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輝(華東政法大學)
國際空間站是人類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且最為復雜的國際空間合作項目,相應的,國際空間站的法律制度具有涉及面廣、體系性強以及重視實用性的特點。其中,國際空間站刑事管轄權制度填補了外層空間法律刑事管轄領域的空白,在運用了一般國際法的國際刑事管轄權理論的基礎上加以創(chuàng)新,從而較好地協(xié)調了各成員國的刑事管轄權沖突,值得我國在制定本國載人空間站相關法律制度時予以借鑒。此外,國際空間站刑事管轄權制度是2019年中國空間法學會第16屆CASC杯國際空間法模擬法庭競賽的爭議焦點之一,具有一定的理論研究價值。
國際空間站建設分為三個階段,不同階段成員國數(shù)量、合作模式以及法律制度均有不同。相應的,空間站刑事管轄權制度的發(fā)展也具有階段性,可將其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為發(fā)端階段(1984-1988年),其標志為1984年美國總統(tǒng)里根在國情咨文中首次提出建立國際空間站的目標并向盟友發(fā)出合作邀請。在該階段,國際空間站刑事管轄權制度尚未建立,但由于美國是國際空間站的主導方,其國內法中關于外層空間刑事管轄權的規(guī)定是下個階段空間站建立該制度的發(fā)端。而根據(jù)《美國法典》第18編第7條第6款,美國對于本國按照外層空間法登記的飛行器可以在其飛行期間行使刑事管轄權。
第二階段為初步建立階段(1988-1998年),其標志為《美國、歐洲航天局(ESA)成員國、日本與加拿大政府之間關于設計、發(fā)展、操作和利用永久人類民用空間站的協(xié)議》(以下簡稱IGA 1988)的簽署。IGA 1988實際上只對美國與日本生效,其22條第二款規(guī)定賦予美國額外刑事管轄權(Ultimate Additional Criminal Jurisdiction),即美國相比其他成員國享有額外的、旨在使美國刑事管轄得到擴張適用的刑事管轄權。該規(guī)定缺乏國際法理論依據(jù),因而遭到普遍質疑,并被第三階段中新的政府間合作協(xié)議完全修改。
第三階段為最終確立階段(1998年至今),其標志為《加拿大、ESA成員國、俄羅斯聯(lián)邦、美國政府間關于民用國際空間站合作協(xié)議》(以下簡稱IGA 1998)的簽署。冷戰(zhàn)結束后,俄羅斯等國加入國際空間站項目,美國不再是空間站項目的絕對主導者,國際合作呈現(xiàn)出美國提供技術資金、俄羅斯提供技術以及其他成員國提供空間站要素的特點?;诖?,IGA 1998修改了IGA 1988中的部分內容,制定了較為公平的刑事管轄權制度。至此,國際空間站刑事管轄權制度確立。
國際空間站刑事管轄權制度的法律框架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為一般國際法與外層空間法律體系,居于最高位階,事實上也是其他層次的理論依據(jù)與法律基礎;第二層次體現(xiàn)在IGA 1998第5條和第22條,直接對各國的刑事管轄權進行協(xié)調,并對管轄權的沖突進行調整;第三層次是各個成員國的國內刑事法律,為成員國在空間站就特定犯罪行使國家刑事管轄權提供了基礎法律依據(jù)。其中,第一、三層次所涉內容體量較大且缺乏針對性,本文著重論述第二層次,同時穿插對于第一、三層次內容的解讀。此外,雖然成員國之間的國際合作諒解備忘錄(MOUS)和規(guī)范航天員在軌行為等事項的內部規(guī)則也是空間站法律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是并未對刑事管轄制度做出針對性規(guī)定,因此不做贅述。
(1)法條內容
IGA 1998第5條對空間站成員國行使一般管轄權共有兩款規(guī)定。
第一款規(guī)定:“每個成員國應當依據(jù)《關于登記射入外層空間物體的公約》第2條將其提供的列舉在附錄中的飛行要素登記為空間物體,歐洲合作伙伴將這一責任授權給ESA?!?/p>
該規(guī)定明確指出了成員國對其提供的空間站飛行要素的登記義務。這里的飛行要素是指組成空間站的互相連接、功能互補的設施結構,包括基礎桁架、艙段、過度節(jié)點艙、碼頭和對接區(qū)以及運輸系統(tǒng)等。依據(jù)本款,成員國有義務按照《關于登記射入外層空間物體的公約》的要求登記本國提供的飛行要素。
第二款規(guī)定:“根據(jù)《外空條約》第8條和《關于登記射入外層空間物體的公約》第2條,每個成員國繼續(xù)擁有其對根據(jù)上述第一款規(guī)定登記的飛行要素的管轄權與控制權,以及其對在空間站內/上的本國人員的管轄權與控制權?!?/p>
該規(guī)定確立了各成員國在空間站上的一般管轄權,成員國可對空間站內本國的航天員、本國登記的空間站飛行要素行使管轄權與控制權。該款還特別強調此規(guī)定應與《外空條約》第8條內容一致。
(2)法條評述
IGA 1998第5條第二款規(guī)定確立了空間站的一般管轄權制度,分為“對物的管轄權”與“對人的管轄權”。就“對物的管轄權”而言,雖然似與刑事管轄權無關,但根據(jù)“管轄權”的文義解釋以及學術界對于《外空條約》第8條的解讀,認為該管轄權包括刑事管轄權,即成員國可以對本國登記的飛行要素內發(fā)生的犯罪行使刑事管轄權。
首先,根據(jù)《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31條第1、3款關于條約解釋的規(guī)則以及《奧本海國際法》中的經典論述,認為該款的管轄權包括立法、行政以及司法管轄權,而刑事管轄權是司法管轄權的一部分,因此該款對于一般管轄權的規(guī)定實際上也適用于刑事管轄權。
其次,第二款規(guī)定強調其與《外空條約》第8條一致,且事實上其內容幾乎是對后者的直接引用,而學界主流觀點認為《外空條約》第8條中的管轄權包含了刑事管轄權?!犊坡】臻g法評注》將《外空條約》第8條解讀為“登記國有權對登記的空間物體行使主權”,前蘇聯(lián)“國際宇宙”計劃副主席韋列謝金認為其規(guī)定了“主權的一個方面”。由于主權包含刑事管轄權,因此此類觀點似乎處于這樣一個立場—外層空間法只禁止國家通過主權要求將外層空間據(jù)為己有,并未明文禁止各國在外層空間范圍內行使主權或主權項下的各項權力(包括刑事管轄權),因此第8條事實上賦予了各國在其登記的空間物體上行使刑事管轄權的權力。此外,美國學者認為,在符合國內法與國際法的前提下,“運輸載具受其母國保護”是外空法、航空法與海洋法中共有的原則;“船旗國管轄原則”應當延伸至外層空間,各國的航天器是準領土,因此國家可基于領土主權對航天器及所載人員行使管轄權。這類觀點將“船旗國管轄”應用于國家對其登記發(fā)射的外空物體的管轄權問題上,據(jù)此認為第8條確認了國家的刑事管轄權。
本文認為,一方面,各國既不能對其登記的空間物體行使完整的主權,也不能主張其是本國的準領土進而行使“屬地管轄”,這兩種觀點缺少國際法依據(jù),且違背外層空間自由探索和利用原則。另一方面,管轄權本身并不一定要和主權或領土完全掛鉤,其行使的依據(jù)可以是公約或條約,體現(xiàn)的是各國間的權力協(xié)調,因而,成員國一般管轄權直接來自于IGA 1998。并且,“管轄權”本身就包括刑事管轄權,因此空間站成員國依據(jù)IGA 1998對本國登記的飛行要素上發(fā)生的刑事案件行使刑事管轄權。值得注意的是,第二款規(guī)定的結尾指出本條款應當與IGA 1998的其他具體條款相一致,在此處的分析應當與第22條的刑事管轄權專門性規(guī)定相一致,因此后文將對該觀點進一步做出修正。
第二款規(guī)定中的“對人管轄權”方面,對本國國民的管轄權自然包含了刑事管轄權,因此各成員國可以對空間站整體范圍內的本國人員行使刑事管轄權,這是對一般國際法理論中屬人管轄權原則的運用。
(1)法條內容
IGA 1998第22條直接對刑事管轄權進行了規(guī)定,“一、合作國對在空間站任何飛行元素內的本國人員擁有刑事管轄權;二、在飛行軌道內,某一合作國的刑事管轄權亦適用于另一合作國人員,如其行為(a)影響了該合作國國民的生命或者安全,或者(b)發(fā)生于該合作國的飛行要素內或者對其飛行要素造成了損害。此時,在該合作國的要求下,兩國應進行磋商。如果另一合作國在磋商開始90天內或者其他合理的時間內,同意該合作國行使管轄權或沒有提供保證對行為者采取任何訴訟行為,則該合作國可以對另一合作國的行為實施者行使刑事管轄權?!?/p>
(2)法條評述
目前,各國的國內刑法對于本國刑法域外適用問題,即刑事管轄權的域外行使問題,均作了規(guī)定。在這些規(guī)定中,屬地管轄權、屬人管轄權、保護性管轄權和普遍管轄權這四種刑事管轄權行使原則得到了國際社會較多的支持。各國行使此四項刑事管轄權原則上只需要國內法的授權,因此,如果不依靠公約、條約等手段對其進行協(xié)調,將會導致各國行使管轄權的積極沖突,IGA 1998第22條能夠充當協(xié)調、確認成員國刑事管轄權并調節(jié)管轄權沖突的角色。
根據(jù)IGA 1998第22條第一款規(guī)定,各成員國可以對本國國民行使刑事管轄權,且相比第二款規(guī)定,IGA 1998并未對該屬人管轄權的行使附加限制條件,因此從某種程度而言,屬人管轄權是國際空間站刑事管轄權制度的首要原則。國際空間站的12個艙段彼此相連且功能互補,各國航天員需頻繁穿梭其中,考慮到不同艙段實際上由不同成員國登記與管轄,因此,將屬人管轄作為首要原則確實具有一定優(yōu)越性,可以提高法律確定性,減少潛在的管轄權沖突。南極大陸與外層空間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南極條約》第8條也將屬人管轄權確立為成員國行使刑事管轄權的原則,但IGA 1998并未止步于此,在第二款中規(guī)定了其他刑事管轄權原則。
就第二款規(guī)定而言,首先,各國可主張對發(fā)生在本國登記的空間站要素內的刑事案件行使刑事管轄權。其次,各國可對影響本國國民生命安全或損害本國空間站要素的他國國民行使刑事管轄權,這是對一般國際法理論下保護性管轄權(或稱消極人格管轄權)的確認。然而,成員國依據(jù)第二款規(guī)定行使管轄權時,將會出現(xiàn)管轄權積極沖突的情形,例如犯罪實施者所屬國的屬人管轄權與犯罪發(fā)生艙段所屬國的管轄權相沖突,犯罪實施者所屬國的屬人管轄權與其他成員國的保護性管轄權相沖突。第二款后續(xù)內容對此做出了回應:犯罪實施者所在國的屬人管轄權優(yōu)先;其他成員國如欲取代前者行使管轄權,需以磋商為前提,得到其同意,抑或滿足“或引渡或起訴”原則。將磋商置于程序法的地位充分體現(xiàn)了國際合作原則,而充分借鑒國際刑事司法協(xié)作中的“或引渡或起訴”原則的理論內核,將其用于協(xié)調成員國間刑事管轄權沖突,則是IGA 1998的創(chuàng)新性制度設計。
國際空間站刑事管轄權制度是確認成員國國家刑事管轄權,并調整其沖突的法律制度,其以屬人管轄作為首要原則,以成員國對本國空間站要素上發(fā)生刑事案件的管轄權以及保護性管轄權作為補充。若屬人管轄權與其他管轄權發(fā)生沖突,以磋商為解決該沖突的前置條件,當犯罪實施者母國同意讓渡刑事管轄權時,或在一定時期內既不保證向犯罪實施者提起訴訟,又不同意讓渡管轄權時,則該母國的刑事管轄權讓渡于其他成員國;反之,則由犯罪實施者的母國行使刑事管轄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