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甫雄
童年是每個人的鄉(xiāng)愁,家鄉(xiāng)始終是保留著我豐富記憶的地方。我的家鄉(xiāng)高橋鎮(zhèn)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江洲小鎮(zhèn)。那時候的農(nóng)村,路是人們走出來的土路,水是長江里流進來的凈水,每個農(nóng)戶家餐桌上的飯菜,基本上都是生產(chǎn)隊或自家自留地生產(chǎn)的。每家每戶都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羊養(yǎng)鴨也是農(nóng)民們的喜愛,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是那時候人們的生活常態(tài)。即使有人在外工作的家庭,也都會養(yǎng)一些家禽。不要小看這些副業(yè)項目,它們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可是發(fā)揮大作用的。這是農(nóng)民們的希望,也是農(nóng)民們的喜悅所在,靠它可以養(yǎng)兒育女,可以供子女讀書,可以為家里增添衣物、奉養(yǎng)老人,滿足自己安居樂業(yè)。我的太太(祖母)常常會叫我用兩個雞蛋去大有圩東隊一位解姓的店家去換一斤醬油。
我家的老屋是一個四合院,緊靠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打谷場的西邊、南邊是通往荷花池閘門的兩支小港,其實也就是多年修筑形成的渠道,渠道兩旁遍地是巴根草、仙茅草、狗尾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草。原來我們家沒有養(yǎng)羊的傳統(tǒng),看到鄰居家養(yǎng)羊,聽著羊那輕柔的叫聲,看到羊那雪白的模樣,很是好奇。于是,在我七歲那年,母親經(jīng)不住我哭鬧,便從鄰居家買了一只母羊回家,誰知道當年就產(chǎn)下了三只小羊。但凡是晴天,每天中午吃完飯上學時,我會用繩子綁上自制的木扦,牽著小羊,選擇一塊周圍有小草的地方,將木扦插在泥土里。下午放學回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書包,趕到小羊放牧的地方,拔起木扦牽著脖子上套著木枷的羊子去放羊。在我的印象里羊是有記憶的,而且智商達到了一兩歲孩子的水平。當我的腳步聲靠近時,羊會望著我“咩咩”地叫起來,就像在與我打招呼。每當放羊時遇見了青草,小羊們也會輕聲地有節(jié)奏地叫著,像是人們一邊吃飯一邊哼著歌曲一樣,偶爾也會相互間用羊角頂兩下,然后吃上幾口草再斗兩下。當我呵斥幾聲后,它們會像犯了錯的小孩停下來望著我,這是在向我提意見;當我不再發(fā)聲時它們又會埋頭再去吃草,這時的羊就像聽話的孩子一樣安穩(wěn)一陣子。有時候我會抓住山羊的角,左推右搡,與山羊玩耍一番。當羊吃飽了以后,它們會一搖一擺地晃動著鼓一樣圓圓的肚子,歡快地叫著,蹦蹦跳跳打打鬧鬧地哼著只有羊自己才知道的歌曲,喜笑顏開地走回家中。
放羊人最怕的是冬季,那怒吼的北風帶著寒意,一個勁地直往人的身體里鉆,人們都不愿外出放羊,但我卻喜愛那冬天放羊的生活。我家西邊有個叫頁浪圩的地方,十畝麥田的四周被岸圍著,像一個盆地。麥田的西北角有一個“燕子窩”,那是夏天漲潮時灌水用的,一到冬天,水干涸了,“窩”底及四周長滿了青草。每當我下午放學回家,夕陽的余暉照在擋住北風的“燕子窩”上,形成了像春天一樣的“小氣候”。我把羊放在“窩”里,自己躺在青草叢中,仰望著天空不斷變化走動的云彩,天像洗過一樣,干凈得很。那云就像是藍布上繡的圖畫,空氣中散發(fā)著麥苗和青草的芬芳,自己會哼著《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的小調(diào),雖然有幾分憂傷,但心像水一樣靜謐,落后的生產(chǎn)條件帶來的艱苦感受會一掃而光,全身上下會有一種心靜如蘭的感覺。
冬天萬物的生長是緩慢的,青草也不例外,被羊吃過的草一般五六天才能長出一點新葉。我會有選擇地在五六處地方輪流放羊,但去得最多的是一個叫“彎兜”的地方。那是我們大有圩西隊與三洲大隊中心圩搭界的一片不規(guī)則的梯形土地,三十多畝的面積,北面有堤岸遮擋,東西面有土丘堵風,只有南面是一排草窩平房。地勢是北高南低,在彎兜的東北角有一個小水塘,這是夏天栽秧時儲水用的。冬天,干涸小塘的土壤會長出密密的青草,我放學回家后,會喊上村上的三五個發(fā)小,帶著用廢紙摺成的“摜炮”,將羊散放在溝渠旁。我們脫離了家長的視線,像脫韁的野馬,在河塘邊的田埂上打摜炮(一種用紙摺成的玩具),兩個小時的光景,摜炮有時輸?shù)镁猓袝r贏得口袋鼓鼓的回家,但贏家有一個義務(wù)勞動的內(nèi)容,那就是要將幾個人的羊子牽到圩里,然后交給每個發(fā)小。那是一段孩提時代的美好回憶。
相處久了,人和動物會產(chǎn)生感情。我與羊長期的接觸,羊也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最有趣的是春天的三四月份,明媚的陽光,帶著暖意,嗡嗡叫著的蜜蜂在家門前的菜田地忙碌地采花送蜜。遇上星期天,我會用柳條做成一個圓球,圓球的柳條尖上留有幾片碧綠的樹葉,這既是放羊的“工具”,也是我的“玩具”:我用自制的柳枝球撩撥小羊。我先將柳枝球頂端的綠葉送到它們的嘴邊,待小羊準備要咬住柳葉時,我慢慢地抬高枝條,幾只羊同時站起來搶著吃那彎彎的柳條尖上的樹葉。這時候,我會迅速抬高枝頭,它們跟著抬起的高度昂起頭來爭搶,其實它們是白吃辛苦,因為手抬起的高度是小羊們可望不可及的。我只不過是在與它們的玩耍中尋找自己的樂趣。母親看到了常常會責怪我?guī)拙洌鞘浅錆M愛意的語言,我也會調(diào)皮地與母親嬉鬧一番。
家里的母羊,一般春節(jié)后會下崽,一窩通常產(chǎn)下三四只小羊。小羊的接生任務(wù)家里也只有我能完成。羊媽媽會把初生的小羊身上的羊衣舔得干干凈凈,然后將羊的胎盤像打掃衛(wèi)生一樣吃得絲毫不剩。據(jù)說,這是羊媽媽為了補充自身的體力和營養(yǎng)所必須做的。當小羊生下來兩三個月后,母親就會將家里的小羊賣出去一兩只,那時候,生下來兩個多月的小母羊可以賣到兩元五角一只,公羊只能賣到兩元錢一只。每到賣羊前,母親總要給我打“預(yù)防針”。她告訴我:“羊多了,你養(yǎng)不好。兩只太少,三只正好,多出來的羊找個人家賣掉吧?!蔽易匀皇抢洗蟛辉敢獾模驗樗鼈円殉蔀槲疑钪械男』锇?。母親知道我的心思,她總選擇在早晨四五點鐘我還在熟睡時,將羊賣給離我們家較遠一些的人家。因為賣在臨近的地方,羊會自己跑回家里來。記得有一次母親把羊賣給了靠近我家的一戶人家,剛離家的幾天,羊思念舊主哀嚎了三五天,頭兩天草都吃得很少。我看到了以后,心痛得不行,于是又將羊牽回家來,叫母親把錢退給了人家。后來母親怕我傷心,總是把羊賣得遠遠的,近處人家來買,她總是婉言拒絕。即便如此,賣羊后的一兩天,我還是像丟了心愛的東西一樣悶悶不樂,有時還會滴上幾滴眼淚。在這幾天里,母親是不會叫我做什么事的——她體諒我!但我心里的悲傷卻要十天半月以后才會消除。那時候賣一只小羊的兩元錢,便可以交半學年的學費。
我的童年生活雖然艱苦一些,但是艱苦的生活對人的意志是一種磨煉,對增強自己獨立生活的能力也是一種鍛煉。現(xiàn)在有的孩子出了家門進車門,出了車門進校門。沒有車的家長,也會左手攙著小孩,右手提著書包,一直送到學校門口,才將書包交給小孩,望著他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走進教室,才轉(zhuǎn)身離去。學習成了他們生活中的唯一任務(wù),他們是在蜜罐里泡出來的,但我總感覺他們的生活里似乎缺少了一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