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前,劉洪佐
基因編輯技術的出現(xiàn)和不斷發(fā)展,為人類疾病的科學研究和預防治療帶來了質的飛越。在可預見的將來,人類會逐步破譯不同種類疾病的基因密碼,基因編輯技術將成為預防和消滅許多疾病的關鍵性工具。德國學者拜爾茨指出:“我們現(xiàn)在正處于一個‘生物時代’的門檻;在這個時代,人類將一步一步地實現(xiàn)對其自身自然組織的完全控制?!盵1](P6)與此同時,基因編輯技術的不恰當運用也帶來了一系列交錯復雜的社會問題和倫理風險?;蚓庉嫾夹g并不像以往技術進步那樣,只是改變人所面對的自然界,改變人的生活方式,而是試圖改變人的存在形態(tài),影響人類文明和人的倫理道德的基礎。因此,正如樊浩教授所指出,基因倫理具有技術革命與道德哲學革命的二重形態(tài)和二重本質?!皩τ诨騻惱淼慕嫴呗远?,不應局限于只是對基因技術發(fā)展提出倫理批評和對策,最重要也是最困難的任務是進行相應的理論準備。”[2](P123)我們需要思考建構相應的倫理原則,更加有效地應對基因編輯技術帶來的倫理挑戰(zhàn),引導人與技術走向和諧共進的理想狀態(tài)。這就必須思考基因編輯技術的發(fā)展與人類健康、人類社會和人類自我意識的關系,不斷擴寬思考視域,提高立足于復雜性語境下的倫理判斷能力。本文立足于機體哲學的視域,嘗試對基因編輯技術引發(fā)的倫理問題進行深入地反思,提出解決這些問題的相應倫理對策。
20 世紀初期,懷特海立足于西方思想文化和科學發(fā)展成就,在《過程與實在》一書中全面系統(tǒng)而詳細地闡釋了機體哲學的思想,標志著“機體哲學”一詞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其思想主張反對機械唯物論的宇宙觀,站在思辨哲學的立場,提供一種普遍觀念的系統(tǒng),借以融貫的、邏輯的、必然的、適切的詮釋所有的經驗[3](P242)。懷氏的機體哲學所重視的“過程(Process)”、“有機(Organicity)”和“創(chuàng)化(Creativity)”等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注重直覺體悟和整體圓融的思維模式較為接近。對此懷特海也有相關論述:“在普遍的觀點上,機體哲學似乎更接近某些印度思想或中國思想的支脈,而不是更接近西亞或歐洲人的思想。”[4](P11)除了懷特海以外,現(xiàn)代西方學者漢斯·尤納斯、巴姆等人也曾從不同角度提出過機體哲學的相關學說[5][6](P4)。機體哲學的思想還為中國學者所借鑒和闡發(fā)。如現(xiàn)代中國哲學家方東美、張申府等人因受到懷特海的思想啟發(fā)而強調“創(chuàng)化過程”,并致力于挖掘和闡釋中西思想的會通之處[7-8]。基因編輯技術以人的生命機體為作用對象,因而機體哲學理應成為對基因編輯技術進行反思的有力思想武器,但懷特海等人建構的各種機體哲學觀念近年來并未在這方面發(fā)揮明顯作用。其原因可能在于懷特海等人的機體哲學從“事件”、“過程”、“有序結構”和“系統(tǒng)”等特征出發(fā)理解“機體”,而這些特征其實是機體與非機體共有的,這樣就容易導致對“機體”的泛化理解,很難在針對特定的機體性質和有機聯(lián)系的問題上產生實際的啟發(fā)和洞見。因而,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在此基礎上另辟新路。受到我國哲學家金吾倫先生的“生成論”[9]和科學史家李志超先生的“機發(fā)論”[10](P1-8)的啟發(fā),近年來我們開展了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生機”范疇為邏輯起點的機體哲學研究。這種研究思路強調生命機體的本質特征在于其具有“生機”,即“以很小投入獲得顯著收益的生長壯大態(tài)勢”,體現(xiàn)為生物的萌生、發(fā)育、成長以至衰老的整個生命過程。而人類在實踐活動中又將生命機體的這種本質特征賦予人工物、社會組織和人的精神活動,相應地出現(xiàn)了“人工機體”(如工具、機器、生活器物等)、“社會機體”(如各種社會組織、群體、機構等)和精神機體(如人們的觀念、心理和人格等構成的有機體系)。后三類“機體”同樣具有各自的“生機”,即人們通常所說的人工物的使用價值、社會組織的活力和精神活動的各種能力。事實上,這種新的機體哲學研究路徑更適合分析各類機體顯在和潛在的特定性質和有機聯(lián)系,揭示出一些以往容易被忽略的問題及其根源。生命機體、人工機體、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這四種類型機體的共同特征是具有生機與活力,各類機體內部和機體之間都存在傳遞生機與活力的有機聯(lián)系[11](P10,61)。世界是生命機體、人工機體、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以不同方式耦合而成的復雜系統(tǒng),而基因編輯技術的不恰當運用所帶來的倫理風險,根源在于造成各類機體內部狀態(tài)以及相互關系的不協(xié)調,因而可以從機體哲學角度加以分析研究。
基因編輯技術作為一種精準地使基因組發(fā)生添加、刪除和改變的新的有力工具,無論是在基礎研究,還是在通過治療和預防疾病促進人類健康方面都具有重要價值。尤其是CRISPR/Cas-9 技術的出現(xiàn),使基因編輯更加精確、有效率、靈活和價廉,因而其可能應用領域大為增加,但這些應用也帶來了相應的管理、倫理和社會問題[12]。其中最直接的問題是,這種技術直接作用于人的生命機體,技術本身的不確定性帶來了一系列隱性和未知的倫理風險。在胚胎的生殖系編輯問題上,經過修飾的基因的某些性狀會遺傳給下一代,而這種遺傳的傳遞和變異機制目前尚不清楚。盡管理論上講可以給遺傳病病人帶來收益,但在具體的技術操作上,目前存在難以準確預判和評價的風險?;蚓庉嫾夹g的不當使用可能造成脫靶突變,引起其他基因的功能缺失,或干擾其他基因的正常功能。另外,不恰當?shù)纳诚祷蚓庉嫯a生的有害效應不僅影響個體,也影響個體的后代[13]。通過基因編輯生產的嬰兒存在醫(yī)療風險,編輯錯誤的遺傳性狀可能對未來的子代產生負面影響。如果不能預見到這種編輯錯誤對未來兩代或三代的影響,那么進一步的研究是否有價值是十分值得懷疑的[14]。生殖系基因編輯技術對人類基因庫本身也帶來了潛在風險,因為有缺陷的基因組會隨著人類的生育繁殖活動擴散開來。生殖系基因編輯技術的批評者們指出,自然形成的人類物種是不可改變的,而基因技術的科學性立足于可修飾的物質性的基因,并以此來確定人的本性,成為塑造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優(yōu)先技術,很可能會徹底改變人類的歷史發(fā)展進程[15]。因此,在沒有足夠把握規(guī)避風險的時候,冒然實施基因編輯技術顯然是不恰當?shù)?,這樣做會給生命機體的個體和群體帶來難以控制的危機,相應地也會降低與扼殺人類生命機體的生機與活力。
人類將自身生命機體特征通過實踐賦予各種社會組織結構,就出現(xiàn)了各種社會機體。馬克思和斯賓塞都曾從不同角度使用過“社會機體”這一術語?;蚓庉嫾夹g不僅給人的生命機體造成諸多倫理風險,也給個人生存于其中的社會機體帶來了復雜的倫理風險?;驒z測技術的出現(xiàn)和推廣,使得人類將被區(qū)分為攜帶優(yōu)勢基因和劣勢基因的兩類群體,這可能給社會帶來大面積的恐慌。公共醫(yī)療服務長期以來一直強調公正問題,關注人的健康福利和負擔在群體中的公平分配問題,而基因編輯技術作為一種醫(yī)療資源,政府如何進行資源分配以確保資源的公平分配,涉及多方面的利益關系,每一種偏向特定利益主體的價值標準往往會給其他利益主體帶來顯著影響。此外,前面提到,不恰當?shù)貞没蚓庉嫾夹g給生命機體帶來的危機,會侵害子孫后代的生存權益,同時也向父母的自主權提出挑戰(zhàn):父母擁有將存在風險的基因編輯技術強加給尚未出生的下一代的權利嗎?不僅如此,如果基因編輯技術服務只提供給社會上擁有財富特權的人,這種不平等差異可能會造成某種類型的社會分層,富人會賦予他們后代“增強”的基因,從而使這類人群不受某些疾病的影響,還可能在外貌和智力等方面優(yōu)于其他群體,以期可以從賦予后代的特征中獲得更多的優(yōu)勢和利益[16]。當弱勢群體還得不到基本醫(yī)療保障的時候,富人階層利用復雜昂貴的基因編輯手段,更為有效地進行某些方面的增強,這樣做公正嗎?
另外,基因數(shù)據(jù)庫的出現(xiàn)也引發(fā)了諸多社會問題和倫理風險。人類基因組信息作為數(shù)據(jù)進行存儲、管理和分發(fā)的趨勢正在興起。即使這些數(shù)據(jù)作為一種匿名的數(shù)字化資源,其可識別性帶來的風險也在增加。盡管研究數(shù)據(jù)共享被認為是利他主義的,但基因數(shù)據(jù)庫一旦趨向于逐利性的商業(yè)化利用,就容易逐漸脫離道德規(guī)范的限制,這些都加劇了社會群體的分歧、區(qū)隔和沖突現(xiàn)象[17]。此外,采集基因數(shù)據(jù)和實施基因編輯技術的“知情同意”要求,對于尊重患者權益和研究對象的自主性是十分必要的,但實踐中可能存在誘導和誤導現(xiàn)象,并且產生事后超出知情同意范圍的濫用后果,對此必須加以防范。盡管由技術應用而產生的利益分配不公和群體差異一直存在,但基因編輯技術的出現(xiàn)可能會加劇這種不公正和差異分化的后果,進而對社會整體的運行秩序和公平正義帶來巨大沖擊。在這種情況下,由于社會內部矛盾沖突的加劇,社會機體的生機與活力必定會受到影響。不可忽視的是,以往社會上對不同階級和群體利益沖突的處理機制是在自然人之間進行的,但是,當承受了基因編輯這一新技術的人群開始參與其中時,社會機體的健康發(fā)展無疑會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精神機體指的是人類的知識體系、語言系統(tǒng)、認知活動等具有機體特征的事物,是人類將自身的生命機體特征在實踐中賦予這些精神事物的結果,而基因編輯技術對精神機體帶來的風險同樣不容忽視?;蚓庉嫾夹g有可能助長“生物對象化”(Bio-objectification)的過程,生命機體成為科學活動及相關技術加工的對象性物質,然后被賦予某種特定的標識[18]?;蚓庉嫾夹g明顯地改變了“生命是什么”和“人是什么”的觀念[19],生殖、遺傳、健康(包括生理特征、性格和智力等方面)、衰老等原本屬于人的自然屬性的范疇,現(xiàn)在已然成為基因編輯技術著力干預的領域,而這種技術所涉及的自我認同、人格同一性和認知能力等方面問題,給人類精神機體的健康帶來了很大的隱患。
如果經過基因技術編輯過的嬰兒長大成人,了解到自己是特定技術目的“設計”的結果,先天就具有某種優(yōu)勢或劣勢,他們很容易產生極端的優(yōu)越感或自卑感,其精神機體的健康發(fā)育就會受到影響?;蚓庉嫾夹g造成人的先天智力出現(xiàn)變異,也有可能造成不同于自然生成的認知系統(tǒng)的畸形狀態(tài),比如感知能力、記憶能力、思考能力等方面異乎常人,出現(xiàn)心理變態(tài)和多重人格,甚至難以形成完整的自我認同意識,這無疑會對人的精神機體的損傷帶來嚴重后果。一旦出現(xiàn)這種情況,被基因技術編輯過的人就會感到自己喪失了主體性,成為不同于普通人的異類,產生對人之存在意義和生存尊嚴的懷疑。人之為人的依據(jù)開始為工具理性所宰制,使得人的精神失去了價值歸屬。由基因編輯技術引發(fā)的精神機體的不和諧狀態(tài),也會導致生命機體和社會機體的沖突和混亂。
基因編輯技術必將帶來一場深刻的思想變革,人類社會面臨著科學技術本身無法解決的各種不確定性和倫理問題[20]。正如福山所強調的那樣,基因技術無疑會對未來產生深遠的影響。隨著人們對基因編輯技術的因果鏈更為熟悉,這種技術將重塑人們對自身人格和身份的理解。人的自然本性是公正、道德和美好生活的根基,而這些都會因為這項技術的廣泛應用而發(fā)生顛覆式的改變[21](P82-83)。在機體哲學視域下考察基因編輯技術帶來的倫理風險,可以從對生命機體造成的倫理風險的分析,進一步拓展到對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造成的倫理風險的審度,深入探討各類機體相互作用時出現(xiàn)的復雜情況,形成一種較為明晰的、多層次的整體性認識,進而為提出相應的倫理原則提供必要的思想根據(jù)。
機體哲學對基因編輯技術的倫理反思能夠將宏觀視角和微觀視角相結合,發(fā)現(xiàn)各類機體之間更豐富的內在聯(lián)系和外部影響,提高認識的深度、廣度和成效,使得基因編輯技術在倫理規(guī)約的合理范圍內得到恰當?shù)睦?。這里嘗試提出幾條對基因編輯技術進行倫理反思的基本原則,包括“整體性”原則、“順應自然”原則和“大我”原則。其中“整體性”原則是適應各類機體整體結構特征而提出的思考原則,意在消除倫理思考中的片面性?!绊槕匀弧痹瓌t是適應各類機體自然演化特征而提出的審視原則,意在消除倫理思考中的狹隘性?!按笪摇痹瓌t是適應各類機體利益關系特征而提出的評價原則,意在消除倫理思考中的空泛性。這三個原則之間有著內在的邏輯聯(lián)系,相對獨立又相互補充。
對基因編輯技術的倫理反思,需要將生命機體、人工機體、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作為相互耦合的整體加以思考,而不能只是停留在基因編輯技術對生命機體可能帶來潛在倫理風險的視域內?;蚓庉嫾夹g的特點在于將人工手段“嵌入”人類生命機體的遺傳、變異和生存狀態(tài)之中,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生命機體和人工機體的邊界,由此帶來的對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的影響才是更為根本性的?;蚓庉嫾夹g的應用帶有“人工設計生命”的意蘊,而人不僅具有自覺意識,也具有社會屬性,人與技術都從屬于一定的社會機體的范疇之中,因而必須從各類機體相互作用的視角加以反思。
具體而言,評價基因編輯技術的設計是否合理、恰當,不能只看其對某些個體在某些預期功能上是否有效,還要看其對于整個人類社會中各類機體之間的關系狀態(tài)產生什么影響,是否會影響各類機體整體上的生機與活力?;蚓庉嫾夹g的不恰當運用是對自然秩序整體上的挑戰(zhàn),忽視了各類機體之間顯性和隱性的有機聯(lián)系?!盎蚓庉媼雰骸钡脑O計者和制造者或許會辯解說其所實施的這項技術對于嬰兒的生理健康而言是利大于弊的,強調這項技術的風險只關系到接受基因編輯嬰兒所屬的家庭,但是與這項技術相關的還有受試者本人(基因編輯嬰兒)和其家庭的權益,基因編輯嬰兒的自我認同以及對整個社會公平正義的影響,這些與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相關的不同方面的倫理風險,卻被“基因編輯嬰兒”的設計者置若罔聞。因此,從整體性原則出發(fā)評價基因編輯技術的設計是否合理、恰當,是保證基因編輯技術有益于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關鍵。在這個意義上,恩格爾哈特(Engelhardt,H.T.)提出整全性(Content-full ethics)道德的理念是十分必要的[22]。哈耶克在《致命的自負》一書中曾指出:“知識分子當然可以宣稱已經發(fā)明了新的、更好的‘社會’道德,它可以完成這項任務,但是這些‘新’規(guī)則不過是重返微觀秩序的原始道德一再犯下的過失罷了,它們很難維持以整體性宏觀秩序為基礎的千百萬人的生命和健康?!盵23](P84)這段話用在對基因編輯技術不恰當應用的道德反思上,也十分具有洞見性。思考基因編輯技術的倫理問題,不能僅僅考慮技術本身所引發(fā)的那些可以直接體驗到的倫理風險,還需要一種基于整體性原則的“倫理思考的想象力”,思考基因編輯技術可能帶來的潛在的、隱性的、目前尚不在場的問題,做好相應的防范。
對基因編輯技術的倫理審視,需要堅持“順應自然”的原則。即人們必須注重考查各類機體的自然演化特征,順應自然規(guī)律,順勢而為,按照中國傳統(tǒng)儒家哲學的要求,就是“贊天地之化育”。但是,“順應自然”不是無所作為,一味地維持事物原初的自然狀態(tài),而是要通過合理的實踐活動主動建構人與天地萬物(包括自身)的和諧關系。對于目前尚不明晰的自然奧秘,要心存敬畏,不要隨意改變自然之于人的天然給賦,不要隨意改變自然秩序,任意創(chuàng)造出自然界里原本沒有的東西?;蚓庉嫾夹g是對人的自然生理狀態(tài)的一種根本性改造,改造的對象是生物機體內各種復雜的有機聯(lián)系,但人們使用的工具和手段帶有明確的目的性,往往遮蔽了事物之間內蘊的有機聯(lián)系?;蚓庉嫾夹g的各種手段都是針對特定的生理和病理特征制定的,都有著一定的觀測和實驗根據(jù),而這一切背后都是由追求嚴格精確的邏輯分析思維所決定的,可是人們在關注邏輯分析的同時,總是會或多或少忽略生物機體內及其外部的各種有機聯(lián)系,對與技術相關聯(lián)的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層面的影響也缺乏足夠重視。必須明確的是,盡管人類發(fā)展基因編輯技術,是想要擺脫生命機體對自然遺傳機制的依賴,在科學理性的基礎上創(chuàng)建一個更“完善”的生命機體,但由這一技術發(fā)展背后的邏輯所體現(xiàn)的征服自然和支配自然的工具理性思想所帶來的種種弊端不容忽視。而且,這種人工創(chuàng)造的活動,不可能也不應該脫離生命機體內部和外部各種有機聯(lián)系所提供的基礎[24]。
因此,在審視基因編輯技術應用中的利弊得失和發(fā)展方向的時候,人們需要不斷思考大自然的造化有哪些深刻的意義和價值,人類應該如何順應自然以保持和不斷煥發(fā)自然與人類社會的生機與活力。科學理性不可能賦予人類以神一樣的完備能力來隨意“造人”,因而基因編輯技術只能是在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前提下才能為人類造福。當今社會,基因編輯技術的倫理風險日益呈現(xiàn),重溫“順應自然”的原則蘊含的智慧,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基因編輯技術的具體操作對象,無論是受益者還是受害者,都是個體的人,而基因編輯技術帶來的倫理風險則涉及不同的群體、組織乃至整個人類。因此,評價基因編輯技術的倫理風險,需要基于人類命運彼此聯(lián)系的整體性,擴展倫理審度的視域和境界,倡導考慮全人類利益的“大我”原則。在工具理性的影響下,個人理性選擇與集體理性選擇之間存在巨大的悖論性張力。趙汀陽教授從“有理”和“有效”兩方面區(qū)分了理性的科學領域和實踐的價值領域之間的根本性差異。他認為“有理”取決于人們的理性化的設計論證,而“有效”取決于人們理性權衡利弊后的實際需要以及時代發(fā)展的內在需要。為什么一些經過理性論證的“有理”的道德規(guī)范不能必然成為現(xiàn)實實踐中有效的行為準則?因為對于人類整體而言精心設計的理性選擇往往不是每個人的合理選擇,于是產生了現(xiàn)代社會一個無法擺脫的基本困境:個人的理性選擇往往無法形成集體的理性選擇,后者對前者而言往往只是一種空洞的價值導向,不能帶來實質性的有效的行為準則[25]。個體理性往往傾向于局部情境化和以個人為中心的趨利避害這一單向度的行為模式,而集體理性的達成往往需要個體具備道德意識,自覺讓渡個人的部分利益以達到整體利益的最優(yōu)化和整體秩序的最大程度的和諧狀態(tài)。如埃德加·莫蘭(Edgar Morin)所說,道德行為必須是一種超越個人層面的連接行為:與他人連接,與社區(qū)連接,與人類種屬的整體性連接。從這個意義而言,我們時代的倫理危機就是個體—社會—人類種屬的連接危機,而倫理學的生命力也正在于此[26](P47)。因而,需要倡導一種個體倫理—社會倫理—人類倫理“三位一體”的倫理建構理念,注重三個層面之間的緊密的有機聯(lián)系,即在個體的精神層面上,激活自我反思的道德自覺意識,開辟基于“大我”的思考方法路徑;在社會機體層面,呼吁恢復人性的整全性意識;在人類倫理層面,樹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認同意識,通過努力完善思考構建一種多元、開放、動態(tài)的新的倫理形態(tài),進而實現(xiàn)人類社會整體性的持續(xù)生存和長久繁榮。
盡管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科學技術的無限發(fā)展蘊含著實際危險和潛在的未知風險,但許多人難以抵抗技術發(fā)展和資本利益的巨大誘惑,技術與資本的默契配合不斷塑造著人類社會的整體形態(tài)和人們的認知結構。對于科技進步的信心和經濟增長的信仰,加上消費主義的助力,科技生發(fā)出基于社會—經濟體系的自我催化機制[27]。在此境況之下,技術領域的道德選擇存在著愈發(fā)多重復雜的條件[28],對于基因編輯技術而言更是如此,這時候提升人的道德的自覺意識和實踐能力顯得尤為重要。馮友蘭先生多次提到人生從低級向高級的發(fā)展過程,有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四個境界,境界的高低取決于覺解程度的深淺,并倡導必須在人生實踐中提升自身境界,這對于基因編輯技術所帶來的諸多復雜的利益沖突和不確定的倫理風險問題,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因而,通過自我反思、學校教育、媒體宣傳以及營造相應的社會氛圍,不斷提高自身道德修養(yǎng),培育人們的“大我”意識,是消除基因編輯技術帶來的倫理風險的根本性措施?;蚓庉嫾夹g的不恰當應用,不是個別人或少數(shù)人之間的事情,而是整個人類需要共同面對的問題,需要超越個體與局部,立足于更廣泛的社會整體性背景來審視與基因編輯技術相關的新發(fā)展及其帶來的新的倫理風險,但真正理解這一點需要充分考慮生命機體、人工機體(基因編輯技術)、社會機體和精神機體所蘊含的各種有機聯(lián)系。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在機體哲學視域下反思基因編輯技術的倫理風險才是必要的,才能夠不斷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