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俊甫
臘月二十三,一大早,春生戲班的大師兄慶來就敲開了師弟小春子的門。慶來是來跟小春子商量“封箱戲”的事。
作為一家老戲班,春生戲班有自己的講究和規(guī)矩。辭舊迎新,為了討個好彩頭,年底戲班會演最后一場戲,叫“封箱戲”。這場戲要唱點絕的,一般是唱“反串”戲。
不過,小春子照例是拒絕,就像十多年來一直拒絕的那樣。
小春子是春生戲班的頭牌。打四歲起,他就被父親送到這個專收男弟子的戲班,跟著師父學戲了。師父好像一眼就看出小春子骨子里的戲苗,沒幾天就宣布,小春子唱青衣,男扮女裝的那種。不但要唱青衣,連生活也要是青衣的生活。他不能跟師兄弟們混吃混住在一起,不能用男聲講話,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要是戲里的女嬌娥。
可別以為師父只是說說,碰了師父的規(guī)矩,任誰都要打板子的。
一次午飯,慶來趁師父不在跟前,就帶著兩個師弟鉆進小春子的房間,逗他:“吃個飯也跟個小娘們似的,連個聲也沒有?!睉c來敲鑼,兩個師弟敲邊鼓,一會兒就把小春子逗哭了。這事傳到了師父耳里,慶來和兩個師弟被打得在床上整整叫喚了二十天。又一次,小春子看師兄們唱《夜奔》,一時技癢,擺了個林沖的造型,用高亮的嗓子唱了一句。師兄們還沒叫好,師父的棍棒就下來了,可憐的“八十萬禁軍教頭”,一棒就被打翻在地,鮮血直流。打那時起,小春子就再沒有唱過別的。在大家眼里,小春子就是青衣,就是女嬌娥,大家再也不敢提他的男兒身。
小春子很快就出道了,出道的第一場戲是《貴妃醉酒》。也真是奇了,小春子一亮嗓,觀眾的眼前就再沒小春子,只有貴妃。那唱腔攪動的空氣里,全是百媚千嬌,柔粉凝脂。不但唱腔,連水袖也甩得迎風花開,仿佛那不是柔軟無骨的絲綢,而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意,是“玉樓宴罷醉和春”的魂。
小春子紅了,紅了的小春子唱《貴妃醉酒》《霸王別姬》……但他獨不唱生角,連說話也不粗聲,以至于在外面有不少閑言碎語,傳得神神道道。
這一回,慶來敲開了小春子的門,任小春子如何拒絕,也不讓步。慶來說:“十多年了,有師父在,你一直忍辱負重,可師父都去了快一年了,再沒人攔你,你也該回了你的男兒身?!辈华殤c來,師娘也勸:“這些年,你師父一直把你當女孩養(yǎng)著,他許是想捧紅你,但他太自私了些,你也該自由地重見天日了?!毙〈鹤咏K于點了頭。
“封箱戲”里,小春子手執(zhí)鏨金虎頭槍,一身英武的扮相,成了《挑滑車》里萬夫不當?shù)母邔??!鞍ぐD擠任金兵亂擾,管叫他插翅難逃,管叫他插翅難逃!”
唱到末一句,本該氣壯肝膽,小春子卻忽然破了嗓,把個英雄高寵唱成了千嬌百媚的女娥。觀眾席上興致滿滿的一眾看客,一下子就炸了鍋。有人嚷了一聲:“這是欺負我們只會聽女聲呢!”一時間,戲臺下無數(shù)雙手紛亂地揚起來,瞬間淪陷了??蓱z的小春子,丟了鏨金虎頭槍,雙手抱頭,縮成一團。
多虧幾個師兄弟,拼命護著,才把小春子救離了是非之地。
在小春子房間,慶來攬著他的肩,柔聲寬慰:“不是你的錯,這些年,師父他……委屈你了。今后,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小春子怔怔地盯著慶來,忽然撲進他的懷里,痛哭道:“我沒有男扮女裝,我本就是女兒身哪!”
(此稿為第十八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入圍作品)
(發(fā)稿編輯:曹晴雯)
(題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