計是特意打扮過的。他急急地走過去,高興地喊道,玉!
你終于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玉興奮得幾乎跳起來。
咋會不來?我昨天晚上回去就一直在準(zhǔn)備,你看,他晃了晃假發(fā),繼續(xù)說,這是我哥的頭發(fā)。
說著他伸手去接玉抱在懷里的花。玉止住他,說,急哪樣?先上臺唱歌,等一會我給你送上去。
各色的燈光突然亮起,一個漂亮的舞臺展現(xiàn)在面前。玉自豪地說,我?guī)湍悴贾玫?。觀眾很多,男女老少都有,他們依次走到臺下找到座位,等待他上臺。昨晚上的那兩個小孩跑來跑去,選了最前面的座位,高興地左右晃著頭,像是已經(jīng)沉浸在美妙的音樂中。他不禁笑起來??焐先グ?,玉催道。
他整理了一下頭發(fā),走上舞臺,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他笑著向觀眾揮手,好一會,掌聲才漸漸弱下來。昨天晚上的那個老人拄著拐杖來了,已經(jīng)沒有座位了,他替老人著急,用眼睛示意玉過去幫老人。但老人四處看了看,很快走過去和那兩個小孩擠坐在一起。
他坐下來,調(diào)整好話筒的位置,彈響吉他,不急不緩地唱起來?!半x開家鄉(xiāng),我才想起荒草,在灑遍月光的春夜,或者含滿露水的秋晨,它們一寸一寸地生長,死亡。這么多年來,山鷹飛過,野兔逃走,家園廢棄,誰會坐在荒草中,凝望遠(yuǎn)方,像黃昏的磷火,令人感到孤獨……”觀眾舉起手左右晃動,輕輕地和著。
鼻子有點不舒服,他知道這是流鼻血的前兆。很快,鼻血流了出來,從上嘴唇滴到了吉他上,一滴接一滴。他沒在意,繼續(xù)著表演。一曲唱畢,玉抱著花走上舞臺,他接過花,右手摟住玉,玉幸福地抱住他。掌聲又響起來,觀眾們瘋狂地尖叫著、吶喊著。
你流鼻血了?玉輕聲問道。
是的,我最近經(jīng)常流鼻血、經(jīng)常頭痛。
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玉輕輕拍他的背,微笑著說,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