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松弟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2020年的上半年,對于牽掛導師鄒逸麟先生病情的數(shù)十名學生來說,無疑是一段相當難受的日子。先生的病情時好時壞,一直揪著大家的心。當聽說先生好一點時,大家的心便放寬一些;當聽說先生病情似乎加重,大家的心又揪緊了。6月19日,鄒先生走了,永遠地離開了自己的親人和愛他的學生們,但他儒雅、親切的形象和深廣的學問,永遠留在我們的心中。
我是鄒先生以他名義招的第一批碩士生之一,在我讀書的過程中,鄒先生給予了我很多教導,令我獲益良多。其中最令我難忘的,是他指導我寫出我的第一篇學術論文的情景。
1984年春,正是我碩士第一學年的第二學期。按照歷史地理學界的共識,二十四史中的十六部《地理志》是研究古代歷史地理必須要讀的專篇,往往在入學第一年就要讀完。我由于對中國古代經(jīng)濟中心從北方遷到南方的過程和原因特別感興趣,故對記載《地理志》中的今福建及其南北的文字,進行了深入研讀。
當我讀到《續(xù)漢書·郡國志》會稽郡條時,產生了疑惑。《續(xù)漢書·郡國志》會稽郡下載十四城,最后是“章安,故冶,閩越地,光武更名。永寧,永和三年以章安縣東甌鄉(xiāng)為縣。東部侯國”。這段文字讓我茫然很久,讀來讀去總感到讀不通。思慮再三,我懷疑此段讀不通的原因,是《郡國志》“東部侯國”為“東部候官”(候官的全稱)之訛,而“章安”條下“故冶,閩越地,光武更名”實為錯簡,應在“東部候官”條下才符合史實。一天清晨,我又在想著這個問題,等鄒老師上班到辦公室,便對他提出自己的看法。鄒老師冷靜地對我說:“你不能只是懷疑,你必須拿出證據(jù)。”于是,我用了十來天的時間,將《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四書中記載發(fā)生在閩北、浙南地區(qū)的戰(zhàn)亂、災害、城市等所涉地名一一找出,并對照今天地名,確認上述史籍中所載的冶、東冶、候官等地名都應在今福州市,進而判斷《續(xù)漢書·郡國志》“章安”條下“故冶,閩越地,光武更名”實為錯簡。其原文似應為:“章安。永寧,永和三年以章安東甌鄉(xiāng)為縣。東部候官,故冶閩越地,光武更名。”于是,我再次興沖沖地找鄒先生,談了自己閱讀《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四書記載發(fā)生在閩北浙南地區(qū)的戰(zhàn)亂等歷史事件所涉地名的情況,認為《續(xù)漢書·郡國志》會稽郡下的這段文字可以確認為錯簡。鄒老師開心地露出笑容。但他馬上又提出新問題:“《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都是漢晉時人所作,能不能在后世的文獻中也找到資料,證明以上所說的改名之事呢?”
這話提醒了我,我趕緊到閱覽室找宋人趙明誠所著《金石錄》,我知道《金石錄》是成書較早的金石著作,或許會保留一些史籍未載的資料。果然,《金石錄》卷十四有東漢永平八年所造會稽郡東部都尉路君闕銘,對推測東部候官始置時間有重要意義。我再查閱《宋書·州郡志》和《晉書·地理志》,以及《資治通鑒》和《太平寰宇記》,發(fā)現(xiàn)也有與此地名考證相關的蛛絲馬跡?!端螘ぶ菘ぶ尽份d“候官相,前漢無,后漢曰東候官,屬會稽”;《晉書·地理志》云: 東冶“后漢改為候官都尉”,“都尉”二字當為衍文。《資治通鑒》漢獻帝建安元年胡三省注引李宗諤《圖經(jīng)》:“光武改回浦為章安,以冶立東候官”;《太平寰宇記》卷一〇一建州下載:“漢因分其地為會稽郡冶縣之北鄉(xiāng),后漢建武中又為東侯官縣。” 李宗諤《圖經(jīng)》和《太平寰宇記》均提到東漢光武帝時改冶為東候官,這和《宋書·州郡志》及《晉書·地理志》所載不悖。而據(jù)路君闕銘,東漢明帝永平八年已有會稽郡東部都尉,其時上距光武帝時不過十年,故會稽東部都尉在漢光武帝時可能已經(jīng)存在。我懷疑在建武六年光武帝裁并天下四百余縣時,冶即被裁減,代之以邊地軍事機構性質的東部候官,故《郡國志》曰:“光武更名?!倍掳苍诮裾憬R海,冶在福建福州,可以說兩地互不相涉。
在鄒老師的步步啟發(fā)下,我終于完成了冶即東部候官的考證。和我同年入學的鄒師的另一位碩士生洪偶,在1984年春天的某天向我轉述了他與留所當老師的周振鶴師兄在復旦影院看電影時的對話。當時,周老師問洪偶,吳松弟在做什么?洪偶告訴周老師,吳松弟在寫《冶即東部候官辨》這篇文章。周老師說:“當年我讀到《續(xù)漢書·郡國志》這段時,因讀不下去,便向譚先生請教。譚先生翻開自己的書,只見書邊上寫著‘此條錯簡’四字。譚先生沒有將此寫成文章,現(xiàn)松弟寫成了,我要推薦到《歷史地理》發(fā)表?!?/p>
不久,我接到鄒先生的信:
松弟同志:
《歷史地理》編輯部決定采用此稿,并囑我?guī)椭薷囊幌隆N易髁吮容^大的修改,主要在于壓縮和擠去水分,省略盡可能省略的字句,使文字讀起來精煉些,請您仔細復讀一次。若感到有改得不妥處,提出來再研究。另需重抄一遍,字跡務必端正。原始材料和出處再核對一遍,因我發(fā)現(xiàn)第十頁上注卷“二十九”誤作“三十九”。
此致
敬禮!
鄒逸麟 84.2.22
當鄒老師將編輯部請他幫助修改的稿子交給我時,我大為感動。鄒老師不是一般地改動句子,除了“壓縮和擠去水分,省略盡可能省略的字句,使文字讀起來精煉些”,還補充了部分史料,使文章的論述更加有力,更加方便讀者閱讀。有的地方,經(jīng)過多次修改,筆跡出現(xiàn)疊壓,看得出他經(jīng)過再三思考。我不由為自己文字的稚嫩、思考的不足而臉紅,對鄒老師的敬意也油然涌上心頭。最終,這篇名為《冶即東部候官辨——〈續(xù)漢書·郡國志〉會稽郡條下的一條錯簡》的論文順利地發(fā)表在《歷史地理》(1)吳松弟: 《冶即東部候官辨——〈續(xù)漢書·郡國志〉會稽郡條下的一條錯簡》,《歷史地理》第4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5—178頁。上。我至今仍然完整地保留著當年鄒老師替我改文章的稿子,每次翻到時都要揀出看看,以提醒自己寫文章一定要認真再認真,仔細再仔細。
又記得1991年10月23日至27日,全國首次青年史學工作者學術會議在西安舉行。我有幸參加,并在分組會上談了歷史地理在經(jīng)濟建設中的作用問題,希望引起政府和社會的重視?!肚笫恰冯s志的周溯源編輯當時與我同組,我發(fā)言結束以后周編輯對我說他想請譚其驤先生就這一題目寫篇文章,以引起大家關注,可惜譚先生由于身體原因終未落筆。1993年初,鄒先生讓我起稿,撰寫了《重視歷史地理學在經(jīng)濟建設中的作用》一文。他進行了一定的修改,回顧了歷史地理以往為國家建設所做的貢獻,又展望了未來這方面的一些可能性。鄒先生對歷史地理發(fā)展趨勢的判斷頗為清晰,近二三十年的學科走向也證明了其銳利的學術眼光。我在文中寫了一些話,表達了自己的思考,比如“我們認為,歷史地理學研究的歷史時代應盡量后移,尤其要加強對明清乃至民國時期歷史地理的研究;在研究方法上應注意分析地理條件,注意將歷史狀況與現(xiàn)今狀況進行比較,在深入細致研究的基礎上找出規(guī)律性的東西”。下筆之前,我并不知道鄒老師對此表述的態(tài)度如何。讓我驚喜的是,他看到這段話后并沒有表示反對或提出修改。此后我將歷史地理的研究重心放在近代,并聯(lián)合大陸港臺的學者撰寫九卷本《中國近代經(jīng)濟地理》(2)吳松弟主編: 《中國近代經(jīng)濟地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2016年版。,這套書2016年出版之后社會反映不錯,2018年、2020年相繼獲得上海市和教育部的兩個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這些方面的學術成就,無疑凝聚著當年鄒老師的心血。
鄒老師走了,他的教導和高尚的人品,我將永遠銘記。他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