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 晉
歐陽修
清代名臣阿桂與其父阿克敦皆以科舉入仕,有“父子大學(xué)士”的家風(fēng)美譽。乾隆初年,阿克敦歷任刑部侍郎、尚書十余年,熟知司法事務(wù),并常教導(dǎo)阿桂。一次,阿克敦突然問阿桂道:“朝廷一旦用汝為刑官治獄情,宜何如?”阿桂不假思索地答曰:“行法必當其罪,罪一分與一分法,罪十分與十分法。無使輕重?!贝苏Z本是尊法崇法之言,誰知阿克敦聽后怒罵:“是子將敗我家,是當死!”阿桂茫然,惶恐請教。阿克敦曰:“如汝言,天下無全人矣。罪十分,治之五六,已不能堪,而可盡耶?且一分之罪,尚足問耶?”
阿克敦之意,乃指“法不可用盡”,制定之法在前、理應(yīng)遵從,但用法之人當以寬仁之心馭之。世人常言國法無情,卻不知法有大愛;世人常言文字之法,卻不知仁政之法。所謂“法律的溫度”,其實一直藏于法中,只是司法人員須具有良知和智慧,才能感受并釋放法律的溫度。
袁枚離京外放南京溧水知縣時遇一起文字僭越案?!袄蠈W(xué)究”程木生為過世好友易振公撰寫訃文,稱其德澤鄉(xiāng)里,?!吧饷狻崩щy佃戶的欠租和利息?!吧狻保嘶实壑I旨中專用字。一名叫孫幼之的人因與易、程兩家皆有宿怨,便持此訃文到溧水縣衙狀告易、程兩家大逆不道、圖謀不軌。袁枚深知“詞涉悖逆”,須認真對待。他審問得知,程因《四書》中有“赦小過”之語故爾用之,實無他意;親往程、易兩家搜查藏書及信札,查證確無狂逆悖謬文字,便確信是程木生引書失檢才妄用“赦”字。然而,茲事體大,須在判詞上下番苦功。
袁枚引用乾隆皇帝上諭中有關(guān)嚴禁地方官捕風(fēng)捉影、挾嫌報復(fù)的語句,又指明“本案程木生既于一‘赦’字而外,別無悖逆之跡。勢不能以一字之失檢,而查抄家族,株累多人,以快冤家傾陷之私意。此風(fēng)一開,人人自危。更非朝廷獎恤士類之至意?!钡兑舱J定程木生引書失檢,實屬“僭越”;然而大清刑律中沒有針對“僭越”設(shè)治罪條文,只有“違禁”的刑罰規(guī)定,故對程木生以觸犯違禁律論罪,“杖一百、徒三年”……
袁枚處理此案時對立法本意的理解、對客觀事實的查證、對風(fēng)俗教化的兼顧,均啟示我們執(zhí)法斷案之時,當謀社會治理之事。
貞觀六年(632),因眾多即將秋后問斬的囚犯日夜嚎哭不止,大理寺卿便奏請?zhí)铺谔崆靶行?。唐太宗親審得知,死囚之哀乃因牽掛家有高堂不曾安頓、或一脈單傳未續(xù)香火等身后事未了,于是決定釋放三百九十余名死囚與家人團聚,并約定來年秋天回來就刑。至約定之日,被釋放回家的死囚全部自動歸案。世人皆嘆服太宗仁德化育天下,使死囚全人道、知信義。白居易《七德舞》中一句“怨女三千放出宮,死囚四百來歸獄”,讓這個“大團圓”故事更添神采。
至北宋年間,歐陽修卻寫下一篇《縱囚論》,指責(zé)唐太宗“逆情以干譽”。其論“縱囚”,實有“三不”:一是僅以德化感召死囚之說,不足信?!靶帕x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死囚實非信義君子,或是受君權(quán)威懾“被復(fù)歸”亦未可知。二是德化為表、利害為實之事,不足譽。死囚復(fù)歸實乃“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死囚知逆皇帝之“好意”斷無活路可言,復(fù)歸或有“茍且免死”之可能,實為雙方相互揣測、各取所需的“利益博弈”!三是有逆人情、不可為常之舉,此法在史上僅一試而已,不為后世所效法;如果屢縱屢赦,則“殺人者皆不死”,顯然更悖逆常情。世人未必都贊同《縱囚論》的觀點,但不能忘卻歐陽修的善意勸誡——“治世必本于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干譽!”
春秋鄭國子產(chǎn)患病期間,以其執(zhí)政二十多年的內(nèi)政外交之心得告誡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弊赢a(chǎn)病故后,大叔為政,不忍嚴酷而行懷柔,故鄭國多盜,嘯聚水澤。大叔方知“寬難”,悔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惫逝d兵除盜,盡殺之,盜匪之勢才稍有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