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久
每當(dāng)放學(xué),路過老街拐角,柳家書店的幾盞燈火便透出斑駁的窗戶,給我莫大的溫暖。
這家書店從我記事起就一直在那靜靜地端坐,和我淡淡地相處。店主是一位端莊而安靜的太太,我從書店門前走過,她不是在整理書架,便是低頭捧著一本書,目光深邃而清澈,見了便覺安然、恬靜和知性。
書店毫不起眼,只占據(jù)一個很小的門面,面朝西北,采光不好,大白天店內(nèi)都需點(diǎn)燈。但書店沿墻的兩排書架,擺放著那些新的、舊的書籍每每吸引我的眼球,叫我無法挪動腳步。我非常喜歡柳太太的品位,因?yàn)闀曛毁u純文學(xué)作品,有剛出版的名家新作,也有老舊的文人經(jīng)典。卷卷書冊在握,無不使我癡迷。
因?yàn)橄矏?,我?guī)缀趺刻於紩M(jìn)去光顧一會,每次太太都對我莞爾一笑,也不多話,那眼神似乎在說:你好,小姑娘,慢慢看吧!
有一次,給媽媽買生日禮物,選定一本心儀的散文集,看了書背后的價格,再摸摸口袋里的錢幣,不經(jīng)意地?fù)u了搖頭。太太看我愛不釋手、猶豫不決的樣子,已然懂了我的心事,遂走過來關(guān)切地問:“想要?”
“似乎錢不夠!下次再買吧。”
“我來數(shù)數(shù)你有多少錢?!?/p>
我掏出錢袋,一下子將角票、硬幣倒入太太雙手交疊成窩的手心,此時才發(fā)現(xiàn),太太的手和她的模樣一樣耐看,纖細(xì)而不失溫潤。
果然,錢不夠,差了1角。彼時,書很便宜,一般僅幾角或一元多點(diǎn)。
“哦,正好!這本書是我朋友寄賣的。他從外地買回這本書,但返家后方知妻子已為他購得,所以這書可打9折。”
望著這本嶄新的書籍和書店太太溫柔、清澈而靈動的目光,我一下子感動起來:“謝謝阿姨!”眼中已是淚花點(diǎn)點(diǎn),似乎像清晨的陽光輕輕地印在昨夜微雨細(xì)潤的花枝,一朵朵的欣喜地綻放。
“你是個懂事、孝順的女孩。阿姨就喜歡你知書達(dá)禮的樣子!”書店太太摸了摸我的頭。
這本書是否為太太所說那樣,是朋友寄賣,我至今仍無法證實(shí),但那天的經(jīng)歷讓我一直感懷不已。
此后,我常去書店看書,有時也幫太太整理整理書架,因?yàn)槲蚁矚g書店里的氛圍和太太的知書懂人。
書店太太的愛也一直對我潤澤無聲。有時我進(jìn)去看書不好意思久留,光看不買心里不安,但總?cè)ベI書,錢袋又不允許??商珜ξ颐看芜M(jìn)入店內(nèi)從來都投以欣賞的眼神,不聲不響讓我站在那里選書、看書,從無打攪。我瀏覽著書籍,她也看書。她有時邊看邊記,常在那個雪青封皮的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稍后,我也有了這個習(xí)慣,將喜歡的句子或感悟記在本子上。
多半數(shù)的景象是,黃昏,店內(nèi)僅我們兩個嗜書的癡女。我心里常常暗忖:這書店能賺錢養(yǎng)活她么?但這個拐角處的書店一直是這條老街安靜的所在,并伴我一路成長。
那天,放學(xué)時,天空出現(xiàn)了烏云,太陽早就不知蹤影,從東邊刮來的風(fēng)顯得悶熱,街邊的樹葉搖曳,樹葉墜地時的零落更似點(diǎn)點(diǎn)淚滴。心里禱告,千萬不要下雨,我沒帶傘,一襲印花薄裙,淋雨后定難堪無比。但雨還是在我快到拐角處時,無情地落了下來。快步跑過拐角,太太舉著一把傘似在等人,背后燈火仍溫亮著,見我過來,便滿眼憐惜和欣喜地將傘交給我:“快點(diǎn)回家換衣,傘啥時還我都成!”
此刻,這位太太怎么看都是無比的清麗和高遠(yuǎn),那天她的樣子我一直記著!
說來奇怪,這位太太似乎從不見老,我小學(xué)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她周身似乎始終籠罩著安詳、端莊和秀麗,歲月的滄桑好像從不在她的臉上落下塵土。只是眼神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發(fā)幽深,總有縷縷淡淡的憂傷在眼角處不經(jīng)意時偶然流淌。
因?yàn)?,她不敢變老?/p>
也是后來,我才知曉。太太人生坎坷,教書的丈夫在一個傍晚時分被人從這里叫走,從此杳無音訊。那時,他們的兒子剛剛兩歲。
后來,先生的好友舊識出錢出力,幫著太太開了這家小小的書店,以養(yǎng)活他們娘倆。書店的門面就是他們原先居住的臨街小屋,里面的書一開始大多是朋友贈送,購買的新書極少。而此后經(jīng)營較有特色,才稍有名氣,養(yǎng)活母子基本剛好。
朋友力勸她換一個稍大的書屋,但太太不愿,說要等先生回家,萬一先生回來找不到她會著急的。所以書店屋子的外表一直是先生在時的模樣,不裝潢、也不安放櫥窗,只是將狹長的房間一隔為二,里為臥室,外成書鋪??客獾牡胤桨卜帕藘膳胖钡痔旎ò宓臅?,可見天花板也不高。所以,采光不好。
一九四九年后,聽說曾有朋友在海峽那邊幫太太尋找過先生的下落,但一直也無法傳來消息。直到改革開放后,才有人從那邊捎來口信,先生是去了海峽那邊,并在那邊孤身一人艱難生活多年,卻已在大陸文革鬧得最兇的年代凄惶地離世,死時僅有幾個舊友相送。
一方孤墳,面朝家鄉(xiāng),千里阻隔,何處安放?是碑文?又不是碑文!照片上,墳草萋萋,石碑斑駁,欲哭無淚。
聽到這個音信,太太一言不發(fā),也未在人前流淚,但書店停業(yè)了三天,很多書友并不知就里。
三天后,書店再次開門,但太太將頭發(fā)綰起盤在腦后,臉色明顯蒼白了許多,人亦一下子老了。一身素衣,據(jù)說是先生喜歡的顏色和樣式。
這些太太背后的人生印記,已在我心底深深地烙下,時時翻曬、銘記。
但,所有這些都是她兒子親口告訴我的。
因?yàn)楹髞恚页闪怂膬合?,并和她共同生活了很久、很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