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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季

      2020-11-23 00:17:35
      雨花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詩篇世紀(jì)

      我哭

      我看見黃金

      竟不能一飲

      ——阿爾蒂爾·蘭波

      引言

      我是19世紀(jì)法國詩人蘭波未完成的半部詩篇,藏在對《地獄一季》的詰問中,被命運(yùn)安排,去尋找未來的母體。

      經(jīng)過漫長的找尋,20世紀(jì)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我游蕩到了中國一個叫作“晉虛城”的小鎮(zhèn),終于在一座教堂的贊美詩中,看到了即將成為我的母親的藍(lán)波。

      那時,藍(lán)波還是個少女,她住在晉虛城龍翔路。她身邊有一個少年,也許是我的父親,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可敬的讀者,如果您感興趣的話,可以去找一下另一篇叫作《藍(lán)波》的小說,那里藏著她全部的秘密,以及一座古老小鎮(zhèn)的命運(yùn)。

      序詩

      你寫下這部詩篇,并置于你所有詩歌之首的時候,我正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偷偷醞釀成形。然而,你并不知道,19世紀(jì)和21世紀(jì)之間,隔著的,并非只是你要交給撒旦的、那幾頁可厭的紙頭所代表著的你的手記。

      我曾經(jīng)委托給時空、嵌入生命的盛大飲宴,唯獨(dú)缺了美酒。你當(dāng)然會立馬反駁:我說過、并寫下過,“宴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開,醇酒涌流無盡”。

      是的,那的確是一場無休無止流動的盛宴,在你青春的十九歲,哦,不,準(zhǔn)確說是十七歲。在你十七歲的10月,甚至有可能就是你出生日的10月10日,布魯塞維爾雅克·普特出版五百冊《地獄一季》的那天,你已經(jīng)將黃昏天空中流動的黃金,一飲而盡。

      可是,1873年10月24日,你悄然離去之時,開啟昔日盛宴的鑰匙,究竟落入了誰人之手?

      這是我一直苦苦思索的問題。就像我懸而未決的命運(yùn)一樣,在無數(shù)次潮濕的涌動中,聽到你也曾聽到過的“春天帶來白癡的可憎的笑聲”一樣,我渴望著看到春天的模樣??墒悄悖瑓s已把春天本來的樣子,用走調(diào)的口哨,吹響一遍又一遍。你就不怕和撒旦怒目而視嗎?

      還有“美”,這個庸俗的意象和問題,是不是已經(jīng)在你的膝蓋上,停留過久?

      你的咒罵,換不來“美”的仇恨,因?yàn)樗?,是愛著的,你也是。一如猛獸不停嚙噬著人類的希望一樣,你召喚的隱秘劊子手,和等待引產(chǎn)我的人類之手一樣,它們都是同一雙,經(jīng)過污穢泥水的手。

      這些手花招頻出。這些手,在我們最容易發(fā)癢的地方,伸出了它們虛幻的影子。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個罌粟花冠,在你的頭頂上閃閃發(fā)亮。這讓我感覺到羞恥。我的性別是什么呢?你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你無數(shù)次與撒旦對視的勇氣,和我無數(shù)次與自己性別爭辯的口氣,何其相似。

      這就是欲望,嘗試的欲望、豺狼食人的欲望、肉體被精神消耗殆盡的欲望。我們渴望著它,畢竟它有著人類品性中最柔軟的名字——仁慈。

      是的,我說的就是“仁慈”,你在這個詞語,這個跨越了兩個世紀(jì),或者說是無數(shù)個世紀(jì),仍然是最軟的物質(zhì)的面前,瑟瑟發(fā)抖過。因?yàn)槟阋艞壛?,你?zhǔn)備放棄了,放棄一場賭局,作為一位詩人特有的賭局,你并非認(rèn)為自己會贏,但也不認(rèn)為自己會輸,就像我永遠(yuǎn)不知道,第一縷陽光照見我的時候,我究竟是男,還是女?

      仁慈的上帝和仁慈的魔鬼,究竟有什么異同呢?

      因?yàn)槟愕男欧睿白铩睂Ⅳ嫒欢?。你盡可能地抑制你的欲望,十七歲19世紀(jì)到零歲21世紀(jì)的欲望,是多么漫長的等待。所以,你歡喜著,在渴望的黃沙血水中,窒息而死。我卻不得不在這更黑暗的其中,等待著光。

      它,于你是多么彌足珍貴的死亡安息;于我,卻又是那么無情冷酷的幽閉希冀。

      你已經(jīng)把“美”抱來,坐在了你的膝上,你還能怎么武裝自己呢?是你真的發(fā)現(xiàn)她苦澀慘怛,還是你得到了太多,仍然不停地咒罵。這低能的卑怯,是因?yàn)槟銕е械拇笞?。你要做的豺狼,是?jīng)過魔鬼豢養(yǎng)的地獄畜生,它先會化作一個個美夢,滿足你的欲望,同時勾引你另一種欲望,你將寫下半部詩篇寄給未來,再寫下另外半部,懷揣著上路。

      作家的描寫才能和教育能力,普遍被打下了地獄,只留下手記。死亡的唯一動機(jī),利己主義的鑰匙,被你撕下來送給了自己。

      你就這么潛逃吧,沒有正義的措辭與目的,同時也喪失了辱罵的可能,因?yàn)槟闩R行前,的確留下了珍奇財富,這是全人類共同需要的。為此,你可以“把全人類全部希望在我的思想里活活悶死”。

      你是狂喜的,因?yàn)槟愕那啻汉图で?,可以制造任何猛獸。反之,你也可以任意將任何猛獸殺死,甚至可以叫來劊子手,“在垂死之間,用牙齒咬碎他們的槍”。

      可是你并沒有招來禍害,你逃走了,在女巫、災(zāi)害、仇恨之間。同時,我也感受到了你的召喚,你想讓整部詩篇重見天日;還想讓親愛的撒旦,不再怒目而視。

      過去做過的美夢應(yīng)當(dāng)是無罪的,為此,你必須看見和待見我。那么,也請讓我看見你吧,我日夜祈禱著,我的詩人。

      壞血統(tǒng)

      我?guī)е湍阃瑯拥男木?,進(jìn)入我自己;我?guī)е阋粯拥幕旌衔?,進(jìn)入肉身布置已好的圈套,你可以從祖先高盧人那里,得到藍(lán)白相配的眼睛;而我,在一團(tuán)漆黑的喘息中,摸索著自己,究竟姓甚名誰?

      獸皮被你的祖先剝開,露出缺失更加堅固的牙齒。你帶著這些牙齒,咀嚼著世界的荒草。你可以假設(shè)自己是農(nóng)夫、工人、師傅,甚至是乞丐,當(dāng)然就算是罪犯或者閹人,也并不奇怪,畢竟是假設(shè),畢竟你還是一個真正的人,或者人類。

      可我自己呢?

      翻涌在人或者人類中的未來的什么,只有天知曉。這個看似溫暖的宮殿,充斥著無限欲望和繁殖能力的內(nèi)核,把我徹徹底底地出賣了。在你的世紀(jì),沒有哪一種光譜,能夠如此強(qiáng)烈,三次射進(jìn)紅色與黑色交織的邊界;更沒有哪一種精神力量,被兌擠成交易的白色籌碼。

      真實(shí)的高盧家族和湮滅的古滇王國,構(gòu)成了歷史和未來,永恒之謎中的一個星點(diǎn)。它們有沒有過交叉重疊,你也并不知曉。

      法蘭西歷史上的教會和古中國原始的巫術(shù)一樣,都在我們的心頭,燃起過熊熊大火。施瓦本平原上的條條大道,拜占庭的風(fēng)景,索利姆的圍城,一如黃河水波中的泥沙,長城上的青苔,樓蘭風(fēng)干的烏鴉,古滇銹跡斑斑的貯貝器,噴涌在星空背面,孤寂的黑暗無盡里。

      是什么讓你身上長滿了大麻風(fēng)?是什么讓你呆坐在,破瓦罐和蕁麻刺上?是什么讓你義無反顧,在只有老婦幼童的紅色魔巫夜會上,徹夜狂歡亂舞?

      我夢過這些,并且是通過我血液的夢,所捕捉到的夢,才得以夢著過這些。它刺著疼醒了我,你知道不知道,夢著的我,有多么柔軟嬌嫩。

      你的土地上,科學(xué)萌芽已經(jīng)令你感到害怕,可如今,科學(xué)技術(shù),早已經(jīng)成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紀(jì)的第一生產(chǎn)力。哦,說到了生產(chǎn)力,你還停留在領(lǐng)主,停留在基督,停留在頻頻回顧,所以你注定終老孤獨(dú)。

      醫(yī)學(xué),病了也能用偏方土藥煨治;哲學(xué),前進(jìn),前進(jìn),前進(jìn);游戲?qū)W,也只有在你的筆尖踽踽,或者在你的心頭蠕蠕?;瘜W(xué)、力學(xué)、地理學(xué)、宇宙結(jié)構(gòu)學(xué),數(shù),圣靈……

      你,懷疑過自己嗎?

      我在這團(tuán)血肉正中,原子、中子、質(zhì)子、電子、夸克、超弦、奇點(diǎn)、普朗克……這團(tuán)血肉通達(dá)的夢境中,黑洞、WASP—17B,UY Scuti,Shapley 超星系團(tuán),牧夫巨洞,武仙-北冕座長城……

      我還能不懷疑自己嗎?

      你垂涎三尺,等待著你的上帝,在靈光消逝的年代,在福音一去不復(fù)返的年代,詩人自由高貴的靈魂,該放置在哪里呢?

      阿爾摩力克海岸,拍打著異教徒的血液。你的血液,燦若白晝的都城,因此高高聳立,這會是劣等民族眼睛折射的光嗎?這會是“酒之酷烈如同熔化的金屬”般可愛的祖先嗎?

      你掩飾不住憤怒,你與背叛和解了,厭倦和跋涉,在你的腳趾骨中間裂開。正義和謊言,都將你拋棄。你感覺到的恐怖,和法國感覺到的恐怖如出一轍。

      可是我蠢極了,準(zhǔn)備替你在未來開辟一條狂奔之路,在我進(jìn)入一條來路不明之路之后,隔著兩個多世紀(jì),在中國,我聞見了你狂奔的氣味。

      是的,這一切蠢極了,你也是。

      苦役犯曾經(jīng)在“藍(lán)色的天宇和田野上揚(yáng)花的莊稼”上奔跑。當(dāng)你還是個孩子,就已經(jīng)通達(dá)了未知的命運(yùn)。圣徒和旅人,穿過一個又一個隆冬設(shè)下的圈套,“你是殺不死的”。

      你將投宿地、寒衣、面包遺棄在了路上,而我必須撿拾它們。在一根根血管發(fā)脹的時候,黑暗中的黑暗,便與我同在。

      我聽到了腳步聲,你的。

      紅色的泥土,是幸運(yùn);黑色的泥土,是機(jī)遇。珍寶燃起的大火,在鏡中化作雷電。你被禁止狂歡縱飲,還被禁止女色情欲,你暴怒嗎?

      人群卻是激怒的。

      我先不知道對你稱呼什么好些?一個青年可以在他敬愛的姑娘前面叫名字么?我想,你有少年人底理性和勇敢,你還是做我底弟弟罷。

      教士、教師、律師,貞德,合唱的韻律和歌詞粗野豪邁:“我屬于肉刑鞭撻下引吭高歌的那個族類……”

      這令我在起伏的腹中,安睡著醒來。誰把死去的人,全部埋葬在你的肚子里呢?

      跳舞的黑人、黑人、假黑人,戴上商人的面具,戴上法官的面具,戴上將軍的面具,戴上帝王的面具。發(fā)癢的是19世紀(jì),撒旦一再詛咒的大陸?!昂钡淖訉O中,真正被命名的假黑人,將血液注入我靈竅的滾燙的意志力,摟緊了我,跳一曲黑人、白人、黃種人的大棕色舞蹈吧。

      你作為一個家族長子的命運(yùn),“就是一具由晶瑩淚水過早封蓋的棺木”。

      科學(xué)的鑰匙和基因的鑰匙,藏在大自然盛大的善的展示中,那是不厭其煩的愛。白燭和靈魂,安息在肅穆的光輝中央。你活著,已經(jīng)死去,掛滿理性的軀體,不被祝福,只被仰慕。

      你聽到了天使的歌唱,看到了屈服。你做得到獻(xiàn)身,從眾人的際遇中,辨析生活和生命,并在他們的求救聲中,渴望救贖。

      不是為了靈魂,也不是為了肉身,而是為了,贊美上帝。

      那曾經(jīng)被褻瀆的你的祖先,無法夢見過的幻象,也是我未曾出聲,就已覺衰老的逃避。救世之船,三次向我駛來,三次又與你擦肩而過。我想擁有雙重的體重,卻加持了你雙重的痛苦。你將死于塵世之愛、死于獻(xiàn)身;而我,在出生的通道與宮殿中,實(shí)在是分辨不出,究竟哪一個方向的道路,真正通往自己。

      真的你就能“讓耶穌成為岳父大人,和他乘船前去舉行婚禮”?

      這晶瑩剔透的天真,在你碧藍(lán)的眼珠里,蕩漾過白帆與黑船。你無辜,所以你并不相信自己了。

      可是誰又能阻擋得了生活的引誘?

      你的勞作、勞作、不停地勞作,直到熱愛死亡的勇氣,還原成為老處女。還好,還有良知,還有“良知”這個詞語,打動過所謂的神圣的愛。你沉溺在怪癖中,渴望的神圣之愛,這讓天庭保留了天使的一個空位置。

      沒有人能夠坐享其成,你也一樣。

      這個位置,距離你的心臟,只有零點(diǎn)幾毫米,可這是距離。你得像怒放的鮮花一樣,把空氣,鼓脹成一朵朵變化的云,那才是你驚人的福祉,那才是圣徒、強(qiáng)人、隱修士、古代的藝匠,需要干的活路。

      理性并不能把仁慈拯救,一如仁慈,也不能把理性拉下馬。無休止的鬧劇、無休止的滑稽戲,你為此獻(xiàn)身,你為此獻(xiàn)上一朵花高貴的矜持。

      這讓我的世紀(jì),如何追憶得起,你在前近兩個世紀(jì)悲哭的場景,而我在晃蕩的體液里,在被抽取的善意和惡意交織的血脈中,等待著那個被稱為父親、或者母親的手的愛撫,所以,我動了一下,夢見你的淚水;又不得不,再動了另一下。

      朝前的流淌和朝后的陷落,在時間的咆哮里面,藏著黑夜茫茫的心臟,那是我的棲身之地。

      你要到哪里?你的祖先,又到達(dá)了哪里?

      那些秘而不宣的戰(zhàn)斗,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你是弱者嗎?你是時間的武器嗎?你是“匍匐在奔馬的鐵蹄之前”的、通往榮譽(yù)的小徑嗎?

      我的四肢,仍然在黑暗中,瘋狂生長?;蛟S你并不了解,未來你的這半部詩篇,在子彈的欲望中,驟然成為深淵的溺斃者。

      地獄之夜

      你扒開夜空所有星光,露出來誰也看不清的黑暗與冰冷;接著,你吞下自己說過的諍言與謊言。

      “那是一口毒藥,不是嗎?”

      但是誰也看不清楚,你咀嚼著什么。

      火焰漫過你的周身,但并沒有燒到你一根毫毛。你是知道的,這里的火焰,早已經(jīng)把自己燃燒過一次,但它不知道為什么又被什么重新虛擬地點(diǎn)燃了,并穿透了一個多世紀(jì),抵達(dá)我尚未成形的體腔。

      我明白,我將帶著這道大火的未來,帶著痙攣、變形、抽搐、窒息,召喚給予我人形的仁慈的上帝或巫魔。他們一直存活在,一代又一代,在并非永恒的人類流動的游戲中。

      贊美詩,容得了天堂與美好,卻容不下地獄和罪惡。你渴望著隨黑暗一起,皈依良善和幸福。

      那天晚上,你闖進(jìn)了你的教理,你想讓塵世的法律,跟著受洗;你還想讓芬芳靈智的樂曲,激蕩出力量與和平。

      可你的雄心,它在哪里?

      它讓深不可測的虛無,被異教徒們填滿。你憐憫熱愛著這些特立獨(dú)行之徒,他們的影子,映照著你逐漸墮落的身體,就連你的父母,也即將成為你無辜的奴隸,飽受豢養(yǎng)之罪。就像我渴求一個軀體之苦,卻終不可得,反而成了一塊心病,一口毒藥,一個地獄之門的銅把手。

      你曾經(jīng)在童年的綠草地上,在雨過天晴的綠草地上,聽過午夜十二點(diǎn)的月光。巖石上盛大的碧水藍(lán)湖,卻讓你饑渴干裂。你愆對魔鬼,你是多么愚蠢。那些火燃起了香料,也燃起了音樂,它們輕輕就能抹去你清晰的判斷力。

      你可以用枕頭堵住你的嘴,那些正直的靈魂,對你深深敬仰。你給那里帶去了,不可信的歷史,卻把那里可信的焦臭味,帶了出來。如今,這股焦臭味,凈化變了形,被一群群吸食者,當(dāng)作了絕美的享樂。這還不夠,這些享樂者,甚至用溶液將焦臭味調(diào)制出更為高級的語言魔域。

      那些來自地獄的肥沃土地,種滿了這種語言。它曾經(jīng)讓你富有,千百倍地?fù)碛兄@富礦。這是讓撒旦、費(fèi)爾迪南都嫉妒萬分的寶藏,也是能驅(qū)使生命之鐘,越過噩夢、火巢、沉睡、神異的法寶。

      你揣著這法寶,想和那位帶著野草種子的影子賽跑。不過,可別忘了,你曾記錄下這位公正的裁判:“那盞燈照著他,他佇立在那里,身穿白衫,鑲有棕色飾帶,腰際有一條翠綠色水痕……”

      即將揭示的秘密,已經(jīng)把你的文字,灌注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耶穌還曾在激蕩的水面上行走”,我通曉這秘而不宣的痛苦,一如我在狹小的裂縫中,孕育成形一樣,沒有眼睛的感知,才是另一種真正的抵達(dá)。

      你渴望著像魔法師一樣,揭開這一切,宗教自然,生與死,過去和未來,宇宙的混沌夢境般奇妙,空無一人對視的珍寶。你還想把黑人之歌、女仙之舞搬到眼前,和佩戴著那枚時間之戒的觀眾,一起研究如何變化出黃金、如何讓藥石起死回生。

      我當(dāng)然不奢望,你能夠穿越一個世紀(jì),搭救即將罹難的眾多信徒。更何況,我不一定就是這些信徒中的一員??墒俏覠o法擺脫,我寄存于這個體內(nèi)的事實(shí)。這具虔誠的青春肉體,因?yàn)槿狈π叛?,走進(jìn)了營造已久的茫茫黑夜。

      那些星辰照亮過她,更多的星辰,秘密地把曾經(jīng)照亮她的光芒,一點(diǎn)點(diǎn)加倍收了回去。就連我在其中,也感覺到了血液飛速奔來,又加速奔走的響動。

      你用文字召喚的力量,遠(yuǎn)不及我被愉悅侵蝕的力度大。

      你說:你們要信我,信仰可以減輕痛苦,指引道路,拯救災(zāi)殃。為此,你把你的心,分給了每一個品讀你文字的人。你那一生中“幾次小小的癲狂”,并沒有打動歷史滾滾朝前的輪胎,但我已經(jīng)被這顆奇妙的好心感化。

      我接手了你的體液和體溫。我在狹小的縫隙中,努力幫助你尋找你消失的觸覺,尋找你的城堡、你的薩克森、你的柳林,你的黃昏、清晨、黑夜、白晝……甚至尋找你的厭倦,但我依然開不了口。我的聲音,止于這個溫暖黑暗的小小宮殿。

      宮殿的古滇主人,和你的高盧祖先一起,一次次出入魔巫夜會。隔著那么久的時間,隔著那么長的距離,隔著那么深的厚土,你編織好你的夜幕,里面不知疲倦的地獄協(xié)奏曲,在催促和慫恿著我。

      我不知道,該表達(dá)憤怒還是表達(dá)驕傲,隔著白色連衣裙,那個尚不起眼的肚皮處,已經(jīng)被一雙手撫摸,并偶爾發(fā)出恍如地獄的歌唱,只是沒有一句唱詞是親昵的,也沒有一個旋律,能夠被風(fēng)聲帶走。

      你渴望著的火焰,終究在這個暗夜升騰;你祈禱著的變形,必將在那口毒藥里發(fā)酵。沒有誰能夠死而復(fù)生,地獄已經(jīng)人滿為患,正如你說:撒旦,你這愛調(diào)笑的滑稽演員。

      你委身于蛆蟲和我寄身于血脈,你厭倦而死和我翻騰而生,都是被這個夜晚詛咒的。你滿足于隱藏的吻,那是你渴望贖罪的墳?zāi)埂?/p>

      我將假借這個墳?zāi)梗瑒冸x時間對我的束縛,在你的夜晚產(chǎn)下的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清醒著保持睡姿。

      你可以再加一把火,再把這塊夜幕拉得更低,再把漆黑的唾沫,連噴三遍。

      我在未來接著,每一個可能的光亮,都會降臨,當(dāng)我的心率,從宮殿一角,延伸到這個母體所有的毛孔,一個世紀(jì)以來傾倒的毒液,順著你指定的那半部詩篇,在朗朗而讀中噴溢而出。

      那時,你將聽到我的聲音,在眾聲喧嘩中,為這個地獄之夜,表演著壓軸的沉默。

      譫妄Ⅰ

      我聽到了一個多世紀(jì)前,你假借同伴之口,說出來的告解,作為一名女奴的告解,你的性別,已經(jīng)被完全改變。

      但你并不知曉。

      我從那里來,你卻剛剛到那里去。我是被放回塵世的你的半部詩篇;你已是我,重新輪回到地獄的一個過失。

      那個上界的丈夫,那個虛擬的偉丈夫,待在你遙不可及的大地之上。在遠(yuǎn)遠(yuǎn)高于大地的那個地方,他或許正坐在鮮花美食中暢飲美酒。

      他聽得到你的懺悔,不過,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你的懺悔。他需要懲罰自己,將自己的心,永久與自己的肉體隔離。他談不上饒恕你,更談不上為了一個女奴,動一絲一毫,本來就沒有的惻隱之心。

      你成了女人,準(zhǔn)確地說,是你成了一個真正的女性,我真為你高興。你千萬先別急著辯駁,當(dāng)你醉得天昏地暗之際,他是藐視你的,因?yàn)槟闶且驗(yàn)樽约旱牟粷?,而飲下一杯杯苦酒的?/p>

      淚水流不到盡頭,黑暗黑不過一夜。

      你屈從于你想象中永恒的主宰,為此成為了“那個下地獄丈夫的奴隸”。他能饒恕的,并不存在與你存活的空間。那些翻來覆去瑣碎的悲慘,無不是因?yàn)椴簧魇У露鴻M死人間。

      在此意義上,區(qū)別鬼和鬼魂,又有何意義?

      對于新鮮空氣的渴望,是不是讓你委身于自我墮落的緣由?

      你何其幸運(yùn),并不像我,就連渾濁空氣的占有,也得通過母體鼻子和嘴巴的妥協(xié)。

      你曾嘗試自由呼吸,但是一旦呼吸自由,就很快被窒息于新痛苦。你不得不放棄,留給自己新的道路,你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寡婦,黑色的寡婦,只有在黑夜里,為一具骷髏白骨活動著的寡婦。

      你受異鄉(xiāng)人的誘惑,和我受無形人的引產(chǎn)一樣,只是,你是成功的,而我,卻徹徹底底失敗了。你可以順從于溫柔體貼,你還可以植根于責(zé)任擔(dān)當(dāng),盡管那可能只是萬千詭計中,最具蠱惑力的那一種。

      但無論如何,你是生而為人的,是可以發(fā)怒,也可以發(fā)笑的,是可以大聲抗議:“這是什么生活??!真正的人生根本就沒有”。

      可是我呢?我在哪里?你難道只認(rèn)為我潛伏在你這些幾近孤絕的句子里嗎?

      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個魔鬼?

      這是靈魂遇到的難題,也是你和你變化了性別之后的女人,所碰到的問題。

      你再也不能愛女人,因?yàn)槟慵磳⒌却?,被愛女人的人的愛。你的心和美,怎能抵擋得住,蠻人的生吞活剝,所以,你常常會聽到“他把無恥當(dāng)作光榮,把殘忍當(dāng)作妍美”。

      這一定來自于你那瘋狂而野蠻的祖先,是在斯堪的維納亞,是吧;或者說得更遠(yuǎn)一些,是在另一個世紀(jì)的文明社會,未來的祖先,借助墮落的人體,想要把一切重新開啟。

      這可能嗎?

      “他們在胸肋兩旁穿刺喝自己的血”,是不是他們每喝一口,你就得在自己身上,劃一道傷口,并紋上一個奇妙的紋身,并驅(qū)使紋身,變得像蒙古人那樣,令街道都發(fā)出尖聲號叫。

      不過,那也是你的聲音,真實(shí)的無所顧忌的聲音,不是我躲藏在這個小小宮殿,聽到日夜流淌循環(huán)的血液,碰撞的微弱波濤。

      當(dāng)然,只要愿意,你還可以不停發(fā)瘋,患癲狂癥,在滴血的珍寶上表演“九曲三節(jié)”;在打滾的地上,和魔鬼左右互搏;甚至還可以站在街道、房子等地,把自己嚇得半死,并渴望著,“有人真把我脖子割斷,那可多么可厭”。

      這話,是你說的嗎?

      我深深懷疑,只有沒有脖子的人,才能說出這樣討厭的話。對,我說的是自己。你的這半部詩篇,藏在未來的人形宮殿太久了,你就不怕它發(fā)霉發(fā)臭嗎?你就不怕,你也帶著犯罪的角色和神色,從19世紀(jì)一路走到21世紀(jì)嗎?

      哦,這么漫長的道路,時間,才是真正的多么討厭!

      上界的丈夫,你尚未改變性別前的自己,不是嗎?

      誰用隱語軟綿綿的語調(diào),講述死亡;誰在下流酒館,喝得醺醺欲醉,誰?誰將我種植在人體的溫?zé)崂铮栈杷?;誰將我未知的形狀,悄悄藏了起來,誰?有人在勞作,有人在告別,有人在死去,也有人等待出生,誰?牲畜,難道就要比人,更受苦受難?壞母親,就一定比好母親,不值得悲憫?

      哦,原來的商業(yè)不是商業(yè),原來的藝術(shù)不是藝術(shù),原來的醫(yī)學(xué),只剩解剖,解剖一個人如何痛哭流涕,解剖另一個人,如何在光芒的照耀下,跟著自己的影子上路。而你,拋下的,難道只是一粒種子?

      仁慈的魔力,得依靠絕望的力量。

      你守候著自己的睡眠,但分不清楚,前方是好是壞。你帶著自己的紋章徽志,不過是為了,替自己炫示。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并不影響你,為自己酣睡身體的守候。

      可我卻沒有那么幸運(yùn)。

      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在我的感觸中,只有紅,也只有紅得發(fā)紫時,“衣裝、床褥、家具擺設(shè)”,才能成為你進(jìn)入自己影子的通行證。

      不過,當(dāng)你掌握改變生活秘密的秘密時,這秘密,就成為社會中的一大危險。對于這一點(diǎn),我正是被無數(shù)雙眼睛,試圖看破,又都看不破。這種迷癲模糊的狀態(tài),正如你想象的世界,從不曾真正進(jìn)入一樣,幻覺,只會讓精神萎靡,只會讓你跟隨你的影子,進(jìn)入“重重奇異、復(fù)雜的行列之中”,但絕不受到保護(hù),也不會受到待見。

      畢竟,“人只看得見自己的天使,不得見他人的天使”。你顯現(xiàn)在自己的靈魂之中,正如我藏身于他人的肉體之列,你真的就知道自己嗎?

      沒有人會對一個聳聳肩頭的人表達(dá)熱愛,也沒有人,會同時在兩座時空的宮殿出現(xiàn)。

      高貴和懦弱,并不是一對對立的詞。它們沒有讓你更好,它們同樣沒能讓我更壞。

      我隱形的存在,和你早已行將就木的世紀(jì)一樣,有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也有人正在醞釀。我每時每刻感受到的心跳,并不能為這半部詩篇,增添一丁點(diǎn)兒成色和秘密。

      你日益增加的苦惱,和我日益成形的軀體,都在時間的耗損中,向夢境中的大海墜落。

      上天究竟有沒有親切的吻和擁抱?當(dāng)我沒有嘴巴,沒有手臂,沒有身體,沒有眼睛,沒有呼吸之時,你如何與你的世紀(jì)融洽相處,又如何在善念和善意的驅(qū)使下,向兩個自由自在的好孩子致敬。

      不過,勞作生息的樂趣,打破了一個個自以為是的懷抱。從心到心的距離,隔著一張嘴和一個眉眼。你需要的許諾,在空氣中,打著一個個結(jié),旋轉(zhuǎn)的諾言和安靜下來的身體之間,隔著一個靈魂。

      它使你遺忘,卻命令我成長。

      死亡和黑暗,并不可以畫個等號。我在那個小小宮殿中,體驗(yàn)到窒息后,無數(shù)脈搏通達(dá)的另一種呼吸。我想我是生命,不是人,不是孩子,不是生物,只是生命的伊始。

      你并不了解,一個多世紀(jì)以來,人們究竟死過多少次,又是否在死亡與新生之間,渴求過一次深切動心的愛撫。這并不是情人之間的許諾,你完全誤讀了,你寫下這半部詩篇,只有我真正了解你,了解你詩歌之外,用生活跌宕鋪成的空話。

      從來不嫉妒,也從來不工作,從來像夢游人一樣,只保留善良和仁慈的生存權(quán)利。你仍然記得,你的諾言和品行;你仍然在一個世紀(jì)之前,渴望著結(jié)伴同行??墒牵瑸槭裁茨阋廊荒敲礌繏??

      我在萬千次血脈的悸動中,感受到你的那種語言。

      你在催促我,是嗎?你在催促我,快快通過那個隱秘的關(guān)卡和通道出來,是嗎?你和我說著,那些古老的旅行,沙漠中跳躍的獵物,石板路上,被月光和星光拉得長長的、熟睡的影子。

      這是你的快樂,當(dāng)然也是我的。

      你曾經(jīng)把這些,向上帝傾訴。是的,當(dāng)別人傾吐苦水的時候,你從來都是背道而馳。你是真正尊重神靈的異鄉(xiāng)人。你背負(fù)著我的意念,哪怕最不起眼,或者最難堪的念頭,你都不愿低下,你孩童般倔強(qiáng)的頭顱。你是如此純真地希望著,也悔恨著,因?yàn)槟慵磳G失我。

      時間,不容置疑趕走了青春和生命,這是我在通往過去的孔洞中,上帝給予我的啟示,也是澆筑我們的悲哀。

      可我被一團(tuán)團(tuán)血肉,緊緊地圍困住了。

      不允許說,不允許苦,不允許笑,也不允許怒,這個漂亮的青年人,不叫杜瓦爾,不叫迪富爾,不叫阿爾芒,不叫莫里斯,叫什么?蘭波,藍(lán)波,壞蛋,白癡……他們還是她們,用生活折磨你,也用血肉來阻擋我;他們還是她們,還用變性來嘲弄你,也用無性別,來懲戒我。

      他們還是她們,究竟是些什么呢?

      “唉!所有活動著的人在他看來就像那瘋狂手中捉弄的玩物?!蹦銥榇丝裥Σ灰?,你因此成為了年輕的母親、可愛的姐姐。我難道也生長并停留在這位虛假的母親和虛妄的姐姐的肚子里嗎?

      我溫?zé)岬难汉腿祟惖难海荒銉春萜饋淼臉幼又鴮?shí)嚇著了。它們像我的世紀(jì)里,航天飛機(jī)的燃料一樣,完全可以將你,再次送上浩渺的太空。對,是升天,不是升天堂;是我和你,不是那對得道的有趣夫妻。

      我看到了,我存在的多種樣式了。

      你并沒有在一個世紀(jì)之前發(fā)瘋。你所寫下的,在今天,完完全全成為了過去驚人的寓言。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出生過幾次,究竟需要幾次,就這么隱秘地存活并期待著。

      譫妄Ⅱ

      你用黃金鍛造的語言,編織瘋狂的故事。

      這些故事在一個世紀(jì)后,被剝得赤身裸體;你自詡主宰的風(fēng)景,被高聳入天的巨大陰影所籠罩;你喜愛的繪畫,被一張張拍賣;你憐憫的街頭藝人,被未來的抖音,炒得發(fā)紅發(fā)紫;掛簾、裝飾品、小布景、招牌、民間彩繪、小人書、小曲、詩詞等,這些算什么呢?連給未來的發(fā)達(dá)做注釋似乎都不夠格。

      唯一還有延續(xù)的情欲和力量,變幻著花招,將文字用核聚變或者核裂變的方式,時時可展露頭角,時時可借助古老的歌劇、無畏的小曲、樸素的詩詞,甚至是老祖宗的話本、童話、兒童小人書、古老的歌劇、舊文學(xué)、拉丁語……這些都是帶著情緒化的,它們其實(shí)更像是你全身的部位和組織。

      就像你的骨骼、肌肉、血液、靜脈,不知道為什么,會如此組合成一個軀體,把罪名背上,因?yàn)槟阋獛е?,帶著罪贖,在夢境中跟隨十字軍東征。

      好了,這一切的事情,在你腦海中,翻騰過多少次?又有多少次,在我對世間萬物的瘋狂對位中,成為一個夢境的開端,成為你留給未來那半部詩篇追憶的緣由。

      你定然知道,我是存在的,并因?yàn)槟愕拇嬖诙老?,盡管未來我被黑暗層層圍困。

      熱愛發(fā)明,更熱愛破壞,你用你的母體語言,圖繪思想,那首十四行《母音》,當(dāng)然也是我身體的重要組成部分。

      你對著天空大喊A,天色就黑了下來;你用腳,狠狠朝空氣踢踹了幾下,氣流就旋轉(zhuǎn)成E,月光白白、灑滿了大地;你用心緒仔細(xì)辨別,一群剛剛飛過的夜鶯排列成I,一大片罌粟,便搖擺著紅艷艷的花朵,等待著結(jié)出黑暗的果實(shí);你再用你跳躍的思維,橫跨腦垂體組合成O,藍(lán)色的大海,隨隨便便就想,翻越喜馬拉雅山脈;你最后用眼光,把遠(yuǎn)方淡淡的影子,定格成U,過了一個世紀(jì)的春天,長滿了綠茵茵的野草,在與時間賽跑……

      你沒有向任何人吹噓,你其實(shí)還保留了一整套能發(fā)出聲響的秘密節(jié)奏,這是語言在未來,發(fā)生巨大變異的基因密碼。你保有得死死的,對誰也不說,對誰也不愿意展示,你寄存在一個世紀(jì)后的這半部詩篇。

      “一陣風(fēng)暴從天空隆隆駛過?!?/p>

      你在無聲的黑夜,寫下有聲的句子,但它依然是無聲的,除非你念出來,但是念出來又能怎么樣?句子里的聲音,依然是無聲的,就像我,沒人相信,我就是那半部詩篇;沒人相信寫下我的人,在一個世紀(jì)以前看見天空,宛如黃金,看見黃金,便大聲哭泣,一哭泣,黃金便流動了起來,一流動,他便渴極了,想要飲下一整個天空。

      可他依然只是一個人,一個詩人,一個癲狂至極的死去了一個世紀(jì)的詩人。

      他大言不慚,要給巴比倫國王的臣民的靈魂,都戴上王冠。他在做至高的冶煉術(shù)的冶煉嗎?他竟然誤把工廠當(dāng)作寺廟;誤將飛鳥,當(dāng)作天宇路上馳行的四輪馬車;還有那湖底巨大的怪石,也被他說成是餐廳。

      他用他的詞語,堆砌種種神秘、種種不可思議的妖魔鬼怪。他中了幻覺的毒,還不自知,為什么呢?因?yàn)樗媲颁侀_了靈簿獄,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被一曲曲抒情的歌謠哼唱。

      我聽到過這些唱腔,它們根植在我即將成形的身體部位。我極力想拒絕阻止,但我是空洞的,我沒有任何頭腦可以抵御,沒有任何手腳可以阻撓,沒有任何一點(diǎn)點(diǎn)完整的作為人類的形態(tài),可以隔絕這些瘋狂的詛咒。

      我多么失敗,我的母體,完完全全封閉著我,盡管她是多么熱愛,愛一個尚未出世者的鼴鼠般的童貞。

      “不潔的病態(tài)的焦渴,使我的血脈發(fā)黑變色?!?/p>

      你最可珍愛的時間,和我最期待的時間,有時候,就這么重疊交織著。你預(yù)感到,我在未來存在著的存在了,既然你的血脈發(fā)黑變色,那么你的這半部詩篇,就無可避免,要延續(xù)你與這個世界的低沉撞擊。

      不是嗎?

      你喜愛的沙漠,越來越大;你渴望燒毀的果園,越來越多;你長久駐足的破落店鋪,消耗著一代又一代房屋主人的命運(yùn)。還有那些乏味的酒,那些勾兌的酒精,正把一個個碩大的胃,刺激得更加鼓脹。

      “將軍”,火之神,究竟是誰令溫暖的小巷發(fā)臭,究竟是誰,讓你雙目緊閉?你緊閉著雙目,難道就不能看到我了嗎?

      毀圮的城堞,多么遙遠(yuǎn)。

      你記憶中的舊炮展覽,在被它摧毀的華麗商店的大玻璃櫥窗里。沙龍,已經(jīng)淪落為夜夜笙歌的情欲之地。廢氣灰塵,成為了不可或缺的時代動力。排水管,被一場場大雨沖洗,來不及銹蝕便被廢棄。閨房里,彌漫著大麻可卡因海洛因冰魔的剩渣殘煙。紅寶石藍(lán)寶石黃寶石,早已經(jīng)不再稀奇。

      人人相信自己,朝那些蜢蟲飛蛾,可以噴一噴滅害靈。

      對不起,請到它們的天堂去吧!死翹翹的白光,整夜整夜,把城市眼睛都刺瞎。

      可惜這些,你都看不著,我也看不見。這些現(xiàn)代的無字詩篇,像一頭饑餓的巨獸,它們無孔不入,它們寄生在每個人的血脈中,啊,多么芬芳的血液,宛如隔世的佳釀;多么歡快的便池,恍如盛滿中世紀(jì)肺病的玻璃苣。

      “我若是有胃口,只想吃泥土和石頭。”

      你對生活的胃口,顯然巨大無比。不像我,全然不知道原來生活需要空氣,需要陽光,還需要土地。你帶著生活所需的物欲,卻要換取精神上,另外半部詩篇的光芒。

      何其徒勞。

      你難道忘記了,餓得頭暈?zāi)垦5娜兆?;你難道記不得,你偷偷潛入夢中,去吮吸那些旋花的植物的毒液。

      結(jié)果如何?那些毒液,真的讓你心花怒放了?

      還有墊在你胃部,被榔頭敲碎了的石塊,它們還留著教堂誦經(jīng)的聲響。你真以為,這就是灰色山谷中的面包?

      你忘記了昔日洪水是如何凝固成卵石的。它們就是史前巨獸下的奇妙的蛋,不是蛋撻,是群狼追逐的,那種圓月彎刀般冷酷的精神食糧;是信仰,是“狼在綠葉叢下嗥叫,吐出它飽餐家禽的五彩繽紛的彩羽”。

      不過,你空自饑餓的盡頭,不過也是“和狼一樣我也在空自消耗”。消耗蔬菜和果實(shí)的,都背著你去田地里摘取,甚至連那只金灰相間的大蜘蛛,也在拼命吞噬紫堇花。

      你看著這些,你一定也累了。我倒是記得夢境中的所羅門,還有祭壇前,你渴望著的火和湯汁,你會將生銹的骨頭獻(xiàn)出來嗎?

      賽德隆的水,滾滾而上,它是被引誘的。

      它喜歡和世間所有的事物,混為一談,就像是你和你的這半部詩篇,你用一個個隱秘的記號,一直在暗暗勾兌著,我因此感覺到了,無休止的攪動和循環(huán)、循環(huán)和攪動,在停不下來的小小宮殿中,我如此安靜,睡在一個世紀(jì)前,你渾渾噩噩的饑餓的睡眠與和解中。

      “找到了!什么?永恒。那是溶有太陽的大海?!蹦愕腻e覺告訴我,你很好,幸福、理性,可是為什么你認(rèn)為,藍(lán)天也是青黑的呢?

      你渴望的歡樂,太大太多,咽下的苦水,就一直止不住,不是么?你活在金光閃閃的文字背后,你就不得不換作另一副滑稽又迷狂的面孔;你以為找到了大海,其實(shí)是永恒找到了文字的解脫方式,就像是白晝找到了黑夜,黑夜在慢慢觀測你的意愿和靈魂。

      你渴望贊美,作為人類,而不是單個的你。所以你飛奔不起來,所以你渴望的科學(xué),停滯得太久,而停滯太久的科學(xué),往往成為苦刑,你就是唯一的受刑人,因?yàn)槟惆盐淖?,變成唯一的希望,再把這唯一的希望,一揮而就。你因此忠誠于炭火。

      那些錦緞,不過是炭火引誘你犯罪的一份熱忱。你希望用堅忍,來做世界的擋箭牌。我難以理喻的是,既然你已經(jīng)找到了大海,為什么還要讓那半部詩篇曝曬在太陽下?你就那么確定,那么自信,我在未來的世紀(jì),一定暗淡凄慘、永無天日?

      你讓我最為感動的,并不是你能成為,一幕神奇壯美的大歌劇,也不是關(guān)于道德和腦髓的顛倒置換,而是人們在你眼中的生活。無論是什么樣的生活,活著這個最高準(zhǔn)則,驅(qū)使你在不遠(yuǎn)的未來,脫離你的文字。

      這是你的另一番書寫,也是破壞的另一層隱喻。你為人人有福而快樂,甚至因此你可以愛上一頭豬,這頭豬有著多種生活的可能。

      你欣然接受了,你愛它的這種可能,當(dāng)然,也有更多的所謂家庭,在你眼中,儼然成為一窩狗,不過也是豬要好的朋友。你以此兩種動物,玩著詭辯的游戲。你就是那個中間人,或者準(zhǔn)確地說,是那個主持人。你會將發(fā)瘋的自己驅(qū)逐并嚴(yán)加管束,你有這種能力和機(jī)遇,而我也有你這種荒誕至極的想法。

      我知道你料事如神,故而,將我推后了一個多世紀(jì)才播種下去??上也皇欠N子,我不發(fā)芽不生根,也不需要土地,這一定讓你失望透頂。

      你并不希望,我成為第二個你,并擁有第二種詭論。我感受到了威脅,你隔著遙遠(yuǎn)時空,發(fā)出一道指令。會有人幫你找到我的,也會有人幫你將我注入虛幻的夢境。

      我也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存在,就像你的詩篇,你的這半部詩篇,除了荒唐的想象,一個塵世的肚皮,還能孕育什么呢?

      西梅里的交界處,并沒有什么威脅。你的沉睡和夢境,并不能掩飾你的軟弱和缺陷。你真的就成熟到坐以待斃?還是你可以把影子和旋風(fēng),統(tǒng)統(tǒng)拋棄?

      你病的樣子,就是我受威脅的樣子;你著魔的日子,也是我被洗滌污穢的時期。

      大海迎面奔騰而來,彩虹迎頭痛擊而下,這就是生命的壯闊,這就是力量和美,是不是?你如果是悔恨,那么我就是蛆蟲;你如果在陰暗中,越來越溫柔,那么我就能在雄雞報曉時,拔掉福祉的利齒。

      它們都多么善于偽裝啊,你神奇的設(shè)計,讓幸福無人可避。

      我愿你待在你的世紀(jì)的古堡中,向美致敬!我更愿一切都過去完結(jié),因?yàn)槲艺恍碌氖兰o(jì)新的生命醞釀成形??晌遥瑸楹芜€得帶著那么多死去的記憶呢?

      真正的我,是多么渴求回到你,嘔心瀝血的這半部詩篇中,哪怕是回到其中矯情而騙人無數(shù)的一兩句中:

      “啊!我還有什么企求:自有幸福承擔(dān)我的生命”。

      不可能

      我的童年在哪里?

      過去的童年,我毫不知曉;未來的童年,把握在誰的手上?

      你多次經(jīng)歷的童年生活,來自自然質(zhì)樸的饋贈,我離這僅有一步之遙。當(dāng)然,你并非依靠童年、故鄉(xiāng)、朋友,就能取代你寫下的這半部詩篇,我延續(xù)著你童年并未完結(jié)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世紀(jì)。如今,它正在一場劫難中成形。

      有一班你揶揄的所謂好人們,正在發(fā)動一次次進(jìn)攻。這些好人們,并沒有用槍炮,而是用愛撫。這些寄生蟲一樣柔軟的好人們,不知道用什么障眼法,蒙蔽了女人的眼睛,從而進(jìn)入了她們清純與健康的身體,并且對你表示出一種趾高氣揚(yáng)的蔑視。

      啊,你為此感覺到悲哀和憤怒,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從你的祖先身上,抽出來的這根肋骨,從抽出來的那一刻起,就永遠(yuǎn)不再屬于你的祖先。你苦苦設(shè)想和假定的種種理由皆錯,一次不屬于,就永遠(yuǎn)不會再屬于。

      你要么只能忍氣吞聲,要么就像你下的決心一樣,避開、逃走,用你的厭惡與無奈,掩蓋你的懦弱和無知,可你仍然自得其樂。我明白,其實(shí)你并不愛感性喪失的理性的肉體,更不會想著去愛你那根堅硬的肋骨。

      商人,并非你想象的是那種頭腦簡單的人;不過商人,也并非就那么喪失廉恥,因?yàn)檫€有更高的廉恥和刑罰,看管著天地與萬物。所以,你打進(jìn)他們的隊伍,并不能帶來真正的仁慈,盡管你進(jìn)去的時間很久了,沒有人不承認(rèn),你為此可以和上帝的選民們公平對話。

      你有沒有和不好惹的人斗氣,你有沒有和心性快活的人比高低,你敢不敢指認(rèn),那么多冒牌的選民。這些無賴一樣的冒牌貨,為什么而來?你對這些個人一向深知,末了,卻變得相互憎恨。

      這一點(diǎn),異常費(fèi)解。

      在我的經(jīng)驗(yàn)里,你這樣計較太多的人,將失敗得更多更快。要不然,我們就打打賭,我還賭那些卑躬屈膝的人贏,但也不排除,那些拿出膽力的人,是真正獨(dú)一無二的選民。他們在無形中都拽著你,要知道,你才是不好奉承的頭腦簡單的人。

      你已經(jīng)避開并逃走了。而我,卻只能發(fā)發(fā)牢騷,只能在黑暗中默默注視。不過,你也無路可去。“上天,在人世我們遭罪受懲不少?!币?yàn)槟闶俏鞣饺?,卻流淌著東方人的智慧。

      不是嗎?

      兩個銅板就能買走的理性,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屬于你的理性。

      你的苦惱,會讓你陷入你的沼澤地;我的苦惱,卻只能加速我錯過溫暖的隱秘通道??上沂堑氐氐赖赖臇|方人。不過,或許我正在實(shí)現(xiàn)著,你長久以來奢望的身份。這也沒什么好炫耀的,我的一切,是你隔著一個多世紀(jì)提前給寫下的。

      我是部殘余的詩篇,形式陳舊,敗壞光明,也導(dǎo)致你行動錯亂、疑竇叢生。

      你曾誤以為東方已經(jīng)衰落,實(shí)際情況卻恰恰相反。不過,那或許也只是你精神上,對我的某種企求或者企圖。你早就計劃好了,所以你毅然決然,把只值兩枚銅錢的理性,用干用盡。

      多么廉價的決心??!你既然選擇留在西方,可又為何把我,寄托在了東方?你總以為這是你的智慧,了不起的一石二鳥的智慧。這了不起的決定,甚至可以榮耀殉道者、光輝藝術(shù)、自豪發(fā)明家、狂熱掠奪者,卻不知,你自己正進(jìn)入魔道。

      是的,正確的魔道。

      這讓我飽受你的決定之苦,這還讓我在介乎從前的魔道和現(xiàn)在的人道之間,做一次次生死輪回。這就是你的智慧,這就是你希冀著返回東方的陰謀,正如你所預(yù)料到的,“這顯然也是一場粗野怠惰的空夢”。

      現(xiàn)代世界,你并未曾真正經(jīng)歷。

      你的現(xiàn)代和我的現(xiàn)代,絕不是同一個現(xiàn)代。它們隔著的這一個多世紀(jì),發(fā)生過什么,你知道嗎?

      不過你是對的,對現(xiàn)代的逃避,或許就是對某種痛苦的避免。

      摸不著門道,那只有一直看熱鬧。

      現(xiàn)代人樂此不倦,人人可以稱之為把戲,人人樂在其中,然而你反抗了,你不希求的賞心悅事,我不得不準(zhǔn)備著經(jīng)歷;你厭倦已久的自吹自樂,依然大行其道。

      “精致巧妙的拷問,胡調(diào)無謂的酷刑”正是造就你精神上種種虛妄混亂的根源。你那個時代的普呂多姆先生,和我這個時代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殊途同歸。你巨大的困境,絕不可能來自他,但又“原來與基督同時降生”。

      這種荒謬的反諷,讓你何其痛苦。

      我是懂得的,誠如我被幽閉在這個狹小空間,所感受到的外界一樣,現(xiàn)代痛苦,已經(jīng)深入每個人的內(nèi)心。

      你那時的酗酒、吸煙、無知、獻(xiàn)身,已經(jīng)算不得什么,更令人迷幻的毒品,已經(jīng)被人們投放到,每一個中心和邊緣。這些地獄放歸的死魂靈,像狗一樣,嗅覺靈敏;又像鷹一樣,視野開闊視力驚人,并能一擊命中!

      當(dāng)然,這只是一個現(xiàn)代世界的運(yùn)轉(zhuǎn)環(huán)節(jié)。

      我知道這之后,還有很多不可思議的誘惑,只是我苦于被困,苦于不能解脫出我作為人形的自由。就像你在迷霧中,辛苦耕耘一樣,我在黑暗中,積攢潛力,但是我預(yù)料到了那些大不幸。盡管你把思想、智慧、甚至是初始的故土,都字斟句酌地賦予了我、賦予了渴望轉(zhuǎn)成人形的這半部詩篇。

      教會人士,借你的口,說著古代族類純真的夢;哲學(xué)家們,也借你的筆,寫著人類大遷徙中,東方和西方地理的偽命題。你太過明白這些,地球是圓的,還需要爭執(zhí)嗎?但地球在夢境中是不是圓的,那可說不準(zhǔn)。

      你一直渴望著回到科學(xué),哪怕是詩篇,但是你又一直嫌棄科學(xué)進(jìn)展的速度還不夠快。

      是你預(yù)料到什么了嗎?

      那些最最古老的毒藥,究竟來自東方,還是西方?你知道我睡著了,因?yàn)槟?,隔著一個多世紀(jì)的精神沉睡了。你和我,都不必再在此刻醒來,不是嗎?

      你渴望著的真理,早就在你的詩篇里哭泣,而我不能哭,只能感受著孕育我的軀體,不斷地痛哭。你追求的純真,在不在眼淚的流動中呢?你的本能,并沒有讓你的天使高高飛起;你的智慧,也未必能夠徜徉大海通達(dá)上帝。

      這些都是虛幻的美好,也是“痛苦至極的大不幸”。

      在一個世紀(jì)之后,我見證著另一種形式的佐證,它來自你遙遠(yuǎn)的預(yù)言。這些可愛可敬的預(yù)言,有時候,又是多么可悲可恨。它讓我在命運(yùn)多舛中,平添些希望之后,難免再度陷入虛妄。

      他們有可能幫助我實(shí)現(xiàn)你留給現(xiàn)代社會的遺囑;更有可能讓我成為你真正的遺囑,被人們從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單個母體中接生出來,被幸與不幸認(rèn)真執(zhí)行著,但始終沒有被賦予被晨光受洗這唯一的可能。

      閃光

      你沿著《傳道書》的指引,一路飛奔而來。

      “棄絕虛妄,需要科學(xué),前進(jìn)!”你要為勞動而閃光。

      那種勞動,將時刻照亮你生活和精神圖景的黑暗深淵。不過,那些從深淵里鉆出來的壞蛋和懶漢的腐臭的尸體,正在試圖襲擊攻擊。

      在你的世紀(jì),那么多跟隨你朝前的心臟,無一不受到威脅,無一不帶著《傳道書》的重量,蹣跚而行。而你,需要快,需要更快一點(diǎn),追上那些閃光的啟示。要知道,你的那半部詩篇,已經(jīng)在未來,就快孕育成形。你能做的,都藏在了你前行的道路上;你獨(dú)一無二的勞動,將決定這條道路,是否能夠通達(dá)未來。

      你沒有想到,未來的科學(xué),和你概念里的科學(xué),就不是一個科學(xué)。

      你的科學(xué)和祈禱關(guān)聯(lián)那么緊密。未來科學(xué)呢?它剝奪更多的勞動消耗,卻產(chǎn)生更多的靈魂垃圾。它排斥、大力地排斥著制造科學(xué)的人類的另一些大量的低能同類。

      那些可憐的、你精神上相異的同類。

      陽光提前怒吼了,不是不需要你的責(zé)任,而是太需要你的責(zé)任,需要你給予這條道路上的終點(diǎn)致命的一擊;也不是因天太熱,人們不再需要你的責(zé)任,而是你的責(zé)任沒有按照你的心意,將祈禱更多地注入科學(xué),以便使科學(xué)發(fā)熱,發(fā)出照亮未來的閃光。

      發(fā)出我在你一個世紀(jì)之后,能夠響亮呼喊的那一個閃光。哪怕是照亮我一小束,我也能將責(zé)任重新撕裂,再重新彌補(bǔ)。

      我預(yù)感得到,你被消解的,屬于過去的玩玩鬧鬧。有時候,你完全忘記了,對世界表象的爭論,錯過了對江湖術(shù)士技能低下的控訴、對乞丐性格和善的偽證、對藝術(shù)家虛偽狹隘的寬容、對匪徒兇狠力量的教化。

      而這些,并不能令我躺在醫(yī)院病床上,一廂情愿地繼續(xù)生病。

      你還時常在夢境中,偷偷運(yùn)來濃烈的乳香氣;并且在夢境中,聽到懺悔的神甫,發(fā)出殉道者才有的香火焚化的聲音。而我,卻在半部你留給未來的詩篇中,感受著一陣陣震顫的語錄。

      那是你的聲音,還是你的呼吸?

      我明白為什么你無所不在了,如果你真的舍得,你被詛咒過的對夢境的看管,那么,我躲在這個迷宮一樣的胎心包里,就是為了與你,在一個又一個無法預(yù)知的征兆中碰頭。

      可是,你經(jīng)過了怎樣的童年呀!

      你將歲數(shù)顛倒的伎倆,你將別人嘲弄你的那些沙石,混合成為了引誘自己童年的骯臟的教育。你樂在其中,自己上了自己的賊當(dāng)。

      我延續(xù)著這種變異的基因,更大的可能是,來自外部的變化,刺破了這些不安的因子。它們在血液的滋養(yǎng)下,紅得發(fā)紫。我不愿意將來的身體,帶著這種顏色,被人間的手套染指。我不像是你,自以為是的二十歲,也沒敢去預(yù)測,這些上帝才可以知道的秘密。我的欲望,遠(yuǎn)遠(yuǎn)大于你在一個世紀(jì)之前發(fā)出的感嘆。

      你對抗死亡,和我對抗出生一樣。你可以參加任何勞動,也可以滿足于自己煞費(fèi)苦心寫下的這半部詩篇。

      這些,還談不上背叛世界,你真正要背叛的,談不上痛苦,也談不上短暫。

      你將左手摁在右手上;一會兒,又將右手和左手,互換了位置。

      短暫的痛苦,便在兩手轉(zhuǎn)換的過程中,冒了出來。

      她們隨時命令你,向左;接著又立馬改變命令,向右。

      你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就這么著吧,就這么向著黑暗進(jìn)攻。

      這個黑暗,正是我此時的外殼,誰都看不到。我蜷縮成一個什么樣的體積,只有血脈觸及到了我的神經(jīng),令我不得不從左右,向自己發(fā)動進(jìn)攻。

      你預(yù)感到的,正和我預(yù)測著的吻合。你送走自己的靈魂。你將這靈魂,放置在將來流浪的足跡中。你已經(jīng)想好,用什么東西把靈魂重新整理收回。

      這是你認(rèn)為永恒的唯一方式,也是你唯一能為自己的肉身,贖回一個多世紀(jì)后輪回的一次機(jī)會。為了這個,你可憐的親愛的靈魂,發(fā)出了一聲“啊”。

      這聲音中的力量,被空氣迅速地縫制了起來。

      我渴望碰觸到這個被制止的力量。我需要這次準(zhǔn)確的預(yù)測,如果沒有時間橫亙在你我之間,那么我的出生,甚至?xí)匦孪扔谀愕乃劳霾纱谓蹬R。但我已喪失了勞動的機(jī)會,喪失了澤被光芒的那個瞬間,那個你偶爾會想得到的驚嘆:

      ??!

      清晨

      我的清晨和黃昏,同屬于一個時刻。

      就算是黑夜和白晝,我感知到的,也只能是它們剔除外形之后,深邃而淺薄的靈魄,假如人類寄身其中的話。

      你的夢幻是幸運(yùn)的,“可喜可愛的青春,神奇壯美的青春,應(yīng)該寫在金葉上”。然而,你的現(xiàn)實(shí),你即將面臨的現(xiàn)實(shí),因?yàn)閴櫬?,以至于星辰都紛紛隱退了。

      我從來沒有過大幸運(yùn),今后也不可能有。

      我的世界之外,包裹著太多世界。而你卻是太幸運(yùn)了!你可以想犯錯就犯錯。你還可以看到軟弱,或者自己軟弱,這是你的自由,你可以掌控的活生生的自由。

      你還可以聽到,野獸發(fā)出痛苦的嚎叫,只要你希望;病人絕望無告也是可以的,只要你愿意。我明白你的墮落,在時間差里無足輕重,死者放出來的惡夢,糾纏著我寄身的母體。

      我痛惜她痛惜著我的死,我難道也成為了,糾纏她的噩夢了嗎?

      你并沒有墮落到成為精神的乞丐,盡管你的外形化為塵世的乞丐,吟誦著經(jīng)文。你無需給自己解釋什么,在我尚未成形之時,你無需再知道如何說話。你留下這半部詩篇,不需要再向這個世界袒露半點(diǎn)心跡。它在鮮血與眼淚的浸透下,字跡斑斑,再也不需要光亮照見這奇丑無比的遺骸。

      它離開你一個多世紀(jì),現(xiàn)在,它眷顧著,想重新回去。

      究竟是誰,開啟的地獄之門?是你說的人之子?既然你已經(jīng)和地獄的19世紀(jì)關(guān)系告終,那么你的人之子,也就和世界的21世紀(jì),完完全全割裂掉了。

      你的痛,不會隨著真的地獄消亡,也不會隨著假的地獄再生。

      人之子,憐憫著半部詩篇,他要延續(xù)的,只是文字的把手在詩篇字里行間虛空的投影。你穿越沙漠的力量,在同一個沙漠的黑夜上空閃現(xiàn)。

      這是它,唯一最后被照見的機(jī)會。我在曾經(jīng)日日夜夜流經(jīng)我血脈的通道中,感受到了它無上勇猛之力。

      你長途跋涉,并沒有讓群星磨勚任何光輪。

      只有你的眼目,你那永遠(yuǎn)倦怠的眼目,如同土地有了松動。那是一顆未來的液態(tài)種子,在銀星的灌注下,撐破,噴涌而出。

      生命之王,透過你的雙眼,它終究在我的長眠中,醒了過來。

      這三個博士,這三個國王,這三個朝拜過耶穌的圣徒中的圣徒,它們隨輪回轉(zhuǎn)動,又平息著輪回的回旋之力;它們隨時間流逝,又平衡著流逝留下的細(xì)微痕跡與漏洞;它們隨著你,把我這半部詩篇謀害,卻又召喚著另外半部詩篇,在黑與白的交界處,進(jìn)入新的世界。

      哦,心,這石質(zhì)的叛徒,這驅(qū)動一切肉身的發(fā)動機(jī)。

      它的轟鳴,并不顯現(xiàn)于人間。它的跳動,讓萬物的節(jié)奏,有了至高的指揮。它深藏在時間的線性方程式中,只留出一個,可供觸摸的假象,引誘過往負(fù)重前行的旅人。

      哦,這靈魂,這心的第一重投影,你為此墜入真實(shí)的地獄,探求它失落的原道。

      它在毫無征兆的交替下,來回追尋著你的未來和我的過去,在手指和手掌之間,在頭顱和脖頸之間,在皮膚和骨髓之間。它隔著你的睡眠,它拉著我的夢境。

      哦,還有思想,靈魂的第二重重量。你曾經(jīng)用黑夜稱量它的深度;又用白晝測試它的維度。它在空間的層巒交錯中,編織空間的纖維和廣度。它給予你這場浩大的幻象;又賦予我另一座無盡的潮濕宮殿。

      你用它的指令,收集齊了走過的足跡;我則被它一層層剝離成,一粒人世的單細(xì)胞。

      就要出發(fā)了,是什么熄滅掉漫天的星光和隱形的巨火。三個國王、三個博士,在任何時候,都渴望著你穿越遠(yuǎn)方的海洋和山嶺。

      新的勞動,在未來即將成形;新的智慧,在未來即將成形;新的暴君,已經(jīng)在歡呼;新的魔鬼,正試圖逃走。

      迷信,終結(jié)了嗎?

      你作為去得最早的一批人,我呢,天天等待著瞻拜新的圣誕。在你沒出發(fā)之前,我已經(jīng)完成了我的瞻拜。而你,也沒有在我徹底脫離人類的宮殿之后,再在地獄升起通天大火。

      你原來渴望著灰燼,閃光的灰燼,黎明前的種子,就要到來了。天界升起的和歌,那是喪失人民血肉的幽靈的火苗。它們微弱地聚集在最后的生命之域。

      它們,曾經(jīng)在一個多世紀(jì)之前,驅(qū)趕著那么多生命管轄的隱形奴隸。今天,它們被詛咒的命運(yùn),和你彩色的書寫,和我激蕩的消亡,在動,在前進(jìn),前進(jìn)。

      永別

      你,將尋找神圣的光。

      為此,我必然在季節(jié)嬗替的節(jié)點(diǎn),告別溫暖的黑色宮殿,這是宿命中的一環(huán)。

      光源的盡頭,依然是無盡的光源,黑暗的源頭,來自你隨手寫下的這半部詩篇。

      它在秋天,成為一次果實(shí)墮落的征兆。

      不必欣喜,你將得到的光芒;也無需惋惜,我湮沒的黑暗。在世紀(jì)和季節(jié)的躍動下,我們立下的誓言只是一張白色的薄紙,包裹著整個秋天的金色火焰。

      你的秋天,可以靜止,連同你的航船和霧靄。我的苦難,并沒有因?yàn)樯形闯尚蔚男误w消亡而有絲毫減損。它是變化的,變化在母體死而復(fù)生的幸運(yùn)中,也變化著這種對苦難之港的沖擊。

      天空,在你的奔跑下,逐漸縮小?;?,消解著污穢,也消耗著自己。

      你揣著那火,那火苗,那點(diǎn)燃都城的熊熊欲念。情愛的面包,讓雨水浸泡;爛醉的身軀,被釘死于十字架。

      鬼女王,可不是慈悲的女王;鬼女王,可不是光輝的女王。情愛帶來的歡愉肉體,和情愛帶走的凄苦靈魂,跟隨著她,跟隨著這個驅(qū)使黑色與紅色交替而行的鬼女王。

      她吞食下的無數(shù)亡故和新生,將在告別之時,擭取審判。你難道看不見,你的“皮肉被污泥濁水和黑熱病侵蝕蹂躪”;你難道感覺不到,你的“頭發(fā)、腋下生滿蛆蟲”;你難道沒有被“心里還有大蛆蟲輾轉(zhuǎn)蠕動”一擊命中?

      你的年齡,早已被你前進(jìn)的腳步磨得平平整整。你還能和誰相識?你遺棄的時間,把你的最終歸路也遺棄在了這里。

      我感受到了這種遺棄,甚至在一個多世紀(jì)之后,它仍然在我體內(nèi)的體內(nèi),那團(tuán)猛烈之火、欲望之火、黑暗之火的圍困下,將你曾經(jīng)的貧窮,將你往昔的憎恨,將你再不相識的人間景象沉入深淵。

      那里,只有唯一一條通道,通達(dá)你這半部詩篇的命運(yùn)。

      然而,你懼怕的冬天,在真正季節(jié)的冬天來臨前,就已經(jīng)悄然而至了。

      我知道,這于我們是最后的交替。你所要經(jīng)過的道路,有時竟變成“一望無際的海灘上空布滿潔白如雪歡欣鼓舞的國度”。但你,渴望著一艘金色的大船,你想用迎風(fēng)搖曳的彩旗,創(chuàng)造應(yīng)有盡有的日子、應(yīng)有盡有的節(jié)日、應(yīng)有盡有的勝利、應(yīng)有盡有的戲劇……這半部詩篇之外的另半部詩篇,你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我卻在人生的風(fēng)暴中,將它們一一補(bǔ)合。

      你試圖發(fā)明新的花卉,卻在我的世紀(jì)里印刷成花邊新聞;你試圖發(fā)明新的星辰,卻在我的世紀(jì)里布下游戲的迷宮;你試圖發(fā)明新的肉體,卻在我的世紀(jì)里成為移植的鈔票;你試圖發(fā)明新的語言,這種語言經(jīng)過血肉的澆筑,又將澆筑它的血肉凝聚成形。

      你以為,已經(jīng)取得超自然的法力,這種法力便會將你的想象和記憶深深埋葬。你是不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或者你認(rèn)為,自己更像是藝術(shù)家?

      超自然,最喜愛蒙蔽藝術(shù)家和講故事的人。你得放棄這些華而不實(shí)的稱謂。你得回到自己的能力,因?yàn)槟惆挡亓四愕脑娖?。你得悉心保護(hù)好,不得通過故事和藝術(shù)泄露,除非你真的要回歸占星術(shù)士或者天使。

      可是,你已經(jīng)寫下了,這半部詩篇(也許是一部)。

      這半部詩篇,帶著倫理道德,帶著有待于求索的任務(wù),朝著與你相反的方向前行。你不明白,最終的前方,在何方?在一個多世紀(jì)的孵化和發(fā)酵中,土地,只有土地,才能讓這半部詩篇扎根。

      然而,你竟然選擇了縹緲的空中之途、人世之路,血肉的欲望誘惑,將土地遺棄已久了,還有土地上的農(nóng)民,本才是你真正的身份。

      你上當(dāng)了嗎?你受騙了嗎?

      仁慈再次出現(xiàn)之時,那些跨越不了一個世紀(jì)的實(shí)在之物,紛紛倒閉,紛紛被蛆蟲蛀空。就像我寄身的宮殿,依靠謊言建造的宮殿,不被你請求寬恕的宮殿,你流落人間的姐妹的宮殿,誰伸出了援救之手?誰又得到了友誼之手?

      它片片碎裂,但并不發(fā)聲?!笆堑模辽傩聲r代是極其殘酷的?!?/p>

      舊時代,難道在你的生命里,就不殘酷?

      如果你已回到起點(diǎn)的話,咬牙切齒,怒氣沖沖,惡聲嘆氣,也就同時在乞丐、匪徒、死亡之友、各類發(fā)育不全的落伍者身上消失。

      他們,成了你的弟兄,你親如骨肉的弟兄,你因此放棄了,你最后的大懊惱。但問題是你沒在起點(diǎn),你即將抵達(dá)終點(diǎn)。

      這條通往地獄之路的終點(diǎn),你發(fā)現(xiàn)了它們一路趕來的仇恨,你就生發(fā)了同樣的仇恨。而我,被這些交織的仇恨所忌恨,誰讓我晚于一個多世紀(jì)后,渴望著成形,渴望著陽光,渴望著通過被朗讀,而發(fā)出優(yōu)雅動人的現(xiàn)代人的聲音。

      你決定復(fù)仇,但你已不能,你既然要復(fù)仇的對象下地獄,那你就得自己先縱身一試。

      “絕對應(yīng)該做個現(xiàn)代人。”這絕對,卻是最不應(yīng)該的。我聽到過你所厭倦痛恨的贊美詩,不止一次,也不止一句?!敖^對應(yīng)該做個現(xiàn)代詩人”,我只想對你重復(fù)說出這話。

      你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嚴(yán)峻的黑夜;我激蕩的每一個念頭,都是斑斑血跡。

      灌木叢,在你的臉上冒煙;白色魔鬼,在我的身上施法。

      你渴望與上帝的斗爭,轉(zhuǎn)而成為你祈求的對話。你是對的,走在了神諭通靈的道路上,而我,在一個個幻象中,想象上帝的樂趣。

      他從不捉弄人,也從不贊美詩。他將你的幸運(yùn),置于白晝,又將我藏于黑暗。我們隔著的時間,正好是明天的前夜。這是因他恩賜,得以彎曲到最短的時間差。

      一個多世紀(jì),成了明天的前夜。等待集聚的武裝,你重新穿上了身,你要長驅(qū)直入,隔著另一個世紀(jì),兩座輝煌的都城皆已建成。

      那發(fā)光的黎明,一個是極致的黑色;另一個,則是散淡的紅色。

      你追尋有趣的樂事,并非友誼之手所能支撐。你放棄的半部詩篇,在愛情的嘲笑中,晃過小鎮(zhèn)教堂。

      人們高唱的贊美詩,有時來自那些謊話連篇的夫妻伉儷。

      從一個世紀(jì)到另一個世紀(jì),全然沒有絲毫改變的愛情,在一具靈魂、一具肉身中占有真實(shí),占有這部真實(shí)的半部詩篇。

      你看得到這一切。

      當(dāng)你與灰塵告別,我也將在你,親眼看到過的女人的地獄里出現(xiàn)。

      我渴望著永別,渴望著喪失記憶,渴望著另外那半部詩篇,以便在塵世里得到寬恕、仁慈以及裂縫中那一束微弱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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