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郭玉琴,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中國女性文學(xué)》《名著欣賞》《文匯讀書周報》《北京日報》《北京晚報》《中國民族報》《工人日報》《短小說》《京華時報》《羊城晚報》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百余萬字,獲獎多次。
那是一個星空滿天的夏夜,不到八點鐘。我沿著金馬廣場附近的翔宇大道,漫無目的地閑逛,無意中看到霓虹燈閃爍的街道上,有一家名字很特別的書店,就在一棵紫薇花樹的前面一點點——天堂書店。天堂?這個名字有什么含義嗎?我在淮安這座城市里定居將近十五年了,去過很多家書店,但是都沒有留下什么特別深的印象。無非就是設(shè)計得雅致一些,環(huán)境美觀一些,再在書店里賣些咖啡、飲品、甜點,放點音樂悠揚的曲子,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去這種書店多了,我會有種去咖啡館喝咖啡的感覺。很多時候,我到書店里去,根本不是為了看書,而是為了等一個人,約一個朋友到那里敘話方便,因為我是做保險業(yè)務(wù)的,大多時間需要服務(wù)我的顧客。我在心里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好像認識它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細細回想一下,大概要有二十年了。是在一本言情小說書中看到的,《失火的天堂》,對,是臺灣女作家瓊瑤女士寫的一本書。那是一個曾經(jīng)屬于我的天堂黃金年代,從那個年代一起走過的女孩男孩們,都記得校園里流行一句話,男孩看金庸,女孩看瓊瑤。但是天堂一樣快樂美好的世界只存在于青春飛揚的校園四角天空里,在書的象牙塔中。離開校園,踏入社會,我們就從純真的世界一下子被硬生生摔在了一個四處都容易碰壁的殘酷現(xiàn)實里。我的高中同桌男生嘉南對我說,他第一次出去找工作,在職業(yè)介紹所里,工作人員問他你想要什么工作,他竟然茫然無知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干什么都行,反正我現(xiàn)在就想找個班上一下。于是,工作人員給了他一張名片和電話號碼,讓他去一個飯店應(yīng)聘傳菜員。之后,他就在那里開始了社會這所大學(xué)的第一課,徹底告別了過去的那個你愛談天我愛笑的年代。而我的經(jīng)歷,不過是他的翻版而已,不必贅述。
瞥見天堂書店的那一刻,我的心就被它迷住了,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它的方向邁了過去。好像在這繁忙而又疲憊的城市里,我已經(jīng)忘記了天堂的模樣了,我覺得自己這些年就像掉進地獄一樣,每天都是撐著熬過每一個有星星的夜晚的。甚至,那些沒有星星的夜晚,我一個人也沒有能力拒絕不熬下去。我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婦女了,家里有一個正處叛逆期的孩子,還有一個媽寶男拒絕成長的丈夫,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我還有什么。也許,我自己都討厭眼前的自己這個模樣,一個活成很物質(zhì)化的女人,為謀生而去謀生。
走進書店的那一刻,我以為會有營業(yè)員小姐來和我打招呼,問我喜歡看什么書,或者想買什么書。但是環(huán)顧四周,這家書店好特別,居然連一個服務(wù)生都沒有,也沒有搞什么文創(chuàng),偌大的一個書店,只有一個穿著黑色短袖襯衫,留著卷發(fā)的中年男人,一手夾著煙,一手端著一個高腳酒杯坐在吧臺上。盡管他是坐在凳子上的,但是遠遠瞥過去,我依然能感覺到他一定是大個子。他自我陶醉地戴著耳機,在那聽音樂,胡子留得很長,有點像三毛的丈夫荷西。我到書架上翻翻,巡視了整個書店,發(fā)現(xiàn)這家天堂書店原來是只賣詩歌書籍的書店,好特別,突然覺得這個書店的老板是一個文藝范十足的人。在這物欲橫流、實體書店都紛紛倒閉的年代,還有人敢大膽開這樣的一家單一的文學(xué)書店,要么就是太理想有情懷了,要么就是富得冒油想折騰破產(chǎn)一下。
書店并不大,客人也并不多,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女孩子。一個穿著牛仔褲和青色短袖,扎著馬尾辮,染成黃色的,個頭高高的,戴著圓圈耳環(huán);一個剪著參次不齊的短發(fā),穿著連衣裙,粉色的,戴著眼鏡,鏡片底下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她們待在這個書店的一個角落,并沒有看書,而是在吃冰淇淋,就著土司面包,邊吃邊聊,興致勃勃。我感覺她們不像是熱愛書籍和詩歌的人,她們來到這里有點像蹭空調(diào),但是老板并不介意,因為他自始自終目不斜視,只顧做自己的事情,也不詢問顧客的需求,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耐煩。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個商人,沒有商人的勢利眼,對待自己的生意好像很淡然處之,客人多少,銷售額多少,并不能影響他的心情。這是我那個晚上對他這個人產(chǎn)生的好奇原因。
就在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莎士比亞的詩集,準備找個椅子坐下認真閱讀一下的時候,突然聽到書店里的那個穿牛仔褲短袖上衣、扎著馬尾辮的女孩,走到吧臺前對老板說:“老板,請問這附近哪里有賣酒的?”隨著女孩的聲音落下,我抬起了頭,看到老板愣了一下,說:“附近可能只有便利店了?!彼忠贿呇劬Χ⒅鴷昀习鍟茏由系膬善科【普f:“你這里賣酒嗎?”結(jié)果這個時候的老板笑了一下說:“不好意思,這酒是我朋友送我的,我不賣,你要的話,我可以借給你喝?!闭f完,老板真的走到架子前,取出兩瓶酒送給她。沒想到,女孩很大方地接受了,然后在書架上挑了一本詩集,一邊看一邊和同伴喝了起來。女孩挑的那本詩集很有意思,我聽到和她一起來的另一個穿粉色連衣裙留著短發(fā)的女孩對她說:“原來你也喜歡讀《認得人類的寂寞》嗎?”長發(fā)女孩點點頭,嗯了一下說:“大學(xué)里就喜歡這本書,是民國的詩人廢名寫的?!焙芮傻氖牵@本書的作者我也喜歡,于是那天晚上我?guī)е闷嬉睬叭ゴ钣標齻儭?/p>
我借口自己也想看《認得人類的寂寞》這本書,很快就和她們熱聊了起來。這些年我別的本事沒學(xué)會,做保險讓我最受益的地方就是練就了一身搭訕術(shù),和陌生人很容易就能熟絡(luò)起來,熱聊中我才知道喝酒的那個姑娘并不是我們本地人,她是從臺灣來到淮安旅游的,晚上心血來潮,帶著女伴一起來書店消遣。她說:“我一直覺得這里只是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內(nèi)地小城市,沒想到還有這么獨具風(fēng)格的一家詩歌書店?!蔽壹m正她:“我們這里的市民也很愛看書的,只是看詩歌的人少,大多數(shù)人看書買書都是為了考證,上崗就業(yè),提升自己的專業(yè)能力,所以開詩歌書店才沒有什么市場,沒有市場的詩歌書店自然也就沒有人敢開?!彼齻兟犃宋业脑?,笑笑,一邊吃著面包,喝著啤酒,一邊沖我點頭說:“也是這個道理。詩歌畢竟是小眾化的文藝作品?!比缓笪铱粗齻兪种心弥枚嗝姘?,就笑了笑對她們說:“你們也挺好的,買了吃的還會進書店?!彼犃?,非要送我一塊面包。其實我平時不吃那種切片的土司面包,但她給了,我就拿著。她后來又蹭了書店老板的一支煙,然后就走掉了。臨走的時候,她告訴我和天堂書店的老板,她是臺灣的一個文化藝術(shù)導(dǎo)演,隨同她一起來的另一個女孩是她的助理。對于她們的這個職業(yè),我聽了,那個晚上也是驚呆了下巴。
兩個女孩子在天堂書店蹭了一個多小時的空調(diào)吹,還蹭走了老板的一支煙,兩瓶啤酒,走的時候只帶走了一本詩集《認得人類的寂寞》,定價十五塊錢,還是舊書版本的,我覺得如果我是老板的話,一定會很生氣,但是他表現(xiàn)卻很滿意,目送兩個女顧客遠走的背影,回頭對我輕描淡寫地說:“我的這個書店就是這樣,永遠一天進不來幾個顧客,買書的人也沒幾個,但是我還是愿意每天都把門開著,哪怕沒有客人,我一個人也堅持到晚上十點關(guān)門,這就是我的生活?!闭f完,他點燃了一支煙,問我:“要不要也來一支?”我笑笑說:“謝謝,不需要。我是來看書的?!彼谑俏艘豢?,吞云吐霧說:“那你隨便看看,有中意的隨便拿,價錢不會貴的。這里的很多書都是我從二手貨舊書店淘來的?!?/p>
我在書架上淘到了一本席慕蓉的詩歌選集,還有一本《海子詩集》,連同先前看到的《莎士比亞詩集》,準備一起買回家看。到柜臺上準備掃碼付費的時候,老板抬頭看了看我選中的書,嘆了口氣對我道:“你是個有眼光的書客,這三本書是我年輕時候一直最喜歡讀的,今晚要被你買回去了?!彼f話的表情有種劇情要落幕的感覺,于是我對他說:“你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書商,書被人買走了,不但不高興,還傷感。這不像是一個商人的樣子嘛?!彼πφf:“做商人本來就不是我的理想,只是我被迫謀生?!薄澳悄愕睦硐胧鞘裁矗俊蔽曳磫柕??!霸娙耍粋€真正的詩人。”他這樣回答我。“可是詩歌并不能養(yǎng)家啊,詩歌不能當(dāng)飯吃,詩歌只是精神食糧,我們都生活在物質(zhì)社會環(huán)境中?!彼f:“我知道,所以我為了開詩歌書店,和我妻子離婚了。我不想因為熱愛詩歌而拖累她?!?/p>
那一刻,聽了他那樣的一番話,我突然敢肯定,他一定是一個很有故事的書商。于是我放下書本,問他:“能不能也給我一支煙抽?”他遞過來一支煙,說:“沒問題?!蔽夷昧艘恢?,他替我點燃,然后問我:“平時你抽煙嗎?”我說:“不抽。”這時他好奇:“那你為什么今晚要抽煙呢?”我說:“因為我看到了你和詩歌,想起了我以前遇到的一個抽煙的詩人。”“那個詩人叫什么名字?很有名嗎?”他問。“忘了。他是我的初戀男友,一個很普通的詩人,沒有任何名氣。我們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聯(lián)系了?!蔽艺f。“那你今晚為什么會想起他呢?一個普通的詩人不值得你想念,你對他舊情難忘?”我抽了一口煙,因為沒有抽煙經(jīng)驗,還被嗆了一下,笑笑說:“你這個人真幽默,一個能被人忘記名字的人,又有什么舊情難忘的。我之所以想起他,不是因為對他難忘,而是對他曾經(jīng)擁有的那個詩歌情懷難忘?!彼f:“我想聽聽你和詩人男友的故事,可以嗎?”我說:“可以,不過前提是我要先知道你的故事。你是怎么愛上文學(xué)、愛上詩歌的,你和你前妻的故事又是怎樣的?”他笑了笑說:“這算是隱私交換嗎?”我回答:“就算是吧,如果你覺得公平,現(xiàn)在我們就可以開始,你先講?!?/p>
他端起高腳杯,喝了一口啤酒,說:“好吧,我來講述我這些年的經(jīng)歷,不過你回去不要把它當(dāng)成全部是真的寫進小說里。因為我曾經(jīng)是一個文學(xué)青年,你應(yīng)該知道的,文學(xué)青年講出來的話,有一半是真的,還有一半是文學(xué)語言加工出來的?!蔽艺f:“我知道,你放心吧,我會有選擇地去聽我認為是有可能真實發(fā)生的那一部分?!?/p>
金銳在做天堂書店老板之前,去北京流浪過。他不愿意向我透露他是哪里人,但是我聽他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在這個天堂書店所在的地理坐標城市里,他只是一個流浪者,和我一樣,都是從異鄉(xiāng)而來的。我們第一次在這個天堂書店邂逅,他是書商,我是書客,我們同齡,1982年出生。小的時候,他不愛讀書,經(jīng)常因為不愛讀書被他父親毒打,而我喜歡讀書,喜歡得發(fā)狂,但常常因為讀書燒糊了飯菜被父親毒打,我們經(jīng)歷了相似的家暴,原因卻天壤之別。他父親恨他讀書不用功,恨鐵不成鋼,而我的父親恨我讀書,恨我一個女孩子讀書都是白用功,讀的再好也不能為家庭改變命運。人與人之間的命運,居然就是這么的不同,上帝就是這樣的不公平。他說父親給了他一個不快樂的童年,我說,我的父親也是。于是他笑笑,繼續(xù)講他的故事。
因為讀書不用功,讀到初中的時候,金銳的理科成績已經(jīng)是一落千丈,但是他因為遇到了一個很有文學(xué)才華的語文老師,在初三的那一年,改變了他的命運。他的語文老師教他的那一年,已經(jīng)是五十八歲的一個老人了,即將退休。但是他教書的年齡很短暫,五十歲的時候才走上講臺,是十九歲考上當(dāng)?shù)匾凰鶐煼秾W(xué)院的。畢業(yè)的那一年,剛好文革把他打成右派,用現(xiàn)在的話說,畢業(yè)即失業(yè)。后來怎么平反的,金銳就不得而知了,聽說是一直上訪到中央才得到平反。而他老師的上訪信,竟然寫得文采飛揚,讓為他平反的領(lǐng)導(dǎo)讀后大為贊嘆。金銳的語文老師是個獨身主義者,他平反后走上講臺,已經(jīng)是沒有青春的人,終身沒有娶妻。他很愛自己的學(xué)生,也很愛自己的教育事業(yè),他的語文課講得娓娓動聽,春風(fēng)化雨,學(xué)生們都很喜歡聽他講課。班級里有交不起學(xué)費的優(yōu)秀生,老師會用他的工資給孩子墊上,一直很調(diào)皮讀書不用功的金銳,就在遇到這個老師的那一年,愛上了讀書,同時也愛上了作文課。但是很不幸的是,就在初三畢業(yè)的那年暑假,金銳的這位語文老師突然得了腦溢血走掉了。因為他沒有子女,所以金銳那一屆所有人,都去他家里為他送行。他的喪事是他的妹妹為他操辦的。
老師去世的那個晚上,金銳在喪禮上遇到一個熟人,那個熟人是老師生前的至交好友,便和他一起留在了那里過了一夜。操辦喪事的人將他們安排在死者的書房睡覺。在老師的書房里,金銳看著他的書架,抽出一本《人民文學(xué)》,上面看到老師的名字,赫然寫在目錄里。通過目錄,翻到那一頁,金銳讀到一首老師過世前發(fā)表的一首現(xiàn)代詩。這是金銳第一次看到這種分行的格式,很驚喜,金銳就悄悄把老師留下的這個遺物據(jù)為己有。金銳感覺這本雜志像是他和老師之間的一種連接方式。那年清明節(jié),班級里有幾個同學(xué)一起來約他給老師上墳,金銳突然就想起了老師的那首現(xiàn)代詩,于是也模仿著寫了一首,并且把這首詩燒給了老師。在他的墳前,金銳吟誦了一遍:
我以為常在我案頭哭泣的喉嚨
不再是往事決堤的岸口
我以為有些往事已經(jīng)尖銳成棱角
正企圖狂飲我的血
可我還記得去橫渡滄海
……
博爾赫斯說,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圖書館的模樣。后來的二十年,金銳一直讀,一直寫,考上了大學(xué)中文系也沒有停下來。讀詩和寫詩成了他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二十出頭的年紀,他和我認識的那個初戀男友差不多,滿腦子都是文藝的想象。2003年,他去了文化生活更加豐富的北京。白天在中關(guān)村做著軟件業(yè)務(wù)員的工作,晚上流連于各種書店和碟店。他在那里結(jié)識了很多和他一樣喜歡藝術(shù)和文學(xué)的伙伴,包括他的前妻。有一次他和另外兩個寫詩的朋友說起想開一家詩歌書店,有經(jīng)營書店的朋友就跑過來反對他,對他說:“這個年代,開一家文學(xué)書店尚且都很困難,你為什么還要開一家詩歌書店呢?”他對勸誡他的朋友說:“不是有本書叫《只有偏執(zhí)狂才能生存》嗎?你們都認為文學(xué)書店不能存在,我偏偏要開一家詩歌書店?!苯痄J妻子那時已經(jīng)懷孕了,她也反對,想金銳和她一起到云南去經(jīng)營一家旅店,專供文藝家去創(chuàng)作寫生,順便也可以多結(jié)交一些文友,有利于詩歌創(chuàng)作。但是金銳沒有這個心思,他想按照自己心中憧憬的方式生活,結(jié)果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最后,經(jīng)過協(xié)議簽字,金銳把這些年掙的所有錢都給了妻子茉莉,然后自己決定白手起家,重新開始。茉莉拿到這筆錢,跟著另一個詩人一起去了云南,并且在那里產(chǎn)下了他們的女兒,茉莉只答應(yīng)給金銳寄來女兒的照片,卻不準他在女兒十八歲之前與他見面。金銳愿意接受這個事實,盡管他很想看一眼自己的親生女兒,但是他知道女兒即使沒有他這個父親,和她的養(yǎng)父親生母親生活在一起,也會很幸福的。
金銳講到妻子與他離婚的這一段就停下來了,他說一個人一直講下去,在這個夏天的夜晚,會顯得心情特別寂寞。他說要我再來講一講我的故事,等我講得疲倦了,他再接著講,這樣講故事就像長途跋涉,有個歇腳的時間。于是我告訴他,我愛上詩歌,也是因為我遇到了一位語文老師。我的這位語文老師是我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遇到的,他和你的老師經(jīng)歷有著驚人的相似,他也是一個師范生,在即將畢業(yè)的時候被打成右派,后來經(jīng)過平反才走上講臺的。他也是一個無兒無女的老人,不過在他出獄后,就經(jīng)人介紹,和一個鄰村的寡婦結(jié)婚了。寡婦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拖著兩個兒子嫁給他,比他小十五歲,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的晚年很幸福,退休后兩個繼子對他也很孝順,他現(xiàn)在一個月拿著七八千的退休金,過著衣食無憂、兒孫滿堂、家庭幸福美滿的生活。他愛好文學(xué),會寫小說,在教我的那一年,我和同學(xué)到他家院子里去偷桃子吃,他逮到了我們,不但沒有打我和我的那個女同學(xué),還拿出一本《今古傳奇》給我們看。我在那本書上也看到了我老師的名字,于是我知道了他不僅是一位老師,還是一位博學(xué)多才的小說家。我看完之后,用欽佩的語氣跟我的老師說:“我可以帶走它嗎?”老師點點頭說:“當(dāng)然可以。孩子,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教你寫?!睆哪且院螅揖蛺凵狭俗魑恼n,每次寫好作文外,還會額外給自己布置一些寫作任務(wù),將自己寫在草稿紙上的作文拿給我的老師看,問他什么時候才能發(fā)表。老師每次拿到我遞給他看的作文,都精心地修改。后來他不教我了,我還是會將寫好的作文送到他那里,請他為我提意見。
數(shù)年后,有一次,我在他家里遇到了一個寫詩的人,那個人發(fā)表了很多作品,是從部隊服役回來探望我的老師的,他也是我的老師從前的一個學(xué)生。老師讓他多和我交流,幫助我學(xué)投稿寫詩。于是后來我發(fā)表了第一首情詩,是那個詩人教我的,也是他幫我投稿的。這首詩發(fā)表沒多久,我就開始戀愛了,愛上了詩人,那時候我還是一個高三的學(xué)生。因為熱愛文學(xué),熱愛詩歌,我的成績一落千丈,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我就成了打工妹,進了一家服裝廠上班,到了很遠很遠的一個海邊城市,在中國的最南方的沿海一個地方。我去南方的沿海城市打工是被父親逼著去的,因為父親發(fā)現(xiàn)我寫給詩人的情書,知道我早戀的事情,他非常生氣,揚言如果我不和詩人斷絕關(guān)系,他就拿著菜刀去找他拼命。母親是個柔弱的女人,她不會打我,但是她會用眼淚阻止我。母親反對我和詩人談戀愛的理由是,寫詩不能算是正當(dāng)職業(yè),只是一個業(yè)余愛好,他不能靠寫詩養(yǎng)活你,你也不能靠寫詩養(yǎng)活他。你如果要嫁人,可以找一個有正當(dāng)職業(yè),有手藝的男孩,我不愿意自己走過的路,在女兒的身上再重復(fù)一遍。母親一直怨恨父親是一個家暴男,還是一個沒有手藝不能養(yǎng)家糊口的男人,因此母親活得沒有安全感。盡管母親是全村公認的勤勞女人,可是一個女人撐起一個家太難了。母親希望我能嫁一個獨擋一面不讓女人吃苦的男人。但是后來我還是沒有按照母親的意愿生活,辜負了她。到了南方以后,出于賭氣,對家庭阻止我自由戀愛的報復(fù),在一個工廠認識了現(xiàn)在的男人,一個媽寶男,然后很快我就未婚先孕、奉子成婚了。對于我這個草率的決定,母親似乎早料到結(jié)局。出嫁的那天,母親只對我說,結(jié)婚了以后,日子再難也是你選的,不要回家來訴苦。母親像一位未卜先知的仙人一樣,她預(yù)知了一切。婚后的我,果然判若兩人,不再寫詩,每天為柴米油鹽奔波操勞,經(jīng)過七年之癢,終于看清了婚姻的本質(zhì),不過是搭伙過日子。而一個媽寶男,配上一個強勢的婆婆,足夠讓我的生活變得兵荒馬亂。傷心絕望過,我最后還是選擇了堅強活下去,只是我再也看不到未來的前途在哪里,沒有詩歌,遠離了文學(xué),物質(zhì)化的欲望填滿我整個心靈,我沒有了靈魂,找不到快樂了。
我的故事講到這里,我說我也累了,該換你了。于是他又開始了新的一段故事講述。他說他開書店就是為了他自己,和那些愛好詩歌的人一樣,在妻子茉莉的眼里,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只顧著理想,詩和遠方,不顧現(xiàn)實愛人的需求。別的書店都很蕪雜,但是在他的店里,可以挑到最古老、最經(jīng)典、最當(dāng)下的詩歌。他開始囤書的時候,有一個在北京的朋友,很熱心地愿意幫他淘書。他自己的條件其實很艱苦,但最后竟然幫金銳淘了十幾箱子的書,建議他到淮安這座城市來開,因為這個北京的朋友老家是淮安的,他能夠幫助到他。這些書陸陸續(xù)續(xù)運到了淮安,在金銳和朋友還為選址和租金發(fā)愁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機會?;窗踩肆鞯淖钪行?,金馬廣場有家大光明電影院,影院的領(lǐng)導(dǎo)為了拓展業(yè)務(wù)的范圍,在音像制品店里留出了一塊空地,希望有人能來開一家書店。那一刻,金銳突然有一種劉邦和項羽,誰先入咸陽,誰就獲勝的感覺。反正他的書是現(xiàn)成的,于是他從北京來到淮安后,只花了兩天的時間,就在這個城市把書店組裝完成了。但此前,他們兩個當(dāng)中沒有一個人有經(jīng)營書店的經(jīng)驗,所以開這家書店,不像是一個商人的決定,更像是一個詩人的決定。那是2009年,電影這頭熱映著《阿凡達》,他們在小小的書店里,用當(dāng)年他們自己收藏的盜版碟,做了一個法國導(dǎo)演羅伯特布列松的影展。來的人還挺多,他們當(dāng)時覺得很開心,好像很容易就把一家書店開了起來。其實這不是一家認真的書店,他的營業(yè)額一天也就兩三百,有的時候可能連一百都沒有。后來影院領(lǐng)導(dǎo)要把房子收回去,這第一家書店營業(yè)不到二年就停業(yè)了。
第一家書店關(guān)門以后,長達三年,金銳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再開一家書店,他又一個人回到北京去打工。在入行之初的2009年,金銳就看到過行業(yè)里最早有危機意識的一批人是如何通過引入飲品,活動和文創(chuàng)手段,試圖扭轉(zhuǎn)潮流的方向。但他是一個書店原教旨主義者,金銳一直認為書店必須以賣書為主,而且書要好,至于經(jīng)營咖啡、文創(chuàng),只是輔助手段。金銳說他的書店也可以說是從來沒有正規(guī)過。他的書店幾乎沒有營業(yè)面積超過30平米的,不裝修,就一個人,和書。金銳喜歡在這樣一個小體量的環(huán)境里,既賣中文詩歌也賣英文詩歌,既賣新書也賣舊書,從沒有文創(chuàng)也不賣咖啡。我問他這樣做困難嗎?他說當(dāng)然。但這種困難已經(jīng)被他內(nèi)化了,他的日常現(xiàn)在就是要面對開了門以后沒有客人,客人來了還不購買。每個月都有大量的庫存堆積,刨去成本后可能連房租都交不起。但這都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人們的閱讀習(xí)慣和購買習(xí)慣,都無法讓一家書店靠賣書就能健康地維持下去。2014年,2016年,金銳先后又兩次開了書店,前次以房東收房告終。2016年底開的這家詩歌書店,算是他開店以來最吉利的一次了。我問他,一般都會有什么樣的客人光臨呢?他說你要問我什么樣的人會走進我的書店,“莫名其妙的人,可愛的,討厭的,幾乎天天有?!?/p>
他說,書店開在街上,總會不期而遇一個人,發(fā)生一些只有在書店這個空間才會產(chǎn)生的美好。但他說他開書店并不是為了這些美好,也不是每天閑著沒事干,希望他發(fā)生點美好。就像今晚,來了兩個買書的姑娘,找我要酒喝要煙抽,臨走的時候還留下聯(lián)系電話。但這點美好抵不過每個月的虧損,要我寫作掙稿費來填補。以及,社會上大面積的人是不閱讀的,甚至有的時候還會來一個討厭的客人。“顧客就是上帝,不是嗎?”我微笑插言道。他說,書店可不是來者都是客。去年有一本書叫《書店日記》,作者是和他一樣,經(jīng)營二手書書店的老板。這本書有句話是這么歸納書店的顧客的:上門來的許多人,不管跑到哪里都是討人厭的那類。只不過書店給了他特別的機會表現(xiàn)。金銳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笑噴了。他真是太幽默了,講故事都講得那么好,要是寫故事一定寫得比一流的小說家都要好。他說總有種很唐突地,又喜歡問人很多問題的那種人。我笑笑說,你不會是在指桑罵槐,說這個顧客是今晚的我吧?他說,當(dāng)然不是。我說的這個人是這樣的,他一上來就問我:“老板,你這兒是賣什么書的???這么多書你都看過嗎?老板你這兒的書都是從哪兒淘的啊?”這種問題,金銳一般就只會開個玩笑,對他說:“你想開書店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不過那得是我心情好的時候?!边@樣的人,多半是既不讀書也不買書,長久的觀察,金銳總結(jié)出屬于自己的一套識別客人的經(jīng)驗。
還有人進書店的時候,非要表達出一些見解,一本書看過以后,高談闊論,“這書我有,這個作家我認識,這個作家我知道”等等,然后心滿意足地走了。有人說過這個天堂書店的老板不好打交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覺得金銳是一個冷冷的人,還有人問老板是不是天蝎座。就在我再次笑噴的時候,金銳又告訴我,書店還真不是來者都是客,他也不止一次地把客人趕出去過,平均一年也就一次,但今年的指標已經(jīng)用完了。就在我來這天堂書店的前兩天,來了這么一個人,金銳說,那個人一進來就說,老板,你這本書挺好的??唇痄J端著酒杯聽著音樂不搭理他的時候,又繼續(xù)問,老板,你是學(xué)藝術(shù)的嗎?我覺得你挺有個性的。重復(fù)好幾次后,金銳不耐煩請他走,他不走,金銳一怒之下就把書店里的電源給掐斷了,拉熄了燈泡。金銳說他當(dāng)時有種家園被人侵犯的感覺,在拉電源之前,金銳已經(jīng)警告過他:“你看我們之間只是陌生人,你再問下去,我們會起沖突的?!苯痄J也在大眾點評上收到過類似的投訴,所以后來他就把大眾點評關(guān)掉了。
去年有一對母女,晚上在他開業(yè)的時候突然敲門。金銳打開門,讓她們進來,請她們坐下,結(jié)果她們并沒有坐下,而是掏出相機開著閃光燈,對著金銳和書店拍照。金銳毫不客氣地把門拉開,請她們出去,她們愣住了,沒想到自己的行為會被老板阻止。這對母女走出去,把書店的門關(guān)上,金銳以為一切結(jié)束了,該干嘛干嘛去。沒想到幾分鐘之后,她們又回來了。把門砰的一聲撞開,站在門口,斥責(zé)道:“我只是有句話沒說完,老板,別看你這兒擺了那么多書,你也是個有文化的人,我覺得你壓根就沒有文化,我說完了!”然后把門重重地摔上,就走了。金銳當(dāng)時就蒙了。接下來就在大眾點評上出現(xiàn)過好幾條差評:什么空間很狹小,老板很傲慢,書賣得很貴等等。金銳一氣之下,就把大眾點評直接關(guān)掉。他說他不稀罕這些從大眾點評網(wǎng)站上來他書店的人,他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打個卡拍個照。
聊到這里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在今天這個時代,人們好多時候,容易把閱讀情調(diào)化,包括把書店情調(diào)化。他非常反感這種表達。當(dāng)然,他說他的這些話也只對還在閱讀的人說的,那些不閱讀的人他也不在乎說服他們,能夠在閱讀里找到快樂,覺得閱讀本身很美好的人,他更愿意和他們在一起。
是啊,如果沒有閱讀,何來今晚的暢談,這么愜意的聊天,互相講述這么美好的故事,對于我來說,也是好久沒有遇到的快樂了。因為我進入圍城之后好久不再寫詩,不再讀詩。他說,你的故事還有需要補充的嗎?我搖搖頭說,我的人生從結(jié)束詩歌生命的那一刻開始,已經(jīng)呈現(xiàn)了斷崖式的狀態(tài),跌入了凡塵。四十歲以后的人生,還能寫詩,才是真正的詩人,而我提前就結(jié)束了做詩人的資格。我說,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臨走的時候,我想看一看你的前妻寄給你的照片,可以嗎?他說,可以的。于是他翻出手機里的一張照片,遞過來對我說,你看,這就是我的前妻,一個在詩歌朗誦會上認識的河南女孩,她是回族人,但是已經(jīng)漢化了,豬肉能吃很多,你看看,她和漢族姑娘有沒有區(qū)別?我定睛一瞧,果然是一個很清秀的女孩,瓜子臉,眉清目秀,眼神清澈,在濁世里保持著一份清醒,好像一朵茉莉花。她的懷里抱著一個扎著羊角辮穿著旗袍的可愛的女孩,長得很漂亮,一定就是她的女兒了。而在茉莉的背后,站著一個筆挺的男人,頭上扎著頭巾,是花色的,穿著云南人的服飾,不用說,這就是女孩的繼父,茉莉的現(xiàn)任丈夫,原本和金銳也是好朋友,一個詩友圈子里的人。
但是我端詳了好久,終于瞧出一些端倪,這個詩人不是別人,正是我二十年都不再有聯(lián)系的初戀男友北野。這個秘密大概是我那個晚上藏在心里的最大震撼了。我?guī)缀跤悬c顫抖地問他,你前妻的現(xiàn)任丈夫是哪里人?是蘇北人。我再問他,他和你前妻感情很好嗎?他說,是的,很好,他幾乎和我同時追求茉莉的。但是茉莉最終選擇了我,在我和茉莉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也是他出來主動和我談的,經(jīng)過他的調(diào)停,我和茉莉簽訂了離婚協(xié)議書,他答應(yīng)我,一定會好好照顧茉莉和我的女兒。
哦,我定了定神,隨口說了一句,就帶著三本書跟他告辭,離開了書店。臨走的時候,他向我要了聯(lián)系電話,并且對我說了句,歡迎下次光臨,祝你一生平安。
后來我沒有再聯(lián)系書店的老板,也沒有再光顧那家書店。但是我回來之后,就給我的那位引我走上文學(xué)詩歌之路的語文老師打了一個電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但是耳聰目明。我問他,北野這些年和您有聯(lián)系嗎?老師說,有,但是不多。他退役后就一直在外地鬼混,很少回來過,聽說寫了那么多年詩歌,也沒寫出什么名堂出來,現(xiàn)在做什么不知道。前兩年回來過一次,到我這里借了一筆錢,說是在外面投資做生意虧了,沒錢周轉(zhuǎn),我借了兩千塊錢給他,他一直沒有還,連個電話也不打了。我想告訴老師,北野現(xiàn)在云南,有妻子成家了。但是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來,他那么大年紀了,應(yīng)該身在江湖遠江湖才對。哪知道,我剛要岔開話題,問他最近身體好不好的時候,老師自己又主動對我說了一個事情。他說,你也別老想著北野這個人了,他當(dāng)年幸虧和你沒有成家,我聽他的一個叔叔前段日子來我這里告訴我,他娶了一個回族女人,聽說這個女人是家里的獨生女,拆遷拿了三百萬,都被他拿去投資打水漂了?,F(xiàn)在鬧離婚,他沒臉回來,做事做人不扎實,以后怎么得了。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