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吳軍
1
五月初五的端午節(jié)剛一過去,就是那么一陣熱乎乎的東南風(fēng),轉(zhuǎn)眼間就把這里的麥地一下子整個都吹得黃了梢。頓時,這里的莊稼人就立刻緊張和忙碌了起來,幾乎家家戶戶都是起五更下地割麥。樹上的鳥雀算得了什么呢?麥地里的麥子被村里的莊稼人割倒一大片的時候,樹上的那些鳥雀還在窩里睡覺哩!
小半晌的時候,晴天大日頭的,天已經(jīng)開始熱了。莊稼人這時還用靠鐘點來指揮嗎?根本就不用。他們在太陽灑下來的光芒里,袒露著被麥子葉和麥芒劃出印痕的手臂和閃耀著一層汗水光亮的胸背,悠然地離開割倒了大片麥子的田野。這些忙著收割的莊稼人,肺腑中吸足了新麥的香味,已經(jīng)有些微醉了。
當然,西場村的六十多戶人家,不會全都一樣。看,那麥地里的不是王家的老爺子永福老漢嗎?一群從麥地里回家的人們在大路上沖著永福老漢的身影笑呵呵地大聲喊道:“喂,永福叔,那么忙干啥?該歇歇啦!”哦,永福老漢聽見了,頭微微地扭了過來,卻沒有說話。人們很是期待永福老漢能夠說出一句什么話作為回答,激起一片足以讓人們在忙著收割麥子的時刻解除疲勞的歡笑,于是,人們見永福老漢不說話,還繼續(xù)沖著他大聲喊。永福老漢只是伸出手朝著大路上揮揮手。
永福老漢此時沒有和人們說笑的興致。他一邊懶懶散散地割著自己家地里的麥子,一邊不時地直起腰望著眼前涌過來又退下去的麥浪。永福老漢此刻干出來的活也極不精當。看看,前天割倒麥子的那些麥茬地,茬口非常短,地面上光光的,太陽的光芒一照,像是一塊圖案清晰而精致的花布,擅長莊稼活的村里人看上一眼,立刻就會有一種干脆利索而又無比舒適的感覺?,F(xiàn)在,永福老漢像個行動笨拙的門外漢,伸出去的手明明是抓緊了一大把麥子在懷里的,看上,拿著的鐮刀要去割的時候,總是有幾棵麥子像是故意跟他搗亂似的,不聲不響地就從手里掙脫了出去,割麥要的是一把手抓緊一大把麥子的秸稈,然后鐮刀下去,“唰”的一聲,齊刷刷全部被割倒,然后,割倒的麥子被擺放成麥垛子,麥垛子的擺放不能亂得像一群沒人調(diào)教的孩子,而是要整整齊齊的,然后捆成麥個子,這樣,等用車拉的時候比較容易裝車。
對于永福老漢的反應(yīng)和情緒,大路上走著的人們絲毫也沒有在意,他們依然嘻嘻哈哈地說笑著,互相追逐著,像是一個個歡快的或者是與永福老漢的情緒極其不和諧的音符,沿著大路這根琴弦,朝著他們的村子飄去。
永福老漢怔怔地站在麥地里,割麥是再也割不下去了。日頭已經(jīng)老高了,大家都回家去了,咱也回家去吧!他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的田野,一片安靜,仿佛這田野已經(jīng)被到來的成熟給攪擾得疲乏了,像個即將分娩的母親,輕輕呼吸著這微微的風(fēng),恬然睡去了。永福老漢走向大路,他分明看見被他剛才割下的幾棵麥子散落在地上,也不去拾起來,他懶得彎腰,只當沒有看見。唉,要是自己啥都看不見才好哩,眼不見,心不煩。他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
但是,這樣的安慰對于永福老漢來說純屬于自欺欺人。他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總不能摳掉,他更有一塊心病,也不是簡單的安慰就能夠治好的。
2
昨天吃過午飯歇晌的時候,在村里賴貨家開的那個小超市門前的大槐樹下的歇著說笑的人群中,永福老漢的幾個本家侄女和幾個年輕媳婦正在逗著誰家的孩子:“叫姑姑,叫姑姑!”“笑一個,笑一個!”幾個女子笑得嘰嘰咯咯的,永福老漢老遠就聽到了。突然,也許是永福老漢輕輕的咳嗽聲驚動了她們當中的哪一個,這一個又在無形中把永福老漢走過來的消息告訴了大家,幾個人幾乎同時向他轉(zhuǎn)過來半個身子,用說不清楚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全都不吭聲了。永福老漢走近了,見她們都不吭聲了,心中納悶:咋了,全都吃啞巴藥了?他往人堆里看了看,人擋著,看不清楚。其中有一個姑娘,伸了一下舌頭,背過了臉去。就在這個時候,永福老漢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終于看清楚人群中間坐著的是他的兒媳婦巧云,懷里抱著他的寶貝孫子。寶貝孫子啊,有四個月大了,他永福老漢還沒有仔細看過呢。因為永福老漢跟巧云不和,爺兒倆像是命中注定要當冤家對頭似的,總是鬧別扭。打巧云一進他永福老漢家的門,什么時候也沒有叫過他這個當公爹的一聲爹,而且,兩個人總共沒有說過十句話。去年,分家之后,更是沒有一點來往,巧云心里憋的盡足著哩!
永福老漢來到人群前,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他看見自己的寶貝孫子了,正坐在巧云的大腿上,被她摟著腰,像畫里的小童子似的,粉粉嫩嫩的,想蹦又蹦不起來地撒歡呢。此刻,永福老漢和自己的寶貝孫子離得這么近,只要他朝前跨上去一步,或者巧云探過身子來,伸手就可以抱住自己的寶貝孫子,舉起來估摸一下重量,抱在懷里捏捏他的細皮嫩肉是不是結(jié)實,掂著他走走路,試一試他的腰桿是不是硬實。
起初的時候,巧云還在笑。有幾個姑娘的身子擋著,看不見永福老漢,也沒有聽見永福老漢輕輕的咳嗽聲。這時,巧云往這邊一瞥,看見了永福老漢站在那里正在怔怔地看著坐在她大腿上的孩子,她冷不丁地就把孩子放倒在自己的臂彎里,掀開了掩著的衣裳。其實,孩子剛吃過奶,因此,現(xiàn)在他又被媽媽放倒在臂彎里讓他再次吃奶的時候,他似乎并被樂意靠近那個鼓脹的乳房,巧云就硬強著把乳頭朝他的嘴里塞。
這種情形,讓永福老漢的臉上一下子漲得通紅,他的心里頓時又羞又惱,惱的是巧云這樣做也太那個了,這么給他難看,比抽他耳光還讓他難堪。羞的是,即使巧云這樣讓他無地自容,他卻不能發(fā)作,只能伸一伸脖子把這口氣給硬生生地咽到肚子里去。他王永福什么時候活得這樣窩囊過??墒恰?,還是低下頭走吧,就當這事沒有發(fā)生過。那一刻,他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筋一樣。
沉默無語。永福老漢從賴貨的小超市門前帶走的是沉默無語,小超市門前的人留下的也是沉默無語。
3
現(xiàn)在,永福老漢又一次走過賴貨的小超市門前,昨天的不愉快,依然毫不縮減地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小超市門前的那棵大槐樹,在風(fēng)雨的吹打中枝干粗大,每年鋪灑開的濃郁的綠蔭讓村里的人都喜歡在天熱的時候坐在這里乘涼、說笑。以前,永福老漢也常常在歇晌的時候坐在這里和人們聊天、說笑。自從巧云給他家生了孫子后,他就很少在這里乘涼、說笑了,他害怕在這里碰見村里的幾個老爺子,他們帶著孫子孫女,盡情享受著天倫之樂。人家有吃有喝,他也有,人家有孫子孫女,他也有孫子。人家的日子是和諧而融洽的,他的日子總是有一個缺憾。人家也分家,可是,哪里像他們家呢,亂哄哄的。但是,永福老漢也不想這樣,和兒媳巧云像是仇人似的,誰見誰都不理誰,他的孫子他也不能親近,這樣糟糕的狀況時刻在攪擾著他的心,讓他整天做啥事都沒有精神和興致。
4
當初,巧云跟永福老漢的獨生子剛強搞對象的時候,名義上也是半自由的,兩個人談戀愛談得你情我愿、談婚論嫁的時候,再找一個媒人去提親。當然,他們也是按照農(nóng)村搞對象的那一套過程走的,定親,送彩禮,然后,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得到雙方父母的認可,公開了。實際上,巧云跟剛強在結(jié)婚前的舉動更現(xiàn)代些,或者說在農(nóng)村老人的眼里是更加荒唐的。雖然他們倆在結(jié)婚前都做了什么,誰都沒有親眼見,但是,連永福老漢的老伴都是疑神疑鬼的。有一次,巧云和剛強正親著,讓永福老漢的老伴撞見了,從此,老伴總是心神不定,催促著永福老漢趕緊操辦巧云跟剛強的婚事。老伴對永福老漢說:“不能再拖下去了,得趕緊給他們把婚事辦了,不然的話,萬一出了遮擋不住的事……”“哼,真要是出了遮擋不住的事那才好呢!”永福老漢大大咧咧地打斷了老伴的話。老伴一聽,就生氣了:“你非得等她把孩子生出來了還沒有辦婚事嗎?現(xiàn)眼,我不跟著你們現(xiàn)眼?!庇栏@蠞h卻笑呵呵地說:“啥叫現(xiàn)眼?你要光彩,你有多大的油水?又不是你兒子懷孕生孩子,你怕啥?”悶坐了一會兒,永福老漢又安慰老伴:“你別急,我自有辦法?!笨墒牵鞘窃鯓拥霓k法?。?/p>
永福老漢還對老伴說,人活在這世上,誰都有過那么一回,即使是先有孩子后結(jié)婚,也不是巧云和剛強他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這種事有不少,急啥哩!老輩人還有不少私奔的呢,還有,要真的是巧云未婚生子,還怕不白撿了一個媳婦,到了那個時候,還怕巧云反悔,還怕巧云不乖乖地嫁進王家的門里?不用著急,要是巧云未婚懷孕,巧云家會著急的。
老伴聽著永福老漢的話,坐在那里,神情木然,一句話也不說,沒有感慨,沒有嘆息,也沒有回應(yīng)。當天晚上,永福老漢的老伴失眠了。本來,對于永福老漢那沉厚有力的鼾聲,她是早已習(xí)慣了,現(xiàn)在,她卻覺得他的鼾聲是那么可惡。自從永福老漢的老伴嫁到這個家里之后,她跟永福老漢已經(jīng)在一起生活了幾乎半輩子了,已經(jīng)有了二女一男。她幾乎在家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順從他的意見和決定,她覺得,他是她的依靠,是家里的頂梁柱。人家說,患難的夫妻,相伴的鴛鴦。她總是感激他,在家境困頓的時候,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軀不停勞作著,為她和孩子們撐起了一片天。如今,她聽了他說的那些話,覺得他是那么陌生,什么時候,他這個憨實的農(nóng)村漢子在親朋好友和街坊鄰居身上都沒有使過一點心眼??!可是,現(xiàn)在日子過好了,他卻要在兒子的婚事上使心眼,他是怎么了?
這次,永福老漢的老伴決定了,在兒子和巧云的婚事,她決不順從他。
到了第二天,永福老漢的老伴就把這件事情托付給了鄰居德順老漢。
在商量剛強和巧云婚事的酒桌上,永福老漢顯得非常得意,他得意洋洋地對媒人說:“我現(xiàn)在家里不缺錢,不過,我家剛強跟巧云結(jié)婚這件事,其實花錢不花錢都能辦成的,巧云早晚都是我們家的人,這結(jié)婚,呵呵,就是走走過場遮掩一下臉面而已?!庇栏@蠞h的這些話,就連在三里五村以忠厚出名的德順老漢都大聲說他:“永福兄弟,做人說話要有分寸,不能太過了!”當商量婚事到了最后一項,問巧云的想法,永福老漢竟然一句話不說了,仿佛巧云有沒有想法都得嫁到他們王家當媳婦。
巧云覺得自己受到了永福老漢的羞辱和慢待,心里一酸,眼淚就流了出來,撲簌簌地落在手背上,一顆顆地摔碎了。是她巧云嬌慣嗎?沒有誰嬌慣過她。巧云小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是母親一個人辛辛苦苦地把她和妹妹拉扯大。也許是經(jīng)歷的苦事早,干活也早,也就成熟得早。巧云早早地就長成了大姑娘。十八歲的時候,初中畢業(yè)就不上學(xué)的巧云早就想好了,要結(jié)婚,就要找一個結(jié)婚后她能當家的男人,這樣,將來以后自己的妹妹不管是個啥前途,她也能盡心報答母親年輕守寡辛苦把她姐妹倆拉扯大的養(yǎng)育之恩。此刻,商量她結(jié)婚的事情,這是她一生中極其重要的日子,這個日子的重要性,使得一向堅毅的她,變得羞怯起來了。本來,她和女客都是坐在對面屋里的,除了剛強偶爾地從對面男客坐的屋里轉(zhuǎn)過來驚動她一下,她一直靜靜地低頭坐著,心里覺得溫暖、甜蜜。正是陽春三月,微微吹拂的春風(fēng)輕輕地吹進屋里,撫弄著她的肩頭和面頰,暖暖的,軟軟的。有時,對面男客坐的屋里的一兩聲歡笑,一小會兒的沉默,也吸引著她,她便起身走出去,悄悄地挨近門邊,聽上幾句,然后再回來坐下,往日那些溫馨的夢,連成了一片,跟春風(fēng)一起,覆蓋著她的身心。直到剛強來叫她到男客坐的屋里去一下,她才從溫馨的夢里醒來,重新想起今天是在商量自己結(jié)婚的大事,作為一個待嫁的姑娘,她不好意思大步走進去,撩開門簾的一角,德順老漢笑著招呼她進去,她反倒退縮了,笑著轉(zhuǎn)身跑回了女客坐的屋里。剛強又來叫她,還拉了她一把,她沒有聽清楚剛強在她的耳邊說了一句什么話,只是感覺到男客屋里坐著的幾位老人的目光一起朝她投了過來。她也看了他們一眼,坐在剛強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她努力讓自己砰砰直跳的心鎮(zhèn)定下來,以便很好地回答那些實實在在的問話。
德順老漢笑著問巧云在結(jié)婚時想要點什么,一輩子的大事嘛,要點東西也是說得過去的,但是,不許胡亂要。巧云一樣一樣地說了,是幾件衣服。她覺得自己這樣做是非常得體的,既不過分,也沒有委屈自己。她不要車子什么的,那樣就是讓剛強家太破費了,只要結(jié)婚后兩個人能幸福快樂地過日子,比什么都強。她原本想要一臺電腦,想著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那么發(fā)達,電腦以后的用處很多很大。昨晚,這件事情折磨了她很久啊,終于決定還是不要了,若是想要電腦,結(jié)婚后等自己掙了錢再買??墒?,巧云發(fā)現(xiàn),連未來的婆婆都對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而作為一家之主的老公公——永福老漢,卻板著臉,游蕩著腿,滿不在乎的神態(tài)表露無遺。而且,當巧云說了自己想要幾件衣服的想法后,永福老漢對于根本不用正眼看巧云,他一聲不吭,根本不表示同意和答應(yīng),而是有點高傲地斜視著她。巧云原本羞紅的臉一下子煞白了,她覺得自己還沒有過門就已經(jīng)在老公公的眼里一錢不值了,她想,難道我巧云光著身子也得進你們王家的門,我真的那么下賤嗎?
巧云是流著淚跑出去的,誰也沒有來得及阻攔她。她一邊跑一邊用農(nóng)村姑娘僅有的那點自尊聲嘶力竭地喊道:“別人結(jié)婚要的啥,一樣也不能少,不結(jié)婚,死,也死在你們王家的門口!”一陣風(fēng)來,把巧云嚶嚶的哭泣聲吹得一條街都在回響。
后來,德順老漢用極其強硬的口氣對永福老漢說:“好你個王永福,你休想做對不起人的事情,要不,以后咱倆割袍斷義、劃地絕交!”見巧云和德順老漢都真的急了,永福老漢這才勉強地說:“中,中,咋辦都中?!钡牵稍坪蛣倧娊Y(jié)婚時,永福老漢也沒有給巧云買什么東西,巧云和剛強結(jié)婚以后,永福老漢當然再也不提這件事。但是,巧云卻在心里記著,也許要記一輩子。有這樣的積怨,他王永福還想抱孫子,恐怕沒那么容易吧!
唉,這些往事啊!
5
永福老漢從自己家的麥地里回到家,一進家門,老伴就從堂屋里奔了出來,喜眉笑眼地對他說:“你快進屋看看,看看是誰來了!”
永福老漢沒精打采地“嗯”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走進了堂屋。啊,是他日思夜想的孫子!他嘿嘿地樂了,也不怕孩子正在睡覺。仿佛有誰從背后推了他一下似的,他三步兩步就到了孩子睡覺的床前,蹲下身,低著頭笑瞇瞇地看著粉粉嫩嫩、睡得正香的孩子,還揉了揉眼睛,生怕這不是真的。這就是他王永福日夜渴望見到的孫子,哎呀,寶寶真好看。永福老漢立刻就聞到了小孩子身上特有的那種氣味,這種氣味本來不是那么強烈的,但是,此刻對于永福老漢來說,則是無比強烈的香味,沁透了肺腑。也許,他日夜渴望見到孫子,渴望的就是這種氣味吧。永福老漢小心翼翼地托起孫子一只胖乎乎、肉嘟嘟的小手,把自己的鼻子湊了上去,貪婪地聞著,哎喲,那個香??!
孩子醒來后,永福老漢還沒有抱夠呢,就被巧云打發(fā)來的人抱走了,她要給孩子喂奶。少了一個孩子,像是少了許多人,家里仿佛沒有了生機,永福老漢的老伴竟然抹起了眼淚。永福老漢也坐在那里連連嘆氣。
“辦的這是啥事??!”老伴無比傷心地說。
永福老漢以為老伴是在罵他,就自責(zé)道:“唉,我以前辦的那些事的確不地道?!?/p>
“我是說巧云?!崩习檎f。
“巧云咋了?”永福老漢忙問。
“剛強在廣東打工沒有回來,巧云一個人去地里割麥,竟然把睡著的孩子鎖在屋里,孩子醒來后,差點哭死。是我從窗口跳進去把孩子抱出來的。”老伴哭泣著說。
永福老漢一聽,脫口罵道:“這個娘兒們!”
老伴哭得更加傷心了:“真是委屈了我的寶貝孫子了呀!”
6
巧云家的麥地在村子西南的那片田野里,她家的麥子今年長勢喜人,飽滿的麥穗低垂著,站在地頭望過去,一片麥地就像是被豐碩的果實壓彎了樹枝的果樹,前擁后擠,手舞足蹈,等著收割。永福老漢拿著鐮刀站在巧云家的麥地里,不是巧云請他的,也沒有人進行調(diào)解,老伴更沒有催著他來,說到底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地來。說實話,永福老漢的心里一直很后悔,他想:要是沒有當初自己對巧云那個樣子,當初巧云的要求一點也不過分,可是,自己竟然毫不在乎她的感受,如果自己當初實實在在地去辦巧云和剛強的婚事,哪里會有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永福老漢來巧云家的麥地前,就已經(jīng)把鐮刀磨得無比鋒利了,他彎腰飛快地割著麥子,一片唰唰的響聲聽起來讓人感到那么愉快,這種愉快能夠加快勞動的節(jié)奏和步伐。看永福老漢那整齊有力的步伐,那手到鐮刀到的干凈利索的速度,五十多歲的永福老漢,不僅有著老一輩莊稼人的熟練,同時也不缺少精力旺盛的年輕人的干脆利索。剛才出村的時候,永福老漢朝巧云家望了一眼,忽然想起分家時巧云說的話:“不錯,我說過我要過自力更生的話,我不覺得這話有什么不好,您在商量我結(jié)婚時的酒桌上對我那種敷衍了事、毫不在乎的態(tài)度,您覺得合適嗎?現(xiàn)在,我不需要您對非常好,我諒解了,但是,您也記著,我一定要通過自己的雙手奮斗,過上好日子!”那時,永福老漢的心確實震顫了一下,不知道是出于羞愧還是別的原因,他并沒有去深想巧云的話。就連巧云和剛強臨搬走的最后一個晚上,巧云兩口子在屋里說話,剛強對巧云說:“巧云,事情都怪我,我這個人太懦弱,沒有啥本事,讓你受委屈了?!鼻稍普f:“剛強,你就跟村里的玉林他們?nèi)V東打工去吧,俗話說,有力吃力,有智吃智,沒有大本事,咱就老老實實地出力掙錢,只要咱們好好干,日子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家里的這幾畝地,你不用操心,我自己干。孩子你也不用操心,別說是一個孩子,就是雙胞胎,我也能照應(yīng)。你只管出去踏踏實實地干活,我在家里把孩子看好,把地種好,至于咱爹咱媽,關(guān)鍵時候我也不會不管,我嫁給了你,他們是你的爹娘,也是我的爹娘。在哪方面我都不會給你丟臉,你放心吧?!碑敃r,永福老漢只是覺得兒媳婦巧云是個不服輸?shù)呐恕,F(xiàn)在,也只有現(xiàn)在,永福老漢在真正明白了,巧云是一個自尊的女人。永福老漢覺得,自己今天主動去給巧云家割麥子,用這樣的方式向這樣的晚輩求和,沒有絲毫自輕自賤的感覺。
就在永福老漢給巧云家割麥子的時候,那些陸陸續(xù)續(xù)下地的村里人中有人跟他逗笑,帶著嘲笑的口氣,他才不屑于計較呢,只是揮一揮手,意思是說,走你們的路吧,我王永福這次做的事情沒錯!
永福老漢一口氣割倒了地頭,當他低頭割著麥子往回返的時候,偶然一抬頭,看見巧云拿著鐮刀朝麥地走來,她也下地了。
“哼,這個老婆子!”永福老漢在心里氣呼呼地罵自己的老伴。來的時候,永福老漢明明白白地告訴老伴:“你去告訴巧云,后晌讓她別下地割麥了,我去給她割?!薄昂?,這個老婆子,真是沒腦子,腦子讓狗叼走了嗎?”永福老漢煩躁地扔下了鐮刀,一屁股坐了下來,覺得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好像剛才把自己渾身的力氣都給使盡了,沒有力氣再干下去。自己活了大半輩子了,也許說不定哪一天就要在這黃土地上永遠躺著起不來了。大半輩子來往奔忙,生兒育女,究竟是為了啥?就是為了今天向兒媳婦求和嗎?永福老漢的心里忽然委屈了起來,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淚水。
7
巧云并不是不知道公爹來給她家割麥了。本來,巧云估計永福老漢已經(jīng)下地了,正想把孩子抱過去,然后她下地割麥子,婆婆上門來報了信,說是公爹去給巧云家割麥子了,讓巧云不用下地了。巧云聽了,笑了笑,然后,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孩子交給婆婆看著,她也下地來了。
麥子成熟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是全家出動,巧云的丈夫剛強不在家,巧云更是家里地里兩邊忙,她甚至后悔不該跟公公婆婆分家,弄得自己現(xiàn)在沒有依靠,真是吃了大虧了。但是,巧云仍然不想主動先向公爹低頭。巧云說過自己要自力更生,現(xiàn)在怎好向公爹張嘴認輸呢?此刻,公爹主動給她家?guī)兔Γ€能再猶豫么?雖然說別扭,但是,過去的事情不去想它好啦,人都是朝前走的,要朝前看,不能抓住過去的事情不放,怎么能一輩子活在回憶里呢?一輩子活在回憶里,是自己為難自己。
巧云在娘家當大姑娘的時候,割麥子就是一把好手,她割得又快又整齊,當初永福老漢打聽巧云在娘家的表現(xiàn)的時候,也非??粗厍稍魄趧谀芨?。巧云來到地頭的時候,看到公爹已經(jīng)割過去一排了,不斷晃動的背影,比給他自己的麥地里割麥還賣力。女人的心總是容易柔軟的,巧云放下手里的茶壺、茶缸,也不敢怠慢,彎腰一頭扎進了麥地里,開始割麥。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也許是公爹懵懵愣愣的,竟然從那頭割過來了。巧云先是一愣,她緊緊抓著的一把麥子便掉在了地上,她擦擦臉上的汗水,嗔怪地望著永福老漢,心頭撲撲地跳。轉(zhuǎn)念又一想,即使兩個人不是對著頭割麥子,也總是要碰面的。她怎么能躲過喊一聲爹這個問題呢?巧云彎下腰又重新割起了麥子。她一下一下地朝前割著,心里輕輕埋怨道:“唉,這老爺子!”
身為兒媳婦,對公爹喊一聲爹,這是應(yīng)該的,也實在不是一件難事。不用說別的,公爹和兒媳婦其實也是一種父女關(guān)系,喊一聲爹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巧云從來沒有開過這個頭,盡管她和公爹已經(jīng)相處了一年多的時間了。
永福老漢和巧云爺兒兩個越割越近,這一下一下的割麥聲在巧云的心里激起了一陣緊張,她伸出去的手已經(jīng)有些顫抖了,攏起的麥子總是不利索。接下來要和公爹說話的一句句開頭語在巧云的心中一遍遍滑過。是說“爹,今年的麥子長得真好!”還是說“爹,您歇歇吧,別累著!”或者是說“爹,您喝水!”還是說……這些話都是可以說的,但是,也都是不好說的。
然而,巧云萬萬沒有想到,永福老漢割到地中間,給她撂下了一丈多遠的麥垅,又返身割了回去。他也許也在為難吧。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割錯了麥垅時,頓時罵自己糊涂,可是,也晚了。他猜想巧云會裝作沒有看見他,還是遠遠地跟他說話?但是,他只聽到割麥聲越來越響。長輩人的尊嚴感讓他做出了這種選擇。他的鐮刀割下去是非常有力的,帶著一股無名的火氣,蕩起了麥根下的浮土。誰知道,這種情緒并沒有維持多久,當他再次割到地中間的時候,一把茶壺,一缸滿滿的涼白開,一個放倒的麥個子,豁然擺在麥垅邊。噢,這是巧云擺好的,她正瞧著他呢。永福老漢端起那一缸滿滿的涼白開喝了,真痛快!一缸普通的涼白開,味道真好啊!
這時,巧云急匆匆走了過來,她低著頭,舔了舔嘴唇,仿佛有話要說,卻沒有說。永福老漢急忙倒了一缸涼白開,遞了過去。巧云忙說:“您喝吧,我不渴?!薄斑@大熱的天,這熱氣熏人的麥地,咋會不渴,喝吧?!庇栏@蠞h說。
巧云笑了,她接過了那一缸涼白開。
永福老漢說:“孩子,以前咱爺兒倆鬧了別扭,那都是我一時糊涂,是我的不對,讓你受委屈了。以后,你忙的時候就把孩子交給你媽看著,地里的農(nóng)活我找時間幫著你干?,F(xiàn)在的孩子稀少,多金貴啊,你到老了也會知道,隔輩人更疼孩子。以后咱們家和和氣氣的,好好過日子,這樣,剛強在外面打工也就省心了。現(xiàn)在不是都講究和諧社會嘛,我想,要想社會和諧,首先要家庭和諧才好。咱們家里和諧了,日子就會越過越紅火。”
也不知怎么的,巧云聽了這話,脫口就喊了出來:“爹,我懂!”這一聲爹喊得自自然然的,沒有費什么勁,更沒有覺得勉強和羞怯。
永福老漢望著巧云,只覺得這聲音清脆悅耳,在耳邊和心中久久地縈繞著,他竟然忘記了應(yīng)該答應(yīng)一聲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