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許多年以后,小說家古義男回憶起那年冬天的經(jīng)歷,他認為那是他人生經(jīng)歷中少有的一段光的歷程……
一
古義男完成一天的寫作任務后,坐在電腦前點了支煙,眼睛望著窗外。樓下馬路的拐彎處,一個女人正朝這棟樓的某個窗口揮手。這讓古義男想起了柯雨洛也曾經(jīng)站在那個地方向樓上的他招過手。古義男邊抽著煙,邊在電腦記事本上寫下這樣的文字:
……作為女人你可以同時向兩個男人敞開,我不知道你給予那個男人的多些,還是給我多些。但作為我,這個男人來說,做不到。我只能結(jié)束和一個女人的關(guān)系之后,才能開始下一段情感或者別的什么。
因為你的猶疑、你的心軟、你的善良,現(xiàn)在,你把兩個人的痛苦變成了三個人的痛苦,你知道嗎?我知道如果我不真愛你的話,我不會痛苦。不會。我們可能是兩個都彼此痛苦的人,彼此相遇,彼此拯救,彼此救贖,彼此療傷,但你還是……回到了那個男人身邊。如果把我們的相遇僅僅當成一次欲望事件,我也不會痛苦。但我愛上你了,愛,你知道嗎?我要說愛,或者可以說我用我的生命在愛你……你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對不起”,就把我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抹去了。在你說“對不起”的時候,我以為你會哭,哪怕眼淚汪汪也好。你沒有。是啊,你還說了“對不起”,這算是道歉嗎?你讓我開始懷疑我們相遇的時候你的動機,你的空虛需要填補,恰恰,我出現(xiàn)了。是的,我這個傻瓜出現(xiàn)了。這么說,也許不對,你隨便在街上找一個男人都可能達到這個目的,但你選擇了我,同樣也空虛、失愛的我,這么想,我倒應該謝謝你,感謝你也在那個時期填補了我的空虛。我承認是我追求的你,我對你一見鐘情了,覺得你就是我要遇到的那個人……我承認你在那段時間帶給我的快樂。或者說是你的出現(xiàn)才讓我從失戀的痛苦中走出來。但我不知道你還隱藏著……你的秘密。我承認,我對你不該怨恨,而是要感恩。這么想,讓我釋然了很多,但我的心還在疼,在流血似的。在你離開的日子里,我的生活過得一團糟,我在拼命調(diào)整自己。可我還是無法忘記,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時日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它們是那么頑固,那么清晰地根植在我的大腦之中。
我選擇了逃離我們共同居住的望城,去了卡爾里海,在海邊住了一段日子。每天早上我把自己栽種在海邊的潮水之中,卡爾里??瓷先ハ褚簧瘸ㄩ_的鐵門,那些白色的浪花像一個個人從鐵門內(nèi)涌出來。我更希望那潮水能裹挾我,把我?guī)У侥氰F門里面。另一個世界。即使我這樣,自虐,但還是……如果我是個機器人就好了,可以重新做一下程序,重新啟動,可我不是,我是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和敏感的男人……是啊,說這些干什么?是人又說明什么呢?你不也是人嗎?可是你離開了我,回到那個用自殺和抑郁來要挾你的男人身邊去……我承認我是一個愛惜自己生命的人,我不會自殺,也不會要挾你。在你離開的那段時間里,我恨過你,甚至出現(xiàn)了幻覺,在幻覺中,我用一個黃銅的燭臺砸在你的頭上,盯著鮮血從你的額頭上流出來,直到你的身體癱軟在地上。是的,我愛你。我殺了你,在幻覺中。當幻覺消失后,我竟然一個人站在荒野中,號啕大哭。直到天慢慢黑下來,星星們出現(xiàn)在天空上。在空曠的荒野,我肢體攤開,在干枯的野草上,把它們都壓倒,耳邊響起它們細碎的、被折斷的反抗聲。那聲音近乎抽泣,波及大地深處,直抵地心。我像被釘在十字架上,躺在那里,慢慢地被野草的聲音抬起,懸浮于地面之上。那綴滿星辰的天空,成了我可能的歸宿之地。
在朋友圈再次偶然看到深瀨昌久的《鴉》,我又開始一張張地看起來,更加理解了深瀨昌久在失去洋子后的痛苦。在那一刻,我想念你。我決定去沈陽站尋找那些烏鴉,并拍下它們。我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我會在痛苦中成長,重生,從中年開始長大的男人……烏。鴉。我的宿主。
二
古義男此次的沈陽之旅也是為烏鴉而去的。他是在尋找他的宿主嗎?在某些時候,古義男已經(jīng)把烏鴉當成了他的“宿主”。
這個冬天比往年更冷,更凜,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凜冬了。半個月前下過一場雪,但城市里早已看不到雪的影子。那些落在馬路上的雪還沒來得及融化,就被車輛碾壓得變了樣子,再混合除雪劑,泥濘得一塌糊涂,跟瀝青路面的顏色一樣了。
此刻,窗外。那些山野之間仍可以看到白。在那寂寥的山野之間,白的,自然是雪。它們還沒有被吞噬。有了白的雪,才有了冬天的樣子。如果讓古義男給冬天涂上顏色,那一定是白色。窗外的山野間染著白,在那些樹木下和荒草上,覆著白。除了山野之間的白,還有冰河的白,是的,凝固的白。那交錯扭結(jié)的白是堅硬的。那冰河下面是否也隱藏著一個比喻??谏诼暿欠駮┩改呛窈竦谋鶎?,喚醒什么。水或者那些水族?在古義男居住的城市有一條河,在他之前居住的小區(qū)附近,從窗戶就能看到那條從城市流過的河流。在冬天,整條河都凍住了,他曾夢見那封凍的河流站立起來,像一塊巨大的墓碑。他像一個懸于半空的刻碑人,在冰上鑿著。但鑿的什么?還沒等他看清,夢就醒了……
這么想的時候,古義男下意識吹了聲口哨。對面的一個女孩從手機上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也跟著吹了一聲。古義男害羞地低下頭。那女孩的手機里在播放一部網(wǎng)絡小說改編的宮廷劇。古義男知道這個車廂里很多人在追這部劇。他去衛(wèi)生間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好幾個人在用手機觀看,里面?zhèn)鞒鰜淼呐藗儼l(fā)嗲的聲音讓古義男很不適應。
古義男認為那些盲從的追劇的人應該有一個“烏鴉”的宿主。這么想的時候,古義男望著對面的女孩,笑了笑。他仿佛看到那女孩的臉上有了一只烏鴉的影子,從里面大腦里凸顯出來。古義男的心里面咯噔一下,他恍惚覺得那是他意識中賦予對面女孩的……同時,他又看了看其他乘客,仿佛那些人的臉上都隱隱有了一只烏鴉,像是刻在面部的顴骨上,終于在古義男的眼中顯形了,活了。又像是隱藏在那些人肉身里的另一張面孔。古義男從座位上站起來,張望著那些木然的臉孔,每一個面孔里面都隱藏著一只烏鴉。古義男下意識張開雙臂,仿若那是一對翅膀似的。他的動作再一次引起對面女孩的注意,她問,先生,你撲騰什么呢?都是灰的。古義男愣怔了一下,說,沒什么,胳膊不舒服,伸展伸展。女孩說,你這明顯是在飛嘛!古義男說,哦。女孩問,你看到了什么嗎?古義男掩飾著說,沒,沒。他的目光仍在那些人的臉上滯留。他掏出手機對著那些人的臉孔,按了一下快門。他怕拿出背包里的相機讓他們警覺。在他按下手機相機快門的時候,那些面孔里的烏鴉不見了,不見了,仿佛從他們的身體里飛走了。那些烏鴉們扇動著翅膀,發(fā)出陣陣尖銳刺耳的鴉鳴,從他們的頭頂飛出來。烏鴉們在車廂內(nèi)四處亂撞著,翅膀和翅膀撞擊著,零星的羽毛飄落,直到一只只靈魂,幻影般穿過窗玻璃,從車廂內(nèi)飛出去……那些乘客們恢復到他們的本來面目。木然疲憊地坐在那里。有的在看手機。有的在酣睡,嘴角還流出了口水。古義男的目光在車廂內(nèi)追尋著,卻什么都沒看到。是自己在拍的時候,把那些烏鴉從他們的身體里嚇跑了嗎?他感到懊惱。古義男坐下來,想看看手機拍的照片。對面的女孩還在注視著他,問他,你看的什么書?古義男只好放棄看手機剛拍下的照片,他也是怕女孩看到。他認為剛才的一切是他個人的秘密。古義男拿起書,說,一本關(guān)于攝影的。女孩問,你是攝影師嗎?古義男說,不是,喜歡攝影而已。女孩說,哦。我可以看看你的書嗎?古義男把《私攝影論》遞給女孩,他聞到女孩手上有一股莫名的香氣。女孩翻看著書,說,咋都是黑白的呀?古義男說,是的。她的手指在書頁上翻著,停在了108頁,她問,埋在雪中的是什么鳥???古義男伸過頭去,看了看,說,是一只烏鴉。女孩說,哦??瓷先ズ贸蟆槭裁词菫貘f?就不能拍點兒美的嗎?古義男沒吭聲,他不知道怎么向女孩解釋那種美。女孩還在翻著書,她翻到了洋子的照片,停下來,仔細看了看,說,這不是神經(jīng)病嗎?古義男后悔把書拿給她看了,真想把書奪回來。他在心里面鄙視了一下女孩的淺薄。他懟了一句說,也許每個人的人生境遇中都會有一段境遇是適合這些照片的吧。女孩問,什么意思?古義男說,我不屑和你說。女孩說,你生氣了嗎?古義男說,每個人對他或她所處的世界的認知都是不同的,所以我沒必要為你說的話生氣。女孩仿佛受了委屈,低下了頭。古義男覺得自己沒必要和一個陌生人說這些,他企圖改變或者說按他的意志去要求別人干什么呢?那種強加給別人的,真的好嗎?再說,他自己就是對的嗎?他在這個世界上何嘗不是一個失敗者呢?如果世界上都是像他這樣的人,那一定很無聊、無趣。
三
女孩看古義男很長時間沒說話,她低頭繼續(xù)翻看那本《私攝影論》。女孩突然說,我倒喜歡這個叫荒木經(jīng)惟的人。你看他長得壞壞的,像個老流氓。他拍了那么多女性照片,我反倒覺得他拍他妻子的,才是最美的,讓我看到了愛,看到了溫度。這個老頭讓我覺得好玩兒,那種細膩和對藝術(shù)質(zhì)感的表達,卻讓我看到了來自他內(nèi)心對世界的抵抗和愛。你看他拍他妻子去世的照片,讓人感動得想哭。女孩能說出這樣的話,又讓古義男感到意外。他才仔細看了眼女孩,她長發(fā)掩蓋的顴骨下面,有一塊黑色胎記,形狀很像一只鳥類或者是烏鴉。他的注視被女孩發(fā)現(xiàn)了,女孩害羞地說,這是一塊胎記。古義男說,哦,我還以為是你文上去的呢?女孩問,我可沒那么另類,那么潮,文什么也不會在顴骨上文一只烏鴉吧。這樣是不是很丑?我總想著去美容院把這塊胎記洗掉的,殺死這只“烏鴉”,可我害怕疼,還有就是……我常常夢見,當我躺在美容院床上,美容技師用藥水把這塊胎記抹去的時候,它又復數(shù)般繁殖了,不光是臉上,還有整個身體上都是這樣的,我就像是一個渾身都長滿了烏鴉胎記的人,連每個指甲里都藏著一只烏鴉。
一個渾身都是烏鴉胎記的身體,那種密集的感覺像日本一個著名女畫家的畫,名字我想不起來,她的畫都是圓點兒,只不過那些密集的圓點兒在我身上變成了烏鴉。
古義男說,我也好像看過那個畫家的畫,但我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了,好像叫草什么?女孩叫著說,草間彌生。古義男說,對,就是這個人。女孩竟然知道草間彌生,讓古義男刮目相看。他想問問女孩是做什么的,但他沒問。
女孩說,因為恐懼,我就沒去美容院。我怕真的像夢中那樣,它們復數(shù)般繁殖。烏鴉遍布全身,你能想象那種恐怖的樣子嗎?所以,我出門在外面的時候,就會用長發(fā)遮蓋一下。
女孩把長發(fā)再次捋到那胎記上,露出半邊臉,說,這樣是不是會讓人覺得恐怖,像恐怖電影的封面?
古義男說,我倒覺得透著一種神秘的美感。
女孩并沒有因為古義男的夸獎而欣喜,她側(cè)著頭望著窗外,說,上學的時候,同學們都叫我烏鴉女孩。所以剛看到這本書里面的烏鴉的時候,我是厭惡的,甚至仇恨的。這胎記的存在,讓很多同學都排斥我。我的性格從那時候開始,就變得孤僻起來。
女孩說著,眼淚汪汪的。她的憂傷情緒感染了古義男。
古義男的目光偶爾又會看向窗外。北方的冬天,下午四點多鐘就已經(jīng)開始黑下來了。重疊的黑,讓人感覺到了重量,從車窗外蔓延到車廂內(nèi)。天花板上的燈已經(jīng)亮了。動車在黑暗中行駛著,仿若在一條更大的隧道之中。烏鴉女孩沉默著,繼續(xù)在翻看那本書。古義男再次站起來,企圖確認一下,之前看到的那些隱藏著烏鴉的面孔是否還存在。他望著那些面孔,什么都沒看見。那些清晰的五官內(nèi)部并沒有烏鴉。一個嬰兒蜷縮在年輕母親的懷里睡著了,他腳上的小襪子底部竟然也有一只烏鴉圖案,古義男心里一驚。古義男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用手揉了揉,確認自己的眼睛沒問題。女孩說,大叔,你這樣站著讓我感覺不舒服,有一種莫名的壓力。你到底看什么呢?古義男笑了一下問,你叫我什么?女孩說,大叔?。」帕x男問,你多大?女孩說,二十七了。古義男想到自己已經(jīng)四十五歲了,人家叫他大叔,沒錯的。古義男坐下來,望著窗外,在還沒完全黑下來的天空和地面之間,尋找著烏鴉。
古義男沒看到烏鴉,倒是看見幾匹馬在鐵絲網(wǎng)內(nèi)的一大片空地上奔跑,像是要與火車賽跑似的。
女孩的手還停留在深瀨昌久的頁面上,她問,他的那本《鴉》到底都拍的什么???你看過嗎?古義男說,我也是在網(wǎng)上看的。女孩說,哦。古義男說,之前出版的已經(jīng)絕版了,現(xiàn)在是復刻本,也要六七百塊錢,我沒買。女孩說,哦,你很喜歡看書嗎?古義男說,是的。女孩問,你是干什么的呢?古義男頓了一下,說,怎么說呢,辭職后,靠寫作謀生。女孩說,那你是作家了?古義男說,我不敢妄稱作家,那是一個神圣的職業(yè)。我也許可以說是一個寫作者,距離我心中的作家還差很多。女孩說,哦。謙虛吧!古義男說,不是。辭職后,這只是一個工作而已。女孩問,那你心中的作家是誰?或者說,你喜歡哪些作家?古義男說,一時還真想不起來,能記住的,也是近年的,我更喜歡羅貝托·波拉尼奧和大江健三郎。女孩說,哦,我好像聽說過大江健三郎,好像看過他的一本小說叫《性的人》,至于你說的羅貝托·波拉尼奧,沒聽說過。他寫了什么?古義男說,可以看看他的《2666》和《荒野偵探》。女孩說,有時間我找來看看,都是小說吧?古義男說,是的。女孩說,好多年沒看小說了。古義男發(fā)出一聲嘆息,聲音突然高亢起來,說,是啊,淺閱讀已經(jīng)淹沒了很多,沒有什么人還看書了。人們也在這個速食的時代,丟失了自己。世界無論怎么發(fā)展,文化總應該是最重要的吧。女孩感覺到了古義男的憤怒情緒,沒吭聲。古義男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大了,他發(fā)現(xiàn)四周那些乘客用奇怪的目光厭惡地瞅著他,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感到羞愧。他挺了挺身子,好像要讓更多人看見似的。這個行為讓他都感到意外了。他之前不是這樣的人,他更喜歡默默地躲開眾人的目光。對自己的大嗓門,他也反思過。這已經(jīng)不是一兩個人和他說過了,說,你不會小點兒聲說話嗎?但古義男確實不會細聲細氣地說話,他的聲調(diào)是來自本能。他反思的結(jié)果是異化。什么是異化?也許詞典里會有解釋。
女孩問,大叔,你怎么不說話了呢?
古義男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走神了。
女孩說,深瀨昌久的這段話寫得真好,她輕聲念了出來:一個下著雨的星期天,我呆呆地望著外面。雨滴積在陽臺的扶手上。正好手邊有相機,便拍下了這一個場景……烏鴉這種東西,怎么樣都可以。我端正自己的態(tài)度,我自己就是烏鴉。
女孩的聲音很輕柔,讓古義男感覺在那聲音中,他已經(jīng)是一只烏鴉了。雨中的,還有雪中的。他突然迫切希望快點到達沈陽站,看到那些烏鴉。
女孩念完說,大叔,加個微信吧,有時間把你說的《鴉》發(fā)給我看看。
古義男掏出手機,兩人加了微信。
動車上已經(jīng)開始廣播,沈陽站到了。車廂內(nèi)的乘客們已經(jīng)騷動起來,陸陸續(xù)續(xù)堵在走道上。古義男還坐在座位上,沒動。這幾年來,古義男更喜歡做個局外人和旁觀者。烏鴉女孩說,大叔還不準備下車嗎?古義男說,我沒事兒,不急的。烏鴉女孩說,哦。別忘了把《鴉》發(fā)給我哦。古義男說,等我回到望城。烏鴉女孩說,謝謝。她說謝謝的那一剎那,頭部傾斜了一下,古義男再次看到她臉上的那塊黑色胎記。他有一種想拍下來的沖動,又怕女孩拒絕。他知道很多人還是不能接受街拍,甚至不知道街拍。那些人認為你拍他們是侵犯了他們的肖像權(quán)。所以,古義男在拍攝的時候也是小心謹慎的,快拍快走,在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瞬間,他已經(jīng)按下快門,離開了。古義男只想記錄一下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物?;蛘呖梢哉f是時代表情。當然,有他的個人情緒在里面,是主觀的。
烏鴉女孩背起雙肩包,已經(jīng)站起來,插入到人群之中,向車門口蠕動著。古義男還坐在座位上,從背包里拿出相機,簡單調(diào)好參數(shù),像做賊般地尋找他的拍攝目標。有人說街拍的攝影師更像是獵人,但古義男認為更像是“賊”,他們盜取著屬于他們審美的瞬間。他們在盜取這個世界的某些碎片,當那些碎片拼湊起來的時候,就可能是一個人眼中的完整世界,也可能是一個時代的存留。古義男的目光瞄著人群中的烏鴉女孩,直覺判斷女孩會回頭看他的。幾年來的自我訓練,他的直覺判斷幾乎很準。烏鴉女孩果然回頭了,從人群里露出一張臉,古義男快速舉起相機,對著女孩的臉,按了一下快門。女孩向古義男揮了揮手,古義男也舉起手,揮了揮。相機掛在他的脖子上。
烏鴉女孩跟隨著人群下車了,古義男站在隊伍的后面,也來到了站臺上。瑟瑟的冷讓他連忙把口罩取出來,戴上。還有手套。從車站出來,他朝著火車站的行李房方向望去,竟然沒看到一只烏鴉。他有些失望,心想,難道此次白來了嗎?他過了馬路,朝著太原街和中興大廈附近走去。古義男看到了……那些黑色的精靈降臨在視線之中。古義男的血液仿佛被點燃了……他變得興奮起來,舉著他的相機,對著那些天空中的黑色精靈們,快速按下快門。他看了一下屏幕,他拍到了,拍到了。他幾乎要喊叫起來。雖然他的鏡頭焦距不夠,但還是捕捉到了那黑……那黑色精靈們的模糊身影……古義男用了閃光燈,他看到屏幕上那些黑色精靈們的眼睛是明亮的,像一粒粒鉆石,熠熠閃光……可以洞穿那烏鴉身體的黑,可以洞穿靈魂……在那一刻古義男激動得心都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那些靈魂般的黑色精靈們讓他的靈魂也為之顫抖……是啊,那些烏鴉是那么真實地存在著,而不是之前在網(wǎng)上看到的深瀨昌久拍的照片。
古義男在拍屬于他的烏鴉,是的,屬于他的烏鴉。
這個冬天,他自己是烏鴉。人生的境遇中,他遭遇了和深瀨昌久相互重疊的情感坍塌。那年,洋子和深瀨昌久分手了。而半年前的古義男也……柯雨洛離開了他。
有路上的行人問古義男,那黑的是什么呀?
古義男說,烏鴉。
行人問,哪兒來這么多烏鴉?。亢每植腊。∧闩乃墒裁??
古義男說,拍著玩兒。
也有行人說,拍烏鴉有什么好玩的?
古義男沒理那人,注意力全在那電線上的烏鴉。
偶爾會有年輕的情侶停下來,站在古義侽身邊,用手機對著天空上的烏鴉拍一下,然后離開。
古義男在電線桿下面,還有那些商場的樓下,拍著那些烏鴉。古義男更喜歡拍攝烏鴉們飛起來的瞬間,張開的翅膀,在黑暗中切割著天空。有時候,烏鴉們飛得很高,在古義男按下快門的時候,屏幕上什么都沒有,只攝下一片黑暗。他的相機焦距還是不行……只能拍到有限距離里存在的烏鴉……他在心里面安慰著自己,總有烏鴉會低落,并被他拍到的……偶爾,有鴉群,一片移動的黑,從沈陽站那邊飛過來。古義男在地面上張望著,瞅它們會落在什么位置。古義男已經(jīng)看到差不多有五群數(shù)目不等的烏鴉落在不同的地方……有一群烏鴉落在一家快餐店門口的楊樹上,隱藏在樹冠之內(nèi),仿佛在密謀著什么似的。古義男嘗試著不同角度,攝取它們的身影,但都拍不到,屏幕上只有被閃光燈照亮的幾根蒼白樹枝,像黑夜的劃痕。
隨著夜逐漸深下去,天氣更冷了。古義男的雙腳凍得麻木了,他貼近墻邊,跺了跺腳,企圖讓腳趾的麻木得到緩解。他點了支煙,還拿出手機看了眼朋友圈。他發(fā)現(xiàn)那個動車上遇到的有著烏鴉胎記的女孩給他發(fā)上去的照片點贊了。她的微信名叫小藥片。古義男突然想起了什么,連忙打開手機相冊,他驚呆了,靈魂都跟著一凜。在動車上拍的那張照片,讓他渾身的毛發(fā)豎立起來,脊背發(fā)涼。那些乘客們的臉孔內(nèi)部都恍惚有一只烏鴉在他們顱骨里,呈現(xiàn)不同的狀態(tài),要從那些人的顱骨內(nèi)飛出來似的……古義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又仔細看了看,是真的。他的手顫抖著,差點兒把手機掉在地上。他連忙把手機揣在羽絨服懷里。天冷,手機常常會凍死機。盡管平時沒有人聯(lián)系他,但他還是保持開機。
七點多鐘,街上的人群仍舊很多,看上去是一些打工者下班了。夜晚的沈陽和望城相比,還是熱鬧一些,畢竟是省城。此刻的望城街頭,早已經(jīng)空蕩蕩的了。
四
第一次知道沈陽火車站附近有烏鴉大概是五年前的一個凜冬。
那天,古義男從車上下來,突然聽到陣陣鴉鳴。當他抬起頭來,看到滿天的鴉群在半空飛舞著,他整個人都驚呆了。哪兒來的這么多烏鴉?。坑幸环N魔幻的恐懼感……古義男在售票處門口看了好一會兒,那些烏鴉隨時都可能從天而降,落進他的身體里似的。他拿出手機拍了兩張,但看上去極其模糊,只有他自己知道拍的是烏鴉。鴉群像一團隱藏在黑暗中的幽靈的龐大身軀。這是古義男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烏鴉,不成千上萬,也有幾百只。鴉群發(fā)出的叫聲給古義男一種末日迷途的感覺,仿佛他置身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墳場。陰森、寒冷。古義男無法判斷那驅(qū)趕著鴉群的魔術(shù)師是誰。
古義男承認自己被這漫天黑黢黢的密集的鴉群驚到了。如夢,如夢,一切如夢。古義男幾乎無法從那鴉群中走出來。有人撞了他一下,他意識到要回望城。他連忙看了看時間,沖進售票處,買了一張車票。那是回望城的最后一班動車。他從售票處出來,去候車室,十幾米的距離,他還在望著那些烏鴉。它們都落在了車站的行李房的屋頂上。
在回望城的動車上,古義男用手機便簽寫下:大雪。沈陽。烏鴉。如夢。
五
古義男走到中興大廈附近,仰望著天空和周圍的建筑。只在一個建筑上看到幾只烏鴉,但有燈遮擋著,拍不到。即使拍到了,也沒有構(gòu)圖。整個中興大廈前面的步行街上空,一只烏鴉都沒有。沒有。他心里納悶,是自己來的時間不對?還是……他記得上一個冬天,他和柯雨洛來的時候,還看見密集的鴉群在步行街上空盤旋,鋪天蓋地了都,要把步行街兩邊橫向的高樓連接到一起似的。古義男只好對著那霓虹燈后面的烏鴉,盲目地按了幾下快門,他期待盲目中出現(xiàn)的偶然。古義男開始從中興大廈這邊往回走,邊走邊在天空和建筑上尋找著烏鴉。
古義男路過一家肯德基店的時候,餓了,他從望城出來,到現(xiàn)在還沒吃晚飯。他進去點了一個漢堡包和兩個炸雞翅、一杯咖啡,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古義男邊吃著,邊看著窗外,那些人群匆匆忙忙地行走在夜色之中,讓他覺得那是一群落到地上行走的烏鴉。他吃著,刷了會手機,發(fā)現(xiàn)小藥片給他的朋友圈點了十幾個贊。她點贊的都是古義男平時的街拍照片,還有古義男在雜志上發(fā)表小說的目錄。那一刻,古義男竟然感覺到了溫暖。他還想起小藥片臉頰上的烏鴉胎記。古義男在朋友圈看到一個新聞,說望城的西山公園幾年前塌陷出來一個大坑,被人承包了,在里面建起一座迷宮,賣票掙錢。宣傳說每個走進迷宮并能從迷宮走出來的人能獲得重生。古義男把這個新聞收藏了。重生對于他是有誘惑的。但同時也讓他感覺到這個世界的荒誕無處不在,甚至包裹在謊言之中。如果真的能獲得重生的話,那么這個世界也將改變。
古義男打算把在動車上拍的那張照片發(fā)到朋友圈,他寫道:從黑暗到光明。他又點開照片看了看,那些恍惚的烏鴉在人們的大腦里,那些面孔相對還是清晰的……古義男故意調(diào)了下對比度,讓照片變得更暗,人的面孔也模糊很多。他才按了發(fā)送。古義男沒有急著看朋友圈的反應,他把手機揣起來。用紙巾擦了擦嘴角和手上的油,把紙巾團成一團,扔到托盤內(nèi),喝光最后一口咖啡,從肯德基店里面走出來。古義男感覺整個身體暖和了很多。從肯德基店出來再走五十多米就到了他之前拍烏鴉的地方,那幾棟紅樓之間的街道。他發(fā)現(xiàn)路口的紅綠燈上落著三只烏鴉,他悄悄地走過去,調(diào)好焦距,連按了幾下快門。那三只烏鴉還是被驚到了,張開翅膀從紅綠燈上向著火車站行李房的方向飛去。遠處有一個大煙囪,冒著白煙,烏鴉的身影正好鑲嵌在那白煙之中,被古義男拍下來。他望著它們消失在相機的焦距之外,他為剛剛按下的快門興奮著。古義男站在路邊,點了支煙。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卡夫卡小說《城堡》里的那土地測量員K。古義男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是那天空讓他有了這樣的想法嗎?還是那些烏鴉呢?他抽了幾口煙,又回到街道里。行人也漸漸稀少,但那些烏鴉仍落在電線上。古義男多么希望那些烏鴉,那些懸置在半空的黑,能落下來,讓他清晰地拍下它們的羽翼。但他沒有辦法讓它們到地面上來。他相信在那一刻,即使食物也不能誘惑它們。落在地上的糞便里有著草籽和谷粒,它們是吃飽了才跑到這里來棲息的。那么為什么是這里,而不是別的地方?古義男的心里藏著很多疑問,都無法解答。很多人都認為烏鴉是不祥之物,但古義男從來不這么認為。它們也僅僅是作為一種物種而存在的,并不能因為它們的叫聲和一身黑就給它們扣上不祥的帽子。古義男喜歡它們帶來的神秘和夢魘般的氛圍,但多年來,烏鴉在人們心里的印象很難改變,那些人的頑固,可以說不可救藥……古義男不知道別人是否把這看成是沈陽站附近的一道風景,但他是這樣認為的。是古義男的審美有問題,總是看到和喜歡那些黑暗的東西嗎?不是。只有挖掘出那部分黑,才可能讓他的內(nèi)心里有光,是的,有光。
那些站在電線上一動不動的烏鴉讓古義男拍煩了,他盯著地上落下來的烏鴉屎的圖案拍了幾張。烏鴉屎在重力的作用下,從高空墜落下來,在地上摔出黑白相間的圖案,煞是好看。古義男又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看到那些落在楊樹樹冠里的烏鴉,他找了東西扔上去,把它們從里面驚飛出來,連忙按動快門,但一只都沒拍到。從樹冠里飛出來的鴉群,有二十幾只,飛落到馬路對面的電線上。黑暗中拍攝,只有相機的那個紅外線的小點兒落在物體上,古義男才能把快門按下去,否則是無效的。街道上人很少,有風了,更冷了。他棉鞋里的腳趾都凍得麻木了,疼了,感覺只要輕輕跺一下腳,那些腳趾就會石膏般碎裂似的。古義男站了一會兒,沒動。他的眼睛看到一棟樓房的窗戶,如果從那個窗戶拍那些落在電線上的烏鴉,距離正好。他來到樓房下面,看到鐵門緊鎖。他想跳進去,又怕這大晚上的,叫人看見,別把自己當賊了。樓體上的燈光落在那些烏鴉身上,昏黃的光包裹著其中的一只烏鴉。古義男還是瞄準了,按下快門。清晰,在某些時候是不重要的。恰恰是那種模糊給人一種藝術(shù)感。模糊會構(gòu)成更多留白。古義男同樣相信很多時候,藝術(shù)也來自偶然。他整個身上都開始覺得冷了。一家店面在裝修,砸墻和沖擊鉆的聲音,格外刺耳。那些烏鴉仿佛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它們?nèi)园踩坏卮陔娋€上,在安靜中和那些電線構(gòu)成夜晚的樂譜。那樂譜如果演奏出來的話會是什么呢?古義男更希望用大提琴來演奏這樣的樂譜,而且是在荒野上。古義男走神了。店外,幾個工人把建筑垃圾裝到一輛汽車上,垃圾砸在車上發(fā)出咣咣的聲音,把他拉回到現(xiàn)實之中。
古義男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又拍了幾張。太冷了,手指都凍僵了。之前,古義男在動車上的時候,還想,如果拍的時間太晚了,他完全可以住一宿的。但現(xiàn)在,他不想住了,他要回去。他已經(jīng)感到疲憊,不在拍攝狀態(tài)。過度攝取來自烏鴉和夜晚的黑,會讓他不能自拔,猶如墜入深淵。再說,他感到累了。累了,是很難出作品的。很多人把拍照看得很簡單,只是按快門而已。錯。其實,按下快門的瞬間,一個人的生命經(jīng)歷和生命經(jīng)驗都在里面了。這么說,好像故弄玄虛。其實,不是的。只是這些被變成了本能而已。
六
回望城的最后一班動車上,古義男坐在座位上拿出手機,看到他之前發(fā)在朋友圈的那張照片有近百個人點贊,他在那些人里面看到了柯雨洛的頭像??掠曷宓念^像是動畫片里的人物哪吒。他好像問過柯雨洛為什么用這個做頭像,至于她怎么回答的,古義男忘了。其實,古義男也很喜歡哪吒這個人物的。喜歡他死后的重生??掠曷搴孟袷窃诤凸帕x男認識后,才換成這個哪吒頭像的,之前好像是染了紅色指甲油的一只手。從他們兩人分開,古義男想過把她拉黑或刪除,但想想,算了。他選擇不看她的朋友圈。偶爾,柯雨洛還會給他點贊,讓古義男處于一種虛幻之中。兩人之間卻沒有了之前那種私信交談的親熱和火辣。在古義男的朋友圈里,柯雨洛變成了跟其他人一樣。其實,柯雨洛對古義男的街拍也不是很欣賞,她也不能接受那些來自世界角落里的苦難和絕望的面孔。她曾經(jīng)勸說古義男能不能去拍些風景之類好看的,總覺得他的街拍照片里帶著一種地獄氣息。那時候,古義男沒有反駁她,他仍在堅持著??掠曷逡姽帕x男不聽勸說,也就不再說了。柯雨洛和別人對古義男的街拍照片的看法幾乎是一樣的。其實,古義男無論在寫作和拍照上都有著屬于他個人的野心,這個野心不是成名,換取更多金錢,而是……他在記錄中,完成自我救贖。這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古義男盯著那個柯雨洛的頭像,心情還是復雜起來。他后悔了,分手后就該把她刪除和拉黑的。
柯雨洛和古義男認識的時候,她就提起過她的前男友帶給她的苦惱。他們兩人在一起沒有性生活。她說過已經(jīng)不愛了,兩人已經(jīng)分手了。正是在柯雨洛說的“分手”的前提下,孤身一人的古義男才決定和她交往。沒有想到的是……就像他在記事本里寫下的那樣。令古義男困惑的是為什么她能回到那個她不愛的人身邊,或者說柯雨洛之前說的是假話,她能和那個她說的不愛的男人廝守在一起,卻不能和他這個愛她的人在一起。古義男想,也許她還愛那個男人,而古義男愛她。
古義男還記得一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剛和柯雨洛相遇。那天,柯雨洛到沈陽開會,問古義男愿不愿意去,她開完會,他們可以在沈陽住一宿。古義男說,好的。他為了和柯雨洛在一起,也去了沈陽。當柯雨洛晚上開完會,他們在中興大廈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他們吃過晚飯,回賓館的路上,看到那些萬千疊加的黑,在天空上舞動著。柯雨洛驚呆了。古義男因為在那年冬天拜訪小說家刁的時候,就知道是烏鴉。他當時只隨身攜帶了微單相機,他知道這個器材是不可能拍到烏鴉的,但他還是嘗試著去拍,哪怕是模糊的。那天格外冷,樓房中間的步行街像一個寒風的隧道,包裹著他們。古義男說,你先回賓館吧,我拍一會兒就回去??掠曷逭f,好。古義男開始在步行街和其他街道上拍著那些烏鴉,還去了沈陽站。瑟瑟寒冷的街道上,古義男把線織的帽子套在頭上,像一個蒙面人,在追尋著那些烏鴉的蹤跡,之后,按下快門。手凍得貓咬似的,但他還在尋找著。差不多九點多鐘,他走累了,整個人都要凍僵了,才回到賓館。柯雨洛有些生氣地說,給你打了幾次電話咋不接呢?這么冷,你拍什么拍?。績龈忻傲嗽趺崔k?古義男拿出手機,黑屏。他說,你看,凍死機了??掠曷逡呀?jīng)洗了澡,穿著浴服躺在床上看電視,她赤裸的小腿裸露出來。柯雨洛說,趕快沖個熱水澡吧。古義男說,嗯?;氐椒块g里,他的身上還是沒有緩過來。那冷仿佛都滲進骨頭里了,讓他變成了冬天的一部分。他脫掉衣服,進了浴室,浸潤在熱水中的他,過了很長時間才感覺到了暖和??掠曷逶谕饷婧爸?,多沖一會兒,把身體里的寒氣逼出來。古義男大聲回答著,知道了??掠曷逵趾?,洗干凈點兒。古義男沒吭聲,任熱水從頭上順著身體流淌著,像撫摸。古義男不記得上次和柯雨洛做愛是什么時候了。他在水流中,還想著那些烏鴉,可以說那成群的、近乎鋪天蓋地的烏鴉,像一塊黑色的裹尸布,隨時都要從半空中落下來。這是古義男第二次看到這些烏鴉,它們是否是當年看到的那些,還是它們有著親屬關(guān)系?古義男也不知道。置身在水流中,古義男看見那些烏鴉穿過水流貼近他的身體,啄破皮膚進入到他的肉里面,血管里面……他渾身鮮血淋漓,水流凝固在那里……那些烏鴉在身體里尖叫,飛翔著……古義男閉著眼睛,忍受著疼痛,內(nèi)視著烏鴉在體內(nèi)活動……太陽從地平線上出現(xiàn),黑夜隱退……古義男閉著眼睛,沒有打擾它們,期望它們盡快從他體內(nèi)離去,當大群的烏鴉都離開后,還有一只看上去好像迷失了方向,在蜿蜒的血管內(nèi)飛著……
柯雨洛推開浴室的門,坐在馬桶上小便,問,干什么洗這么長時間?
古義男嚇了一跳,魂都要出來了似的。他連忙睜開眼睛,內(nèi)視的那個世界消失了,他恍惚還記得有一只烏鴉滯留在體內(nèi),在驚醒著骨頭,在喃喃獨白。古義男的身體深處成了那滯留沒有逃出去的烏鴉的舞臺,他隱約還記得幾句那只烏鴉的演講:我是光的一部分,我食腐……我是清道夫……
柯雨洛的手在浴室的玻璃上拍了拍,問,還沒洗完???
古義男說,驅(qū)驅(qū)寒氣。剛才在外面真的是凍透心了。
柯雨洛說,哦,要我?guī)湍愦甏瓯硢幔?/p>
古義男說,不用。我馬上就洗完。
柯雨洛沒說什么,關(guān)上浴室的門,出去了。
古義男再次閉上眼睛內(nèi)視的時候,那個看到的世界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那些烏鴉也不見了。他拿過浴液倒在手心里往身上涂抹著,直到渾身都是白色泡沫,像包裹在白色羽毛中似的。古義男突然恐懼他的身體會隨著那些泡沫的碎裂而碎掉,他連忙打開淋浴,沖洗,讓水流把那些白色的裹著他身上的塵土的泡沫流淌到下水道里。下水道里嘩嘩的水流聲,讓古義男覺得那下水道里藏著另一個世界……他沖洗干凈身上的泡沫,關(guān)了淋浴,拿過旁邊疊著的浴巾,甩開,包裹在身上,從浴室內(nèi)走出來。他站在床邊擦著身上的水,瞅了眼電視。電視里播放一個懸疑片??掠曷逄稍诖采线呧局献樱吙措娨暋9帕x男擦完,把浴巾扔到一邊,赤裸著身體來到窗邊,他想看看這個角度是否可以看到烏鴉。一群烏鴉棲落在對面大樓的屋頂上,但他的相機拍不到??掠曷鍐?,看什么呢?古義男說,烏鴉??掠曷逭f,出去那么長時間,還沒拍夠嗎?古義男說,相機焦距不行,都夠不到??掠曷逭f,烏鴉有什么可拍的呢?古義男沒吭聲,他拿過相機,透過屏幕,看到的只是一些恍惚的黑……他承認這次拍攝是失敗的。他坐在沙發(fā)上點了支煙,剛抽兩口,柯雨洛就不讓他抽了。他只好把煙掐滅。他很喜歡那個長沙發(fā),躺在上面很舒服。柯雨洛望著赤身裸體的古義男說,不冷嗎?到床上吧,別感冒了??掠曷暹@么說,古義男倒有些羞澀了。雖然之前他們之間有過身體接觸,但他還是有些緊張。古義男上了床,柯雨洛把頭靠過來,枕在他的胸脯上,說,對我沒欲望了嗎?古義男說,這話從何說起?柯雨洛說,以前,如果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都急吼吼的……今天,咋了?古義男說,飽暖思淫欲,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冷……冷,身上的冷還沒緩過勁兒來。柯雨洛說,哦。那啥時候能緩過來呢?柯雨洛說著,手伸到了古義男的下面??掠曷逭f,還真是涼??!她的手在那里溫柔地撫摸著,說,我給你捂熱乎了。古義男還沉浸在那些烏鴉帶給他的情緒之中,尤其是在浴室的水流之中,他記得還有一只烏鴉恍惚在他的身體里……現(xiàn)在它在身體的哪個地方呢?他走神了??掠曷遄⒁獾搅?,問,想什么呢?柯雨洛說,咋還想那些烏鴉呢?你和烏鴉睡去吧??掠曷逭f著,手緊緊攥了一下他的睪丸。古義男說,疼。也許是疼,刺激了古義男,他坐起來把柯雨洛揭翻在床上……柯雨洛把頭扭開說,想你的烏鴉吧,我不伺候你。古義男頓了一下,憤怒地把柯雨洛壓在下面……柯雨洛剛開始還反抗,但慢慢軟下來,開始用身體迎合著古義男。那只烏鴉在古義男的身體里飛著,飛著,烏鴉變成白色,從他的身體里飛走了。古義男疲憊地從柯雨洛身上下來??掠曷逭f,你的狀態(tài)還是不對,到底怎么了?古義男說,沒事兒??掠曷逑碌厝ハ粗约?,回來給古義男擦洗著。他相信柯雨洛殺死了那只烏鴉……古義男躺了一會兒,要抽煙。柯雨洛這次沒說什么,還下地把煙和煙灰缸給他拿過來,放到床頭柜上。古義男突然覺得不該這樣對待柯雨洛的,都是那烏鴉讓他……他伸過右手,用胳膊把柯雨洛摟在懷里??掠曷遒N在他的胸脯上,聽著他的心跳。十一點多鐘,兩人睡了。古義男夢見那些烏鴉從天空上落下來,站立成人形,排著隊向床上的他們走過來,它們的嘴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把閃亮的刀子,要來謀害他們……古義男連忙驚叫醒來,才發(fā)現(xiàn)是夢。柯雨洛被他的尖叫聲驚醒,問,咋了?古義男沒敢告訴柯雨洛夢的內(nèi)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做了個夢??掠曷逭f,哦,你從外面回房間,就好像中邪了似的。古義男說,怎么可能?睡吧,明天還要趕回望城上班呢。
第二天早上,在柯雨洛的強烈要求下,兩人再次做愛。這次酣暢淋漓,彼此饕餮著彼此。結(jié)束后,兩人洗了澡,收拾東西,退了房,在沈陽站附近吃了早餐,才坐上回望城的動車。行駛的火車把他們的疲憊搖晃出來了,柯雨洛挽著古義男的一只胳膊,依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他們仿佛坐上了一列沒有終點站的火車。
前夜的那些烏鴉們扇著翅膀,在火車上方飛著,和火車同步,紛紛揚揚在半空,猶如黑夜的碎片?;疖囈哺鴳铱樟?,不是靠輪子在鐵軌上轉(zhuǎn)動,而是靠那些烏鴉們,幾根無形的繩子懸掛在它們和火車之間似的……在白晝中前行。大地消失了,四周都是云朵,可以看到幾只低飛的烏鴉。
七
古義男望著窗外的黑夜,伸手把柯雨洛從手機里刪除了。他的心情仿佛因此而輕松了很多。窗外的夜,因為那些散落的燈光存在,把夜燙出一些窟窿似的。那巢穴般的燈光仿佛在孵育著什么,也許在白晝來臨的時候,誕生出一個個光的孩子。回望城的火車上,人很少,座位多是空著的?;疖嚧┻^沒有燈光的荒野,那荒野是寂靜的,蒼茫的,沒有方向和時間,徒留下一個空間,猶如另一個星球。即使火車穿過,也沒有撕開那黑暗的幕布。好在,這只是片刻的。緊接著,又有稀落的燈光在大地上閃現(xiàn)。那些夜幕下的建筑讓古義男感覺到熟悉,他知道望城馬上到了。古義男又看了看手機,看到小藥片的私信問,大叔還在沈陽站拍烏鴉嗎?古義男說,回望城的車上了。小藥片說,哦。古義男問,咋想起我了呢?小藥片說,一個人在賓館里無聊,你說的《鴉》,還沒發(fā)我。我自己搜了搜,看到了。我剛看的時候,有些不能接受那種陰郁,好像還有悲憤,但看著看著,我仿佛感覺到了一種情感在里面,讓我感到了光,感到了溫暖,就像看過的你那本書上深瀨昌久說的,我就是烏鴉?,F(xiàn)在,我突然不那么厭惡我臉上的胎記了……那些照片是深瀨昌久用生命拍出來的照片。謝謝大叔推薦??!也許是我這特定的心境,讓我讀懂了那些照片。古義男說,我很高興,你讀懂了。你說的特定心境是什么意思?小藥片沉默了一會兒,才回話說,我明早去監(jiān)獄看我母親……古義男說,哦,不好意思,我不該問的。小藥片說,沒什么的。古義男聽見望城車站到了的廣播。古義男說,我到站了。小藥片說,好的。我回去后,請大叔吃飯?。」帕x男說,好,可以一起街拍。我下車了。
出了火車站,古義男還是覺得居住的望城有一種親切感。公交車已經(jīng)停了,他只好叫了輛出租車回家。這算是古義男自己的家,和柯雨洛在一起的時候,他都住在柯雨洛的房子里。古義男那時候什么都沒有。和柯雨洛分手后,古義男無處可去,只好拿出積蓄在郊區(qū)買了一個單室樓房,用來安置他的藏書和他自己。
古義男去衛(wèi)生間沖澡。置身在從上落下的水流中,猶如站在山野間懸掛的瀑布下面。他再次感覺到當年和柯雨洛在沈陽賓館里的那種幻覺。無數(shù)只烏鴉扇動著翅膀,叫著,從水流外面沖進來,撲棱棱飛進他的身體里。想到柯雨洛的離開,古義男哭了,任淚水被水流沖走。鑲嵌著淋浴蓬頭的墻壁讓他仿佛置身在懸崖下面。關(guān)于烏鴉的幻覺出現(xiàn)的時間很短,隨著水流的關(guān)閉,那些烏鴉都消失不見了,也沒有滯留在他身體里。下水道發(fā)出陣陣臭味,即使用橡膠塞子塞住,也不能阻止那些臭味飄出來。他想,也許天暖和后,應該找人來處理一下。古義男關(guān)了衛(wèi)生間的門,出來。他拿過掛在衣架上的浴巾擦干了頭發(fā)和身上的水,坐在桌子前,兩腳搭在桌子上,點了支煙。也許沖了澡的原因,他身上的疲憊得到緩解,抽一口煙,整個人都有一種飄飄欲仙的幻覺。他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晚上十點半了。古義男刷了會兒朋友圈,蜂擁而至的點贊,讓他有些發(fā)蒙。是他在沖澡之前發(fā)上去的烏鴉的照片,他看了下,有一百多人點贊和評論。有人說,你是望城的“深瀨昌久”啊!古義男不喜歡被別人貼上標簽,之前還有人說他像森山大道呢。古義男只想做他自己。難道拍了烏鴉就“深瀨昌久”了嗎?他只是用個人的生命經(jīng)歷和生命經(jīng)驗在拍屬于自己的照片。更多的人還是說拍得黑,壓抑,不光明。古義男看著評論,嘴角上揚,笑了。他心想,你們又怎么會懂得,只有挖出那部分黑,才可能出現(xiàn)光和明朗。古義男看到小藥片評論說,大叔,你好棒??!我喜歡這些照片。古義男心里面笑了一下,他回復了一個拳頭的表情。因為刪除了柯雨洛,此刻,他心里面倒有幾分想念和空蕩蕩的。是啊,讓這一切快點兒過去吧,還要活下去,總不能因為這段情感的斷裂而痛不欲生吧。古義男在心里面對自己這么說。
古義男放下手機,打開早晨寫下的小說文檔,又看了一遍,改了幾個錯別字,刪了三句話,加了兩句細節(jié)上的描寫,讓句子和人物變得豐滿起來,他關(guān)了文檔,不想繼續(xù)寫下去。他還不知道人物要把他帶到何處去。他要把那種感覺留給明天早上。
古義男在記事本上寫下:沈陽。烏鴉。拍。冬日。有片。向死而生。柵欄內(nèi)的也許是野獸。烏鴉是另一種水母,遮住天空。病孩子。另一間病房。
古義男關(guān)了電腦,看到窗臺上那盆叫“法師”的多肉植物,幾天沒澆水了。他用一個礦泉水瓶接滿了水,給多肉植物澆了水,有幾片干枯的葉子落在窗臺上,他撿起來,扔到垃圾袋內(nèi)。他又抽了一支煙,才回到床上,翻了會兒那本《契訶夫小說選》中的《第六病室》,熄燈睡了。
窗簾沒拉。古義男很久就這樣了,他怕拉上窗簾,屋子里太黑了,天亮也不知道。
八
古義男又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他正常的生活就是早起寫作一千字,然后,去菜場買菜,順便拍照,回家后,睡一會兒,聽音樂,看看書,看看電影。也許生活就是重復。這樣,一天就過去了。循環(huán)往復著,直到某一天死去。他幾次動了再去沈陽站拍烏鴉的念頭,但還是放棄了,他需要調(diào)整自己,從那種情緒中走出來。小藥片沒有消息。古義男還記得她臉上那塊烏鴉形狀的胎記。那天,小藥片說去監(jiān)獄看她母親。古義男就覺得小藥片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那天從菜場回來,古義男在網(wǎng)上看電影《21克》。以前看過,再看,還是覺得很好。結(jié)構(gòu)也棒。
在古義男快看完電影的時候,小藥片發(fā)來私信說,大叔干什么呢?一起出來吃個飯吧?古義男猶豫了一下說,好的。小藥片給他發(fā)了個定位。古義男看了看,說,好的,一會兒見。
古義男收拾了一下,隨手把微單相機揣在兜里。這是他的習慣,讓相機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即使什么都不拍,心里面也踏實。他攔了輛出租車去了小藥片說的飯店。那是一家火鍋店。古義男在門口點了支煙,抽完,才進去。服務員迎上來問,先生幾位?古義男說,有人訂了。他的目光在店內(nèi)尋找著小藥片的身影,沒看到。這時候,小藥片發(fā)來信息說,205包房。古義男對服務員重復著小藥片的信息。服務員領著古義男上了二樓的205包房。服務員問,先生要點菜嗎?古義男平時很少出來吃飯,即使有人請客,也是別人點菜。他覺得點菜是一門學問,但他不擅長。古義男說,等一會兒吧。服務員出去了。包房內(nèi)變得空蕩蕩的,那種空,讓古義男有些孤獨。他目光在四處尋找著煙灰缸。他緊張的時候就想抽煙。他看到包房墻上掛著低劣的油畫復制品。他在一個抽屜里找到了煙灰缸,拿過來,放到桌子上,點了支煙。那種被空蕩蕩包裹的感覺令古義男很不舒服,有一種囚禁感。他甚至站起來,圍繞著圓桌走了一圈。有一盆綠蘿擺在花架上,看上去,有日子沒澆水了,葉子萎蔫。古義男又繞著圓桌逆時針轉(zhuǎn)了一圈,才回到座位,坐下。他看到小藥片發(fā)來信息說,馬上到。古義男沒回。空蕩蕩的包房里有些冷,是那種沒有人氣的冷,讓古義男覺得像給了冷氣似的。他從兜里拿出相機,對著懸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拍了一下。那吊燈的形狀看上去像一架飛機,隨時要穿過房間的墻壁飛出去似的。古義男仿佛幻聽到轟隆隆的飛機在空中飛行的聲音。在云層中。他坐在飛機上透過窗戶,看到坐在205包房里的古義男,而古義男正仰望著飛機。這種置換讓古義男不那么無聊。這時候,門開了。是小藥片。古義男莫名地緊張,站起來,說,你來了?小藥片看上去比之前好像成熟很多,她說,大叔來了有一會兒吧?剛才臨時有點事兒,被我推了。小藥片繞到古義男對面的座位,把灰色羊絨大衣脫下來,掛到衣架上。她的身形看上去有些苗條了,跟之前在火車上見到的小藥片,判若兩人。如果說在火車上見到的小藥片還是一個女孩,那么此刻的小藥片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古義男奇怪了。但他還是注意到小藥片一縷頭發(fā)遮擋著臉上的那個烏鴉似的黑色胎記。古義男盯著小藥片看。小藥片問,咋了?大叔。不認識了嗎?古義男笑著說,總覺得哪里不對。小藥片說,哪里不對了?古義男說,我也說不好,就是覺得不對勁兒。小藥片看了看自己說,我沒覺得啊!
服務員進來問,點菜嗎?小藥片讓古義男點,古義男說,你點吧,我不擅長點菜,我擅長吃。小藥片笑了笑,說,那我點了。古義男說,好。小藥片手指在菜譜上滑動的時候,她臉上的那捋頭發(fā)遮擋的黑色胎記露了出來,像是要從她臉上飛走似的。小藥片點完菜,服務員出去了。小藥片看上去變了很多,有些落落大方。她看到古義男手邊的相機問,那些烏鴉都是這個相機拍的嗎?古義男說,不是,是另一個。我的大部分街拍就是這個小相機拍的。小藥片說,真不錯。我喜歡你那些照片。你的那些烏鴉拍得也好,跟我看到的深瀨昌久的不一樣,你有你的表達。你仿佛像一束光隱藏在那些烏鴉的后面。古義男笑了笑說,我怎么會是一束光呢?小藥片說,那你心里也一定有一束光,我能感覺到,你要相信一個女人的直覺,你在用那束光救贖你自己。古義男沉默了一下,說,你說的自我救贖,也許是準確的。對于我或者說對于每一個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內(nèi)心都應該有這樣的一束光來自我救贖吧,否則是難于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小藥片點頭嗯了一聲,說,但那束光對于每個人又是什么呢?對于你可能是去拍那些烏鴉,拍那些在生存掙扎的人,還可能是你的寫作,對于我們這樣的人呢?我們的那束光又是什么?你有答案嗎?古義男搖了搖頭,說,沒有。小藥片說,是的,你沒有,但恰恰你提供的那些照片讓人們感受到了后面隱藏的光。你知道嗎?古義男說,別給我戴高帽,我沒那么高尚,我還是為了我自己。小藥片說,我說的是真的。你能說深瀨昌久不是你的一束光嗎?古義男說,還真是,某一刻甚至有深瀨昌久附體的感覺。在我的某個時期,他的照片讓我感受到了光……讓我從黑暗中走出來……盡管剛開始我也不能接受那種黑暗和壓抑,仿佛他提供的是一個煉獄,但我接受之后,并從中走出來,我也仿佛變得釋然和明朗了,抵達了另一個自我。或者說,他提供給我們的是自我的煉獄。小藥片說,對啊。你其實在做的事情,也是這樣的。古義男說,哦,我還是第一次聽人對我這么肯定,謝謝。小藥片笑了,說,你的自我煉獄這個概括是準確的。只有經(jīng)歷了夜晚的煮燃,那些星星才是明亮的。古義男抬頭看了一眼小藥片,她化了淡妝,讓古義男覺得坐在面前的這個人跟那天在火車上遇見的人,簡直是兩個人。是什么讓她在這些天里改變的呢?也許人真的有兩面性吧,他更喜歡此刻坐在面前的這個小藥片。
服務員把菜上來了,他們開始涮火鍋,把肉和青菜放到滾沸的水中,直到它們變熟,再夾到盤子里和蘸料攪拌一下,吃下去。厚厚的海帶片煮熟后的口感是古義男喜歡的。兩人邊吃邊聊著。小藥片說,我以后就叫你望城的“深瀨昌久”吧?古義男笑了笑說,不敢當??!深瀨在我心里可以說是神一樣的人物。小藥片說,就是一個別稱。古義男說,隨你怎么叫。小藥片吃得很矜持,很優(yōu)雅。小藥片問,你喝酒嗎?古義男猶豫了一下,說,你喝嗎?小藥片說,我開車了。古義男說,那我來一瓶啤酒吧。小藥片喊服務員上來一瓶啤酒。古義男自斟自飲著。吃到一半的時候,小藥片說,你拍過葬禮嗎?古義男一愣,說,沒。小藥片說,如果我請大叔去拍一個葬禮,你會答應嗎?古義男頓了一下,壓制著身體里的興奮。古義男之前就有過拍葬禮的念頭,但都沒有機會。古義男問,誰的葬禮?小藥片說,我父親。古義男說,哦。小藥片說,你也可以拍烏鴉的,那個地方有很多烏鴉。我也是前幾天才發(fā)現(xiàn)的。因為那些烏鴉讓我想起大叔你,想起你的攝影,所以,今晚請大叔吃飯是有所求的。如果大叔能答應的話,我將感激不盡。古義男說,我不懂攝影技術(shù),我怕我拍不好。小藥片說,沒什么的,只要你記錄一下就好,給我留一些關(guān)于父親的資料,也是我作為女兒對父親的一點兒念想,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不技術(shù)的。古義男還是覺得責任重大,他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喝了一口,說,如果你不介意技術(shù)什么的,那我答應你。小藥片說,我就知道大叔會答應的。我謝謝你。古義男說,謝什么啊?要謝,也得謝你,是你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版權(quán)到時候?qū)儆谖覀儍蓚€人的。小藥片笑著說,什么版權(quán)?。康綍r候,我選幾張照片,作為紀念。古義男說,那好吧,我先拍著,后面的事情再說。小藥片說,謝謝。古義男說,沒別的要求嗎?僅僅是拍攝下來嗎?小藥片說,就按你平時那樣拍。古義男說,好的。古義男平時做什么都自由自在慣了,現(xiàn)在小藥片突然提出來給她父親的葬禮拍照,他心里倒有些緊張起來。古義男問,什么時間?明天嗎?這大冬天的,方便嗎?小藥片說,我也不想這大冬天的,但時間不等人。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后天早上開車接你,我們一起去夑湖。你知道夑湖嗎?古義男說,好像上初中的時候,學校組織春游去過一次,很大的一片水域。那時候,還沒怎么開發(fā),不知道現(xiàn)在什么樣。小藥片說,就在夑湖旁邊的第六醫(yī)院附近。我父親的尸體就在第六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冷藏著。我前幾天去沈陽女監(jiān)見我母親,我母親說第六醫(yī)院要關(guān)閉了,她的一個朋友告訴她,讓她想辦法處理冷凍了十年的父親的尸體。我從沈陽回來,就開始張羅這件事。我在夑湖那兒看見過成群的烏鴉,突然心血來潮想讓你來拍攝,拍那些烏鴉,同時也記錄一下父親的葬禮……至于父親和母親的故事,以后有機會的話,我會慢慢講給大叔聽,說不定大叔可以寫一篇小說的。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是,把我父親入土為安。古義男很著迷小藥片父母的故事,但他沒繼續(xù)問。小藥片說,我會付給大叔勞務費的。古義男說,這么說你就外道了。我也沒什么事兒,給你幫個忙,要什么勞務費啊?小藥片說,那結(jié)束后,我請你吃飯。古義男說,好。古義男想象著夑湖浩蕩的水域,想象著成群的烏鴉,想象著葬禮,想象著山野服喪的白……他的血液都要燃燒起來了。古義男問,夑湖封凍了嗎?小藥片說,冰看上去不厚,沒看到人在上面滑冰。倒是山上都是雪,沒化。我去的那天還看到一頭迷路的狍子跑到了冰面上,掉進了湖水中。古義男說,哦。
兩人吃過飯,從飯店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小藥片開車送古義男回家。
小藥片說,那就拜托了,后天早上,我開車來接你。
古義男站著看小藥片開車離開,消失在無盡頭的黑暗之中。莫名的,那無盡頭的黑暗之中的小藥片讓古義男身體里情欲的枝蔓生長出來。古義男苦笑著搖了搖頭,走進樓門,上了電梯。
九
天有些陰,飄了細小的、顆粒狀的雪。小藥片已經(jīng)到了古義男的樓下,她給古義男打電話,讓他下樓。古義男把兩個相機都帶上了,還有夜里充過電的電池。那天和小藥片吃過飯之后,古義男還真想了怎么拍,但越想越?jīng)]有信心,最后干脆不想了。他不喜歡那種有計劃的拍照和寫作。他更喜歡那種偶然中獲得的未知,那種即興的來自瞬間情緒的創(chuàng)作。在那一刻,眼睛所見和生命里的積淀碰撞到一起,變成本能地按下快門。
古義男下樓,鉆進小藥片的車內(nèi)。小藥片穿了件黑色大衣,褲子和鞋子也是黑色的。頭發(fā)竟然剪短了,讓她臉上的那塊胎記。無處可藏,明顯,突兀,在臉頰上。那形象讓古義男覺得,此刻的小藥片就是一只開車的烏鴉。古義男用微單相機對著小藥片拍了一下,速度飛快,小藥片都沒反應。古義男問,那邊都安排好了嗎?小藥片說,安排好了,公墓的工人在醫(yī)院門口等我們。我們到了就開始。古義男說,我還是擔心我拍不好,讓你失望。小藥片說,沒什么的,平時你怎么拍,這次就怎么拍好了,不要有心理負擔。其實,我也不喜歡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拍攝。古義男說,好吧。
古義男望著窗外的雪,說,不會下大吧?小藥片說,不知道。下大了,也許更好,大雪如祭。要看父親有沒有這個命了,天空用一場大雪來為他服喪。
古義男幾次想問小藥片關(guān)于他父親的事情,但他都沒好意思開口。
去夑湖的路上,從天而落的雪花開始大起來。小藥片接了個電話,是公墓工人的。古義男聽到他們通話的內(nèi)容好像是工人們在抱怨天氣惡劣,要加錢。小藥片答應了加錢。小藥片開著車,他們像是行駛在一條雪的隧道之中……白色的世界,給古義男一種幻覺,仿佛他們即將抵達的是天堂,他是但丁,而小藥片是那個引領他的女神。
從想象回到現(xiàn)實中的古義男笑了笑。窗外,那山野、樹林間的皚皚白雪,讓他隱隱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白雪下面已經(jīng)開始蠢蠢欲動了。是什么?古義男還不能確定。是死?還是新生?是春天?還是繼續(xù)延續(xù)著冬的蠻橫和孤傲?如果春天來臨的話,又是否是一個黑色的春天?雪崩是否只會發(fā)生在雪山,這庸常平凡的山野之間堆積的雪是否也會有雪崩的可能?古義男不想追問下去,他甚至相信了輪回,萬物都有它們的輪回。秋天收割過的田野,還殘留著玉米茬子,從雪中露出來,像一把把從凍土里長出來的刀子,指向天空。古義男還記得小時候和伙伴們在這樣的田野上玩耍,一個小伙伴鼻涕拉搭的,在追趕中撲倒了,一只眼睛正好被玉米茬扎中,鮮血直流,古義男和其他的小伙伴全都嚇壞了,他們四處逃竄著。只剩下那個被玉米茬扎傷眼睛的小伙伴,一只手捂著受傷的眼睛,血和眼淚從手指間流淌出來,他哭嚎著,哭聲回蕩在秋收后延伸至冬天的覆蓋了雪的空曠田野上。多年后一個秋后,古義男回到那個鄉(xiāng)村,打聽過那個盲了一只眼睛的小伙伴。鄉(xiāng)親們說,那家人早搬走了,杳無音信。古義男在村子里走著,看到那片田野還在,那些刀子般指向天空的玉米茬還在,但不是舊年的那些,是新的,閃著鋒芒銳利的茬口,隨時都可能從泥土中飛出來,飛向天空,年復一年,那片田野都種植玉米,春天來臨的時候,那些刀子般的玉米茬會被刨出來,敲打干凈根須里面包裹的泥土,聚攏成一堆,被點燃,化為灰燼,成為肥料;或者裝到籃子里拿回家,當柴火用。
車開始駛向山路,雪還不大,路不是太滑。古義男看到一處拐彎的山坡上有一座觀音像,他想讓小藥片把車停下來,他想拍一下。因為車速過快,停不下來。古義男下意識按了下快門,還是留下了一個模糊的觀音像的影子。他盯著液晶屏上恍惚的觀音像,感到滿意。清晰有些時候是古義男厭惡的。藝術(shù)的模糊,提供更大空間。小藥片問了句,拍到了嗎?古義男說,拍到了。還有多遠?小藥片說,快了,拐過這個彎兒,再有半個小時,就能到夑湖。這雪天的,不敢快開。有日光從山野間射過來,山風裹著雪,煙霧般從樹林叢中吹下來,像一群冬日里頑皮的山鬼,在明亮的寒冷中,抓著樹枝,搖晃著,歡快的笑聲和樹上的積雪,一同從樹梢上跌落在雪地上。雪地上,可以看到一些干枯的野草被掩埋了一半的身體仍舊倔強地挺立著,被風雪彈奏著,發(fā)出冬日凜冽的呼哨。
古義男問,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小藥片說,我叫郭嘉,姓郭的郭,嘉年華的嘉。
古義男又問,那令尊呢?
小藥片說,郭普云。普通的普,白云的云。
隨著幾個拐彎,古義男透過車窗,看到了山下面的夑湖。他幾乎要喊叫起來,但又覺得不合時宜。他壓抑著內(nèi)心的聲音,搖下車窗。郭嘉把車停下來,說,下去拍五分鐘吧。古義男沒有回答,推開車門,站在路邊,俯瞰著山巒之間的夑湖,他連連按著快門,山路蜿蜒曲折,像一條紐帶,抵達那一片白色圣地。光線從半空中落下來,那夑湖猶如縱橫山嶺間的白色心臟,發(fā)出怦怦的心跳聲,讓古義男覺得整個身體里的血液都跟著燃燒起來了。
路邊的樹叢里仿佛有許多穿著艷麗服飾的山鬼們,在窺視著古義男和從車內(nèi)下來的郭嘉。郭嘉雙手從臉部向上伸進頭發(fā)里,仿佛頭疼似的,雙手把頭發(fā)往腦后捋著,像是按摩。在她的手指剛進入頭發(fā)里的時候,古義男按了一下快門,在郭嘉的不經(jīng)意間。他又把鏡頭對準了夑湖。他問了一句,你真的在夑湖看到烏鴉了嗎?郭嘉說,真的,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今天會不會有烏鴉出現(xiàn),我不能保證,要看你的運氣了。古義男說,哦。郭嘉問,有煙嗎?我想來一支。古義男掏出煙,遞給郭嘉,并掏出打火機,給她點上。他自己也點了一支。郭嘉叼著煙,側(cè)著臉,那胎記在冷光中,振翅欲飛似的。古義男的鏡頭本能地對準那張臉,把山巒的背景也收進畫面,快速按下快門。他拍下后,透過液晶屏幕,那種深邃的說不好是悲傷還是絕望的表情,讓古義男心疼了一下,仿佛郭嘉成了山巒的一部分。郭嘉說,抽完煙,我們就繼續(xù)上路。公墓的工人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在等著呢。古義男說,好。郭嘉把抽了一半的煙扔進雪中,把雪燙出來一個窟窿。古義男也把煙扔進雪中,同樣把嬌嫩的雪燙出來一個窟窿,像一只獨眼。兩人上車,繼續(xù)朝著夑湖駛?cè)?。路況越來越不好,已經(jīng)到了夑湖邊上。那白色的夑湖藏著巨大的明亮的寒冷,讓古義男感到徹骨。郭嘉說,你看到湖邊山坡上的那棟灰色的樓了嗎?那就是第六醫(yī)院。古義男看到第六醫(yī)院的樓,尖頂?shù)?,像一座古堡,在山坡上。要是那大樓沒有根基或下面安上輪子的話,那古堡般的樓隨時都可能沖到湖里去。古義男想不明白,為什么第六醫(yī)院要建在這么個懸崖般的地方。郭嘉說,這個醫(yī)院即將關(guān)閉,說是承包給一個從國外歸來的富商,要在這里搞旅游開發(fā)。古義男說,哦。他身子探出車窗,對著第六醫(yī)院拍了一張。
雪開始大起來,紛紛揚揚白色幕布般。
古義男又對著第六醫(yī)院按了下快門。他轉(zhuǎn)移目光望著夑湖的湖面,他心里面還惦記著郭嘉說的烏鴉,他沒有看到,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又想此行的目的是為郭嘉拍攝她父親的葬禮的……
路面上落了雪,車輪開始打滑。郭嘉加大油門,車輪打滑更嚴重了。最后,郭嘉只好把車停在路邊的停車場,距離第六醫(yī)院能有五百米的距離。兩人從車上下來,古義男腳下一滑,差點兒摔倒在地上,他一只手保護著相機,另一只手扶住車身,才沒有摔倒。郭嘉問,你沒事吧?古義男說,沒事兒,就是路太滑,你把車停在這里,可能不便于把你父親……郭嘉說,這路也上不去車?。磕菐讉€找來的工人已經(jīng)提出要加錢了,不行我就再給加點吧。要不是這醫(yī)院要關(guān)閉,春天就交付給那個富商,也不會這么急……這么潦草就……
郭嘉說著,腳下一滑,摔倒在路上。古義男過來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問,沒事兒吧?郭嘉說,沒事兒。郭嘉在前面走著,古義男跟在后面。他看到有一條路從醫(yī)院門口通向湖邊,那路雖然已經(jīng)被雪覆蓋,但還是能看出路的痕跡。那路邊是低矮的、被修剪過的灌木,各種動物的形狀,仿佛隨時要奔跑起來,回到莽林叢中……古義男對著其中的一只老虎形狀的灌木按了一下快門,明亮寒冷的夑湖讓古義男覺得那寒冷從薄冰下面逃出來,在上升著,上升著,散布在茫茫的林間和山川之間?;蛘哒f夑湖用它的寒冷在統(tǒng)治著這山野的冬天……古義男的耳邊偶爾可以聽見夑湖薄冰裂開的聲音……隱隱震顫著大地……
兩人到了那個路口,古義男用相機拍著路盡頭的夑湖,那路看上去有些陡,醫(yī)院門口距離夑湖,大約有三十米左右。那些被修剪的灌木逼真,栩栩如生。其中一叢灌木,看上去很像深瀨昌久拍的那只站立的烏鴉。古義男找到一個角度,按了快門。他整個人險些滑下去,右腿膝蓋跪在了地上,才阻止他下滑。等他抓著灌木站起來的時候,只覺得膝蓋生疼生疼的,仿佛膝蓋骨磕裂了似的。
古義男起來后,右腿有些一瘸一拐的。郭嘉正背對著他,和等在醫(yī)院門口的四個工人說著什么。因為冷,幾個工人都穿著厚厚的棉襖,兩只手插在袖筒里。古義男朝著他們拍了一下。其中一個嘴里叼著煙卷的中年人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是這四個人里的頭頭,他沖著古義男喊,你拍什么?古義男來到他們跟前,郭嘉說,這個人是我?guī)淼?。那人說,那也不能拍。郭嘉說,我想記錄一下安葬父親這個過程。那人說,埋個死人有什么可記錄的?可以拍,但不能拍我們,要拍我們的話,要加錢。你看動物園里和動物合影什么的都要錢。郭嘉說,好吧,再給你四人二百塊錢。古義男站在旁邊,有些氣憤,但他沒吭聲。郭嘉一身黑色,讓古義男莫名地悲傷起來。他心里一直忐忑和驚慌,他不知道即將看到的死者是什么樣的,他將要怎么去拍。郭嘉問那人,墓地那邊都準備好了嗎?那人說,坑都挖好了,凍土很難搞的,我們動用了風鎬,一塊凍土差點兒崩瞎我的一只左眼,現(xiàn)在就等著把人運過去。郭嘉說,你們辛苦了!
郭嘉又給一個她叫劉姨的女人打了個電話,她說,劉姨,我們到醫(yī)院門口了。電話里的女人說,我已經(jīng)打好招呼了,你們進去就行,有個看門的老頭,叫王忠良,你找他。如果你有閑錢的話,可以給他一百。郭嘉說,好的,謝謝劉姨,等我這邊結(jié)束后,我告訴你。電話里的女人說,抱歉,我不能出席你父親的葬禮。郭嘉收起手機,領著四個工人向醫(yī)院大門走去。古義男跟在后面,手里拿著相機,隨時準備著拍攝。其中一個工人眼睛盯著郭嘉臉上的胎記看,那神態(tài)里含著貪婪的欲望。風抱著雪,在他們身后追趕著。郭嘉推開醫(yī)院的大門,和那個叫王忠良的老頭說明了來由,她偷偷塞給老人一百塊錢,說,大爺,買瓶酒喝。老頭酒糟鼻子,眼睛發(fā)紅,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整個人給人陰郁的感覺。古義男偷偷對著老頭拍了一下。王忠良隨手從墻上摘下一串鑰匙,說,我?guī)銈內(nèi)ァ鞘w在這里冷凍很多年了。之前還有幾個,都通知家屬領走了,沒聯(lián)系上的醫(yī)院處理了。你父親是最后一個。郭嘉說,差不多十年了。王忠良說,哦。他手里拎著的鑰匙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從醫(yī)院走廊窗戶射進來的一束冷光落在他青筋暴起的手上。古義男悄然拍下了那只手和拎在手里的鑰匙。
醫(yī)院里走廊兩側(cè)斑駁的墻皮都開始剝落,圖案詭異、猙獰,猶如那斑駁中有著另一個世界。古義男對斑駁的墻皮拍了一下,并把走在前面的幾個人都收進了畫面之中。那幾個人仿佛是從墻上那個斑駁世界中走下來的。古義男想起日本女攝影家石內(nèi)都拍的墻皮,那些墻皮的照片更是在記錄一段歷史。是的,記錄歷史內(nèi)部曾經(jīng)隱藏的晦暗和明亮。
古義男的目光在醫(yī)院走廊內(nèi)掃來掃去,尋找著可以拍攝的目標。他甚至想,給郭嘉幫忙結(jié)束后,是否有機會再來這家醫(yī)院進行拍攝。他相信,經(jīng)過他的拍攝一定能保存下一座醫(yī)院的歷史,以及這家醫(yī)院在時代變革中從最初走到最后的歷程。
那四個工人里有個人放了一個響亮的臭屁,近乎炸響了,在這寂靜冷清的走廊里。他們的那個頭頭說,夾緊腚溝子,這樓幾十年了,別叫你的屁給震塌了。放屁的工人五十多歲,頭發(fā)亂亂的,他說,不會的,我看這樓再堅持幾十年沒問題的,我放個屁只是提前去去晦氣,圖個吉利。那個頭頭用腳踢了一下放屁人的屁股。放屁的人身子一趔趄,差點兒摔倒在地上。他的手觸到了墻上,墻皮嘩嘩落下。郭嘉和古義男連忙用手擋了一下,怕被迷了眼睛,但那墻皮還是落在他們的衣服上。尤其是郭嘉的黑色衣服上,落上幾塊墻皮,像一只只眼睛。古義男伸手給她撣下那幾片發(fā)霉的、灰色的墻皮。郭嘉說,謝謝。古義男看出郭嘉的緊張來。她回頭看了眼古義男,那一刻從走廊窗戶外面射進來的光,靈魂般罩住了郭嘉,她的臉和那胎記在光線中,變得明亮。古義男拿著相機的右手從下往上,對著郭嘉拍了一張半身照。呼吸。是的,呼吸。古義男感覺整棟樓都有了呼吸似的,而他們就仿佛置身在這樓的胸腔之中。
雪下大了,被風撕扯著,飄來飄去。那工人里的頭頭說,這個鬼天氣,趕快干完活,好回家喝酒睡覺。古義男注意到窗戶里可以看到局部的夑湖,明亮的凜冽的白閃著光。在光亮的半空中,有了黑色的飛翔物,他心里興奮了一下,想,那是烏鴉嗎?可以看到它們紛紛飄落雪中,用黑色的翅膀和落雪進行斗爭,切割著雪和天空。
古義男的膝蓋還隱隱作痛,他一瘸一拐地跟在那些人身后。他用眼睛,用身體,甚至身體上的每一根汗毛感知著周圍的環(huán)境,只為按下快門。
王忠良帶著他們下到地下室,里面的濕冷和氣味讓人很不舒服。王忠良走到一個冷柜前面,拉開,說,就是這個……你們就用那個手推車把他弄走,把手推車再給我還回來。地下室有個門,直通醫(yī)院門口,你們從那兒出去。
大抽屜般的冷柜內(nèi)躺著一具尸體,一層白霜覆蓋在他的臉上,令他面目模糊……古義男從尸體頭部的視角拍了一張。那個工人頭頭說,弟兄們,來干活吧,送這位朋友最后一程。他從懷里掏出瓶白酒,說,都喝一口吧,然后,干活。白酒在每個人的手里傳遞著,都喝了一口,輪到古義男的時候,他拒絕了。那工頭拿過酒瓶子,對著嘴,咕咚咕咚把瓶子里面的酒都喝光了,把瓶子又揣回到懷里,說,干活。郭嘉站在旁邊,眼淚汪汪的,她企圖伸手去撫摸一下她父親冰凍的臉,但手剛伸過去,又縮了回來。那也許是本能。她再次把手伸過去,撫摸了一下父親的臉。那一刻的古義男已經(jīng)按動了快門。幾個工人把郭嘉父親的尸體從冰柜里抬出來,放到手推車上。他們推著尸體從地下室的另一個門出去。郭嘉和古義男跟在后面。一身黑色中山裝的尸體,看上去是那么俊朗,睡眠般躺在手推車上。他仿佛被推進另一間巨大的白色病房……工頭的嘴里不時喊著,都慢點兒,手腳利索一些,千萬不能讓這位兄弟落到地上。他們推著尸體已經(jīng)來到醫(yī)院門口,工頭再次說,停一下,都緩緩勁兒,然后,直接把這位兄弟弄到我們開的蹦蹦車上去。那三個工人大聲答應著,好嘞!
雪落著。雪花變異般出奇的大。郭嘉把脖子上的紗巾拿下來,輕輕地蓋住父親的臉。
工頭開始放話說,走吧。他們推著尸體,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著,但到了那個醫(yī)院門口通向夑湖的路口,前面的一個工人還是摔倒了,隨著他的摔倒,慣性讓其他三個人也松開了手,只見手推車和上面的尸體,順著通向夑湖的坡路沖下去,工頭瘋了般地跑過去,要抓住手推車,腳下一滑,他也摔倒在地上……那失控了的手推車,速度飛快地向夑湖沖去……坐在地上的工頭嘴里謾罵著。郭嘉驚呆了,站在那里整個人都僵住了。古義男也是一愣,但他出于本能,連連按著快門。郭嘉反應過來,也朝著那通向夑湖的坡路沖下去。
只見那手推車載著尸體,還有十幾米的距離就到了夑湖邊上。手推車被雪地上的什么東西硌了一下,顛了起來,僵硬的尸體從上面飛起來,直沖向湖面。手推車傾倒在路邊的灌木叢中卡住了。那飛起來的尸體,呈現(xiàn)出一個弧度,重重地砸在冰面上。冰面果然如郭嘉說的,不太厚,尸體砸碎薄冰沉了下去。這時候的古義男后背貼著覆蓋雪的路面往下滑著,相機拍下了每一個瞬間。夑湖上空的烏鴉低飛下來,嘶叫著,仿佛要把尸體從冰裂的湖水中打撈上來似的。郭嘉也滑倒了,距離古義男幾米遠,她哭泣著。那個工頭從地上爬起來,和其他三個工人呆立在落雪中,隨時都可能被淹沒似的。古義男快速按著快門,對著那些烏鴉,還有幕布般的落雪。
所有人都在那里默默地注視著尸體沉下去,沉下去。薄冰發(fā)出的碎裂聲,像一把把刀子扎在他們心上。漸漸地那薄冰碎裂的聲音被整個冰凍的湖面吞噬了,只剩下冰面之上那些烏鴉的叫聲。有幾只烏鴉落在冰面上,沒有惶恐,而是傲慢地在落雪的冰面上走著。偌大的湖面,除了那群烏鴉在半空中混亂地飛翔、盤旋,嘈雜地發(fā)出粗啞的叫聲,湖面上好像什么都沒有。烏鴉們成了白色湖面上局部晃動的黑。
工頭滑到郭嘉身邊問,咋辦?這冰天雪地的,也沒法打撈??!郭嘉怔在那里,沒吭聲。工頭一個勁兒地道歉,說,對不起,都是我們不好,我們不要你錢了。我們對不起這位死去的兄弟了。郭嘉過了一會兒說,你們走吧,說好給你們多少錢,還給你們。工頭說,那不行,我們不能那么不仗義,我說不要就不要。郭嘉說,又不是你一個人。工頭說,他們聽我的,對不起了。工頭爬著回到那三個人身邊,他們沖著湖面彎腰鞠了個躬,工頭吆喝著其他三人把手推車拽上去,還回醫(yī)院。
古義男滑到郭嘉身邊說,沒想到會這樣。你讓工人走,難道就這樣嗎?郭嘉說,還能怎樣?這也許就是他的命吧,當年他投湖自殺,現(xiàn)在又回到湖里……古義男還想安慰郭嘉幾句,但不知道說什么。郭嘉說,你拍吧,那些烏鴉。古義男說,春天來了后,也許可以……郭嘉說,順其自然吧。如果那時候,他還在的話。你多拍些烏鴉吧!古義男出溜到湖邊,開始對那些烏鴉瘋狂地按動快門。郭嘉也出溜下來,坐在湖邊,望著那個冰窟窿。古義男注意了一下冰碴,有不到一厘米厚。尸體已經(jīng)不見了。
古義男的相機拍沒電了。
郭嘉還坐在那里,厚厚的雪蓋住了她,像個雪人?!把┤恕眲悠饋恚f,我們回吧。古義男說,好。郭嘉跪在湖邊沖著湖面磕頭。古義男也跪下來,跟著郭嘉一起磕頭。磕過頭后,郭嘉含著淚,手拄著雪地,站起來。古義男也站起來,兩人艱難地爬到上面去。古義男下意識回頭,透過雪幕看到一個恍惚的人影從湖水中爬出來,在冰面上走著。那些烏鴉在他頭頂飛著,隨著他向?qū)γ娴纳揭伴g走去。古義男下意識舉起相機,快門按不下去了。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郭嘉已經(jīng)走出幾米遠。
郭嘉問,你看什么呢?
古義男說,沒什么,沒什么,就是覺得這個冬天有點兒像虛構(gòu),全像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