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玥
一個人在天上,另一個人也在天上。
一個人往西和雪相遇。
另一個人被風吹遠。目之所及,他們經(jīng)過了青海湖,但悲傷的大地繁錦沒有謝幕。等他們到達黃河沿,也許能看見一只放生的羊,和十年前我在黃昏中問路的紅衣老僧。
那些空他們早已經(jīng)歷。星星打尖的湖泊夜色縹緲,再荒也不為所動。半夜里會有一個人從附近的小鎮(zhèn)醉酒歸來,路邊薄雪泛光,犬吠遙遠。那時我不對自己說苦,現(xiàn)在也不再告訴夜行人所有的痛。
兩人最終會去哪里?我在漏風的帳篷睡過一夜的珠穆朗瑪峰河谷?也許去日喀則黃昏就關閉了木門的寺院?或者在途中走散,為尋找彼此花費一生?
兩個人,其實是兩片狀如人形的白云。
它們飄過南山,高遠的陰影投在大地上。
風的右面,是一片荒蕪之地:陽光的孩子們流落山巔,找不見一匹馱動夢的馬。兩只伯勞在樹叢下喋喋不休,不贊美生活,也不詛咒生活。遠方不曾到達,會不會比想象更美。
荒蕪之地不安靜。
我在風的左面。春天十幾朵花在那里聚會,
她們無所顧忌,有的白得耀眼,有的紅得要命。
過了秋天,命運不分好壞,都在泥土下安身。唯有魂不死不滅。
長守南山,靜靜恭迎大雪。
我至今都能一一叫出她們的名字,獻給親人的,獻給戀人的,獻給生命的,獻給死亡的。人把心思交給她們,花最后低下頭,人間更空了。
現(xiàn)在,我更思念六月的一只蜜蜂。
它在一朵花和一朵花之間奔忙,歸巢,直至累死。
人們嘗到了甜。
從花朵的唇語中醒來,背負愿望的男人被空馬鞍驅逐。
這片大武僅有的沉靜,那么空,那么遠。
他的另兩個自己打開雪山,一個去格曲河背水,一個用三塊石頭支起鍋灶。沒有人知道,男人昨夜獨自走過草原:高過3700米的地方,還不能抵達雪線,剛好放得下他不多的生活。
巨大的云朵靜靜滑過天空。每一天都是自己的朝圣。而我終將為他保守一生的秘密:遠方和故鄉(xiāng),每一個地方都無法讓靈魂安寧;那些灼熱的火,會不會讓他內(nèi)心清涼?
太陽啊,我多想聽您叫我一聲:孩子!
一個尋找自己的人,心向天空走去。這條通往太陽的路,阿尼瑪卿雪山搭好梯子,潔白地高。但不能以飛翔的姿態(tài)上升。神看著他,這個大地上孤單的深入者,聽見石頭念經(jīng)。
直到黑夜的孩子提著露珠翻過埡口。
直到轉經(jīng)筒下面雪蓮夢見寂靜的春天。最后,一切歸入沉默。疲憊的人間,飛過鷹和幾片白云。
只有風,一個人停在冰川石上面。
黑夜的黑孩子看見了親人。他們背著紅月亮輕輕喚我:
黑帳篷里藏著金鞍子,白帳篷里藏著銀鞍子。
尕哥哥,尕哥哥,奶茶熬成牛血了,心想成一張紙了。
如果閃電的翅膀把我送到阿尼瑪卿雪山腳下,我打開的宮殿,究竟隱藏了多少淚水和春天?
月亮爬山,白銀下雪。
九月在阿尼瑪卿山巔掛起燈籠?;ǘ渑赃叺膸づ?,馬鞍尋找騎手,騎風的人把黃金放在心里,把鐵鑄進骨頭。
瑪域,巨浪上的風和空。靈魂貼金,親人只剩下未來。草原打開:那些王,在夢中遇見雪蓮。遇見雪。遇見被鷹帶走的故人。遇見他們被歲月引導,自己修筑自己的祭壇。
遇見大野懷抱河床。
秋天戴玉,生活含苦。趕路的人翻過山岡,還走在大地上。
仿佛太陽的另一個人生。
之上,鷹翅不及。之上,是一顆靈魂,追趕空曠的太陽。
是天空再生的青海大陸。寂寞曠野。馭風人卸下金馬鞍,阿尼瑪卿山巔,雪豹口含陽光,重返內(nèi)心。遠方又一次空蕪。
之上,黃金燃燒,
雪野是挖掘不盡的白銀。背負光陰的人背著銀子。
背著生死相依的青海。在高處,他冷,他荒,他美。
他看不清自己和悲歡離合的世界。
這高高的荒野啊。
一只蝴蝶飛向雪山。一架斑斕的生命戰(zhàn)車,掘開黃金大道開向太陽。九月曠域,白色巨人俯瞰疆土,感到日月煌煌,人間清寂。有深遠的意蘊和不可言說的空無。
不遠,雪豹望著蝴蝶的背影,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他縱身躍下斷巖,聽見風暴和擂鼓交渾。聽見蝶翅上面金屬帛裂。聽見一塊塊冰川石在大野盛開驚心。
經(jīng)過草原的男人,背著馬鞍。
他點亮星星,把太陽放在心里。
雪不止。
月光坐在鑲銀木碗。凝望阿尼瑪卿山區(qū)云端上盛開的牡丹,他懷念一匹風的黑馬。
他懷念石頭比人心柔軟,比人間純潔。
他懷念貼在心口的黃昏,不茍且,也不掙扎。
叫達日的是一片雪花。一座金牧場和寧靜的夜晚。
男人深入,那些游動的城堡,將他包圍在風和雪的疆域。他突圍,看見自己和大河并流。他突圍,牛角上的天狼星升起炊煙。他突圍,塵世困厄,世事深邃。他突圍,靈魂炸裂,人人焦灼。
而狂雪將至,往達日思無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