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書之“道”包含了從甲骨文以來的基本元素:人在道路上行走。甲骨文的“道”由“人”和“道路”兩部分組成。金文中人簡化為首和止(腳),重在腳,止又可換“寸”(肘),重在手。正書里手(寸)腳(止)及行的含義合并為辵(辶),成為“首”加“辶”之道。道之釋義,古今各家(許慎、段玉裁、容庚、劉心源、林義光、高鴻縉等)基本相同,在字形上,如只有兩部分,為從首從行,有三部分則從首從止從行。嚴一萍把道字從甲骨文以來的演化,歸納為四個字形方向:一是現(xiàn)在的“道”,二是“道”下加“寸”,三是“行”中加“首”,四是“道”下加“口”。
道字的語言詞義和思想內(nèi)容,基本上可以從五個方面進行歸納總結。
其一,道是道路。它強調(diào)“道”字中“行”的部分。道首先是各種各樣的具體的道路,然后由具體之道體悟出后面有一決定這些具體之道之為具體之道的形上之道。要而言之,道是具體的形下之道與抽象的形上之道的統(tǒng)一。這里“統(tǒng)一”一詞尤為重要。中國強調(diào)在時空中的具體之道真實確實地存在,與印度哲學中下梵的虛幻性區(qū)別開來。中國彰顯形上之道之只可體會不可言說,與西方哲學中Being的可用定義而為定言區(qū)別開來。要而言之,中國的具體之道具有實在性(與印度之現(xiàn)象之“幻”區(qū)別開來),抽象的道具有超言性(與西方的本體的定言區(qū)別開來),而且這兩者是互動統(tǒng)一的,所謂道不離器,體用不二。
其二,道是行道。道從行走之道中呈現(xiàn)出來。這里特別強調(diào)行走、踐行、實行對于呈道、證道、悟道、得道的重要性。行道有三重意義:第一,任何道路都是從腳下伸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行道呈現(xiàn)為不斷變化的具體運動之道,與西方哲學讓時間靜態(tài)化使事物空間化而得到substance(本質(zhì))區(qū)別開來,也與印度的離開幻性的世事得到空性的Brahman(梵)區(qū)別開來。從這一點來講,道是行道和呈道的統(tǒng)一。第二,行道是人去行走。體現(xiàn)為人與道的主客合一。道是在人的行走中呈現(xiàn)出來的,人不去走,就不曉道究竟是怎樣的。這就是孔子講的“人能宏道,非道宏人”(《論語·衛(wèi)靈公》)。道因人的踐行而呈現(xiàn)出來,顯出意義。這與西方哲學要把主客體嚴格分離才能得到客觀真理的主流思想不同,也與印度哲學要去我、去情、離俗、超世方能見梵悟佛的主流思想甚有區(qū)別。就這一點來講,道是主體和客體的合一。第三,道能行,才真正算道,為有用之道,道讓人達到自己想要達到的目標。道就是能通想通之處的通衢之“道”,就是通向目的之“通”。在這一意義上,“道”就是“通”。通是中國思想的最高境界,融會貫通,觸類旁通,有道方通,通為得道?!墩f文》釋“通”曰:“達也。從辵,甬聲?!鄙坛徐?、郭沫若、馬敘倫、孫海波、李孝定等都說,甬與用相同或通,用即實行,即通過在道中行道而通向和達到自己的目標。
其三,道是引導。道路本身就是一條路線,具有引導作用。人在道外,會被引入道中,人在道中,被道引著前行。道有兩個層面,具體的形器之道和玄奧的形上之道。道作為引導,體現(xiàn)為在人的行進中道是怎樣的,自會呈現(xiàn)出來,猶如道引導人去得道之理,人走過各種各樣具體之道,這多樣的“行走”自會引導人去思想這些具體之道何以如此背后的總體之道。對于中國思想來講,要觀道而行,而道有兩層,形下的具體可見之道與形上的抽象不見之道,引導的作用,在于用形上之道引導人由形下之道到形上之道。
其四,道是以言引導(“道”字下面加“口”之“道”字)。道作為道路、行道、引導,可用語言進行總結,以讓道之真得到普遍的傳達。這時,道就體現(xiàn)為言說之道(強調(diào)以口言說)。這里須強調(diào)的是,道包括兩層意義:一是具體的形器之道,二是形上的玄奧之道。言說之道也包括兩個方面,具體的形器之道和形上的總體之道。具體形器之道也由虛實兩部分構成,對其實的部分,要用確定性的語言,這就是孔子講的正名理論和名家講的名實理論。對其虛的部分,要用比興之言。比興之言所表達之虛,既與形器之實相連,又與形上的整體之道相連。比興之言體現(xiàn)在《五經(jīng)》和老莊的言說中,在《詩經(jīng)》和《莊子》里尤為突出。對整體的形上之道,則要用體悟性的無言之言。這就是孔子講的“天何言哉”和“予欲無言”(《論語·陽貨》),也是《文心雕龍·神思》講的:“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追其極……言所不追,筆固知止。”如何用具體之言和比興之言去講具體之道和用無言之言去悟形上之道,構成中國道論中言說智慧的特點。
其五,道是中道。這內(nèi)蘊在以上四點構成的中國之“道”的內(nèi)容之中,甲骨文和金文的“道”字,都是人在“行”(道)中,內(nèi)蘊著中國智慧的原點和歷史演進的內(nèi)容。先秦定型之后的“道”字所內(nèi)蘊理論深度,要從中國思想的起源和演進來予以說明?!暗馈弊置嬉馑际侨嗽诘乐?,上溯到早期商周文明,是王在道中,嚴一萍講了甲骨文中的“道”出現(xiàn)在兩類詞組中:“王道(導)”和“道(導)王”。二者詞義雖有別,但其義皆為王在道中。這道可以是祭祀時儀式空間之道,可以是巡狩時的列國之道,但“王在道中”是道的基本內(nèi)容。
在遠古時代,族群人口有界,生存范圍有限,王震中引人類學家的測算,狩獵采集時代的人口,平均規(guī)模是50-100人,農(nóng)業(yè)群體是100-150人,上限可到350-400人。費恩把前國家社會分為三個進化等級:首先是狩獵和采集的游團,人口在100以下;然后是農(nóng)業(yè)或游牧的部落,至多上千人;最后是有宗邑城池的酋邦,5000-20000人。具有神學或哲學內(nèi)涵而又有巨大普遍性的“道”,在早期文化階段是由觀天產(chǎn)生的。從初期的狩獵、采集到后來農(nóng)耕、游牧,人類生活受氣候變化影響,氣候變化由天文變化可知,遠古中國東西南北各處族群的觀天方式和觀測對象甚為多樣,最后在方式上集中于《周禮·考工記》講的“置槷測影”。觀測對象,最后都統(tǒng)合在《周禮·考工記》所講的“晝觀日影,夜觀極星”上。正是在這兩個統(tǒng)一的漫長過程中,產(chǎn)生了從遠古時期的巫在道中或靈在道中的觀念和理性時代的天道觀念和王道觀念。
在晝觀太陽里,地上置槷即立桿,桿立在村落直面天空的空地中心,稱為“中桿”。立桿測影簡稱“立中”。“中國”的觀念追根溯源,就來自于村落空地中心這個立桿測影之“中”。太陽從早到晚和從春到冬在桿中的投影,既能清晰看到又可精確計算,最初宗教思想中的“卜”,蓋源于對中桿投影的思考和記錄;最初宗教器物中的“圭”,就與中桿觀察活動相關。太陽一天天周而復始的晝出夜沒的來回升降和一年年南北回歸的往復移動,顯示了太陽在天道中的有規(guī)律的運行。其晝來夜往和年去年來的運行顯示其有固定的行運軌道。太陽如在原始觀念初期那樣被認為是以天上圓形為核心、以普照大地為功能的“靈”,其有規(guī)律的運行呈現(xiàn)為靈在道中,如在原始觀念后期那樣被認為是以鳥為形象、以光為功能的“神”,體現(xiàn)為神在道中。中桿下的投影內(nèi)蘊著的太陽的運行規(guī)律,使中桿成為映射太陽的靈意或神意的中桿。中桿不僅是村落地理中心之“中”,更是圍繞著中桿呈現(xiàn)的桿影在一天中的長短變化和一年中的南北移動之“中”,還是最抽象最精確地符合太陽運動的實際之“中”。體現(xiàn)日影變化之中桿,是族群的儀式中心,原始之巫在中桿下進行具有儀式性的測影活動,以及在中桿下進行的摹擬太陽運行的儀式,呈現(xiàn)為巫王在村落中心圣地舉行儀式時的“巫在道中”。在觀察神靈之意的測影和表達神靈之意的巫術活動中,巫的心中之靈與太陽之靈合而為一,在儀式中,巫在中心圣地范圍的道中即是太陽在運行軌道的道中。天地人都在中桿的儀式中統(tǒng)合了起來,中國文化特有的天人合一的“中”的觀念在這里產(chǎn)生了,同時,中國文化特有的“道”觀念在這里也產(chǎn)生了。立桿測影,從時間上講,一天日影長短變化把12時辰顯示出來,一年的日影長短變化把冬夏春秋四至四立顯示出來。從空間上講,太陽投桿影于地,日影移動與地上空間關聯(lián)起來,太陽每天的東升西降,桿下的影子劃出了東與西的空間,正午之時,影子最短,形成正南正北的直線,一年之中日出沒點的南北移動,桿下的影子劃出了南與北的空間。在立桿測影中時間的日季年和空間東西南北,都以中桿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時空整體。在立桿測影中,光照為陽,桿影為陰,形成一陰一陽之謂道的觀念。在遠古時代日日年年的立中測影的活動中,陰陽、虛實、時空都因中桿而組織起來,形成一種以“中”為核心的觀念整體。
中桿對太陽的白晝觀測帶來的技術精確性,可直接運用于夜間的星月觀測,夜間月影不重要,但月相重要,星影不重要,但星位重要,特別是極星重要。月相的循環(huán)突出了月行規(guī)律(朔-上弦-望-下弦-晦)。月亮與太陽的結合,構成了日月季年的時間體系。以日月運行為參照,天上眾星也顯出了運行規(guī)律,明顯的有與四季相連的四方星相,后來形成東方青龍(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奎、婁、胃、昂、畢、觜、參)、南邊朱雀(井、鬼、柳、星、張、翼、軫)、西邊玄武(斗、牛、女、虛、危、室、壁)的二十八宿的星相結構。星辰中最為重要的是極星。以黃河長江流域為中心的北緯地區(qū),眾星每天每月每季都在移動,北極星卻永在中天。北極是天空中一個幾何點,離北極最近的星是極星,由于歲差,北極附近的星辰會緩慢移動,但極星一千年才大變一次,在人的有限生命周期中顯為永遠不變。與極星相關的北斗,因曾離北極很近,被視為與極星一體,后雖稍遠但因其隨地球自轉而繞北天極作周日旋轉,又隨地球公轉而繞北極作周年旋轉,斗柄或斗魁的不同指向,與四季的變化形成了同構的對應關系,《鹖冠子·環(huán)流》說:“斗柄東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惫湃税驯睒O、極星、北斗視為整體:北辰。在三者的關系中,虛體的北極與具體的極星,構成了虛實的關系結構。不變的極星與變動北斗,構成不動與常動的關系結構,形成了不易與變易的思想。北斗指向的變化,表示了北辰與日月諸星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和對之的引領,進而通過日月星的運行而對宇宙萬物生滅運動的引領。古人的天空,呈現(xiàn)為以北極-極星-北斗為中心,引領日月諸星有規(guī)律地運行的天道圖鏡。《后漢書·天文上》引張衡《憲靈》曰:“一居中央,謂之北斗。動變定占,實司王命,四布于方,為二十八宿。日月運行,歷示吉兇,五緯經(jīng)次,用告禍福,則天心見于是也?!?/p>
然而,這一由中桿觀測而來的結構化、規(guī)律化、整體化的以北辰為中心的日月星整體和運行之道,是先秦之后方定型的共識,是千年演進的產(chǎn)物,要理解何以形成為這樣的天道,還須還原到這一演進的過程之中。
道的觀念,由中桿觀測而來,在東西南北各族的中桿觀測,產(chǎn)生過各種觀念,而這些不同的觀念最后在族群的融合過程中形成基本共識,這在后來先秦理性化進程中形成,由后來的共識再遠古推回,一些大的演進關結呈現(xiàn)了出來。最初由中桿觀察而來的直觀,以北極為中心的天區(qū)是不動的,后來形成天帝居住其中的紫微垣體系。而日月和四方天區(qū)的星座是運動的,顯現(xiàn)為由地下升起又回落到地下。因此,從中桿下的直觀上看,中央的北辰星區(qū)屬天,日月與四方星區(qū)屬地,后者由地升天與天的氣化引出的雷風雨雪,進行著天地互動交合,產(chǎn)生萬物,這一互動產(chǎn)生了中國遠古一系列重要觀念:從明暗的角度看,中央星區(qū)產(chǎn)生之“光”,地上日月產(chǎn)生之“明”?!墩f文》釋“光”曰:“明也,從火在人上,光明意也?!惫鈴娜酥隙鴣?,是天上之光,正如“天”在人上。光與明作為光亮為一,但其光源不同,光是來自于天上中央星區(qū)的光,明是來自地上的日月之光。《詩經(jīng)·大雅·大明》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泵髅鳛槿赵轮?光)明,赫赫乃天上中央星區(qū)之光的顯赫,透出遠古詞義。周清泉說,《老子》中的“道之為物,惟恍惟惚”的恍惚,正是指中央星區(qū)之光,正如《釋名釋天》所說:“光,晃也,晃晃然也,亦言廣也,所照廣遠也?!毕惹刂?,在日月星都屬天上的定型中,光明也被統(tǒng)一為屬天。從功能的角度看,中央星區(qū)而生的風云雨雪,是虛體的,其內(nèi)在核心為“申”(神),地上的日月是實體的,其內(nèi)在核心為“明”(先秦之后,在日月星都屬于天的定型中,“申”“明”也被統(tǒng)一為“神”和功能統(tǒng)一的“神明”)?!吨芤总魇献ⅰ吩疲骸吧?申)之在天,明之在地,神(申)以夜光,明以晝照?!薄尔i冠子·環(huán)流》說“天者神(申)也,地者形也”,還保留了遠古的觀念內(nèi)容?!懊鳌弊值膬煞N古體,一為“日”和“月”相合形成的“明”,指太陽和月,所謂“日月為明”,從而有大明(太陽)和小明(月亮)之分。二為大“○”內(nèi)含三個小“○”(即“囧”字),為日和月的功能,為日月本質(zhì)發(fā)揮作用如《說文》所講的“開明”,即《史記·歷書》“日月成,故明也”。《周易·系辭》:“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從位置上看,中央星區(qū)在天為上,日月四區(qū)星從地下升起又降落于地下,形成天為“上”、地為“下”的上下觀念。而地平面上的中桿,在天上地下之間,正好為中(這是中桿之為中的另一思想內(nèi)涵)。把在中桿下進行的觀察,與宇宙萬物的生長關聯(lián)起來,屬天的中面星區(qū),在北斗帶動下,由內(nèi)在之申(神)發(fā)出天之“光”。屬地的日月和四方星區(qū),由地升天,不僅有明顯的運行軌道,而且放射自己的地之“明”。光與明的交匯互動,達到合一之“通”,產(chǎn)生了天上的風云雨露和地上的萬物,風云雨露內(nèi)含的天之“光”與動物萬物內(nèi)蘊的地之“明”,構成了遠古的神和靈的觀念。在遠古的思想里,最重要的不是可明見可計算的屬天上或屬地下的日月星的“實”的運行軌道,而是日月星在運行之中產(chǎn)生的虛的與宇宙萬物關聯(lián)的功能。即天地上下是怎么交匯,怎么互動,又怎么達到“通”,從而呈現(xiàn)天地上下之“和”、天地萬物之“生”這一中國型的宇宙結構的。天之虛體之“光”與地之虛體之明的上下交匯,暗含在天上的風云雨雪和地上的萬物之中,形成可見之運行之道后面的不可見的運行之道,這一不可見的運行之道,以“交”和“通”的兩個概念表達出來。
交,《說文》曰:“交脛也。從大,象交形?!惫盼淖秩缛酥畧D形。葉玉森認為象人之脛交。而嚴一萍認為象人的正面而立。大,既為人,又為天。交是天之道,交的古字,訓詁學人或釋為交脛(如許慎、葉玉森),或釋為交足(如高田忠周),或釋為交股(商承祚),應是不同族群或不同儀式對天地之“交”的儀式模擬。天上之可感之功能之“光”和不可感性質(zhì)之“申”與地上之可感之功能之“囧”與不可感之性質(zhì)之“明”在天地運轉中進行交匯,是宇宙萬物運行的內(nèi)在本質(zhì)。交,具體為相交、交匯、交配、交替、交合。如嚴一萍所說:“凡相并、相合、相錯、相接,皆曰交?!倍坏乃枷胩釤挘褪恰吨芤住分械摹疤?。“泰卦”上三爻(椺)為陰,表明本來在下的地升到上方,下三爻(椸)為陽,表明本來在上的天降到地下,呈現(xiàn)出象辭所講的“天地交”的形態(tài)。泰卦的天地交,不僅是空間上的天(光)地(明)之交合與交替,還是時間上的晝(日)夜(月)的升降交替,春秋(四方星象)的升降交合與交替,正如蜀才注《泰卦》講的“天氣下,地氣上,陰陽交,萬物通”。而“交”的目的達到了“通”?!缎蜇浴吩唬骸疤┱?,通也。”
通,即道路的通暢,既是可看見可計量的日月星的運行之道的通暢,也是不可見的不可計量的天之“光”與地之“明”的運行交匯之道的通達。《說文》釋“通”曰:“達也,從辵甬聲?!崩钚⒍ㄕf,甬用二字聲義皆同,孫海波說,用行申為“行”?!斗窖浴?六):“用,行也?!薄肚f子·齊物論》:“用也者,通也?!惫释ㄓ行羞_之訓。《周易·系辭上》曰:“推而行之謂之通?!蓖?,第一,即天地之道無論在顯的方面還是在隱的方面的運行和交合;第二,在這天地之道的行運與交合中,宇宙萬物得以順利地生長運動。《系辭》曰:“往來不窮之謂通?!贝恕巴ā钡谋玖x。
把中央星區(qū)為主的天上之“光”與“申”與以日月為主的地上之“明”與“囧”的運行與交合,作一整體的把握,可用“靈”與“神”這兩個概念來體現(xiàn)。靈和神在道的演進中的意義,最后集中到氣。靈(霝),上為雨,是天下降的可見行為之一,象征風云下雨雪等顯體,下為三口,以口無一物之空,強調(diào)降雨等之后的隱體。虛體性之虛和這虛具有的巨大功能,相當于后來的虛靈(強調(diào)虛的性質(zhì))、靈敏、靈巧、靈活(強調(diào)靈的功能)、靈通(強調(diào)靈的結果)?!吧瘛弊衷诩坠俏暮徒鹞闹谐蔛形,則彰顯出了天地相交之道,特別是以S形的各類圖案和圖像體現(xiàn)出來,成為各類實體形象和虛體的核心,體現(xiàn)在神明,神化、神妙、神通、神道……強調(diào)的是其虛體性功能,所謂“神道難摹,精言不能致其極”(《文心雕龍·神思》)。靈與神都屬于天,天在天地運行中具有主導作用。因此,來自于天的靈和神都內(nèi)含著地的虛體之“明”和“囧”,后來在先秦的理性化中,日月歸于天,而明與神合為神明,其義為一。再進一步,光、申、明都從虛體之神的意義轉為理性化的光、明、申等本義。而“神”卻保持了虛體運行的本原面貌,這體現(xiàn)在《荀子·天道》對神的表述中:“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yǎng)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p>
理解了中國之道是運行與交通、安和的統(tǒng)一,道是可見之顯與不可見之虛的統(tǒng)一,一種中國型的道的思想方體現(xiàn)出來。
遠古之人,由地上的立“中”而發(fā)現(xiàn)天地之道,有兩條互動的演進之線,一是以中央星區(qū)為主的“天”和以日月四方星區(qū)為主的“地”進行的互動,最后日月星的運行都成為天之道,天上的日月星與地上的山河動植進行互動,與之天地重定相對應的天上的光與神和地上的明與囧轉成了天上之氣與地上之氣。二是由地上立中發(fā)現(xiàn)天上之“中”,開始了天上之中與地上之中的互動。在天上,極星成為帝星,以北極-極星-北斗為中心,引導著日月星辰的運行,構成天道的運行。在地上,村落中央的空地之中,在觀天法天的進程中,不斷演進。在天人互動中,天上之中的北辰,被想像為地上族群之巫王。在北極-極星-北斗的整體中,指示和彰顯運行的北斗極為重要。遠古之初的靈的時代,北斗曾被想像為匏(葫蘆之靈,即伏羲)或匏琴(葫蘆作的樂器,伏羲之靈顯為天樂),當靈顯為神之后,北斗作為一整體,曾被寫為鬼面帶鉞的“鬿”,北斗七星有七個字,每字皆含有一個鬼形。在遠古思想進一步由東西南北各族群走向一統(tǒng)的進程中,鬼形之神的天空,升級為以帝為中心的天空,這時北斗又被按其外在形貌想像成了“帝”?!暗邸钡淖中?,最初從彩陶上符號(如河南汝州洪山廟和江蘇邳縣大敦子的發(fā)現(xiàn))到甲骨文的“帝”字,曲折地呈現(xiàn)了從立桿測影以動物為主的星相觀察到一個近似人形的中心星相的出現(xiàn)。但無論帝星的形象怎么變化,帝星引領日月星的運行還是越來越精確。當宗教性的天帝的主流地位被哲學性的“道”的主流地位代替之后,哲學性的“道”只是對宗教性的天帝引領下的日月星的運行作一種哲學的表述,其實質(zhì)未變。
遠古之人,由地上的立“中”,發(fā)現(xiàn)了天上之“中”(帝),再由天上之中展開為日月星的有規(guī)律的運行之道。這一有規(guī)律的天之“道”,又由天道的運行而影響地上的面貌。這就是古文獻所講的由天帝引起的宇宙運行狀況?!洞呵铩の囊^》曰:“中宮大帝,其精北極星。含元出氣,流精生一也。”《御覽》卷22引徐整《長歷》曰:“北斗當昆侖,氣注天下?!边h古族群通過立“中”的天文觀察,把北辰看成天上之中,又把村落的立桿之地視為地上之中。仰韶文化的半坡遺址和姜寨遺址,都有由四方房舍圍繞的中心區(qū)域,應是中桿所立之神圣空地。這一立中的儀式空地,在甲骨文中為“亞”形。亞形空間中行禮的族群領袖為“巫”。儀式舉行之亞形空間,作為天人互動之處,站在這里就“中”(正確),不能站在這里就“不中”,此時說出之話,為圣言,此時之樂,為“天人之和”。站在中桿下的巫王也因處于中央之地而具有“含道應物”的權威。中桿下的儀式的運行,是與天上的日月星的運行相應合的。在對天上之中的天帝的崇敬中,各地立桿測影之族都以自己的村落立桿處為天下之“中”,隨著交往的擴大,互動增強,以村落為基礎的族群,融合成較大的地域共同體。各地域的族群皆以自己立桿壇臺為天下之中,當壇臺在山上時,稱為中域(紅山文化的社臺就在山上),在城中時稱為“中國(國)”(良渚文化的社壇就在城中)?!坝颉薄皣?國)”同義?!坝颉睆娬{(diào)在地域中,“國(國)”強調(diào)在城內(nèi)。東西南北各族群在互動中融合成夏商周型的王朝共同體。地域共主演進為天下共主。這時城中壇臺中心演化為祖廟中心,原來壇臺上的“立桿以祭天”(丁山)的中桿之“示”演化為小型化的牌位之“示”,擺放在祖廟里,成為“宗”。《呂氏春秋·慎勢》講:“于天下之中而立國,于國之中而于宮,于宮之中而立廟?!碧煜鹿餐w的“王”的宗廟,成為了天下之中,宗廟所在之城成為“中國”?!对娊?jīng)·民勞》:“中國,京師也,四方,諸夏也。”歷史再進一步理性化,帝王宮殿成為中心,左祖右社。曾為中心的祖廟在宮殿之左,曾為中心的社壇在右。這時,村落中桿演進為日晷,立于宮殿門之左,地域中桿演進為嘉量,立于宮殿之右。在宮殿為中-左祖右社-日晷右嘉量這一格局里,遠古中國的建筑演進和觀念演進同時定型。但無論遠古到王朝時期有怎樣的變化,以天上之中而展開的天道和以京城皇宮之中而展開的人道,在基本理路上卻一脈相承?!独m(xù)漢書·五行志》注引馬融所說:“大中之道,在天為北辰,在地為人君?!蓖瑯?,日月星辰在天上有規(guī)律的運行不變,君臣父子夫婦人倫關系在地上有規(guī)律的傳承。正是在從村落空地之中到地域壇臺之中,再到都城宗和都城宮殿之中的演進,以及與這一演進緊密相連的觀念演進中,“道”的觀念發(fā)展起來,豐富起來,并體系化了,還在先秦的觀念變革中進行了理性化的升級,成為中國思想的核心。
中國之道,并沒有排斥宗教的內(nèi)容,在漢代文獻中還可以看到,“皇天大帝,在北辰之中,主總領天地五帝百神也”(《春秋公羊傳宣公三年(何休注)》)。但對這一宗教內(nèi)容,強調(diào)的是運行功能“天皇大帝,北辰星也,含元秉氣,舒精吐光,居紫宮中,制馭中央”(《詩緯·含神霧》《春秋·文耀鉤》),因此從秦到清的祭天儀式,沒有神像而只有牌位。而在理性表述上,《呂氏春秋·大樂》講:“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為名,不可為形,強為名之,謂之太一?!薄独献印氛f:“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名之,曰大?!?二十五章)王弼注《周易·系辭》曰:“太極者,無極之稱,不可得而名,取有之所極況之太極也。”因此,道與天、天心、大、太一、太極等根本詞匯相通,但道更強調(diào)的是宇宙運行規(guī)律中的運動(行道)特征。正如張載《正蒙·乾稱》所講:“道則兼體而無累也,以其兼體故曰一陰一陽,又曰陰陽不測,又曰一闔一閉,又曰通乎晝夜;語其推行故曰道,語其不測故曰神,語其生生故曰易。其實一事,指事異名耳。”道的基本內(nèi)容和運行特征在這句話中得到了很好的表述,前三句講了道的宇宙的基本結構(一陰一陽)和運行(闔閉晝夜),后三句講了運行的特征,特別指出了“道”之一字由“推行”(動態(tài)的運行)而成為總稱。張載論道的六句話與前述《呂氏春秋》《老子》、王弼的話精煉為《老子》的兩句話,中國之道的內(nèi)容就完整了:一句是《老子》第四十二章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強調(diào)道作為宇宙萬物運行的起源和本體,即在行動后面的形上之道;另一句是《老子》第四十章的“天下萬物皆生于有,有生于無”,強調(diào)作為起源和一體之道是虛體的“無”。這正與北極之空-極星之實-北斗之動在現(xiàn)象上相應合。所以把老子和張載的話結合起來,中國之道的根本特征,即本體之道與運行之道的統(tǒng)一也就得到了彰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