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蘅
清晨,我會浮想聯(lián)翩。對于已過七旬的老人,回憶是一種享受,特別是童年時那些暖心的往事。
是日,翻看手機,回想起去冬干燥的北京下了頭場雪,帶來清新的空氣、喜悅的心情。雪下得并不大,好玩的人們還是抑制不住興奮,費勁地撮出個雪球打雪仗,或是指導(dǎo)小孩堆出個瘦小的雪人。想著想著,冒出了“家書”一詞。
我家有寫信的傳統(tǒng)習(xí)慣,爸爸媽媽都是寫信的高手,家書伴隨我們姐弟仨長大。我家的家書要是收集齊全,堆積起來會碼得老高,不算夸張,少說有幾十萬字呢。
媽媽從十六七歲就給當時已很出名的作家巴金寫信,后來日本人來了,天津淪陷了,媽媽去了西南聯(lián)大,她留下的信都被焚毀了。再后來,戰(zhàn)亂時寫、運動中寫,雖然通信很難,留存下來的巴金的信有六十五封,幾年前全捐給了上海圖書館。
不知道爸爸從幾歲開始學(xué)寫信,應(yīng)該也很早。第一次懂得收信寫信是在我八歲時,那年爸爸被高教部派到德國教書,我第一次收到爸爸親筆寫的信,花花綠綠的外國郵票貼了好幾枚。我的小名叫小妹,爸爸總是和我平等地說話,語重心長。
一封寫于1953年的信,爸爸是這樣寫的:
“小苡、小妹,爸爸多想你們,還有弟弟。想得厲害了,就只好看看你們的照片。希望你們照一張最近的照片寄給我。我過幾天去買一個漂亮的貼照相簿,把照片都給貼上,這里的照相簿好看極了……我這一路走了整整兩個禮拜。走到這里已二萬多里了,想想好遠呀!你們打開世界地圖看看,爸爸現(xiàn)在在哪里?
“小苡、小妹,還有弟弟,要乖,要聽媽媽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我看見那么多、那么可愛的德國孩子們,他們老對我笑,我在馬路上走,他們圍著我看,我的臉都紅了。在火車上,蘇聯(lián)朋友們都愛看你們的照片,看了都說хорошо(俄語:好)!
“別忘了寫信給爸爸。問你們老師好!”
1954年春節(jié)爸爸給我一人寫道:
“我們這里冷得很,天天下大雪,已積了一尺高。最冷冷到零下三十度。不知南京已下雪了沒有?你們已放假了,在家里過年,真是高興!PaPa有三個年沒有回家過了。只希望明年大家在一起,全家團聚吧。
“寒假中還要努力學(xué)習(xí),也幫媽媽(mama)做點事。
“小妹,我快回國了——還有兩年,回去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還要寫東西?!?/p>
這封信里爸爸提到了文字改革,告訴我以后要學(xué)會拼音,還寫了用拼音標出的中文句子讓我念。
在另一封信里,爸爸不知為什么想讓我學(xué)織毛線活了,他說:
“小苡、小妹要記著,一定要做個好孩子,一切要聽媽媽話。你們有個好媽媽,也有個好爸爸,有個幸福溫暖的家庭,你們應(yīng)該更乖,多看好書,不要亂吃東西,當心汽車,多穿衣服。絕對不要鬧脾氣,不要打架,一天到晚都要好好的。(我希望媽媽買點毛線給小妹學(xué)習(xí)去)”
媽媽后來真的給我買了毛線,雖然我學(xué)什么都很笨,卻很用心,難怪我日后會變成一個很勤快的家庭主婦。
下面是我當年寫給爸爸的回信:
“爸爸,我已經(jīng)會織毛線,天天織了拆、拆了織,把媽媽都搞煩了。媽媽買了一點毛線,但也沒空織。就是那些作文,爸爸,您能不能叫媽媽不改作文,要不是那些作文,媽媽早給您寫信了。”
媽媽一定要幫我改作文,而我從小就追求獨立。
六十年后我重讀都要笑噴了。天上的爸爸,地上的媽媽,都沒給我們買過房子車子,他們給我們的只是一本本書、一行行字。
但每逢我想起這些,淚珠都會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