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莊子和莊子學(xué)派跟墨家一樣, 也認(rèn)為禮樂虛偽。而且, 他們也喜歡編故事嘲笑儒家。
有個故事是這么說的: 一天晚上, 兩個儒家之徒去盜墓。大儒在地面望風(fēng), 小儒在墓里作案。大儒問:天快亮了,怎么樣了?小儒答: 還沒解開衣服呢!這死人嘴里有顆珠子。不過,這番對話是吟詩。
大儒問:東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答: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接著,那小儒一邊在死人嘴里挖珠子,一邊吟唱:青青之麥,生于陵陂(讀如杯)。生不布施, 死何含珠為! 翻譯過來就是:綠油油的麥子, 長在山坡坡?;钪痪枭瓶?,死了含顆珠子干什么?
偷人東西, 還要吟詩作賦講大道理,不虛偽嗎?
實際上在莊子看來,儒家和儒家倫理,是不折不扣的大奸大偽;而世俗所謂智慧,則都是為盜賊準(zhǔn)備的。比方說,為了防賊,人們總喜歡把柜子、箱子、袋子捆得緊緊的, 鎖得牢牢的。然而要是來個大賊, 破門而入, 扛著柜子, 拎著箱子, 提著袋子就跑。哈! 他還生怕你繩索捆得不緊, 鎖扣鎖得不牢。
智慧如此, 道德也一樣。有個江洋大盜就說: 準(zhǔn)確猜出室內(nèi)所藏, 是圣; 搶先進去行竊, 是勇; 最后一個撤離, 是義;知道能不能得手, 是智; 分贓時人人有份大家一樣,是仁。道德嗎?不道德嗎?
顯然, 儒家倫理, 墨家道德, 是好人和強盜都用得上的,而且強盜還用得更好。難怪“ 圣人生而大盜起”, 因為盜賊就是圣人培養(yǎng)的。
于是莊子得出結(jié)論— 圣人不死, 大盜不止。
這可真是驚世駭俗,一棍子把儒墨兩家都打入十八層地獄。但莊子意猶未盡,還要追根溯源。他說, 孔墨之所以跑出來冒充救世主, 是因為世道人心大亂。因此,要想救世, 就必須搞清楚人心為什么會變壞。
那么, 是誰把人心搞壞了呢?
夏禹。在夏禹的時代,人人都用計謀,個個都害別人, 還認(rèn)為是替天行道, 除暴安良。但夏禹“使民心變”,是因為帝舜“使民心競”; 帝舜“ 使民心競”, 又因為帝堯“使民心親”。親,就是愛自己的親人。這是儒家倫理的人性基礎(chǔ), 而莊子認(rèn)為是禍根。
親親,怎么就不對呢?
莊子的邏輯是: 有親就有疏, 有愛就有恨。因此, 有堯時代的相互區(qū)別, 就會有舜時代的互相競爭,禹時代的相互斗爭。結(jié)果,“天下大駭,儒墨皆起”。
那么,罪魁禍?zhǔn)资菆颍?/p>
不,是三皇五帝。因為堯也好,舜也好,禹也好,都是要治天下。而最早治天下的,是三皇五帝。盡管黃帝治天下讓人心純一,但, 有治必有亂, 治為亂之源。有三皇五帝的治, 就一定有堯舜禹和夏商周的亂,這就叫“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
從堯舜禹到夏商周, 就是一部自以為是、自作多情又自討沒趣的折騰史。折騰這么久,哪里還有救?
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是— 無德才有德,不愛才有愛, 越治越?jīng)]治, 越救越?jīng)]救。也因此, 你當(dāng)真想要這世界好嗎? 那你就不要瞎折騰。
對!不救才有救。
事實上在莊子看來, 一個好的天下, 是不需要拯救也不需要愛的。這就好比魚兒, 當(dāng)它們生活在大江大海之中時, 相互救助過嗎? 沒有。只有當(dāng)泉水干涸, 魚們一齊被困在陸地上時, 才需要相互用濕氣呼吸, 用唾沫滋潤, 叫“相以濕,相濡以沫”。這,又哪里比得上“相忘于江湖”呢?
誰都不用管誰,才叫天下太平。
問題是,這可能嗎?
可能, 但沒保證。因為誰都不能保證那泉水不干。沒有人禍,還有天災(zāi)嘛!
但即便如此, 莊子也不認(rèn)為我們應(yīng)該“ 擔(dān)負(fù)起天下的興亡”。相反,他的主張,是先救自己,后救別人, 最后救天下, 叫“ 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這句話,莊子雖然假借孔子之口說出,其實卻是他自己的觀點。
莊子這樣說,對嗎?
對。事實上,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可能拯救別人, 拯救天下? 相反, 如果每個人的門前雪都打掃干凈了, 還有他人的瓦上霜需要操心嗎? 顯然, 只有首先尊重自己,才能尊重別人;首先愛護自己,才能愛護社會。不信你看那些江湖好漢, 自己固然視死如歸,別人的生命又何曾放在眼里?
因此, 莊子還有一個觀點: 一個人, 如果重視自己超過重視天下, 愛護自己超過愛護天下, 那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給他。我們甚至還可以為莊子補充一句: 只有這樣的人, 才可以托付天下。
這也是楊朱和老子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