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曉
馮先生是我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老師,他有一只眼睛是暗灰色的。第一次見他時,我非常害怕,躲在母親的身后,探出怯生生的小腦袋,不敢正視,不敢說話。
他瞇著眼,笑呵呵地打量著我,和母親說道:“這孩子的個子可不低,都到你肩膀了吧?”母親忙笑道:“可不,都9歲了,就是瘦些!”說著母親就把我從她身后扯了出來,硬推到他面前,連聲道:“這孩子,別門里猴子(怕人)啊,快叫老師,叫老師!”我迫不得已地抬起了頭,剛好看見他的那只眼睛,心里不禁一慌,就又縮回了母親身后。
“這孩子……”母親甚是歉意地說。他卻搖搖頭,道:“不礙事,過兩天就好了。我這個樣子,孩子沒有嚇哭就算不錯了?!闭f罷就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唉,這孩子……”母親本就不識字,這下子更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歉意了。
“大嫂,你就別操心了,”他繼續(xù)說道,“孩子有個怕勁兒啊,也是好事。他自己知道回家的路嗎?”
“認識路的,認識路的!”母親連聲道,“他大姐、二姐都在這兒念書,放學后他們一塊兒就回去了?!?/p>
“行,那你就忙去吧!”他沖母親揮了揮手,示意她回去。這個時候地里的芝麻還正等著人鋤草呢,母親摸了摸我的頭,又朝馮先生笑了笑,道:“馮老師,您多費心!”
馮先生沒有答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教室里孩子們已經(jīng)打成了一片,鬧哄哄的,像鎮(zhèn)上的集市。我也很快與同村的孩子說笑起來,剛來時的拘謹也消失了。正當我們鬧得歡,他踱著步走了進來,手里還拎著個小木棍。我一看,就忍不住哆嗦,心道:“難道老師真的打人?”我正琢磨著,就聽身后有人笑道:“他這就是裝裝樣子,怕個球!”我偷偷地扭頭瞟了一眼,見說話的那個男生正神氣地挺著胸膛。
“馮子恒!”馮先生突然喊道。他這一聲,把我又嚇一個哆嗦,我趕緊扭過頭,裝模作樣地挺直腰板,坐得端端正正。
馮子恒就是那個神氣的男生。聽馮先生叫他,他更是揚起臉,笑嘻嘻道:“老師,你喊我?”
馮先生伸出小木棍指著他,沉聲道:“你啥時間不留級了,我就不喊你了!”
留級?我心里一愣,怪不得他曉得這些,原來是個留級生。馮先生這么一說,教室里頓時哄堂大笑。馮子恒見望向他的目光由崇拜變成嘲笑,頓時臉漲得通紅。他盯著馮先生,惡狠狠地喊道:“獨眼龍!”
馮先生一怔,小木棍瞬間凝固在了空氣中,教室里的空氣沉寂下來。許久,馮先生長噓了口氣,緩緩放下手里的小木棍,看著馮子恒,輕嘆道:“你也坐下吧?!?/p>
馮子恒宛若一個勝利者,肆無忌憚地坐到了座位上。坐下之前,他還特意朝教室里看了一圈,那表情分明告訴我們,他說得沒有錯,馮先生的小木棍果然頂個球用。
馮先生把小木棍放到講臺上。講臺就是一張書桌,這是教室里唯一的一張標準書桌。我們使用的書桌都是從自己家里帶來的,長的、寬的、扁的、方的,可謂五花八門。我?guī)У木褪且粋€小方桌,是家里吃飯用的,可家里也實在搜刮不出合適的桌子,就拿過來勉強湊合著用了。
可能是一時之間他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得悶著在講臺上來回地踱步。過了一會兒,他才停下來,凝視著我們,道:“會寫自己名字的同學,請舉手!”
他掃視著教室,見有幾個孩子舉起了手,但是有的舉左手,有的舉右手。他示意舉手的孩子把手放下,道:“以后上課,有問題要先舉手,舉手的時候我們都要舉右手!”說著他示范性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為什么不能舉左手?”馮子恒哼了聲。他和馮先生是一個村子的,他是村長的兒子。馮先生沒有理會他,而是沉聲問道:“你們知道為什么來上學嗎?”
我們自然是一臉蒙,卻聽馮先生道:“不只是為了寫自己的名字,而是——”說這話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側(cè)過身,把目光投向窗外。窗戶上糊的報紙,已經(jīng)破敗不堪,陽光剛好從那些破爛的縫隙中透過來,有些陽光竟然還映照到了他的臉上,給他圓潤的臉上平添了些光輝。
“我們不能總窩在地里!”他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難道你們想像你們的父母一樣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嗎?”他又從書桌上拿起了小木棍,“啪啪”,在黑板上敲了兩下,也敲在我的心里。我心頭一緊,感覺有些疼。
“我不相信窮會扎根!”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繼續(xù)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們要是有本事,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別老在這兒瞎折騰!”
“又來這套!”他的話音未落,馮子恒就小聲嘀咕了句。馮子恒雖然有意壓低了聲音,但我還是聽見了,馮先生應該也聽見了。但此刻說完那些話,他的情緒也平穩(wěn)了許多。他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馮子恒,最后說道:“我去領書,你們先——”他大概是想說讓我們先自己學習,但旋即又意識到我們現(xiàn)在連書都沒有,不跟著馮子恒搗蛋就不錯了,至于叮囑學習的事情,他就只能等著以后了。馮先生剛走出了教室,馮子恒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當年坐在教室里的四五十個孩子,堅持上到初中的有二十來個,堅持上到高中的有四五個,而最終上了大學的只有兩個,馮子恒就是其中之一。
馮先生只教了我一年的語文課,都是字母。以至于現(xiàn)在我教孩子學習字母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起他的眼睛。
記憶最有欺騙性。我想不到他有一天也會老得如一棵歪脖柳樹。前年冬天,我回家過春節(jié)。有天中午,我正倚在大門邊曬太陽,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不遠處緩緩而來。我一愣,忙走到路口旁,仔細看了看,果然是他。他矮胖的身材,裹著一件軍綠色的棉大衣,一步一步地往前挨著,感覺就像在地面上滾著一個大冬瓜。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發(fā)白,跟當年那件中山裝的衣領、袖口一般的白,稀稀疏疏的,跟欠苗的莊稼地兒似的。
“馮老師!”我喊了聲。他一愣神,沖我看了看,很是迷糊,眉毛也瞬間凝聚在了一起。他摸索著從大衣口袋里掏出眼鏡,慢悠悠地戴上,又盯著我看了會兒,忽然笑了,興奮道:“哎呀,東曉!你回來過年了!”我忙點了點頭,道:“馮老師,這都快晌午了,您吃飯沒?”他笑著應道:“吃過了,早上走親戚,在親戚家吃的?!?/p>
“那您進屋坐會兒,中午別走了!”我說道,“我陪您喝兩盅?!?/p>
“不了,不了!”他連聲道,“今兒還有一家親戚要走,也近,到那兒不耽誤吃中午飯?!闭f著他沖我揮揮手,就轉(zhuǎn)身走了。他這一轉(zhuǎn)身,猶如26年前他轉(zhuǎn)身離開教室一般,只是動作已經(jīng)笨拙許多。
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的眼淚悄然落下。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