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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間,有南方的好哥倆兒,北上去哈爾濱收皮貨。這好哥倆兒,一個叫趙順大,一個叫李玉金,他們一起當學徒,一起出師,又合伙開了個店,想要專做東北皮貨生意。
他們都是第一次來東北,一下火車,兩人就有點蒙了。東北的大冬天賊冷,氣溫能有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白毛風卷著雪粒子,打到臉上比刀割還疼。哥倆兒一路強撐著走啊走,走到了老道外西門臉子,又冷又餓,實在走不動了,一抬頭,就看見一個大招牌,上面寫著“丁大窩瓜飯莊子”。飯莊子只掛了兩個紅色的幌子,兩個幌子的意思就是表示只能做點簡單的本地小菜,大菜做不來。
哥倆兒仿佛見到了救星,飛快地沖上去,合力拉開了飯莊子那扇又厚又重的紅松木大門。一股白色的熱氣沖了出來,一下子就把哥倆兒給淹沒了。兩人進了屋,反手拉上房門,再一細看,這小店里面還挺寬綽。屋里靠著四角,擺了四張木頭小桌,地中間生著個鑄鐵火爐子,爐子上面坐著個水壺,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地響,壺嘴冒著熱氣兒。爐膛里面,木頭柈子在盡情地燃燒。爐子旁邊,站著一個又粗又壯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老板娘,她一臉笑地問道:“來了啊,兩個大兄弟,看看吧,給你們整點兒啥吃的?”說著,她向后一揚手,指了指身后的那面墻壁。
那面墻上掛滿了小木牌,每一個小木牌上寫著一個菜名。菜樣兒還真不少:豬肉燉粉條、小雞燉榛蘑、酸菜燉大骨棒、醬燉松花江大鯉魚、排骨燉豆角干、筋頭巴腦燉蘿卜、燉殺豬菜……全是燉菜。這哥倆兒一看,傻眼了,這些菜他們不但沒吃過,連聽都沒聽說過,這可怎么點呀?還是年齡大一點的趙順大聰明,說:“不看了,就點最前面那兩個菜吧?!?/p>
老板娘一臉為難地說:“那啥,大兄弟,能不能就點一個呀?”
李玉金不樂意了,說:“為啥只能點一個呀?”
老板娘說:“大兄弟,我的意思是,點兩個菜太多了,吃不了不都白瞎了嗎?”
李玉金十分不屑,說:“兩個人點兩個菜還多?我們都餓了一整天了,夠吃就不錯了。”
老板娘只好答應了。不大會兒工夫,兩個菜就都端上來了,放在桌子上,熱騰騰地冒著白氣。哥倆兒一看,又一次傻眼了——盛菜的盤子實在太大了,簡直就是兩個大盆。兩個大盆倒也罷了,里面的菜為啥還要盛得那么滿,上面堆了一個大大的尖兒,想要再往上添一個豆粒,都有點困難。
老板娘說得沒錯,兩個人確實吃不了。哥倆兒吃得肚皮都鼓起來了,也只吃掉了兩座大山上面的山尖兒。老板娘見狀,就走過來說:“沒事兒大兄弟,吃不了我給你們放外邊凍上,明天你們再來,熱熱,接著再吃。燉菜這玩意兒,燉得越久越好吃?!闭f完,她又拿來了兩個大盤子,扣在那兩盤菜上面,扣得嚴絲合縫,端到外面,放在了窗臺上。
咦,還有這種操作?這可真是東北特色。
結(jié)賬的時候,哥倆兒再一次傻眼了。那么大兩盤菜,竟然只收這么一點點的錢?東北人呀,就是實在、真誠、爽快。
付完了賬,兩個人都坐在桌子旁,沒走。
趙順大說:“弟,要不……”
李玉金說:“哥,我明白你的意思……”
兩個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我們把家也遷過來吧?!?/p>
這事兒就這么定下來了。兩人分別向家里寫了信,半個多月后,兩戶人家二十多口子人,浩浩蕩蕩地從南方坐火車來了,住進了哥倆兒早先買好的兩棟大宅里。這兩棟大宅,一棟在丁大窩瓜飯莊子左邊,一棟在丁大窩瓜飯莊子右邊。
兩棟大宅都是前邊開店,后邊住人。前邊的店,一個負責收皮貨,一個負責賣皮貨。收來的皮貨,先在左邊趙家大宅的院子里加硝加鹽清洗,熟了皮子,晾干了,再拿到右邊李家大宅的院子里,縫制成衣服,放到前面的店里,賣出去。兩家人不忙不亂,有條有理。
在家人向北遷移還沒到達的這大半個月里,哥倆兒終于把那兩盤菜吃完了。當然,他們也沒光就吃那兩盤菜,還試著品嘗了一些其他東北菜。他們也終于知道了,東北不光有燉菜,還有:鍋包肉、地三鮮、尖椒干豆腐、拌拉皮、皮凍、蘸醬菜、醬骨棒、三烀一炸、蒜泥血腸……兩人可算是飽了口福了。
在這期間,哥倆兒也跟飯莊子的丁家兩口子混熟了。老丁大嫂子為人爽快,老丁大哥更是實在,見這哥倆兒天天來吃飯,他在后灶炒完了菜,就提著一壺六十度的東北小燒,非要和這哥倆整兩口不可。
喝著喝著,老丁大哥和這兩個脾氣稟性、身材樣貌都沒半點相同的南方人,竟然對著飄雪的天空磕了頭,發(fā)了誓,結(jié)拜成了異姓生死兄弟。三個人都記不起來,這事兒到底是誰先張羅的了,反正他們都覺得這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
趙順大家有倆小子,仨閨女。李玉金家有仨小子,四個閨女。小子們跟著大人學習收皮貨和賣皮貨,幾個閨女就學縫皮草。兩家人的日子過得其樂融融,可是,夾在中間的老丁兩口子就不一樣了。
老丁大哥和大嫂子都五十多了,還沒有孩子??催^無數(shù)大夫,喝過無數(shù)湯藥,就是沒有任何改變。趙順大和李玉金有心想把自個兒的孩子過繼給老丁兩口子一個,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口,他們害怕傷著了人家兩口子。
一轉(zhuǎn)眼幾年過去了。有一天,李玉金找到正在向客人推銷貂皮帽的趙順大,笑嘻嘻地說:“哥,老丁大嫂子生了,是個大胖小子?!?/p>
趙順大推了他一把,說:“滾一邊去,別扯犢子,我忙著呢。”
來東北時間長了,自覺不自覺地,兩人都說起了東北話。李玉金就說:“扯啥犢子呀?不信,你自個兒去看看呀!”
趙順大真去看了。不用到老丁大哥家里頭去看,他站在自家店門口,向丁大窩瓜飯莊子那邊張望了一眼,只見飯莊子的門梁上新拴了兩條紅綢子。東北風俗,門前拴紅綢子,就是這家有喜事兒,生孩子了,頗有點兒廣而告之的意思。
可為啥這事兒大家伙兒誰也不知道呢?原來,老兩口子五十多了才第一次有孩子,不好意思向外說,再加上老丁大嫂子本就腰粗體壯,懷上了也看不出來,所以直到要生了,找了接生婆,這事兒才外露。
趙順大看了一會兒,忍著眼中的淚水,返回店里,抱著李玉金就哭,李玉金也哭了:“老天爺開眼,老天爺開眼哪!”兩個人哭得“哇哇”的,客人都嚇跑了,以為這家出了兩個精神病。
抓周那一天,老道外整個西門臉子的人幾乎都來了,屋子里站滿了,院子里站滿了,連門前的大街都被堵死了。大家伙兒既是來賀喜的,也想來沾沾老丁兩口子老來得子的福氣。
老丁兩口子給兒子準備了滿滿一盤抓周用的好東西:一塊老金疙瘩兒,一枚老官家印,一支毛筆,一本《百家姓》,一把銅算盤,一枚當兵的肩章,一把扒鋤子,還有一把炒菜的菜鏟子。
士農(nóng)工商學兵,都占全了。孩子被放在炕上,向旁邊的盤子爬了過去,伸出手剛要抓,看了一眼,又停下了。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下,孩子轉(zhuǎn)過身,向炕頭的方向爬去。炕頭那兒放著一個飯碗和一雙筷子,因為人來得太多,老丁大嫂子沒來得及收走,就順手放在那兒。
孩子一下抓起了那雙筷子,抱在懷里就不松手了,興奮得“咿咿呀呀”,也不知道說的是啥。
這么多好東西他都不抓,咋就偏偏抓了一雙筷子呢?大伙都愣住了,還是趙順大反應快,說:“豐衣足食,這是占了‘足食兩個字啊,好兆頭,好兆頭!”
大家伙兒“轟”的一下都笑了。李玉金卻有些擔憂,他小聲在趙順大耳邊說:“這孩子,會不會以后要用筷子跟人家搶吃的呀?”
趙順大不滿了:“胡說個啥?從你嘴里,就吐不出一根象牙?!?/p>
李玉金意識到失言了,接連啐了自己幾口。
自打抓周以后,老丁兩口子的孩子就得了一個外號,人們都叫他“丁大筷子”。丁大筷子越長大,越像年畫里的娃娃,又白又胖,模樣雖可人疼,脾氣卻大。也難怪,三戶人家的寵愛集于一身,養(yǎng)出了不少嬌毛病,丁大筷子平時稍一不如意,躺在地上就打滾撲騰。這時候,大人說啥都不管用,只有一個法子,就是馬上給他送上點好吃的,一根糖葫蘆、一串烤腰子、一根烀苞米、一個煎黏豆包……趕上有啥就送啥。丁大筷子也不挑食,來者不拒,見了好吃的,頓時兩眼冒光,才哭到一半的聲兒“嘎”一下子就全都憋回去了。他接過吃的,瞇縫著眼睛,細細地品著,品得那個香啊……
一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了。“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人不斷地往中國派兵,本來就不太平的中國更亂套了。趙順大和李玉金一商量,把家里的孩子都送回了南方老家,就留下了兩對老兩口子。老丁家在本地好幾代了,根底都在哈爾濱,就沒讓丁大筷子也跟過去。老丁兩口子心想,就算日本人要抓丁,也不會抓自家兒子這樣的吧,抓去了干啥呀?還不得把人家軍隊給吃黃鋪子了呀!
可就是這樣,他們還是沒逃過一劫。
丁家是開飯莊的,日本人說了,開飯莊的家里頭肯定有吃的,那就一個月交十麻袋大米吧。一麻袋大米兩百斤,十麻袋就是兩千斤,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兒。丁大窩瓜飯莊子薄利多銷,交那么多大米,上哪兒去倒騰?。窟B交了三個月,到第四個月,實在是交不出來了,老丁大哥和大嫂子被逼無奈,趁著天黑,兩個人雙雙掛在店里的梁上,上吊了。
趙順大和李玉金東拼西湊,好歹釘了兩副棺材,把老丁兩口子發(fā)送了。下葬時,平輩兒的行禮,小輩兒的磕頭。小輩里的第一個自然就是丁大筷子。不料丁大筷子既不哭,也不鬧,就那么站著,眼睛瞪得溜圓,腰板挺得溜直,人們咋說、咋勸、咋給好吃的,他就是不磕頭。
不磕就不磕吧,人們就越過他去,后面的接著磕??耐炅祟^,大家再看丁大筷子,他還在那兒呆呆地站著,也不知道在想啥。
老丁兩口子走了,飯莊子停業(yè)了,趙順大和李玉金就把丁大筷子接到家里好吃好喝地養(yǎng)了起來。不料還沒過一個月,災禍又上門了。
一個日軍小隊找到老哥倆兒,說你們不是做皮貨的嗎,冬天要來了,你們給小隊一人做一件皮大衣吧,就當棉軍裝了。鬼子的這個小隊一共有54個人,那就得做54件皮大衣??!趙李兩家是小本生意,上哪兒去弄那么多皮子呀?
沒法子,湊吧。牛皮、羊皮、狗皮、兔子皮,甚至是貓皮,各種皮子都湊上,總算是做出了54件皮大衣。
做完了這54件皮大衣,兩家人的家底也就全都敗光了,還欠了獵戶好幾張皮子。兩家人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以前隔三岔五地還能吃上一頓肉,現(xiàn)在只能頓頓喝稀粥,吃咸菜。
趙順大和李玉金兩對老夫妻倒還沒啥,都是打苦日子過來的,能挺住??啥〈罂曜泳筒恍辛?,一頓兩頓沒事兒,三頓五頓下來,他饞得渾身都火燒火燎的不自在。家里頭沒好吃的,他就出去找,別說,還真讓他找著了。
這天,褲襠巷有一家大戶人家結(jié)婚,辦的是流水席,每桌十六道菜,雞鴨魚肉都占全了,離著老遠就能聞著香氣。老親少友來了,笑呵呵地打完了招呼,圍著桌子坐下來,小酒盅一端,喝!吃!
丁大筷子呢,也二話不說坐下來,悶著頭,喝!吃!
這一喝一吃,就上癮了。從此,丁大筷子有事兒沒事兒就成天到大街上尋摸,看見誰家辦酒席了,他也不說話,悶著頭坐下來就吃,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更不要說隨一個大子兒的禮。
席上有認識他的,也有不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以為是哪個遠房親戚,沒當回事兒;認識他的,知道他是老丁家的兒子,人家爹媽都死了,來吃你一頓酒席,總不能把人家攆出去吧。東北人辦喜事兒,講究的就是來的人多,熱鬧,有喜氣兒。所以丁大筷子也就一直蹭酒席,沒人攆他。
時間長了,人人都認識他了,都知道有這么個丁大筷子,長得又白又胖,像個大白蘿卜,天天滿大街上晃悠,專蹭人家的喜席兒??诳谙鄠鳎统闪嗣?。
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丁大筷子實在太能吃了。他一個人能吃五六個人的份兒,吃得還快,別人剛拿起筷子,還沒夾菜呢,那一盤子菜,他就都給造光了。
這誰能受得了??!
丁大筷子再去蹭酒席的時候,人家就故意擠到一塊兒,把空檔給擠沒了,說:“沒地場了?!?/p>
丁大筷子倒也實在,順手抓起一雙筷子,說:“沒地場我站著吃?!闭f完,他真的站到人家身后,站著吃席。再后來,人家就緊緊地把筷子抓到手里,生怕讓他搶去了似的說:“沒筷子了?!?/p>
沒筷子,總不能用手抓著吃吧?可丁大筷子能讓一雙筷子難倒嗎?絕不!
那個年代的松花江,兩岸都是土筑的江堤,大壩上、灘涂上,長滿了柳條子。這種柳條子長不粗,但長得很直,不分杈,可以用來編筐編簍,用處還挺大。
因為一雙筷子,沒吃著好吃的,丁大筷子憋了一肚子氣,就一個人沖進了柳條叢,又扯又踢,撒了一通野,終于有點消氣了,剛想轉(zhuǎn)頭回家,忽的一下子,兩根柳條子映入了他的眼簾。這兩根柳條子長得可真直啊,從根直到梢,直成了兩條線,沒帶一絲彎兒。
丁大筷子看得兩眼冒光,這不就是兩根現(xiàn)成的大筷子嗎?
丁大筷子把這兩根柳條子從根那兒撅折了,拎回家里,又用刀削了樹皮,比量著,從兩根柳條上選了粗細差不多的部位,截了兩根大木條子,晾干洗凈,筷子就做成了。
再去蹭酒席時,主人家說沒地場了,丁大筷子就站著吃;主人家說沒筷子了,好,等的就是你這一句,丁大筷子就說:“沒筷子我自個兒帶了。”說完,他一抖胳膊,從袖子里甩出兩根柳條棍子來。這兩根柳條棍子足足有胳膊那么長,平時就藏在袖子里,只有吃東西的時候才會往外拿。丁大筷子站在人家座位后邊,夠不著?不要緊,筷子長,往席面上一伸,菜就全都夾上來了。
得,當初大家伙兒一語成讖,“丁大筷子”的外號當真應驗了。
自從有了這雙大筷子,丁大筷子就有了傍身的“武器”。大筷子對他來說有多重要呢?這么說吧,就像是俠客的劍、刺客的刀、當官的大印、教書先生的毛筆、丁老爹的菜鏟子……
沒事兒的時候,丁大筷子就把一雙大筷子掏出來擺弄,耍、夾、掏、戳、捅、挑、砸、攪、劃……兩根在一起能耍,單根也能耍。手里拿著一根,挑著另一根轉(zhuǎn)圈,掄起來呼呼生風,風雨不透;或是把一根筷子立在另一根上頭,成了木架,就像粘上了一樣,無論丁大筷子怎么閃轉(zhuǎn)騰挪,那筷子就是不會倒下。
丁大筷子把他的一雙大筷子耍出了花兒,一開始的時候,沒人注意,可有一天,丁大筷子在一戶人家吃喜酒,吃了整整一個大豬肘子,吃得挺飽,心中得意,就站在一邊,不管不顧地耍起了筷子。
其他人沒留心,卻被一個人看到了。這人是個司儀,專門幫人家主持喜事兒的。司儀看了,暗暗贊嘆:“這可是門手藝呀!”他就請丁大筷子下次去參加自個兒主持的喜事。
主持喜事,講定的價錢不能變,可是如果能把喜事辦出彩、把東家整樂呵了,就會有額外的賞錢。不過憑司儀一個人,說得再熱鬧,氣氛也上不去,這就需要丁大筷子上場了。
司儀隆重推出了丁大筷子。丁大筷子上場一耍,把所有人都耍傻了。一雙筷子,還能耍成這樣?這筷子是成精了吧?不不不,這耍筷子的人是成精了吧?能把一雙筷子耍出這么多花活兒,從古至今,可能也就丁大筷子一個人。
耍完一通筷子,喝彩聲把旁邊松花江的濤聲都蓋沒了。
丁大筷子一耍成名。從那以后,司儀無論去誰家主持喜事,都會帶上丁大筷子。每次丁大筷子都能把氣氛推向高潮,全場一片叫好聲。東家樂開了花,連聲喊:“賞,重賞!”
司儀比以前多掙了好幾倍的錢,最讓他高興的是,這賞錢都不用分給丁大筷子,只要給丁大筷子吃頓飽飯,走的時候,再給他包半拉豬頭或者一塊肥肉,就行。
包回來的豬頭和肥肉,丁大筷子并不是留著給自個兒,而是孝敬了趙叔和李叔。丁大筷子雖然饞,卻很孝順。趙順大和李玉金見孩子帶回了肉,就翻出半瓶酒,倒了四杯,兩杯給他們自個兒,另外兩杯,一杯給老丁大哥,一杯給老丁大嫂子。就著肉,兩個人一杯接一杯地喝,喝著喝著,兩個人都哭了。世事難料??!要是在早先,他們說啥也不會讓孩子去??曜淤u手腕兒,可是身在亂世,人命不值錢,能活下來,能吃上肉,已經(jīng)比多少人都走運了,又哪能顧得上那么多呢?兩個人喝得倒在炕上,睡著了。明天的事兒,明天再說吧。
明天,還真就來事兒了。
一大早,司儀就來找丁大筷子,神秘兮兮地說:“走,今兒個叔帶你走個大場子?!?p>
丁大筷子啥也沒問,跟著就走了。司儀領(lǐng)著丁大筷子,來到了道里中央大街上,進了一家大飯店的包房,包房里的圓桌上,至少有二十盤子菜。肘子、排骨、肚兒、腸兒、肝兒、腰子、肺子……吃了這么多酒席,就沒哪一個有這么齊全。菜都還是熱乎的,散發(fā)著香味兒。丁大筷子兩只眼里放出了綠光,喉頭不自覺地“咕嘟”一聲,咽了一下口水。再看一眼桌子旁邊坐著的五個人,丁大筷子愣住了。
五個人,都穿著日本人的軍裝。
司儀得意揚揚地說:“日本長官想要看一看你的筷子絕活兒。你耍一個,這一桌子酒菜,就都歸你了。日本長官不吃,我也不吃,全都是你的。二十道硬菜啊,咋樣兒,小子,叔沒苛待你吧?”
丁大筷子沒動,也沒說話,就那么站著,腰板挺得溜直。
司儀著急了:“我都答應啦,你倒是快耍呀!”
丁大筷子還是沒動,也沒說話。
其中一個軍官看出來苗頭不對,“唰”一下抽出了戰(zhàn)刀,架在丁大筷子的脖子上,說:“你,筷子,耍!菜,全是你的!不耍,死!”
丁大筷子仍然沒動,也沒說話,腰板還是挺得溜直。
司儀嚇壞了,躲出了老遠,說:“大筷子,你快點耍吧,你、你不要命了?”
丁大筷子就是不動,也不說話,腰板仍舊挺著,就和他那雙大筷子一樣筆直筆直的。
那個日本軍官氣壞了,舉起戰(zhàn)刀,對著丁大筷子“呼”地攔腰斬下。刀光閃過,齊著手腕連同腰,丁大筷子被斬成了兩截,手掌掉到了地上,“咕咚”一聲??啥〈罂曜泳褪遣坏梗习肷磉€粘在下半身上,整個人還站著,腰板依舊挺得溜直。那兩根大筷子彈了出去,掉到了地上,沒折。
日本軍官走過去,一腳踢在了丁大筷子的身上,丁大筷子這才“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血噴出來,濺了一飯桌兒,二十道菜,全都被丁大筷子的血染紅了。
五個日本軍官氣呼呼地走了,司儀也嚇跑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等飯店的人找到趙順大和李玉金,把他們領(lǐng)到飯店,再見到丁大筷子的時候,丁大筷子的尸體早都涼了。
趙順大、李玉金和東鄰西舍湊了幾塊木頭板子,釘了一副棺材,在老丁兩口子的墳旁挖了個坑,把丁大筷子埋了。下葬前,兩人用縫皮子的針,把丁大筷子被刀斬斷的地方全都縫上了。丁大筷子躺在棺材里,不動,不說話,腰板子還是溜直的。好些街坊鄰居,做了好吃的,都是家里頭平時舍不得吃的,也給放到了棺材里。
落葬后,老哥倆兒跪在老丁兩口子墳前,沒哭,也沒說一句話,跪了兩天一夜,要不是鄰居把他們強行背回去,他們就在墳前跪死了。
那兩根大筷子,被老哥倆兒帶回了家。哥倆兒到家后,點了盞油燈,相互看著,還是不說話。燈油燒干了,一宿就過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兩人睜著通紅的雙眼,幾乎是同時,說:“寫信吧?!?/p>
一個月后,兩大家子六七十口子人,就從南方老家全都回來了。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兩戶人家湊在一起,開了個會。趙順大和李玉金都講了話,大體的意思就是,你丁大爺丁大娘死了,丁大筷子也死了,老丁家的這一根獨苗,就這么斷了。老丁家后繼無人,要絕后了。我們能答應嗎?我們不能答應。不答應咋整?從今兒個起,趙家、李家,兩家所有的男丁都改姓丁,以后世世代代都姓丁,丁大筷子的丁。
兒孫們都知道丁大筷子是怎么死的,都爽快地答應了。
接著就要立家譜。
老丁大哥的祖上也是闖關(guān)東過來的,不過來得早,一輩輩兒下來,也沒人記著。趙順大想了想,說:“既然沒了祖宗,家譜就從現(xiàn)在開始立,現(xiàn)在的人,就是后來人的祖宗?!?/p>
于是家譜上第一個人名兒就寫了“丁家生”,就是老丁大哥。第二個人名兒丁順大,就是趙順大。第三個人名兒丁玉金,就是李玉金。哥仨兒的名兒就排在了一起。
家譜還沒立完呢,有人找上門來了,說是來認祖歸宗的。這事兒可稀罕,老丁家都絕后了,來的人會是誰呢?趙順大把人讓進來一問,就愣住了,來人說是太古街上的丁家。
這個丁家可不得了,是哈爾濱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人家,他們在正陽街上有一家百貨商店,還開了一個照相館、兩個電影院。論人口,人家光姓丁的就一百多口人,再加上家里的伙計、長工、丫鬟,上千人也不止。
來的是六個人。
前邊三個,都是老家伙,白頭發(fā)白胡子,長袍馬褂;后邊三個,穿的卻是洋裝,皮鞋锃亮,蒼蠅爬上去都得打滑。六個人排成了兩排,不忙不亂,秩序井然。人家這是有備而來呀!
按規(guī)矩,趙順大,哦不,丁順大抱拳拱手,問:“幾位爺,說是要來認祖歸宗,敢問你們祖籍是哪里的呀?”
站在前排正中間的老家伙用力地頓了一下手中的烏木拐棍兒,說:“你管我們祖籍是哪兒的呢,我們就姓丁,丁大筷子的丁?!?/p>
丁順大心里“咯噔”一下,很明顯,這是碰瓷來了。本來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兩家人,見人家家里頭出了個名人,和自家同姓,馬上就派人來認親,劃進自個兒的家門,寫進家譜里。平時喝酒吃飯,當成談資,大拇指一挑,我們家誰誰誰,咋的咋的了。這種事兒,丁順大見得多了,早都見怪不怪了。
沒想到,事情卻不是丁順大想的那樣。
站在后排中間的那個中年人,留著兩撇小胡子,戴著個黑禮帽,他走上前來,伸出手,想和老哥倆兒握手,想了一下,又馬上改成了中式的抱拳,說道:“兩位爺,不才我叫丁約翰,留過幾年洋,可還是覺著哪疙瘩兒也不如家鄉(xiāng),就回來了。不好意思,不才現(xiàn)在愧為這門兒丁家的族長?!?/p>
丁約翰一揮手,后面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抱過來一大摞子賬本,一個抱過來一大摞子家譜,放到了丁順大和丁玉金的面前,又退了回去。
丁約翰從懷里掏出了一張紙,突然雙膝往下“撲通”一跪,開口道:“兩位爺,這兩疊是我們丁家的賬本和家譜,這張紙,是衙門口兒給開的過戶證明。丁大筷子的義舉長我中華志氣,我們與他同姓,乃有榮焉。經(jīng)開會研究投票決定,從今兒個往后,本門丁家共一百三十七口,自愿并入你們丁家,聽候你們丁家調(diào)遣?!?/p>
丁約翰說完,另外那五個人,包括拄著烏木拐棍兒、一臉傲氣的老家伙,也都跟著跪了下來。
老哥倆兒一下子驚呆了,丁玉金問:“你們,并入我們這個???”
丁約翰說:“是,我們并入你們這個丁。家里頭所有的錢財、房產(chǎn)、店面、買賣、土地,包括人口,我都已經(jīng)托人過戶到你們兩位爺?shù)拿铝?。從今往后,你們兩位爺就是咱們大丁家的族長了?!?/p>
丁順大和丁玉金急忙攙起了他們,眾人脫鞋上炕,圍著八仙桌,一幫子人細細商量。最后議定,家譜上寫上第四個人名兒:丁約翰。以前的列祖列宗,還有丁約翰在世的長輩和平輩,都不入家譜。丁約翰下輩兒的人,也就是和丁大筷子平輩的,都入家譜,都是一個丁。
眾人又定下規(guī)矩:從今往后,丁家拜祖宗,不立牌位,不拜畫像,就拜一雙筷子,丁大筷子的筷子。所有丁家后人都要以保護筷子為己任,人在筷子在,人沒了,筷子也得在。人可以被腰斬,筷子不能斷。
拄烏木拐棍兒的老頭聽了,從炕上爬起來,二話不說,對著柜上插在沙子碗里的兩根大筷子就拜,頭磕得“咣咣”直響,墻上的灰都給震下來了。
商量完了,送走了六個本家,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丁順大和丁玉金站在大門前,丁順大望著天空中的繁星,慨嘆連連:“老丁大哥,老丁大嫂子,合該咱們老丁家人丁鼎盛,人丁鼎盛??!”
丁玉金也說:“您兩位在九泉下放心吧,我們都姓丁,丁大筷子的丁。”
(發(fā)稿編輯:呂? 佳)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