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剛
結(jié)束晨練準備洗澡,父親來電話:“搭了個順風車到銀行辦點事,是不是還得戴口罩?走得急忘戴了。”末了,還怯怯地“呵呵”一聲,像在掩飾他的“過失”。
我穿戴整齊,騎車到城西接他。矮小瘦弱的父親躲在空闊的街角,瑟縮著,雙眼盯著我來的方向??吹剿木綉B(tài),我生氣了:“來這么早,也不提前打電話?不知道疫情吃緊呀,還往縣城跑?我?guī)湍戕k不行?。刻韥y!”
父親不敢看我,瞅著稀疏的行人車輛,喃喃道:“村里你大叔工地趕早,我就搭他摩托來了,你工作忙,沒打電話麻煩你;醫(yī)??ǜ拿艽a,必須本人,得來呀!”我自覺言重了:“來了就回家吧,吃早飯?!备赣H慌了神:“不不不,不餓,辦完就回,這一身土兩腳泥。”我又“生氣”了:“我家不是你家呀!”
父親慢慢站起,塌著腰,右手緊握著提兜,左手扶著車座,右腿邁了三次,坐了上來;左手又緊緊抓住了我的衣襟。頭進電梯,父親搓了搓鞋底;進家門,又搓了搓鞋底。我嗔怪:“哎呀,不用搓啦!”父親只顧搓,不理我。妻子把飯已盛好,父親在飯碗間小心翼翼地放直提兜,慢慢提出一塑料袋雞蛋:“還不賴,沒打碎!”這一路顛簸,父親得多經(jīng)心呀,我的氣又來了:“說過多少回了,你和我娘別舍不得吃,再說,坐摩托抱著雞蛋,多累多危險!”父親又“呵呵”:“這不沒事嘛!”我吼道:“有事就晚了!”
盛了滿滿一碗面條,加一個荷包蛋、兩根油條,父親吃了個精光。待收拾碗筷,我佯裝生氣:“不是說不餓嗎?以后不許說假話!”他“呵呵”一下:“好。吃撐了都,剩碗底兒不好!”
父親坐在偌大的沙發(fā)里,更顯小,且只坐了個沿兒,雙手局促地在腿上、沙發(fā)上搭來搭去。我遞給他一杯溫開水,手才放定。問我娘,問莊稼,問鄉(xiāng)親,問水,問樹,問雞……我問啥,父親應(yīng)啥。原來那個事事由他拿主意的一家之主哪去了?那個問學習,問交友,問過錯,問婚姻,問工作,連珠炮般他問我答,說啥是啥的嚴父哪去了?
父親倒是慢慢輕松下來,說著家里村里的情況,可怎么感覺都像是在向我匯報,且眼神躲閃,沒有絲毫他年輕時面對我的厲聲厲色。反而,我卻時不時地厲聲厲色起來。
父親又說,那天花十塊錢找人捎著買了張小魚網(wǎng),從大河里撈了些小魚,收拾干凈,凍在冰箱里,等我回家炸著吃。我更急了:“大河水急,你不小心側(cè)歪到河里咋辦?”父親弱弱地說:“老張頭比我大一歲,還……”“那也不行!”“哦?!?/p>
越聊越“有氣”,我不再說話,起身去洗漱,他默默喝水,一杯,再一杯。我邊刷牙邊心慌:此刻坐在沙發(fā)里的父親怎么那么像被他訓得貼墻站的兒時的我?父親真的老了,真的變小了,小到被他老兒子訓得唯唯諾諾,毫無主張?;秀遍g,父親成了兒子,我成了父親。
我偷偷瞟了一眼父親,還坐在沙發(fā)沿兒上,端著水杯,兩眼瞅瞅窗外,瞅瞅洗手間方向……眼前騰起一團霧,我迅速打開水龍頭猛洗臉。完畢,拿出嶄新的口罩,給他戴好,又塞了一包到提兜。出門,上街,領(lǐng)他辦業(yè)務(wù),買東西,送他回家。其間,又“訓”他過馬路一定跟緊我,一定抄好密碼,有事一定跟我說……
中午有個應(yīng)酬,我打電話給妻子。女兒接過電話,劈頭一句:“不準喝酒,你酒精過敏不知道嗎?”我“呵呵”一聲:“知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