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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寸草心

      2020-11-23 00:32:21馮金彥
      海燕 2020年10期
      關鍵詞:母親

      馮金彥

      1980年9月,我去上大學去。

      從老家桓仁縣的村子到就讀的大學,只有不到200公里的路程,但不方便的交通卻使得200公里的路程就要走一天。先是步行走25里山路,然后需要換兩次汽車,一次火車。

      母親不是一個唯物的人,從不敢走夜路,可仍然執(zhí)意送我。天上沒有月,也沒有星。家里也沒有手電,我便舉著火把,那火把是三哥春天時捉蛤蟆用的,把柞木捶成碎絲曬干,燃起來亮亮的。

      初秋的夜,風有些涼,秋蟲不鳴,偶爾的一兩聲狗叫使得夜顯得更幽靜。遠處的村莊不時有燈光明明滅滅。只有山腳下河水的的流動聲依舊,依舊東流而去。

      我便把外衣披在母親的身上,看得出母親有些發(fā)冷,秋露重重的,偶爾碰到一下草叢,鞋和褲子便被打濕了,涼涼的,吹過來的風卻有一絲清香,秋天的清香,山野的清香,那豐收的莊稼的清香,那成熟的山果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變換了一下舉著火把的手,火光有點暗,熒熒的光亮中母親臉上的皺紋如這25里崎嶇的山路。

      開車時,母親站在車窗旁,踮起腳,從車窗塞進一個紙包,母親胖,舉起的手便顯得十分吃力。車開走了,母親也走了,母親還要走山路回家。我打開紙包一看是二十元錢,我知道這二十元從何而來,其中的每一分都沉重得讓我拿不動。

      老家在遼東的大山深處,深得讓人找不到,深得小小的村落,像一個走丟的孩子,只有那窄窄的山路,給人一點希望。偏僻自然信息不通,自然沒有來錢的門路。

      記得,我高考以后,便守在家里等消息,等來等去也不見一絲動靜。那天,我正騎在鄰居家的屋頂上,幫人家苫房子,村頭的大喇叭響了,讓我第二天去縣城體檢。是公社的廣播站播放的。

      那時村里沒有電話。

      我高中的班主任接到體檢的通知,便想辦法通知我,可村里沒有電話,寄信又遲了,情急之中,便通知了公社的廣播站,于是第二天,當我凌晨從家里出發(fā),趕到二百多里外的縣城時,同學們都體檢完了,而我的所有表格所有的志愿也由同學們填好了。

      那次,我考得不好,348分,而省線是350分,我上大學中文系的愿望破滅了,便悶悶不樂。

      三哥便勸我:“要不,你再復習一年。”我苦笑了一下,我知道家里沒有錢。誰都知道我們家沒錢。

      我知道三哥的誠意,我也知道媽的愿望。

      我便上學去了。三哥說,我走后,媽一個星期沒好睡覺,一夜一夜就那么披衣坐著。媽說,我第一次進城,怕我丟了,直到收到第一封家信,才放心。

      而那封信走了6天,足見故鄉(xiāng)的閉塞。

      自此之后的四年的寒暑假,每次上學母親都堅持送我,堅持望著我坐的車開遠了,再一個人走回家。母親說,回去的路,她常常要走到天黑了,才能到家。

      公社所在的八里甸子離我們家臭里頭村有25里遠。三哥上中學時,就住在學校,一周回一次家。

      農(nóng)村的中學,食堂也是農(nóng)村的特點,每個學生從家里背來糧食和蔬菜,交給食堂一點加工費,每天就可以憑票在食堂就餐。糧食是學生從自己家里帶,或者米或者面都無所謂,按自己家里的情況,有什么拿什么,蔬菜也是,有白菜拿白菜,有土豆拿土豆。

      對于我們家來說,糧食不夠吃,哥哥就沒有糧食拿,沒有糧食,哥哥就沒有辦法上學,把孩子讀書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母親,只好四處去借糧食。

      一次去生產(chǎn)隊借,隊長不借,母親和隊長大打了一仗之后,只拎回來了四斤玉米粒。母親一邊流淚,一邊自己推著磨桿為哥哥碾這些玉米,碾成的米和面加到一起也不到三斤,哥哥就帶著母親的眼淚和糧食一起上學去了。

      哥哥說,在學校的日子,他餓得要命,餓得常常逃課去給做飯的大姨劈柴火,為了打飯時,大姨能多給他一勺。

      母親的一生很苦。

      13歲那年,姥爺離去,一下子就把母親丟在了一份荒涼之中。從前母親也是父親的女兒,也是父親的心肝和寶貝??衫褷?shù)碾x去,姥姥的改嫁,讓母親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悲涼中。更無奈的是姥姥只能帶走兩個孩子,13歲的母親沒有自己的道路,也沒有了自己的方向。

      于是,母親的姥爺做主,在她13歲那年,一個男人把她領走了,一個比她大6歲的人,影響了她以后70年的生活和日子。

      那個男人,母親叫他丈夫。

      那個男人,母親也叫他貧窮。

      那條小路,曲曲彎彎,在山間的一條小路,就把一個孩子的未來牽走了,仿佛是牽走了一頭小牛,一頭小馬。

      母親說,最讓她難受的是1949年底,國民黨徹底完蛋了,姥姥家燒金圓券。姥姥家開粉坊,開了好多年積攢了不少錢。一打一打金圓券投到灶坑里,燒了多半宿。母親站在旁邊看,心里刀割錐扎般難受。

      那么多錢,就一下子成為了廢紙,成為了紙灰,一下子沒有了任何意義。而在這之前,母親一直生活在貧困之中,母親也常常去姥姥家?guī)椭苫睿灰贸鲞@些紙灰中的千分之一,母親的生活就會發(fā)生巨大的變化,母親的一生就會從貧窮的泥濘中走出去了。

      那一堆紙灰,黑黑的,像母親貧困的日子,也像母親的心情,一直陰沉了許多天。

      1978年的秋天,我成了桓仁一中的一名學生。

      那時一中剛剛恢復,座落在山腳下果園邊的學校和我一樣新,新建的宿舍內,40個人睡在4個大通鋪上。冬天,屋里冷得出奇,晚上壓在腳下的棉衣常常被凍在墻上。

      這樣的生活困難,我可以克服,難的是沒有錢,沒有每個月10元的生活費。當時,為我每個月的生活費而奔走是媽最大的事,是家里最大的事。

      該借的人家都借完,錢還常常沒有著落。

      母親便自己想辦法。村里當時有一個鹿場,需要曬干的柞樹葉冬天時喂鹿用,母親春天領著妹妹上山采柞樹葉。

      母親的左腿年輕時摔過,落下了后遺癥,走路有點拐,母親便一拐一拐地爬上村里的后山。后山山不大,不高,矮矮的山脈沿東北方向逶迤而去,不經(jīng)意間就丟下幾個山包,因為小便不見什么大樹,只是一些低矮的灌木。沿山梁一側,原來是一個蠶場,是村里人用來養(yǎng)蠶的,養(yǎng)蠶的把成材的柞林砍了,讓柞樹的老根發(fā)出嫩芽,嫩芽發(fā)得茂盛,看上去綠盈盈的招人喜愛。養(yǎng)蠶的人家因為賠本就不干,空留下了一片柞林,春萌秋落,于山坡上鋪金黃松軟的一層。

      母親把妹妹領到柞樹林旁,便放下背著的麻袋,一把一把地從枝頭采新鮮的柞樹葉。母親先將樹葉一把一把塞進胸前的包里,滿了,再放進麻袋中,臨近中午,那袋子便裝得滿滿的。母親幫妹妹把袋子扛上肩,母親彎下腰,想扛起麻袋,卻發(fā)現(xiàn)路太陡,她一拐一拐地扛著袋子走不了。母親便叫住了妹妹。母親解下了妹妹的鞋帶,把袋口扎好,然后彎下腰推著麻袋,從山頂一步一步地向山下滾去。

      母親總是在炊煙濃濃的正晌午才能回到家。

      母親和妹妹把袋子解開,把新鮮的柞葉攤在院子里曬開,攢幾天再裝麻袋里推到大隊的鹿場去賣。

      一斤柞葉能賣3分錢,一袋鮮柞葉曬干只有5斤左右。

      母親和妹妹采了20多天柞葉后,便能有了10元多錢,有了我下一個月的生活費。

      那天,家里的一只雞跑進豬欄里時被豬咬死了。

      母親掉淚之后把雞褪了毛,剁成塊扔進鍋里燉了。

      母親收拾雞時,病在炕上的父親孩子似的注視著母親的每一個動作,用力地嗅著那誘人的香氣。到中午,雞快燉好了,大隊來客人,四處張羅買雞,母親聽說了這個消息,只猶豫了片刻,便果斷地掀起了鍋蓋,把快燉好的雞肉舀進盆里。

      父親默默地注視著母親,注視著母親的每一個動作,父親一言不發(fā),父親知道家里沒有我下個月的伙食費,父親只是用癡迷的目光表達著自己的渴望。

      母親猶豫了一下,只是猶豫了一下,從盆里給父親留下了幾塊雞肝雞雜,便端著盆推門出去了。

      那只雞賣了5元錢。

      5元是我半個月的生活費。

      那段時間,充滿我記憶的只是饑餓,餓得受不了,十七八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學校的食堂每天三頓湯,沒有一絲油星,吃成了生活的第一渴望。夜里餓得受不住了,只好跳下地,喝幾口水頂一陣。春天的時候,自己會去學校的后山采菜,采一些山菜煮著吃。更多的時候只有挨餓。當時班里有兩個要好的同學,家里富裕,家里給買來了一大袋餅干,鎖在宿舍的紅木箱里,晚上餓了,兩個人便回宿舍去吃,便常常叫我。

      吃過幾次之后,我便再也不好意思,一見同學要離座回宿舍吃餅干,便借故偷偷地躲開,躲進學校后邊的果園。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果園,看樹,樹是模糊的,看星,星卻閃亮,風吹過,夜好靜,靜得令人后怕。蛐蛐不叫,鳥不叫,只有風在叫,風從草葉,從枝頭走過,留下腳步聲。

      這時就常常聽到同學的喊聲。

      本院2017年1月—2018年1月骨科、普通外科、血液內科、消化內科、婦產(chǎn)科、心臟外科等六個主要科室接受輸血前5項檢測中的HBsAg、抗-HCV、抗-TP、抗-HIV四項檢測指標,共計患者4 875例。

      同學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不好意思,便四處叫著我的名字,那叫聲在夜空里傳出很遠很遠,那叫聲一直溫暖著我。

      溫暖著我的記憶。

      我求學時期生命的天空上,饑餓是一片濃重的驅不散的陰云,而那金黃的光澤,那金黃的玉米金黃的黃米,永遠誘惑著我,永遠是我心中圣潔的顏色。

      改善生活的時候,是家住四道河的同學星期天回家,便把飯票給我,我就可以一個人吃兩份,吃一天飽飯。

      許多年之后,當我公出回到故鄉(xiāng)的縣城,當我走進那間存放著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歲月的教室時,我仍然感受到那饑餓的力量,它們破壁而來,久久不去。

      不僅是吃,穿也沒有,我只有一套衣服,只有星期天才能洗一下,然后躺在被窩里等衣服干;藍褲子褲腿太短被大嫂接上半截灰布,成為校園的一個風景。三哥把自己的一條藍色褲子給了我,我知道這條褲子是三哥訂婚時,三嫂給做的,三哥十分珍惜從不穿。

      三哥說:“這條褲子捎給老四穿吧!他沒有衣服。”

      那條褲子,我穿了兩年,后來畢業(yè)時,匆忙收拾行李時丟掉了,我一直十分惋惜。

      上大學之后,盡管每個月有24元的助學金,可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每天我給自己定了四角錢的生活標準。

      四角錢要吃一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掂量著花。炒菜太貴,我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只有晚上吃炒菜,每天早晨我吃完一份咸菜、兩個玉米面發(fā)糕,花一角二,然后還要再花一角二買一份咸菜、兩個發(fā)糕放在宿舍里。上午第三節(jié)課下課時,同學們上間操,我偷偷地溜回宿舍把午飯?zhí)崆俺缘?,我不想讓同學知道,那時還愛面子。中午我不去食堂,中午食堂的菜太貴,我舍不得二角錢買一份炒菜……

      業(yè)余時間,我愛夾著書,躲進學校閱覽室的一個角落里。

      我常常躲在那里看書。

      偶爾我也躲在那里寫作,寫一些小詩小散文,促使我寫作動力的,除了是那個童年的文學夢、作家夢外,我還迫切需要用稿酬的收入幫自己讀完大學。那時,每當收到稿費,我就獎勵自己一次,在學校下面那個小飯店花四角錢飽餐一頓,四角錢當時可以吃兩個花卷,一盤炒粉條。

      鄉(xiāng)村沒有書,特別是文學方面的書。

      對于喜歡文學的我,能借到一本好書是一件難事。

      我家的鄰居有一套《金光大道》,我借了多次人家也不借,沒有辦法,我只好用半天的時間幫他們劈柴,幫他們間地里的玉米苗,干了兩次活,好歹才把書借來看了一遍。

      某天,我去供銷社賣山菜時,在供銷社撿到一本破舊的書,是他們當垃圾要丟掉的。我撿回家,細看是一個劇本,我欣喜若狂,用漿糊一頁一頁細心地粘好,盡管沒有書名,盡管只剩下半本,我也總算有了自己的書。

      那時,小伙伴都是互相換書看,用這半本書,我和伙伴們換了好幾本小人書,盡管他們看完了都說上當了,說我的書沒有意思。

      那次和母親去韭菜園的一個親戚家參加婚禮,親戚家一個與我年齡相同的孩子從自己的箱里拿出上百本小人書讓我看。在親戚家的炕頭上,我一坐就是兩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翻書,母親怕我看壞了眼睛,趕我出去玩,我便拿著書,躲進親戚家的蕓豆地里,坐在豆架旁翻書看,兩天足足看了一百多本。臨走時,那個同齡的孩子說少了一本書,到處找也沒有找到。

      那孩子就盯著我看。母親也看著我。

      我便把衣兜翻開,把藍上衣小褂也脫了下來,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走了二十里山路,我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脫鞋,怕那個孩子發(fā)現(xiàn),我把書藏在鞋里了。剛脫完鞋,我就被哥哥喊出去干活了,當我回來的時候,見鞋已經(jīng)被母親泡在水盆里了。

      后來,我給在北京當兵的大哥寫信,讓他給買書。哥哥真的給我寄來了幾十本小人書,一下子我就成為了伙伴中最富有的人,可以和任何人交換書看。因為我的書是最新的,是別人都沒有的。

      上大學之后,我努力爭取了一個學生圖書管理員的義務工作,在寬大明亮的閱覽室里,面對著幾百本雜志,我可以盡興地閱讀。

      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想看書就可以看,因為我有閱覽室的鑰匙。

      星期天不開館的時候,我常常把門鎖上,一個人坐在閱覽室里,面對這書海,我有些亢奮,有一種十分饑渴之后飽餐的快感。

      那個時候,吃個雞蛋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端午節(jié)的時候,我們每個人只能分到一個雞蛋,一個咸鴨蛋。舍不得吃,我們把蛋穿在兜里,小伙伴在一起碰蛋玩兒。

      最尊貴的客人來了,才會炒一盤雞蛋。雞蛋通常是炒韭菜,韭菜是翠綠翠綠的,雞蛋是金黃金黃的,那菜一端上去,就讓人眼饞,就讓人有食欲。但作為孩子,我們只有望一望的份兒。

      只有一種情況除外,那就是孩子生病的時候,可以吃到雞蛋。我生病,基本上不吃飯,燒了一天一夜之后,母親一定會給我煮兩個荷包蛋吃,荷包蛋里加了一點糖,連湯喝起來都香香的。

      奇怪的是,每次生病,我都不用服藥,喝了母親的荷包蛋,再蒙上大被發(fā)一場透汗,好好睡一覺,第二天一定可以蹦蹦跳跳地去上學去。

      那是最奇妙的蛋療。

      大學畢業(yè)后,我分到了一個中學教書,我不滿意這份工作,著急上火,母親便用面堿刮胸,為我去火,甚至四處找村里的大仙為我算命。后來,我調到雜志社任小說編輯。當時,那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工作,也是一個我理想的工作。

      母親不知道這些。

      母親只知道我高興,那便是好事。

      母親那些日子,心情舒暢,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命運以少有的慷慨把幸福的陽光灑滿了母親的每一個日子。

      母親一下子平靜下來。

      母親無事可做。那么多忙亂的苦悶的貧窮的日子過去之后,母親覺得自己不再有生存的意義,母親覺得自己不再是兒子們的希望,不再是兒子們的太陽,便催促三哥結婚催促我結婚。

      那是一個冬天。

      一個無雪的冬天。

      我在遠離市區(qū)的一個偏僻的礦區(qū),租了一間小房,一間9平方米的小偏廈,那原來是房東用來放煤的地方,我開始粉刷,刷窗,刷門,刷烏黑的墻壁,可怎么也刷不掉那浸入墻體的煤黑,刷不掉也搬家。我推著一輛帶車。車上裝著我所有新買的家當,一個書柜,一個書桌,我所有的存款也只夠購買這些。我慢慢地行走在城市的馬路上,注視著那一幢又一幢的樓房,傷感之情油然而生,偌大的城市竟然沒有一寸我生存的地方。

      我差什么?只因為我生長在農(nóng)村,只因為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我奮斗了二十四年拿到了一個城市戶口,可那些城里人生下就有,我就感到這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

      我站在太子河邊大叫。

      叫也白叫。

      柳依舊綠著,河依舊流著。

      城里長大的妻默默地從樓房走下來,默默地承受這一切,默默地在太子河橋邊等貪玩的我回來。

      妻是一個城里的姑娘,下嫁給我之后,便承受了父母、兄妹、同學、朋友的許多復雜的目光。那時,我不懂這些,許多年之后,我明白了一句話,年輕時,我們不懂愛情。

      其實,年輕時,我們懂什么呢?

      我和妻去汽車站接母親。

      原本說不讓母親來的,可母親偏要來,前三個兒子的媳婦都是母親一手張羅辦的,母親把每次婚禮都看成一件作品。每個哥哥結婚,母親都提前二三年準備,準備被面,準備棉花,甚至婚宴用的干茄條,干豆角,母親都提前曬好。這次我的婚禮,是母親最后一個兒子結婚,母親自然不肯漏過,母親說不能丟了禮節(jié)。

      母親下車后,我和妻愣住了。

      母親領著哥哥、嫂子、妹妹、妹夫七八個人,母親不知我在城里的渺小、貧困,不知道我的小巢只有9平方米,不知道整個婚禮只有妻攢的300元,我攢的300元,我們甚至稱做蜜月旅行的行動,也只不過在大連住了一晚,買了一件60元的上衣,就打道回府。我們連一桌都沒請同事和娘家人。

      我和妻商議了一下,把母親領到一個旅社,開了兩個房間,母親一臉不悅,母親不說,我便也什么不說。晚飯,一家人在旅社下面的一家小店吃了一頓,算是喜宴。晚上,我和妻陪母親住在旅社。

      第二天,我領母親和哥嫂去我的小家看看,推開門,母親愣住了,她想象不到房子會這么小,而這么小的房子也不是屬于我的。

      母親默默地看了看,說明天我們就回去了。

      我說,再多待一天,領你們出去看看,看看水洞,看看沈陽。

      母親說算了,等你日子過好了,我再來。

      母親就這么轟轟烈烈地來了,又平平淡淡地回去了。據(jù)說,母親從不和村里人談我的婚事。

      十一

      結婚之后,每年我都把母親接到家里住幾天,我想母親太苦了,在我享受城市生活的時候,也讓母親享受享受。

      母親卻并不領情。

      每次接母親來家里住,都是一件難事,都得動員半天,本來說好了住十天、八天,可每次只要住上三五天,母親就一定急著回去,我無法理解母親的舉動。

      回家時,聽姐姐說,我和妻子上班,孩子上幼兒園之后,家里只剩下母親一個人。母親不敢碰城市里的煤氣,也不敢出門,怕打不開防盜的房門,母親就一個人在家里悶著,母親說,像蹲監(jiān)獄似的。

      母親有母親的幸福,母親喜歡坐在老家的門前,坐在柴堆上和老姊妹談天說地。母親是鄉(xiāng)間土地上生長的莊稼,在城里的水泥地上扎不下根。我不知道母親的幸福,我以為把自己的幸福給了母親,母親就會快樂。

      十二

      母親去過一次沈陽。

      沈陽對于母親來說是陌生的,讓她感覺神秘的是故宮是皇帝住的地方,只有這一點對母親還有一點吸引力。終于到了故宮門前,可當母親看到參觀故宮需要10元門票時,她堅決不進去了,她的理由是,一座破廟看它干啥。記得那天,最大的消費,就是在故宮門前,一個人吃了一個烤地瓜。

      母親生前也沒有坐過幾次火車。

      偶爾去我們家的幾次,還大多坐直達的汽車。而今,一條新修的鐵路,要從母親墳下面打隧道而過,此后的日子,火車要天天夜夜從她的墳下面穿過。

      那一聲聲汽笛的悲鳴,像是歷史對一個老人的道歉。

      十三

      母親不小心在家里的臺階摔了一跤,骨折了。

      去醫(yī)院沒有什么治療的效果,母親就在家靜養(yǎng),以前愛說愛笑愛走愛逛的母親,一下被關在了屋子里,唯一的樂趣只有看電視。

      母親一看就是大半夜,有些節(jié)目,有些故事,甚至有些廣告,母親都看不懂,看不懂母親也看,只要電視有影有聲就可以,只要熱熱鬧鬧就可以,熱鬧就是生活,就是一個陪伴。

      那些日子,青春期的女兒厭學到了一個極點,我疲于奔命,卻毫無辦法,明知道不上學會毀掉女兒的一生,卻沒有什么招數(shù)讓女兒明白這個道理,那是我生命中最無助的一段日子。

      我出差回到家里時,母親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得差不多了,但是走路還費勁,只好拄一個小板凳,從屋里挪到屋外,曬曬太陽,然后坐在板凳上和鄰居們聊天。

      見我進屋,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有媽嗎?

      十四

      過了70歲,母親的頭發(fā)白了。

      妻子去沈陽,給母親買了一件非常漂亮的花襯衫,為了搭配還特意買了一個花色挎包。

      母親穿上了衣服,挎上了包,一下子就精神了,一個城里的老太太的模樣。妻子端詳了半天,忽然有了什么發(fā)現(xiàn)似的,領著母親出去了,半天后回來了,母親的頭發(fā)黑亮黑亮的。原來,妻子是領母親焗頭去了。

      那次,穿著花色的襯衫,背著花色的挎包,頭發(fā)黑亮的母親就那樣出現(xiàn)在村里,出現(xiàn)在鄉(xiāng)親們的眼中。

      那一天,她是小村的話題,也是小村的風景。

      十五

      每次母親來,都要讓母親洗洗澡。讓母親洗澡,一是城里出生的妻子太愛干凈,每次母親回老家之后,母親使用過的被褥,她都要重新拆洗,其次也是讓母親享受享受城里的生活。

      母親從前洗澡,都是在村邊的大河里,母親不會游泳,所謂的洗澡只是夏天熱的時候,在水里泡一會兒,有時候,幾個老姊妹互相搓搓背。

      第一次在城里洗澡,是妻子領去的,走進了浴池,脫掉了外衣之后,母親說死也不脫掉內衣。就那么穿著內衣進了浴池,在所有都脫得一絲不掛的浴客中,穿著內衣的母親是一種另類。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注視著母親。

      妻子說她無地自容,從此不再帶母親去洗澡。

      沒有辦法,只好在家里洗。我先把浴盆的熱水放滿,然后動員母親,母親依舊會穿著內衣進浴盆。給母親洗頭是我的事,給母親搓澡是我的事,母親長期不洗澡,搓下來的灰就一層一層的,母親不好意思身上搓下來灰,最愛說的話就是,我在家都洗了,我身上不埋汰。

      母親的腳底已經(jīng)結了一層厚厚的繭了,洗過澡之后,我在家里的地上,鋪上一層報紙,給母親修修腳,用刀片一點一點的把厚繭削下去。

      十六

      有錢了,母親也開始消費了。

      母親喜歡穿,她的理論是穿得漂漂亮亮,大家能看到,好東西吃在肚里,別人也不知道。

      過慣了窮日子的母親,把面子看得很重,自然也把服裝看得很重,把穿放在生活的首位。可晚年的母親,穿不了,就開始吃,想吃什么吃什么,人家賣什么母親買什么,仿佛要把一生在吃上的虧欠吃回來。村里就有了一景,來村里賣魚、賣菜、賣肉的小販子,會自然的把母親作為最佳顧客,母親家的院子里,常常會聽到販子們喊,老馮太太在家嗎?

      大哥做生意后,生活寬裕了,給母親的錢也多了,常常是一千、兩千,哥哥的錢加上我給的錢,母親的腰包就鼓了,腰桿就硬了。

      鄰居家的兒子春節(jié)時給他母親寄了200元。母親聽說了,十分不屑地說,才200元,我兒子給我從來都是2000元,那語氣里充滿了自豪和驕傲。

      似乎是突然之間,母親對一些裝飾品有了興趣。手表、首飾,這些原本離她的生活很遠的東西,母親一下子喜歡上了。

      首先是手表。

      母親換過了幾塊表之后,看中了我手腕上的表,這塊表是結婚紀念日,妻子買的紀念品,是一對情侶表。因而,這塊表我沒有給母親。

      可每次回家,母親都和我說手表的事情。我以為對一個近80的老人,手表對她沒有什么用處和意義,可她說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買了一塊給她。

      表買了,母親卻并不喜歡。不是說色不好,就是說表盤上的數(shù)字太小,就這樣我給她買了幾塊表,可她沒有一次滿意。

      母親到我家里住的時候,就和妻子說,誰家的老太太戴金耳環(huán)好看,聽懂了母親的話,妻子就用自己的一串項鏈去為母親打了一對耳環(huán)。

      母親最喜歡這對金燦燦的耳環(huán)了。

      從我們家回到村里之后,這對耳環(huán)母親就一直戴著,一直到她走。

      安葬了母親之后,三哥忽然十分懊悔地說:忘了把手表和母親葬在一起了。

      十七

      最后一次從哥哥家送母親回家時,我特意讓司機把車開回我家。

      自從2002年搬到了新家,母親的身體就不好,一直沒有到我的新家看看,但她會問從我家里回去的哥哥和姐姐,家里怎么樣。在哥哥家住的時候,母親常常迷糊,大哥就睡在她床邊的地下護理她。

      把母親背到沙發(fā)上坐好,我細心地向母親介紹每間屋子的特色,母親很冷漠地看著這一切,沒有一絲表情。聽完我的話,母親說,你的家,告訴我干什么?母親說得十分平靜。

      那一刻,我的心隱隱作疼。

      一向牽掛我的母親,對我的好與壞不再牽掛了,不再喜與悲了,母親似乎不再和這個世界有什么牽連了。母親離去之后,我常常內疚,內疚沒有讓母親在這個新家住上幾天。

      而就在送走母親后,出差的哥哥回來了,知道母親走了,他掉了淚,做醫(yī)生的哥哥說,母親這是最后一次來城里了。

      事情果然像哥哥說的那樣。

      十八

      每一個生命,對自己的結局都有一種感應,或者說預測,這和種子對春天的感知不一樣,那是開始,而這是結束。

      據(jù)說,大象能夠知道自己的生命什么時候終結,它們會走得很遠很遠,找一個地方,讓生命終結。

      而狼在生命結束時,會仰天長叫,呼喚著狼群,它的呼喚不是對生命的眷戀,而是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哪里有水,哪里有獵物,哪里有危險,告訴給同伴,給狼群。

      狼沒有文字。狼應付自然的所有經(jīng)驗,都是這樣,靠一個個生命接力般的傳遞下去。

      人也一樣,人也有一種對生命的感應或者說預知。

      2005年9月的時候,母親也聽到了一種腳步聲,一種走進了她的生命并且敲門的聲音,她盡管眼睛昏花,卻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謝幕。

      那幾天,她不止一次說,自己要走了。

      母親說自己要走了,走字用在這里,有一種溫暖,一種期望。走就是一種小別,仿佛是出一次門,仿佛不久就會回來。

      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準備了這些,在她離去后,衣柜里所用的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里。母親真的是像出了一次門,就一睡不醒。

      十九

      我和大哥,送母親去幾十里外的火葬場。

      母親生前最怕火葬,她說那么高的大煙筒,她爬不上去。

      母親不知道,即使人有靈魂,這時也離開了人的肉體,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個軀殼,仿佛是我們穿過的一件舊衣服一樣。

      火葬場很冷清,原本就沒有人的地方,因為我們來得早,只有我們一家,哥忙著去辦理所有的手續(xù),然后就看著那個小小的紙棺掉進了一片火光之中,一片熊熊的大火把母親接走了?;鹪釄龅墓と?,把母親的骨灰倒在水泥臺上,我和哥便用帶去的紅布,一點一點把母親的骨灰裝好,帶她回家。

      這是我們最后一次接母親回家,最后一次陪伴母親。從此之后,母親就永遠地睡在家鄉(xiāng)的山坡之上,睡在父親的墳邊。看山花與冬雪,把墓碑擦亮。

      而母親生前有兩件事情或者說兩個心愿,一是不火化,二是不和父親合葬。母親說,活著打了一輩子仗,死了不想再打了。

      遺憾的是,這兩件事情,我一件都沒有做到。

      二十

      女兒也長大了,成了新娘,也成為母親了。

      我最喜歡的外孫女,原本決定了在我生日的那天剖腹產(chǎn),可臨近這個日子的時候,女兒卻突然改變了主意。過去許多日子之后,愛人才告訴我,女兒所以放棄了那一天,是因為我。女兒說,不能讓她女兒和我一個生日,她說,如果以后爸爸不在的時候,女兒過生日這天,她想念爸爸會多么難受。只有這時,我才真正明白,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做母親是一個龍門,只有從這里跳過,女人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母親是一個女人真正的成人典禮,是一個女人成為一個女神的最美麗的嬗變。

      母親,我的生命從你開始,母親,我的思念卻永遠不會結束。

      二十一

      家是什么?

      家字的結構是,屋蓋下的一頭豕。流沙河先生認為,看篆文的家字,那一頭豕并沒有標明性別,看甲骨文豕字在其腹下卻添有一畫。

      知其是公豬。

      可見家是什么,是公豬、母豬和小豬的快樂生活。是人間的煙火味,是一個平凡生命繁衍生息的平淡故事。

      家不只是一個建筑。不是冰冷的鋼筋水泥壘起來的一個空間,那個叫房子。也不僅僅是財富堆積的輝煌,家是一個情感、生命交織的地方,是一碗熱乎乎的湯面,一盆紅紅的炭火,一個熱乎乎的被窩。據(jù)傳,2011年網(wǎng)友們評議的人生十大幸福之一就是有一個干干凈凈的被窩。

      家不僅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

      在美國洛杉磯,有一個醉漢躺在街頭,警察把他扶起來,一看是當?shù)氐母晃獭?/p>

      當警察說要送他回家時,富翁說:“家?我沒有家?!?/p>

      警察指著不遠處的別墅問:“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房子?!备晃陶f。

      在我們這個世界,許多人都認為,家是一間房子或一個庭院。然而,當你或你的親人一旦從那里搬走,一旦那里失去了溫馨和親情,你還認為那兒是家嗎?對名人來說,那里是故居;對一般老百姓來說,只能說曾在那里住過,那里已不再是家了。

      家是什么?1983年,發(fā)生在盧旺達的一個真實的故事,也許能給家做一個貼切的注解。

      盧旺達內戰(zhàn)期間,有一個叫熱拉爾的人,37歲,他的一家人,父親、兄弟、姐妹、妻兒幾乎全部離散喪生。最后,絕望的熱拉爾打聽到5歲的小女兒還活著,于是輾轉數(shù)地,冒著生命的危險找到了自己的親生骨肉。他悲喜交加,將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又有家了?!?/p>

      是的,母親。

      你在,這里是家。

      你不在,這里只是家鄉(xiāng)。

      二十二

      我的第一本書出版后,我特意回了一趟家。起得挺早,車卻誤點了,沒趕上去老家的車,我和妻子下了班車,離家還有25里路。我便背著書,妻便牽著女兒,慢慢地往回走,沿著我曾經(jīng)走了十多年的鄉(xiāng)路往回走。

      鄉(xiāng)路依舊,鄉(xiāng)路上的糞土依舊,雞鴨的叫聲依舊。

      隱隱地,我覺得那鄉(xiāng)路是一根線,我是風箏,細細地琢磨,我哪里有那風箏的飄逸,哪里有風箏搏擊長空的瀟灑,我只是故鄉(xiāng)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那鄉(xiāng)路是輸送養(yǎng)分的臍帶。

      我把書堆在母親墳前。

      我跪在母親墳前。

      女兒也跪在奶奶墳前。

      我注視著母親的墳頭,春風走過,淡綠的小草拱出,似乎是母親生命的另一種延續(xù)。

      女兒不懂墳是什么,只知那墳和她有關,埋在墳里的是一個她叫奶奶的人,女兒懂事地給奶奶磕頭,女兒說,奶奶,我還不認識你,我來看你了。女兒稚嫩的聲音使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流淚。

      我便把文集撕開。

      我一頁一頁地撕著,撕得碎碎的,堆在母親墳前。杜甫說捷報飛來當紙錢,可我離開故鄉(xiāng)這么多年,仍然沒有捷報,依舊卑微地活著,對不起親人,對不起這片土地,甚至對不起自己。此刻,我點燃自己的文集,祈盼這微弱的光亮能烤暖母親的心事。

      也烤暖我自己。

      書只一會兒便著光了,只留下一堆黑黑的紙灰,風一吹,四處散去,像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小樹苗在風中舞動,在火光中舞動。

      只有母親荒涼的墳頭一動不動。

      墳前的石碑一動也不動。

      我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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