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新
老梁好端端的,突然決定回老家。
工友們說,最近活兒不累,工錢又高,為啥回去?
我家的狗隱在荒草里好幾天不見動靜了。老梁說。
不就一只狗嘛,就算死了能值幾個錢!工友們說。
老梁不多解釋,依然堅持回老家。這個沉默的漢子,每天干完活,總愛舉著手機(jī)不聲不響地玩。他的手機(jī)聯(lián)了老家的監(jiān)控,能看到他家的院子,看到院內(nèi)院外瘋長的荒草,以及荒草中守護(hù)家門的狗。
那只狗幾月前就得了絕癥,腫瘤都長到肚子外面了,沒多長日子的活頭了。老梁的兒子不支持老梁回去,通過手機(jī)勸過好幾次。
老梁態(tài)度堅決,只跟兒子說了一句話,那是你媽抓的狗呢。
兩天的車程,老梁回到了老家。院子內(nèi)外的野草比監(jiān)控里還瘋狂,好年成的莊稼似的。患了絕癥的狗,躺在莊稼般的野草中,確實沒了絲毫氣力。聽得熟悉的腳步,嗅得熟悉的氣息,狗疲憊地眨巴眼,想掙扎站起,努力幾次都沒能成功,悲傷而無奈地望著主人。
老梁也望著狗,雙眼模糊。
拿出準(zhǔn)備的香腸,還有吃剩的饅頭,一股腦放到狗的嘴邊。狗嗅了嗅,咧嘴想吃,又分明沒力氣吞咬食物。
老梁想了想,找家伙在窖里打桶水,拿盆子盛了,放到狗的嘴邊。狗伸出火紅的舌頭,貪婪地舔一下,又舔一下。老梁心底掠過一絲欣慰,趕緊進(jìn)廚房,收拾鍋灶煮面湯,涼得半熱后又端給狗。狗看著主人,雙眼閃著清晰的淚光,伸舌頭一點(diǎn)點(diǎn)舔食。
老梁站在旁邊,默默看著狗吃。
分五六次,狗居然把一碗面湯舔光了。這使老梁大為振奮,覺得這趟家回得很值。從此,他每天按點(diǎn)煮飯,給自己,也給狗,自己吃啥狗吃啥。吃了飯,他便拿了鐵鏟,清除院內(nèi)院外的野草。
老梁知道,在另一個地方,打工的兒子和兒媳,也通過手機(jī)監(jiān)控,觀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妻子去世三年多了,老梁跟兒子春節(jié)回家,都要把院子內(nèi)外收拾一通,可野草跟人作對似的,幾個月工夫長得到處都是。
老梁對付野草的時候,狗臥在那兒,看主人忙碌。
看到第三天,狗掙扎了好幾下,居然站了起來,踉蹌移步,像從前沒病時一樣,尾隨主人身后了。那癟得緊貼后背的肚腹下,拳頭大一疙瘩腫塊,驚心地垂長在外面。
老梁看狗一眼,無聲嘆息。
第十天的時候,狗只要躺在地上,便伸舌頭舔肚腹下的腫塊,慢慢地,竟將腫塊外的皮毛舔光,隨后舔破,舔出一個小洞。
狗好像來了信心,每天鍥而不舍只是舔。
老梁不忍細(xì)看,只將一日三餐做得更好,更及時。
第二十天的時候,狗肚腹下的疙瘩不見了,留下一溜紅紅的疤痕。歷歷可數(shù)的肋條也似乎不特別刺眼了。
老梁很高興,給狗食盆里加更多更好的湯飯。
三十五天的時候,狗肚腹下的疤痕基本長好,肚腹重新變得飽滿,跟隨主人的步伐,明顯有了力量,可以四處轉(zhuǎn)悠,在野外尋覓食物了。
妻子治病借了太多的債,必須抓緊掙錢清還,老梁準(zhǔn)備重返工地了。
他決定向妻子告?zhèn)€別。妻子墳地里的荒草比院子內(nèi)外更茂盛。將整個墳頭隱在其中了。老梁在墳前拔出小片空地,放了茶水香表,雙膝跪倒,焚燒祭奠。狗蹲在老梁身旁,默默地看著主人,看著荒草臻臻的墳頭。
老梁和狗,在荒草隱沒的墳前呆坐了好久。
臨出發(fā)前,老梁給院門前的一只盆子盛滿了清水,給另一只盆子放了足夠多的饅頭。狗知道主人要遠(yuǎn)行,站在地上,眼里閃爍著無盡的留戀和凄涼。
老梁靜靜地看會兒狗,又轉(zhuǎn)視掛了鐵鎖的院門。他知道過不了多久,鐵鎖把守的院內(nèi)院外要重新生長荒草。這只重新站起的狗,絕不會再隱在荒草中了。這樣想時,老梁俯身將狗抱住,摸著頸項的皮毛鼓勵:你好樣的,得了絕癥,那么大的腫瘤,自己竟然舔好了;不像人,手術(shù)呀放療呀吃藥呀的,折磨成骨頭架子,最終還埋進(jìn)了黃土。
說完,老梁頭也不回,重新踏上了打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