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玉潔
·唯一·
看著桌子上被無心放置著的蘋果,我習(xí)慣性地拿起來啃一口,然后靜靜地將它擺成一個易于觀察的角度。望著咬痕在陽光下慢慢生長出斑斑銹跡,直至銹蝕到鼻腔中彌漫著一股鐵紅色的銹味兒,這味道像是衰朽的敗草,嗆得我說不出話來。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正盯著一個造型奇特的蘋果久久出神。一個表面經(jīng)過充足的日照而呈現(xiàn)出鮮亮紅色的蘋果上面,格格不入地被一小塊青綠色占據(jù)了領(lǐng)地。霎時我被這個蘋果吸引住了,挪不動目光。我剛準備拿過來仔細瞧,教室上空盤桓的寂靜被一聲突兀的尖叫聲撞碎,玻璃般七零八落碎了一地。我嚇了一跳。旁邊的同學(xué)悄聲告訴我,她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少和她打交道為妙。我點點頭,但也沒放在心上。她在我前桌,上課的時候坐成一尊羅素的思考者雕像,表情莊重。她經(jīng)常凝視著桌上那個造型奇特的蘋果,似乎思考著什么深奧的哲學(xué)命題。
她沒有朋友,或許沒人會愿意浪費時間跟這樣一個怪人打交道。她無聊地趴在桌子上,或發(fā)呆或?qū)憣懏嫯嫞烂嫔隙殉尚∩揭粯拥臅鵀樗蜓谧o,使她成功躲過一次又一次班主任唾沫星子的狂轟濫炸。下課后也只是在睡覺,經(jīng)常是趴在桌子上睡到口水橫流,上了課也沒有人去叫醒她。她就這樣一邊孤獨地活著,一邊抗拒著任何人走進她的世界。
那個蘋果在放了幾天之后終于扛不住了,皺縮得核桃般。偶然間,我瞥見了她在作業(yè)本上一筆一筆勾畫那個核桃樣的蘋果。那個充滿著死亡與頹廢的蘋果被她逼真地描摹出來,一道一道的溝壑里盛滿了太多我所不曾了解的隱匿歲月。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伸出胳膊捅了捅她的后背。
她停下了手中原本在畫畫的筆桿。一愣,而后長長地沉默著。她的身體微微一搐,整個后背的肌肉都緊張了起來。顯然極力克制著,但她還是無意識地抵抗來源于外界身體上的觸碰。場面出現(xiàn)了微妙的尷尬,我感覺自己是個不識相而且自討沒趣的人。
果然是個怪人,我想。
就在我以為等不到她的回答了的時候,她有些局促不安地轉(zhuǎn)過頭來,說了她的名字。我有些驚喜和意外,準備禮尚往來報上自己的名字時,她又支吾了一句,你的名字,我知道的。說完便臉紅了一片。
她說,在這個班上我是第一個和她說話的人。就這樣我算是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分離·
高中三年里,別的同學(xué)都在為考大學(xué)而發(fā)憤圖強,她還是那樣,不急不徐,像一潭溫吞水。那只干癟的造型奇特的蘋果被她扔進了垃圾桶,第二天早上又換了新的擺放在桌子上。
升高三那年的暑假,她邀我到她家。雖說是她請我,但最后還是變成了我騎車載著她。她家住在鐵路附近,聒噪的蟬鳴聲中,夏日的陽光在鐵軌與枕木的交界處像流水般鋪陳開來,腳下的枕木飄散出瀝青熔化的強烈氣味。溝壟里大片的麥田像柔順的頭發(fā)隨風(fēng)而動。她走不動了,便一屁股坐到了我單車的后座,開心地偷笑著。兩個人的重量壓上了我年歲已高的自行車,車輪“咯吱咯吱”地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聲響。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笑,竟然帶著種單純的悲哀。
那個暑假,我們就擁在她家狹窄而私密的小閣樓里,一起聊了自由,聊了困境與焦慮。她在某些方面還是那么敏感、神經(jīng)質(zhì),稚氣純潔的眼睛像面鏡子,干凈得能照見人的魂魄。雖然孩子氣的她一言不合就可能歇斯底里,完全超乎我這種凡夫俗子的理解與想象,但我們?nèi)匀痪墼谝黄鹜鎶W特曼打小怪獸,盡情盡興地哭、肆無忌憚地鬧。兩個蒼白寂寞的靈魂因為彼此身上的某些特質(zhì)互相吸引,緊緊纏繞在一起,像兩個被遺忘在黑夜中的影子,擁抱著啜泣他們短暫的交錯。
她說,她時常感到自己像一株遺世獨立在蒼涼荒漠里的孤樹,看著生命里穿梭過千百張面孔,每一張面孔上都帶著一張滑稽可笑的面具。
她說,那人流就如同冷冷的風(fēng),永遠無法真正地接近,總是呼嘯著將她遠遠地拋在身后。可她還在苦苦掙扎著,疲憊不堪,像個傻瓜一樣。
她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天堂里去逛一圈,沒有了肉體的限制,可以直達別人純粹熾熱的內(nèi)心。
忽然,她憂傷而茫然的目光朝我望過來,像個失足溺水的人,眼神中有兩團熾熱的渴望,盡是難以言說的求救與期冀。我心里暗暗一驚,憑借自己微弱的身高優(yōu)勢一把揉亂了她的頭發(fā),故作輕松地說:“你要是真去了,我怎么辦,你不夠意思啊,姐妹?!?/p>
她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而后雙腿交疊在一起,用左腳的鞋墊在右腳上。右腳上的白球鞋作為被犧牲的對象,瞬間悲壯地花了臉。獵獵的風(fēng)像一聲掠過的嘆息,撩起她藏在頭發(fā)后面的面龐。迎著風(fēng),她微微揚了揚嘴角,單薄的身體像是風(fēng)中的一道剪影。
似乎是艱難地做出了決定。我不知道她究竟決定了些什么。既然做出了選擇,那便一定會有被遺棄的一方。我不希望我是那個被她放棄的人。盡管辛苦,但還請艱難地走下去。在我眼里,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尊搖搖欲墜的石像,在風(fēng)雨中蔓延出樹冠般密密的紋路,宛若被光陰磋磨的身體上綴滿的累累傷痕。
她如此地渴望著與人交往,卻又害怕受到不可避免的傷害而選擇被動。她說,她曾有過一段很短暫的友誼,因為她有過一次神經(jīng)質(zhì)的舉動把朋友嚇到了,然后兩人就再也沒有了聯(lián)系。說這話的時候她淺淺一哂,就像在說一個無關(guān)痛癢、不關(guān)己事的話題。外星人一般的她,在暗處偷偷觀察著人類,無比渴望親近,卻抗拒著他人的進入。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能夠撬開她緊閉的心門,在微微露出來的一條縫隙里不動聲色地窺見她赤誠熱烈的心。
上了大學(xué)后,我們在不同的城市,與她的聯(lián)系也慢慢斷了。我疲于奔命,原本只是飄浮的自由靈魂卻歷經(jīng)世事的打磨慢慢沉了下去。我討厭這個虛偽的皮囊,“心靈的自由”這幾個令人魂牽夢繞的字眼,被插上了高飛的翅膀離我遠去。我能夠想象,雖然我變了,但她依然會是那個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有點可愛的奇葩,也不知交到新的朋友沒有。
·救贖·
某天,我收到了一份匿名的包裹,拆開后掉出來了一張小紙條,上面是筆力遒勁、驚世駭俗的狂草。字跡雖然和她瘦瘦小小的外表搭不上邊,但我還是一眼認了出來。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不喜不悲,很像她一貫的風(fēng)格,將自己隱藏得很好。
她說:我要走了。我曾試著再次融入人群,但我失敗了。我以為我可以用故作成熟、看穿一切的外表來對抗孤獨,但我還是失敗了。那個蘋果是我以前最喜歡的東西,送給你吧。干癟的蘋果留給我就好了,很適合我現(xiàn)在的心境。但沒關(guān)系,我孤獨慣了。希望你可以像這個奇怪的蘋果一樣,無論何時,哪怕是在現(xiàn)實里被迫打磨成成熟的外表,也請不要忘記你那一點青澀單純的內(nèi)心。不管怎樣,都要謝謝你。再見。
包裹里還有一個被包裝良好的蘋果,一大片鮮艷的紅色上面,突兀地有著一小塊青綠色。
心臟驟然間開始疼痛起來。我匆匆忙忙地趕回家,帶著她最喜歡的那個蘋果,再次踏上她家的小閣樓,卻發(fā)現(xiàn)早已是人去樓空。潮濕的水汽從犄角旮旯的角落里蔓延而生,桌上放著她的畫冊,封面陳舊得能嗆出隔世的灰來。翻開畫冊,第一頁便是她為自己畫的畫像。短短的頭發(fā)亂得像天邊飛來的一蓬野草頂在頭頂上,鼻梁上架著黑色全框的眼鏡,厚厚的鏡片襯得她好像有幾雙眼,顯得滑稽可笑。瘦瘦小小的身軀上,微薄的脂肪遮掩不住嶙峋的骨架,只有一顆碩大的心臟透過薄薄的皮肉在跳動著。一根一根的肋骨均勻地排列,像樹葉上纖細而脆弱的經(jīng)脈,無奈地撐起這累贅的肉身,像架起的一道內(nèi)心與外界的冷漠的屏障。
我忽然間想起奈保爾在《自由國度》里的一段話:我曾在鏡中端詳自己,決定做個自由人,然而現(xiàn)在,自由使我認識到,我有一張臉,一副軀體;我必須在若干年內(nèi)給這副軀體吃飯,給他衣穿,直至消亡。
中間的十來張漫畫,頗有些魔幻的色彩,但魔幻的背后必定是現(xiàn)實的蒼白與無奈。有從中間被截成兩半的軀體,無臉人,還有著被剖開的心臟,構(gòu)成了一幅幅光怪陸離的畫面?,F(xiàn)實的焦慮與彷徨交疊著向她空落落的內(nèi)心迎面壓來。
當我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眼睛瞬間被刺痛了。整幅畫被割裂成了兩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光明下,是一張溫暖而又白皙的小手,手指張開,面向黑暗;黑暗中,那只黑色的手隱匿于夜色,帶著夜色這層保護色,帶著幻化成的泡沫,即將消失,卻不由自主地貪戀著那份僅存的溫暖,努力地想要和光明中的手相合,無限地靠近,只差最后一步。畫的角落里寫著小小的兩個字:救贖。
我細細摩挲著這幅畫,粗糲的質(zhì)感透過微涼的指尖直抵我柔軟的內(nèi)心。許許多多的我們都是站在陽光下的孩子,而她則是被排除在外的黑夜中寂寥的影子。但不知為何,卻隱隱地有些羨慕她。盡管存在著,卻不能被人發(fā)覺;永遠與人群格格不入,卻永遠自由。而意外闖進她生命中的我,竟成了她為數(shù)不多的最為虔誠的救贖。
翻至反面,我發(fā)現(xiàn)了不久前將這幅畫從中間一分為二撕毀、又小心地用膠粘好的痕跡。她以為,她可以很灑脫地告別。但她終究還是舍不得,舍不得這微弱的溫暖。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曾經(jīng)的我也像其他同學(xué)一樣,給她貼上了怪人的標簽,僅用淺嘗輒止的判斷給她過早地下了定義。迅捷的風(fēng)拖著長長的尾巴,掃過流年里那么多的夏天。一貫忍受著孤獨的她,站在玻璃窗內(nèi)遠遠眺望著喧囂人群的她,或許比我想象得更加強大。
·擦肩而過·
她是那個被上帝啃過的蘋果。雖是她的朋友,但我仍是不太了解她。我猜想,她那干癟瘦小的身軀里一定是藏著巨大的心、肝與靈魂,全部擠擠挨挨地湊在一起。雖說是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但她已經(jīng)狠狠地和我的生命撞了個滿懷,在我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炸裂開漫天絢爛的煙花。梵高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團火,但路過的人只看到煙?!蔽液軕c幸我是那個窺見她內(nèi)心一團火的人。她始終無奈卻又執(zhí)著地愛著人類,帶著赤條條的透明的靈魂行走于這世間。
我喜歡這個蘋果的含義。皮囊終將老去,在各種意義上,但我們的心靈卻不應(yīng)該隨著肉體一同衰弱下去。我對著那一小塊青綠色的蘋果咬了一口,澀澀的,一如我們曾經(jīng)年少而單純勇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