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馬德
這是一年中無比尋常的一天,卻又是那么不同尋常。
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我還在睡懶覺。母親隔著窗戶催我,催我吃早飯,我“嗯”過一聲后,便又一翻身呼呼睡去。
年節(jié)下,沒有比炕頭更溫暖的地方了。一個人,無論活多大,有娘,就總歸是個孩子。
塞北的老家,寒冬臘月,尤其是年根下,會特別冷。暖氣的屋子,空調(diào)的屋子,終歸不如土炕的屋子。那樣的屋子,太干凈,又熱得太均勻,少了一種味道。土炕的屋子里,有點土腥子味兒,有點陽光味兒,有點草木味兒,其實就是家的味兒,其實就是娘的味兒,溫暖,而又貼心貼肺。什么也不想吃的人,坐在這炕上,就會突然胃口大開;總是睡不著的人,睡在這炕上,會一覺睡到大天亮。
這就是一盤土炕的魅力。
看著窗外的樹梢,被老北風摁倒了,再爬起來,然后又呼嘯著摁倒。便覺得,守著母親,即便窗外再大的風,再冷的天,都是好的,都是美的。
有娘的日子,永遠是美的。
母親也仿佛忘了催過我,轉(zhuǎn)身就去干她的事:喂雞,轟麻雀——她一年四季都跟麻雀進行著斗爭,怕麻雀搶了雞食。幾只狗跟在她身后,寸步不離。然后,聽得門吱呀開了,又吱呀關(guān)上,再吱呀開了,隨后又吱呀關(guān)上。
年根下的這一天早上,幸福得無比尋常。
無論自己活到多大歲數(shù),在母親這里,就是孩子。我還可以任性地把懶覺繼續(xù)下去。母親呢,則把鍋里的飯熱了再熱,然后,笑著把我催過一遍又一遍。
一年的苦與累,一切的煩惱和憂愁,都在母親這里化解了。每年驅(qū)車千里,回到老家,回到母親身邊過年,總能一下子卸下所有,忘了所有,盡享煙火生活以及俗世庸常。
當然了,可以忘記的,還有年齡。在外面打拼,總覺得身邊的年輕人一茬茬地來,自己一年年在老下去。但是回到母親身邊就不一樣了。母親快七十歲了,在我的心里,卻總是她年輕時候的模樣。有一年也是在年根底下,家里燉了牛頭,親戚們也過來了,一家人圍攏在一起喝酒吃飯。那時候,母親還能喝點酒,二舅給母親倒了杯酒,他自己也端了一杯,說是要跟她喝。印象中,母親一飲而盡。二舅說,再來一杯,母親說,來就來,又一飲而盡。那可是很大的杯啊,如此豪飲,母親似乎沒有任何的不適,高興地為大家切肉、端菜,招呼所有人吃飯。結(jié)果,二舅喝多了,說了好多話,把一個故事反過來倒過去地講。他重復(fù)一遍,大家就笑一遍。
這么多年,無數(shù)的過年場景,母親好像永遠在定格在這一幕上。而我,仿佛也讓自己的定格在這樣的一個記憶里——包括自己的年齡。只要是守在母親身邊,她永遠就是三十幾歲的模樣,而我永遠還只是一個孩子。
就像現(xiàn)在,起了床,洗漱完畢,已經(jīng)是十點光景。母親把熱了無數(shù)次的飯端上來,我喊著母親趕緊上了炕,我要像小時候那樣,依然挨著她坐下,才能把飯吃出甜蜜和幸福的味道。
我知道,只要在她身邊,無論再過多少個年節(jié),都可以是個忘了年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