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軍, 徐 敏
(合肥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9)
嚴歌苓的長篇小說《扶桑》主要描述了華人女性扶桑和護華使者克里斯之間跨越種族的愛情故事,是一部以扶桑和大勇為代表的華人移民在文化夾縫中艱難求生的史詩性作品,曾榮登2002年美國《洛杉磯時報》年度十大暢銷小說。
以往的研究者聚焦于《扶?!分械娜宋镄蜗螅接懶≌f中顛覆西方想象的刻板華人形象,重塑華人的民族形象[1],解構美國的救世主形象[2],逆向書寫華人英雄[3],展現(xiàn)女主人公的凄美[4],旨在通過對小說人物形象的闡釋挖掘該小說的文化底蘊、人性內(nèi)涵等。但鮮有研究探討小說人物主體建構的歷程,挖掘人物在他者影響下自我認知的偏離,以及在社會蒙蔽下失去自我意識的社會現(xiàn)象。
本研究基于拉康三界論,對《扶桑》中的人物進行深入解讀,以期對小說人物的主體建構進行更為豐滿的闡釋,幫助讀者正視自我,審視既存秩序的偏狹之處。拉康認為,主體由想象界、象征界、實在界的三維結構構成。主體在想象界中,受“小他者”(父母、朋友、周圍人等)的影響,形成自我認知,建構起被 “小他者”認可的理想化自我。在語言符號構成的象征世界中,主體建構由社會-文化這一“大他者”所主宰。主體在“大他者”的審視下,融入象征秩序,認同符號法則,同時渴望被“大他者”所認可,因而象征界中的主體不斷異化,竭力完成社會性的自我認證。對處于“知覺與意識裂縫中”[5]149的實在界中的主體而言,他們處于原始的無序和無知中,不會產(chǎn)生匱乏和喪失感,能夠忽視或排斥象征界的規(guī)則。小說《扶?!分械娜恢饕宋锓錾?、克里斯和大勇分別在想象界中塑造了理想主體、在象征界中形成了異化主體,以及在實在界中打造了獨立主體。他們的主體建構進程分別是華人女性守衛(wèi)之旅、護華使者朝圣歷程和華人男性顛覆之路的縮影。
小說中的女性人物扶桑是舊時代華人女性的代表人物。作為湖南茶農(nóng)家中的第四個女兒,扶桑慣于被忽視和被奴役?!靶∷摺奔粗車藢λ挠绊懯狗錾U`認為他人所認同的女性特質便是自我的內(nèi)在屬性。廣東婆家人眼中的扶桑沉默寡言,“口慢腦筋慢”,“娶過去當條牲口待,她也不會大坑氣”[6]41。在婆家人這里,扶桑認識到自己與牲口相似的愚笨癡憨的特質。為了討婆家人的歡心,她任勞任怨、賢良淑德。唐人區(qū)華人男性眼中的扶桑,身上帶著東方女性的奴性特質。扶桑那“任人宰割的溫柔”和不知痛癢的癡傻使她注定 “是個天生的妓女,是個舊不掉的新娘”,“是每個人的老婆”[6]252。在中國男人那里,扶桑形成了對自我的虛假認知——柔弱順從。為了滿足男性的欲望,扶桑接納所有的嫖客。她記不住任何嫖客的名字和面孔,所有華人因這份平等而感到“格外的體己”。她也因此成為美國唐人區(qū)“出類拔萃、無與倫比的一個風流絕代、一個絕代妓女”[6]3。而白人少年克里斯眼中的扶桑卻是極具古典美、困囿于苦難牢籠的東方女奴。扶桑身上散發(fā)的頹廢的美麗深深地吸引著他,扶桑 “泥土般真誠”和不加取舍的母性讓他的“身心出現(xiàn)一種戰(zhàn)栗的感動”,引起了他的傾慕。從白人少年那里,扶桑意識到自己的風情萬種、真誠體貼。為了迎合克里斯在她身上寄托的幻想,滿足男孩對她的迷戀,扶桑報之以真誠溫暖的微笑,毫不吝嗇地展示出自己的美麗,給予對方足夠的母性關懷。
以扶桑為代表的舊時代華人女性,在想象界中對自我的建構遭遇 “小他者”的先行性誘導?!靶∷摺毖壑械娜A人女性是柔順依存、沉默被動的“女奴”。正因為“小他者”對華人女性的凝視和欲望投射擾亂了華人女性的自我認知,致使她們墮入對自我的誤認之中,從而依循“小他者”喜愛的形象,塑造理想化自我。而當華人女性們面對東西方“大他者”的審視時,她們大多任由“大他者”擺布,在符號秩序(用語言符號所呈現(xiàn)的文化觀念和規(guī)章制度)的規(guī)訓中不斷異化,在象征界的角色定位中“安身立命”。
中國封建禮教的桎梏、男權文化的壓迫,使女性被剝奪了話語權和自我意志。在 “大他者”的奴役下,以扶桑為代表的華人女性們無法自我謀劃。她們承認男性的優(yōu)越,接受男性的權威,認同自己的附屬性。她們不斷加強所謂的“女性氣質”,竭力塑造忠貞賢淑、逆來順受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形象。在小說中,扶桑被販賣到美國,被迫從事皮肉生意,屈從男性的意志,迎合男性的喜好,徹徹底底地依附男性。
在西方異質文化的審視之下,以扶桑為代表的穿著艷麗綢衫的唐人區(qū)女性是東方古老文明的化身。透過扶桑,白人男子走進了具有魔力的東方世界,唐人區(qū)的華人男子甚至為了爭奪扶桑而自相殘殺。西方霸權文化灌輸?shù)牡燃壓头N族觀念滲透到扶桑的認知和行為里,她在與同伴逛街遇到“規(guī)矩”的白人婦女時,會“慌張地挪著小腳,退進那家茶館”,給馬車里的白人婦女“騰出個干凈的世界”[6]34。她默默忍受著白人社會的欺凌和脅迫,在潛意識里認同自己的存在是“對美國正派社會的污染”。后來在拯救會的白房子里,扶桑意識到唯有穿著紅綢衣的她才是“原本”的她,才能被克里斯認出。就是在那時,扶桑察覺出起初克里斯對她的傾慕,源自于她身上所承載的古老國度的文化。彼時的扶桑已然完全接受異質文化對她的定位,她脫下“抹去一切魔一般的東方痕跡”的白麻布袍,心甘情愿地再次穿上那“邪惡骯臟”的紅綢衫以滿足他人的欲望,回歸卑賤的身份。
以扶桑為代表的華人女性在象征界中逐步異化,她們的自我遭到閹割,自然天性受到壓抑。在東西方“大他者”的馴服下,華人女性集體陷入沉默。她們戴上文化符號的面具,套上社會規(guī)范的枷鎖,不斷與原初自我分裂,逐步淪為象征界的囚徒。雖然象征界中的符號秩序能困住華人女性的肉身,卻無法完全鎖住她們的靈魂,更無法徹底壓制住她們強韌的生命力。在重重壓迫下,華人女性開始質疑象征世界的規(guī)則秩序,逐步恢復對問題的感知。
在小說中,扶桑真正地恢復自己的意志是那場在唐人區(qū)暴亂中發(fā)生的強奸,她“漸漸分不出偶然在自己身上的這件事和天天發(fā)生的那件事有什么區(qū)別,分不出出賣身體和輪奸有什么本質的不同”[6]216。她開始審視自己的種種遭遇,開始察覺到實在界的存在。在實在界這一沒有文明束縛、沒有概念界定、沒有真假對錯的領域中,扶桑意識到自己以前的生活和自我都是從“小他者”和“大他者”的要求和期望中派生出來的,想要實現(xiàn)自己思想的獨立,追求自身生命的充盈,必須從實在界中獲取內(nèi)驅力,讓自己的內(nèi)心擁有超出宿命的自由和獨立,如此象征界的概念和定義才無法干涉她的思想。扶桑最終超脫了一切文明社會的教化,她身上的“神性”使苦難失去了原有的意味,變得高貴、圣潔。她在實在界中獲得動力,在苦難中涅槃重生,在毀滅中釋放自我,她以“跪著的姿態(tài)”寬恕了一切世俗的罪孽。她全身心地接納苦難,享受苦難,“平等地在被糟蹋的同時享受,在給予的同時索取”[6]216。她不覺得自己在出賣肉體,這是“肉體的相互溝通”,而這份交流則是“生命自身的發(fā)言與切磋”。而暴亂中的那場強奸,只不過是一場更為狂野的切磋,她對此沒有恐懼,只是“柔順得如同無形無狀的霧”[6]216。
面對象征界的畸形秩序對女性的種種束縛和精神毒化,以扶桑為代表的華人女性在沉默中保留殘余的知覺,她們在審視自己所處的象征界時,察覺出符號秩序對事物真相的歪曲。雖然華人女性無法再度回歸實在界,但她們以柔克剛,竭力擺脫符號秩序對其內(nèi)心的侵擾,努力建構追求獨立自主的主體。
扶桑的主體建構清晰地展現(xiàn)了華人女性守衛(wèi)自由與獨立之路的艱難曲折。初始時“小他者”的誘導將這些華人女性引入虛妄的想象界,使她們對真實自我產(chǎn)生認知偏差,并將自身塑造為他人欲望投射的對象。繼而在象征界中,東西方文化壓抑了華人女性的自然天性與原始欲望,符號秩序的規(guī)訓不斷剝奪她們選擇的權利。但華人女性強大的感知力在重重壓迫中逐漸恢復,她們開始質疑他者的誤導和社會的規(guī)訓,在符號觸及不到的實在界中積攢精神內(nèi)力,守衛(wèi)內(nèi)心的平靜與自由。
《扶?!分械陌兹四行钥死锼棺鳛樽o華使者的先鋒人物,來自緘默寡語的軍人家族。軍人的身份使克里斯家族(庫凱家族)的男人們對世界有著強烈的征服欲。家族的每位男性都有秘密的外族情人,“這是他們驕傲的需要,是征服和占領”[6]97。作為家族中的第九個孩子,克里斯未得到父親太多的關注,自幼喪母的他有著鮮為人知的敏感脆弱。在家族的浸染下,12歲的克里斯走進了唐人區(qū),不僅是為了體會異域文化,更是源于內(nèi)心的征服東方的渴望。他的敏感多情使他在唐人區(qū)妓館遇見扶桑時,為她的美麗而“無聲地號啕”,“一臉淚水”。他的勇敢驕傲使他心甘情愿地投入騎士這個角色。在窺視到扶桑遭受的種種苦難后,克里斯一心想將她解救出來。而在扶桑病得奄奄一息時,克里斯帶著拯救會的洋尼姑挽救了她的生命。當扶桑被大勇禁錮,克里斯依然沒有忘記她,不惜與家族反叛,他甚至想殺了大勇,讓扶桑不再被任何人所鉗制和占有。
以克里斯為代表的護華使者在想象界中尚未形成對自我及外界事物的真正認知。他們當中有人對東方文明產(chǎn)生獵奇和征服心理,同時也因異族女子的風姿產(chǎn)生迷戀和憐惜之情。在家族成員等“小他者”的影響下,他們不遺余力地在想象中建構能夠得到“小他者”認同的“偽自我”。在面對象征界的西方“大他者”時,他們更是難以掙脫“大他者”精心設計的幻象,從而迷失自我,不斷異化。
在西方霸權文化的影響下,白人的優(yōu)越性和殖民意識悄無聲息地融進以克里斯為代表的護華使者的骨血。小說中的克里斯一廂情愿地認為受盡折磨和屈辱的扶??释恼取kS著反華浪潮席卷整個美國社會,克里斯對華人的敵意也與日俱增。他在幽靈般的意識控制下不斷異化,甚至祈望能有“一場不分青紅皂白的毀滅”[6]192,毀了那片“藏污納垢”的唐人區(qū)。他加入了白人引發(fā)的那場暴亂,一方面是希望借助這場革命摧毀扶桑所有的不幸,將她從牢籠中救贖出來;另一方面也是想要獲得白人社會主流意識的認同。但在這場為“正義”所驅的革命中,勢不可擋的憤怒和仇恨淹沒了白人群體的理性,他們“漸漸陶醉在毀壞和殘忍制造的壯觀中”[6]198??死锼故苌鐣后w的驅使,“身不由己”地參與到了那場對扶桑的暴行中。
以克里斯為代表的護華使者,面對象征界對主體的控制,無法察覺完全被“大他者”支配的危險。西方社會的種族優(yōu)越觀念和反華浪潮,對他們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們當中很多人皆如克里斯一樣對華人移民雖同情卻又不可名狀地歧視、憎惡。這份惡意被聚集、被煽動,成為具有毀滅性的可怕力量。他們所建構的自我不斷畸變,甚至在渾然不知中成為推波助瀾的“縱火犯”。但是在尚未泯滅的良心的鞭策下,他們開始反思自己與他人的行為。
在小說中,與扶桑的相識相愛、重逢別離,使克里斯的人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扶桑圣母般的寬容和對苦難的超然,讓克里斯對生命、種族、唐人區(qū)都產(chǎn)生了新的認知。他正視自己曾經(jīng)對扶桑的施恩姿態(tài),直面自己犯下的罪惡,在“良心欠債和鞭打良心”中贖罪。克里斯感知到符號秩序中的虛偽、荒謬和愚蠢,他逐漸從實在界中清醒地認識到“小他者”和“大他者”對主體身心的管制和切割。盡管克里斯清楚地意識到象征界對跨種族、跨階層愛情的歧視,但他最終仍無法完全逃離它的牽制。所以在面對已然超脫符號秩序的扶桑時,克里斯討厭已經(jīng)長大的自己,他甚至渴盼能“小到她能揣在她懷中”,逃脫社會秩序的制約和他者的凝視,回歸到生命原始的狀態(tài)中。但是克里斯與扶桑都沒有與整個象征世界抗衡的力量,因而他們最終在象征界中別離。雖然他們的肉身無法相互陪伴,也無法雙雙回歸實在界,但他們的靈魂卻能夠在實在界中肆無忌憚地跨越象征界的身份、地位的鴻溝,享受無限的自由??死锼乖趯Ψ錾5膼叟c贖罪中,擺脫了白人社會對華人移民的看法,意識到種族歧視下華人移民的生存困境,也逐漸理解了使他困惑的“唐人區(qū)彼此戮殺又相依為命的關系”[6]224。他從實在界中獲得內(nèi)驅力,在西方社會的主流文化中砥礪前行,成為中國學者,成為護華使者,“一生都在反對迫害華人,也反對華人之間的相互殘害”[6]263。
回顧克里斯的人生,可以發(fā)現(xiàn)護華使者踏上朝圣之路的歷程頗為艱難。他們從不可言說的實在界中尋得內(nèi)驅力,踏上了自我救贖確認價值的“朝圣”之旅。在西方迫害華人移民的主流文化中,他們逆勢而上,為離散的華人移民發(fā)聲,終其一生爭取和維護華人移民的自主和自由。
小說中的大勇(阿泰/阿魁/阿丁)作為華人男性的核心人物,本是廣東一戶人家的少爺,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周圍人對他的尊敬和偏愛,使他形成了“得罪天下氣概”的自我認知。白人社會的惡意和敵視席卷著整個唐人區(qū),寡言木訥的華人需要一個“以惡制惡”“以暴制暴”的領頭人,而外表強悍、身材雄壯的大勇正好滿足了這一需要,他腰帶上一直掛著的俊美飛鏢逐漸成為他“勇猛好戰(zhàn)、殺人不眨眼的一個符號”[6]214。在唐人區(qū)華人的目光投射下,大勇形成了對自我的認知。在族人們的角色定位和期許中,他竭力建構亦正亦邪的自我形象。他“明里暗里的造孽”,欠下一堆血債,手里控制著一批批的禁運物品。同時,他作為唐人區(qū)華人群體的庇護者,與那里的中國人“彼此戮殺又相依為命”。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同胞被剪了辮梢,他以牙還牙,在上百洋人的衣裳后背上劃了刀口;當白人警察夜襲地下拍賣場,他一人抵擋警察;當老苦力被白人工友打得血肉模糊,他組織五千中國苦力全面罷工。唐人區(qū)的華人敬畏他,舊金山的白人則對他聞風喪膽。
以大勇為核心的華人男性身上寄托著家人和族人的期望。在家人、族人等“小他者”的影響下,他們努力彰顯著男子氣概,極力確立著權威。華人男性在這樣的映像投射中認識自我,在想象界中塑造理想主體,繼而在符號秩序的畸形規(guī)制下構建出異化了的主體。
在中國父權文化的洗禮下,以大勇為核心的華人男性坦然接受由象征界所賦予的威信和權勢,他們將女性視為客體,看作自己的附屬物。小說中的大勇之所以寵愛扶桑,是鐘愛于她身上“牲畜般可貴的感知”[6]165。對大勇來說,扶桑最初只是個“珍奇牲畜”。他肆意物化扶桑,哄抬她的身價,主宰她的命運。大勇自視為中國女性的主導者。同時,美國的物質文明又主宰著他的價值觀,他手上戴滿的寶石戒指正是追逐金錢和權力意識的外化。在西方權財至上的文明秩序下,大勇自視為唐人區(qū)華人的主導者。當以大勇為核心的華人男性到達美國時,他們發(fā)現(xiàn),在19世紀的美國,強勢的西方文化壓制著東方文化,白人專橫地侵壓著中國人,排山倒海的歧視和肆無忌憚的敵意向聚集在唐人區(qū)的華人撲來。那時,在自視優(yōu)越的白人眼中,這群來自遙遠東方的中國人血統(tǒng)低劣,語言笨拙,儀態(tài)粗俗。這群拖著辮子的中國男人“把人和畜的距離陡然縮短”[6]66。在重重的排斥和蔑視下,以大勇為核心的華人男性并未被西方的符號秩序完全地規(guī)訓。在小說中,為了更有尊嚴地生活在這片異土上,抵抗西方“大他者”的欺壓,大勇進一步異化自我,逐漸成為白人眼中奸詐乖張的亡命之徒。他“賭馬舞弊,倒賣人口,殺人害命”[6]251,在觸犯一系列美國法律之后,又利用法律的漏洞和亂世的巨變不斷更名換姓,掩蓋過往,在異質文化的夾縫中艱難求生。而在看清符號秩序的本質后,大勇生出了回歸實在界的念頭。
得知扶桑在白人殘忍制造的暴亂中受盡屈辱時,無能感、挫敗感折磨著大勇,他甚至想要結束扶桑的生命以維護她的尊嚴。他意識到自己與西方社會的“單打獨斗”是徒勞的。這件事過后,大勇不再刻意地去維護驍勇善戰(zhàn)、血氣方剛的形象,他做起了“乏味的規(guī)矩人”,“全身素凈”,“一顆首飾也不見”,“辮子沒了油水”;他不再造孽,甚至登報嫁扶桑還她自由。唐人區(qū)的華人都在傳“大勇腦筋有病了”,但其實他只是看清了想象界的虛幻和象征界的虛偽,不再渴望外界的認同。他拋下對外在物質和權力的追求,期望回歸自由的實在界。小說的最后,大勇以死亡來擺脫象征界的奴役,傾覆象征界的秩序。大勇在大庭廣眾之下,殺了對扶桑百般刁難的白人牛肉商,引來一片“眾志成城的警察”。他本可以忍氣吞聲、息事寧人,帶著扶桑離開戲院;他本可以在警察趕到之前逃之夭夭;他本可以在被逮住后,憑著身上的飛鏢殺出重圍。但這次大勇沒有逃,也沒有抵抗,而是從容赴死。他厭倦了九死一生、鋌而走險的生活,用主動赴死表達對西方社會的抗議,以贏得民族的尊嚴,贏得白人和華人的欽佩;他是用自己的死亡還扶桑真正的自由,也與象征界決裂,重返實在界,追尋心靈的完整和生命的本質。
大勇的一生體現(xiàn)了華人男性顛覆想象界和象征界強加觀念的艱難。華人男性在族人的影響下,產(chǎn)生自戀式的認同,構建出理想化的自我。他們對自我的認知又被象征界“大他者”遮蔽,中國的父權文化賦予華人男性無上的地位,使他們紛紛成為恣意物化女性的男性;西方物質文化的價值觀又引誘著他們不斷追求錢與權。但是當面對異質文化的敵意凝視時,他們當中不乏大勇這般對象征世界中的西方秩序不妥協(xié)的人。在象征界中接二連三地慘遭否定與打擊后,他們之中的很多人逐漸醒悟,為了獲得真正的獨立和自由,竭力顛覆想象界的欺瞞和象征界的規(guī)訓,不再期待他者對自我的完全接納,渴望回歸實在界。
小說人物扶桑、克里斯和大勇在19世紀復雜的世界大環(huán)境中,一直飽受想象界中“小他者”的映像之欺,沉迷對自我的誤認與想象,建構出虛妄的理想主體;同時他們還一直慘遭象征界中“大他者”的凝視之殤,在符號規(guī)訓中扭曲自我,因此構造出馴服的異化主體。當在象征秩序的壓迫下變得傷痕累累后,他們透過知覺和意識的裂縫認識到象征界的不合理性,不再甘心囿于符號規(guī)則對身心自由的桎梏,而是努力掙脫主流文明畸形的教化和規(guī)訓,從實在界中尋求力量,以期重建主體性,守護內(nèi)心的豐盈與自由。
立足于現(xiàn)實,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社會中的每個主體都遭受著想象界的欺騙、引誘和象征界的催眠、規(guī)訓。如果不去認真審視象征世界的規(guī)則,我們無法知道事物平靜的表面下藏著怎樣洶涌的暗流,也會陷入自我建構的僵局中,與世浮沉,進而導致人類所生存的世界不斷為偏見和狹隘所吞噬。因而,為了建立人格獨立的主體,我們需要保持反思問題的知覺,突破想象界和象征界的重圍,超越符號秩序對主體意識和行為不合理的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