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馮

一

“清明前后，種瓜種豆”，這是北方農(nóng)村的一句農(nóng)諺。北票地區(qū)，每年4月清明節(jié)一過，就得趕在谷雨之前，把茄子辣椒西紅柿蕓豆啥的種下去，這是種豆；種瓜是指黃瓜和西葫蘆。而種西瓜沒那么早，一般都會選擇在芒種時下種，也就是6月份前后，成熟期在90天至100天左右。

1969年7月的一天，上工時間黃隊長把我攔下，說有事商量。我說有啥事說唄，黃隊長說：“家兒說，跟我家兒說去?！蔽倚睦镉行┼止荆荷妒逻€非去他家里說？怕不是什么好事。我和黃隊長有過結(jié)兒，所以他每次見到我，都淡不唧兒的，彼此不怎么過話。黃隊長是隊里的最高領(lǐng)導(dǎo)，讓我最不喜歡的就是他那張婆婆嘴，一件事他能嘮叨N多遍，生怕你聽不懂記不住。而我天生不喜歡被人說教，在托兒所幼兒園被阿姨們說，在家里爹說媽說，到學(xué)校老師說，班干部說，課代表說。好不容易來到廣闊天地了，還得聽隊長說，聽貧下中農(nóng)說。

有一回我和黃隊長聊天，我說：“黃隊長啊，天下之大人口眾多，往簡單里說只有兩種人，你說呢？”

黃隊長愣一下，說：“那當然了，就是男人和女人嘛！”

我說：“不是。”

“那你說是哪兩種人？”他反問我。

我說：“有一種人，生來就是教育者，說人的；而另一種人，打一生下來就是受教育者，受氣包似的總被別人說，譬如鄙人我?！?/p>

黃隊長聽著不是味兒，走了。望著黃隊長離去的背影，我背誦起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的臺詞：

“是給錢給煩了嗎？”

“不，不是給錢給煩了，而是聽話聽煩了?！?/p>

過了多少年之后，我才大徹大悟。當干部愛說教，那是身份的象征，是話語權(quán)。民間關(guān)于念文件念錯字的笑話不少，但你說換個文化水平高的上去念不是一樣嗎？反正都是傳達上面的精神唄。那可不行，話語權(quán)可是非常重要的權(quán)力。就算不當官，只要資格老點的專家教授，開座談會時也照樣搶話筒，攥著就不撒手，陳芝麻爛谷子一講就是個把小時。大家都煩開長會，聽長報告。可我留心觀察過，做報告的人，越說臉色越好看，紅撲撲的。而聽報告的人呢，越聽臉兒越綠。權(quán)力是男人最好的補品，做報告等同養(yǎng)生。

到了黃隊長家，隊長“屋里的”先打了聲招呼：

“來咧，馮兒!”

“來咧，嬸兒！”我也隨聲支應(yīng)著。

“來咧就上炕，又不是外人。”黃隊長語氣里透著善意，說著話鞋也沒脫就上了炕。

“那個啥，你把老大剩下的紙煙拿來，讓馮兒抽?！秉S隊長吩咐著老伴兒。

黃隊長有倆兒子，小兒子叫“墩子”，就是木頭墩子的意思。

這里的人們給小孩子起小名，都起得很輕賤，而大名卻起得一個賽一個地遠大。小名譬如“門栓門柱條帚疙瘩煤球蛋子火鉤子”，再譬如“樁子苗子豆子狗剩兒菜幫子”。這里的百姓說：小名起得賤好養(yǎng)活，老天爺瞧不上眼，不希得收?！岸兆印焙椭鄠冋煸谝黄?，混得很熟。老大卻很少見，他長年在南方為隊里搞副業(yè)，養(yǎng)蜂。正月十五一過，老大就帶著蜂箱去了南方。他不會抽煙，只是把香煙當成交際的手段。和生人乍一見面，遞支煙抽著，好搭話。

抽著王家老大留下的煙，我坐在炕沿上，心情就有些釋然。其實我跟黃隊長的過節(jié)兒，不是對抗，而是摩擦。摩得久了，就光滑順溜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干大田里的活兒，所以我想啊……”

沒等黃隊長把話說完，我就趕緊抗辯道：“黃隊長，不是我厭惡勞動。干力氣活兒，我惜過力嗎？大田作業(yè)也還中，可我就不喜歡擼鋤杠子，那種機械式的重復(fù)性的勞動，身體沒多累，神經(jīng)卻飽受折磨，干一天活下來頭昏腦漲眼發(fā)花。”

“我說馮兒，你們知識分子就是毛病多，貧下中農(nóng)咋就不頭昏眼花？”

“是是是，黃隊長所言極是。立場錯了，知識越多越反動，越多越反動?！蔽抑雷约耗欠挘懈呷艘坏戎?，趕緊往回找補。

“瞧你說的，好像我跟前兒站著一階級敵人反革命似的，哪有那么嚴重??？”

“黃隊長，你們家有板凳嗎？”

“要板凳揍啥？”

“我想站上去蹶著?！闭f完就從炕沿出溜下地，自己把胳膊向后伸直了吊著，低著頭，哈下了腰。

“哈哈哈哈哈！”黃隊長開懷大笑。一旁聽著話的嬸兒，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逗悶子的話說過了，大家也笑過了。黃隊長斂起笑容，開始給我派活了。

他說芒種前后在梁上種西瓜你不是參加了嗎？朝陽的那幾畝沙田也種不了啥，去年種馬鈴薯就廣種薄收咧。馬鈴薯這東西，種子退化忒快，縣里種子站不弄出新種子，咱就不種咧。干脆種西瓜，荒著也是荒著。現(xiàn)在呢，這瓜還生著呢，再過半個月二十天的，就熟了。派你去瓜棚看瓜，你干不干？

我說黃隊長，你帶著我去種西瓜的時候，是不是就想著讓我看瓜??？黃隊長說，是。

“馮兒，隊里四個男青年，我挨個捋了一遍，只有你最合適。雖說你平時有點格格棱棱的不怎么聽使喚，可原則性還是蠻強滴，你去最合適。伙食隊里解決，隊里派人按時按點兒送過去。一個原則，忙時吃干，閑時吃稀，不忙不閑半干半稀。讓你嬸做，反正挽（我）們家一天三頓飯多你一個捎帶手就做咧，省得另起爐灶?？诩Z按定量標準從青年點賬上劃撥。去了也沒啥事兒，想睡睡，想看書看書，白天晚上就宿在那。屙屎撒尿啥的，就地解決。耳朵支棱點，聽見動靜就吼兩聲，扔幾塊土坷垃，反正集體利益不能受損失。你表個態(tài)先，去不去？”

“去！干嗎不去？”我朗聲答道。

二

當天后晌，我就抱著行李去了看瓜棚?？垂吓锸怯盟赡緳_子搭起來的，離地丈八有余，懸在空中。中間搭些木板，既當?shù)赜之斂?，反正一個人在上面滾唄。棚的三面用草簾子圍著，圍半截留半截，像穿裙子。棚頂蓋著薄薄一層炕席，炕席上面再搭塊大苫布擋雨。背陰的那一面沒穿裙子，搭個木梯可供我上下“樓”時方便。我站在高高的看瓜棚上，手搭涼棚四處踅摸，感覺自己像個小鬼子似的，站在炮樓里向外偵察瞭望，很猥瑣。我在枕頭下面掖了一把匕首，以防不測。

躺在褥子上，我就把整個事情從頭至尾捋了一遍，覺得黃隊長用心良苦，別有深意。第一，讓知青來看瓜棚，是因為跟當?shù)匕傩諞]有血緣親情。設(shè)若派個隊里土生土長的人來看瓜棚，大侄子小外甥三姨四姑五叔六大爺，外帶爛眼的二舅媽，結(jié)巴磕子的小舅子，他們要來偷瓜咋整？沒個整。第二，黃隊長算是把我琢磨透了，什么原則性強？那是給我戴高帽。不就是覺得我軸，不懂得變通嗎？可要論軸，穆林那才叫真軸?？牲S隊長偏偏把穆林看走眼了，穆林平時不哼不哈的挺老實，不招災(zāi)不惹禍的。如果把他派到看瓜棚來，那樂子可就鬧大了，惹急了穆林，他敢玩菜刀，我可不敢。在如何看待穆林這件事上，小家巧兒把老家巧兒給涮了。這第三，黃隊長把我的飯食放在他家里做，說得難聽點是公私不分。說得好聽點，是黃隊長以隊為家，沒把自己當外人兒。并且我的伙食標準，八成是不忙不閑的“半干半稀”，黃隊長把這條毛主席語錄記得一字不差，要不然人家怎么能當上政治隊長統(tǒng)領(lǐng)全村呢？

來看瓜棚上班兩天，就覺得這活兒沒我想像得那么舒坦。炎炎夏日，艷陽高照，看瓜棚熱跟個大蒸籠似的，一點風(fēng)也沒有。上面烤著，下面蒸著，我一人兒夾中間，跟個烤地瓜似的，就等著熟了。書是不想看了，為了打發(fā)時間我就開始糊紙盒玩兒，在青年點拿來糨糊帶上剪刀，還拿了些舊書報紙啥的。正方形長方形、三角形、船形，糊著玩兒唄，就是為了打發(fā)時間。糊著糊著，悲從中來。于是詩興大發(fā)，“口占”了一首小詩《糊盒兒》：

糊盒兒日當午

汗滴盒兒下土

誰知盤中瓜

盒盒兒皆辛苦

糊盒兒作詩之余，我也下到瓜田里琢磨點事兒，頂著烈日，頭用毛巾裹著，腦后再系個結(jié)，跟鬼子進村偷地雷似的。這瓜是套種的，西瓜和香瓜兩種。香瓜跟個手雷似的個頭不大，西瓜是橢圓形的，個頭夠大，由深綠和淺綠兩種顏色組成。深綠色呈條型狀，一條一條的，因此得了個綽號叫“黑蹦筋兒”。這種瓜成熟早上市也快，薄皮沙瓤兒。沙田適合“種瓜種豆”，瓜是西瓜甜瓜，沙田種的瓜很甜；豆是指土豆。北票當?shù)厝斯芡炼菇旭R鈴薯，叫的是大名，土豆那是小名。沙田種的土豆，吃在嘴里發(fā)粉，口感好。我還發(fā)現(xiàn)坡上的瓜，比溝里的瓜長得好，因為日照時間長，所以很甜?？椿毓?，增長了不少見識，以至后來在瓜攤上一打眼，用手一拍就能挑出好瓜來。看瓜的時候，形態(tài)各異的瓜我都吃過。把瓜端在左手上（左手更敏感），右手輕輕地在瓜上拍。如果瓜是熟的，會發(fā)出空洞的聲音，瓜自身會把顫動傳達到左手掌上。一刀下去，咔嚓裂成兩半兒，脆生生的。你再看：顏色不深不淺正好，上面還薄薄的掛一層霜，肉色鮮亮。如果瓜肉呈深紅色是熟過頭了，淺紅色則不熟。生瓜蛋子拿手上拍，一點震顫也沒有。熟過頭的瓜拿手上拍，聲音發(fā)悶，震顫滯重，這都是生活經(jīng)驗。有人說歪瓜裂棗必甜，那是胡咧咧。瓜甜不甜，跟形狀無關(guān)。正像當年上植物課時老師在課堂上教我們的那樣，那是光合作用的結(jié)果。瓜通過葉子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生光合作用，再通過葉莖中的海綿體把營養(yǎng)傳送給瓜。光照時間越長越充分，瓜就越甜。理論也好，知識也罷，只要還待在文字里，那還不是真學(xué)問。要把這些理論和知識變成真學(xué)問，要經(jīng)過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這個環(huán)節(jié)叫實踐。因此，在看瓜棚里我沒少吃西瓜。俗話說：食堂餓不著大師傅，近水樓臺先得月嘛。西瓜吃多了，直接后果是一趟一趟去地里方便。都說西瓜利水利尿，此言不虛。到后來，把成熟的瓜拿來都不用刀切了，學(xué)著電影《小兵張嗄》里胖翻譯官的樣子拿拳頭嘭的一砸，那瓜自然就裂成了七八瓣，拿起一瓣，邊吃邊嘟嘟囔囔：“唔——老子在城里下館子都不花錢，嗝！吃你幾個爛西瓜還要錢？”沒人說話，只能自言自語哄自己高興。

在看瓜棚里那個把月的時間，是我最難熬的日子。每天24小時幾乎沒人和你說話。早晨我還在睡懶覺時，送飯的人就來了，帶來了一天的飯食。送飯的是生產(chǎn)隊的五保戶，沒兒沒女的孤老頭子，年歲大了腦子二乎乎的，說話著三不著倆的沒法交流，也就能送個飯吧。黃隊長真會用人，既照顧了五保戶，做到了老有所養(yǎng)；還能替隊里給我送飯，又做到了老有所為?；锸硺藴使徊怀鑫抑?，是半干半稀的菜餅子，菠菜湯啥的，清湯寡水不見個油星。人家魯賓遜當年困于孤島，在木頭上刻日子打發(fā)寂寞，好歹身邊還有個土著人“禮拜五”陪著，語言不通還能拿手比劃著交流。我比魯賓遜還慘，我身邊沒有“禮拜五”，我天天獨享“禮拜天”！

寂寞的時光終于快熬到頭了，西瓜和香瓜已經(jīng)大面積成熟。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賊在某個地方過一遍手，就會轉(zhuǎn)移到別處去了?？勺屬\惦記上了就很麻煩，你不知道他啥時候下手，總要提防，神經(jīng)繃著。開始階段我天天在看瓜棚上盯著，生怕一不留神，瓜讓人偷了。不過看著看著，就總結(jié)出經(jīng)驗來了：從瓜田經(jīng)過的人，只要不蹲下，就不用盯著不放。和社員一起干活“歇繃兒”時，聽他們說過“果園不伸手，瓜田不提鞋”之類話，和成語“瓜田李下”是一個意思。我每天遠遠地看著學(xué)生娃排一溜長隊上學(xué)放學(xué)從瓜田前面走過，也看著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成年人從面前經(jīng)過，像看風(fēng)景一樣，沒出啥事。這讓我有些許的失望，總盼著出點事。

事還真來了，那天上午10點半的樣子，從瓜田東邊來了一伙人，有四五個。細瞄一個也不認識，也不像是周圍幾個生產(chǎn)隊的人。他們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幾個人像是在討論什么，手還比比劃劃的。我覺得這里邊好像有事，就在褥子上趴平了仔細觀察。由于角度的關(guān)系，他們從下向我這邊望，是看不到看瓜棚里是否有人的。過了一陣他們都蹲下來在地里找瓜，一邊吃一邊張望，還往書包里塞香瓜?！昂猛?，你們也有今天啊！”我在心里念叨著，就把匕首拿上，貓著腰在瓜田里向這幾個人的西邊悄沒聲地游移，潛伏在瓜田里伺機而動。等這伙人吃飽了拍拍屁股想要離開時，我猛地從瓜田里躥出來，大喊一聲：“都給我站?。　边@伙人跳了一跳，都愣住了。我把匕首從刀鞘里拔出來，那可是一把軍用匕首啊，是穆林從大連帶來的，這刀當年跟他爸上過戰(zhàn)場。幾個人臉色很難看。

我說：“偷瓜竟然偷到我頭上來了，膽子不小哇，嗯？”

“我們不是偷瓜，走了一路口干舌燥，是想買瓜解渴，可找不著人啊?！睅讉€人中間有位長得挺帥的小伙子發(fā)話了，一副挺沉著、見過世面的樣子。

“聽你這話的意思，這責(zé)任不在偷瓜的，倒在看瓜的了？咱丑話說在前頭，想打我這兒過，先交買路錢。一個西瓜五塊錢，一個香瓜一塊五。交錢走人，自己數(shù)數(shù)看，吃了多少瓜！”

“??！這不是訛人嗎？這瓜哪有那么金貴？是金瓜還是銀瓜啊！”那幾個人幾乎同時跟我嚷嚷。

“干什么干什么？起哈子打架啊，是吧？只要你們敢動手，一個電話打過去，前面幾個生產(chǎn)隊的知青會設(shè)卡，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你們哥幾個今天過不去，不信就試試！”

我的幾句硬話把他們唬住了，氣焰明顯收斂了很多，長得很帥的那位小伙子說：

“大哥，我們不是想賴賬，你這錢收得忒狠了，一個西瓜五塊錢，我們渾身上下也沒那么多錢。”

我的語氣也軟了些，說：“我收的不是瓜錢，瓜是不值那么多錢，我收的是罰款，是針對你們的偷盜行為的。從小偷針，長大偷金，這道理你們總該懂吧？”

“聽口音，我怎么聽出你是大連人?。科鋵嵨乙灿写筮B來的知青朋友?！边€是那位長得挺帥的小伙子在說話。

“你們幾個從哪來的呀，是哪個公社的？”

“我們是從長皋公社過來的，我們那兒也有你們大連知青?！?/p>

“不認識！少跟我套近乎，他們和我們不是一個學(xué)校的。他們是海群中學(xué)的?！?/p>

“是是是，我的朋友他爸就在大連港務(wù)局上班?！?/p>

“嗯？你還真有大連知青朋友，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汪韜?！?/p>

“你們那兒有幾個汪韜啊，我怎么知道是哪個汪韜。你認識的那個汪韜會文攻啊還是會武衛(wèi)??？”

“他就喜歡唱京劇，尤其喜歡演《沙家浜》刁德一和阿慶嫂智斗那段，那是汪韜的一絕，唱得可好啦。不過這家伙一年有半年不在隊里干活，到處唱?！?/p>

“我操哩，你們還真認識汪韜啊！這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是自家人啊?！蔽疫@話一出口，幾個人的表情立馬多云轉(zhuǎn)晴了。

三

說來話長，這個汪韜我還真的認識，關(guān)系很熟。有一回去下府公社趕集，買完旱煙就去找“二胖”，他是母校初一的同學(xué)，而“大胖”是我本班的同學(xué)，我們一起玩得很熟。青年點離集市不遠，二胖見了我，眼淚巴嚓地拉著我的手問起大胖，說：“大胖哥怎么樣？”我說“大胖挺好的，你別傷心了”。他說俺倆是光著腚一起長大的，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我趕緊打斷他的話，拉著他去青年點。青年點在一座廟里，這廟也沒有僧人，地方大，特敞亮。給知青蓋房子要等到第二年春天之后了，所以臨時在廟里借住，用木板搭成了大通鋪和土炕的格局差不多。那天是趕集的日子，青年點比往常人數(shù)多出不少，此時有個人正站在地當間兒唱戲。唱《我們是工農(nóng)子弟兵》，是京劇《智取威虎山》少劍波的一段唱，那個唱戲的人就是汪韜，為他打鼓敲板的是本校初一的一位男同學(xué)。學(xué)校革委會成立時搞了一臺節(jié)目，大家都對這位當鼓佬的男同學(xué)印象深刻。當鼓佬不簡單，沒幾年硬功夫應(yīng)付不了一臺戲，肚子里裝滿了鑼鼓經(jīng)，這小子肯定有童子功。這當口有人提議唱《沙家浜》“智斗”那一場戲，這需要三個人合作，已經(jīng)不是清唱而是演折子戲了。汪韜不唱，說唱不了。一個人唱仨角兒，耍猴兒呢？于是有人就說汪韜拿堂，名氣不大脾氣不小。正在進退兩難時，鼓佬挺身而出要演胡傳魁，大家就叫好。說有個演阿慶嫂的就湊齊了。這時候有個小女生從我身邊擠過去，說我試試行不行？這個女生穿著白色圍裙戴著白套袖，手上還沾著苞米面兒，估計是剛剛貼完大餅子。她站在那兒紅著臉，個子不高。二胖在我耳邊說：這是他班上的女同學(xué)，她媽是旅大評劇團的。不過以前沒見過她會唱戲??？在班上蔫兒拉巴唧的也不起眼兒，沒想到今天飚啦。還來個自告奮勇，飚啦，飚啦！三個人在地當間兒小聲議論了一會兒，汪韜就掏出香煙和火柴，遞給那個子不高的女同學(xué)。只見她一起范兒，直接就進戲了，翹起蘭花指從煙盒里抽出兩支煙：

“參謀長，煙不好，請抽一支呀！胡司令，抽一支！”

看戲的同學(xué)一聲“噢——”然后就是嘖嘖聲一片，啥意思？知不道。這阿慶嫂給參謀長和胡司令點完煙，就退到后面背對觀眾假裝擦桌子擦碗。刁德一站中間就唱起了“反西皮搖板”：“這個女人不尋常！”汪韜在唱這段“反西皮搖板”時，瞇著眼每個字都好像搖個沒完沒了似的，身體搖腦袋搖嘴里的煙嘴兒也跟著搖。不知是入戲太深還是成心過戲癮有意顯擺，搖到“常”字時，實在沒法再搖了，才眼睛一瞪——“常！”于是所有人都長出一口氣，像似一塊石頭落了地。京戲中的西皮是一種節(jié)奏比較自由的聲腔，演員可以根據(jù)情緒自由發(fā)揮，在節(jié)奏方面并無嚴格要求。不過汪韜的“反西皮搖板”唱得也忒慢，過頭了。汪韜唱完了也跑后面背對著觀眾杵著。用京劇里的行話說，這叫“打背供”。唱的人在前面表演，不唱的人退后，背對觀眾杵著，不許出聲。因為當唱的人面對著觀眾時，唱的是內(nèi)心獨白，旁邊杵著一人算干嗎的？偷聽啊還是搶戲??！所以擱后面杵著是必須的，只有兩人對著唱時，才能并排站著。三個人仨角兒，像大車輪似的在臺上轉(zhuǎn)腰子。汪韜就喜歡這么轉(zhuǎn)，明明不抽煙的他，口袋里總揣著煙和火柴。一到適當場合，就和另外倆角兒玩轉(zhuǎn)腰子。那天在大廟青年點，三個人之中最出彩當屬阿慶嫂，她那段“西皮流水”：“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有什么周詳不周詳?！背饋砣缧性屏魉?，一氣呵成。尤其是最后那個“人一走，茶就涼”中的“涼”字，有個曲里拐彎的拖腔，起碼要拐18個小彎，貼大餅子的那個女同學(xué)，一口氣把這個拖腔一貫到底，中間不換氣兒，玩起了“大貫口”，最后在“有什么周詳不周詳”上結(jié)尾，則字字鏗鏘，戛然而止。這下可炸了窩嘍，炕上的地上的蹲著的坐著的懂戲的不懂戲的，全都站起來叫好。女同學(xué)臉漲得通紅，興奮得兩眼放光。事后我常常在想，為什么一個相貌平平個子不高，毫不起眼的女中學(xué)生，能夠在戲中找回自信，并瞬間迸發(fā)出女性特有的美麗？因為工作中的女性是美麗的。其實工作中的男性也一樣，勞動創(chuàng)造美，也在創(chuàng)造著自身。

汪韜在我們青年點住過幾天，也是天天唱。我跟他深談過。我問他，你為什么那么喜歡《沙家浜》智斗那場戲？你怎么那么喜歡三個角色在舞臺上“轉(zhuǎn)腰子”？他怪怪地看著我良久，說：你不懂，你不懂！他說這唱戲就跟抽大煙似的上癮，三天不吊嗓兒，渾身不自在。在場上轉(zhuǎn)腰子美啊，過癮?。∧悴欢?。我覺得汪韜這個人，雖然不會寫詩，但本質(zhì)上卻是個詩人——行吟詩人，邊走邊唱。相反很多寫詩的人，骨子里卻透著庸俗。在西方國家也有這種人，行吟流浪，沒什么功利目的，只是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只是為了人能夠“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他們的歌是對著天和地唱的，也是一種“存在”，而這種“存在”是存在的。

四

在瓜田里，我和那幾個偷瓜的人在聊天中得知，他們是北票當?shù)氐幕剜l(xiāng)青年。他們這次去縣里是上訪，要和縣領(lǐng)導(dǎo)當面反映情況。他們認為自己都是農(nóng)村長大的，還有必要回鄉(xiāng)接受再教育嗎？這是浪費人才。城里沒地方安排工作，至少可以在當?shù)刈鲟l(xiāng)村代課教師，師資隊伍嚴重缺人，多少孩子上不了學(xué)啊，這個問題應(yīng)該盡快解決。了解了這些，我對這五個人刮目相看。我說飯點快到了，你們在我們點吃飯，我馬上去安排。如果急著趕路，你們也可以在前面的生產(chǎn)隊知青點落個腳，正好是飯點。那里有我的同學(xué)，伙食不咋地，管飽。他們說不用了，我們都帶著干糧。說著就從兜里掏錢，說瓜不能白吃。

我自我介紹說：“鄙人姓馮，叫我老馮好了。瓦匠溝生產(chǎn)隊幾十戶人家，二三百口子人，歸了包堆兒，姓馮的只有我一個，好找。”

那個長得挺帥的回鄉(xiāng)青年也自我介紹說：“在下馬尚侯，馬上的馬，高尚的尚，王侯將相的侯。”

“我操！你都馬上封侯了，在城里下館子都不要錢，跑我這吃幾個爛西瓜還要錢？你肯給，我也得敢要哇？”我是有意逗悶子，調(diào)節(jié)氣氛。

回鄉(xiāng)青年們一陣爆笑。

馬尚侯堅持要給，說：“公家的東西不能白吃，占公家的便宜太那個?！?/p>

我有些激動：“馬尚侯，咱們現(xiàn)在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手心手背都是肉哇，咱能不能不整景兒？不就吃了公家?guī)讉€西瓜嗎？毛主席他老人家咋說的？世間最寶貴的是人，不是物。吃幾個西瓜咋滴了？我們?nèi)诉€是公家的呢！我要不是公家的人，我來北票嗎？你們要不是公家的人，你們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嗎？”

回鄉(xiāng)知青們再次爆笑。說馮哥說得好，馮哥說得有道理。知青的心是相通的，剛才還怒目相視，轉(zhuǎn)瞬間“老馮”就改“馮哥”了。

我問去了北票你們有住處嗎，盤纏夠不夠？馬尚侯說這你不用擔(dān)心，城里有我們的同學(xué)會來接頭，說好了的。他笑了笑，說：“到處都是我們的人?！?/p>

我左手握拳，右手搭在左手上，向馬尚侯他們揖別：

“各位保重，恕不遠送?！?/p>

五位回鄉(xiāng)知青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揖別：

“馮哥保重，來日相見！”

我目送著他們遠去，心中悵然。這五位此一去，不說關(guān)山重重，但也未畢風(fēng)正帆懸。我把兩只手攏在嘴邊做成喇叭狀，沖著他們的背影喊道：

“記住嘍——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那五個人站住了，回過頭也把手攏在嘴邊對著我喊：

“記住啦——到處都是我們的人，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然后他們轉(zhuǎn)過身去，堅定地走著，再也沒有回頭。我像個木樁似的站著，目送他們漸行漸遠。猛然間心里一動，鼻子發(fā)酸，淚水奪眶而出，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