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來得特別躊躇、遲疑,乍暖還寒,翻來覆去,仿佛總下不定決心。但是路邊的楊柳,不知不覺間已綠了起來,綠得這樣淺,這樣輕,遠望迷迷蒙蒙,像是一片輕盈、明亮的霧。我窗前的一株垂柳,也不知不覺在枝條上綴滿新芽,泛出輕淺的綠,隨著冷風,自如地拂動。這園中原有許多花木。這些年也和人一樣,經(jīng)歷了各種斧鉞蟲豸之災,只剩下一園黃土、幾株俗稱瓜子碴的樹。還有這棵楊柳,年復一年,只管自己綠著。
少年時,每到春來,見楊柳枝頭一夜間染上了新綠,總是興高采烈,覺得歡喜極了,輕快極了,好像那生命的顏色也染透了心頭。曾在中學作文里寫過這樣幾句:
嫩綠的春天又來了/看那陌頭的楊柳色/世界上的生命都聚集在那兒了/不是嗎?/那年輕的眼睛般的鮮亮/呵……
老師在這最后一句旁邊打了密密的圈。我便想,應該圈點的,不是這段文字,而是那碧玉妝成綠絲絳般的楊柳。
抗戰(zhàn)期間在南方,一個殘冬,我家的小花貓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死。它躺著,閉著眼。我和弟弟用豬肝拌了飯,放在它嘴邊,它仍一動也不動?!八懒?。”母親說,“埋了吧?!蔽覀兇舸舻乜粗秋@得格外瘦小的小貓,弟弟嗚嗚地哭了。我心里像堵上了什么,看了半天,還不離開。
“埋了吧,以后再買一只?!蹦赣H安慰地說。
我作了一篇祭文,記得有“嗚呼小花”一類的話,放在小貓身上。我們抬著盒子,來到山坡。我一眼便看中那柳傘下的地方,雖然當時只有枯枝。我們掘了淺淺的坑,埋葬了小貓。冷風在樹木間吹動,我們那時都穿得十分單薄,不足以御寒。我拉著弟弟的手,呆呆地站著,好像再也提不起玩的興致了。
忽然間,那晃動的枯枝上透出的一點青綠色,照亮了我們的眼睛,那枝頭竟然有一點嫩芽了,多鮮多亮?。∥颐腿挥X得心頭輕松好多。楊柳綠了,楊柳綠了,我輕輕地反復在心里念誦著。那時我的詞匯里還沒有“生命”這些字眼,但只覺得自己又有了精神,一切又都有了希望似的。
柳枝在綠著,這些絲絲垂柳,是會織出大好春光的。
(選文時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