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上旬,我在外地一個古村采訪一群長壽老人。就在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時,我母親正在醫(yī)院搶救。沒有人能聯(lián)系上我。
山里信號不好,經常收不到任何信息。需要與外面聯(lián)系時,我就到村長家去,他們家有電話。我每天聽老人說些瑣碎的事,也聽他們講山里的禁忌或是古老的傳說。有老人說,美女專家,我覺得你們城里人挺奇怪的,你說我們這山里老人,一輩子都沒出過這村,啥世面也沒見過,哪還懂得什么養(yǎng)生???其實村里人長壽并無秘密,一日三餐,該吃飯時就吃飯,該睡覺時就睡覺。閑時吹嗩吶拉二胡唱山歌跳儺戲,忙時田里播種土里栽菜上山砍柴下河撈魚。也聽老人說一年四季的光景,說山里春天滿山都是寶,映山紅開得艷,蘑菇長得鮮;夏天風從山坳里吹過,打開窗,那個舒爽勁啊,城里的空調沒法比;秋天野果成熟了,走到哪都能嘗一口;冬天去山上竹林里挖來冬筍,從火塘上切塊臘肉,細細切成片,一起放進砂鍋,圍著火塘煮,那個香啊……有時他們什么也不說,我也就這樣陪他們坐在屋檐下,聽風吹響樹林,聽流水嘩嘩響,聽各色鳥兒歡唱。這些日子我很開心。沒有人能找到我,告訴我母親快要死了。
那天是我采訪的最后一天,中午應邀在村長家吃飯。有黃鱔煮黃瓜、石磨豆腐、煙薰土豬肉、山里土雞,還有本地特色菜山胡椒煮牛肚王……村長一邊說拜托美女專家,一定要好好為我村做做宣傳,一邊往我碗里夾菜。村里其他干部也在坐陪。村秘書是個戴眼鏡的青年男人,起先話不多,幾碗酒下去,也咧著嘴翹著拇指說,我們山里人為什么長壽?自然是我們山里水好土好。用你們城里人的話說,就是富含什么微量元素。他的手指停在空中,眼睛一動不動,像在思考什么的樣子。想起來了,是土里富含硒。接著哈哈大笑起來。美女你若是常來,一定可以活過一百歲。這是村計生專干說的,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人。只見她端起兩碗水酒走到我身邊。美女,我是真心佩服你,長得好看,又有才華。你若是不嫌棄我這山里的土大姐,就和姐姐我干了這碗。那可是滿滿當當的一大碗酒啊。山外有老人在唱對子歌:無情無義喝蜜也苦,有情有義喝水就甜……我不知是怎么了,看著她樸實真誠的眼睛,竟然說不出拒絕的話。
回城那天,有朋友打電話過來。你在哪里?在毛山。你不在老壩(我老家)???為什么我要在那兒?你家里出事了。出事了?什么事?我身子突然發(fā)軟。我有低血糖毛病,我以為是低血糖在作祟。
打電話給妹妹,接通了。妹妹說,正忙著,等下再說??禳c,幫著抬人。電話里傳出這句話后就掛了。
最后,我在微信里找到了原因,一天前,妹妹給我發(fā)來了微信?!澳阍趩幔俊薄翱禳c回信。”“急救!”我一條一條微信往下看。母親在醫(yī)院里,已經洗了三次胃,轉了三家醫(yī)院。剛剛吃了素菜瘦肉粥,已經睡了。妹妹給我打來電話。她走到了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我想聽到她說母親想見我,但她沒有說這類話,她說的是母親為什么住院的細節(jié),還說母親住院后如何頻繁聯(lián)系我,如何絕望地想找到我。
我說我剛進城,放下行李我就往高鐵站趕。她說,母親現(xiàn)在情緒穩(wěn)定了,雖然之前很痛苦。我沒告訴她我已經在醫(yī)院預約了明天住院,我的腎臟有問題了,尿血,三個+。因為我說這些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復雜。坐地鐵去高鐵站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剛剛的承諾打了水漂。今天所有車次的票都賣完了,要到明天早上才有。我試圖搶票,可沒有一次是成功的。于是我決定在明天坐上高鐵之前什么也不說。往回坐的地鐵上,我倚著扶桿幾乎睡著。那晚,我的確睡得不錯。
早上,我打電話給妹妹,她說醫(yī)生要家屬今天商量一下,做個決定。她說起家屬的口氣,好像正面臨生命的最后時刻。我知道我家里只有三個人。醫(yī)院在等我們作出決定,等我們在手術單上作出承諾。我告訴她,我今天會趕到醫(yī)院。我不會回到單位趕寫這期采訪的稿子,也不會在今天去醫(yī)院辦住院手續(xù)。這些我沒有告訴她。我自己知道就行了。過去,她經常能猜透我的心思,別人說因為我們是雙胞胎的原因。家里人知道我把“家人”兩字看得很輕。我從不主動關心母親和妹妹的生活狀況,除非她們以電話、微信、短信或郵件的方式在我面前呈現(xiàn),這也是我不想撕破面子而不得已暫時接納她們的原因。可我連這些也不信。總覺得它們像裹著糖衣的炮彈,又或是假裝快凍死的蛇。我無法把握這些文字后面的真實用心。這是我真正恐懼的??墒撬齻兌疾恢?,在離開她們的前幾年,當我哭泣或絕望時,她們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不管是想象的樣子,還是夢里,她們一直離我不遠,甚至日夜與我在一起。每當在學??吹酵瑢W的母親來看她時,我會逃進宿舍,躲在被窩里流淚,誰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哭,除了我自己。沒有人知道我的真實生活,更沒有人知道我一直沒和自己的母親生活在一起。若是看到找不到孩子的母親,我會主動迎上去和她攀談,告訴她不要著急,她會停下來問我是哪個班的孩子,是哪里人。聽我說話時她會不時點頭,或是微笑表示出贊許,雖然她并不說出想贊許什么,可我能看懂,她在拿我和自己的孩子作比較。至于外貌,我有自己的底氣。我長得比同齡人要高,同學們羨慕我有一雙大長腿。我還有鵝蛋臉,高鼻梁,大眼睛,女同學背地里說我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
在高鐵站候車時,我看見一個女人在拖著孩子往前走,雖然她偽裝得很好,可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她在隱隱用力掐孩子的手臂。這樣的場景我再熟悉不過了,母親不愿意別人看出她生活得不如意。她有時候發(fā)脾氣,就是這樣的,什么也不說,一只手用力掐緊我。有時是我,有時是我妹妹。我們已經學會妥協(xié),默默承受著,以為不讓人看出任何異常,也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了。我們?yōu)槭裁礇]有父親?小時候我們問過母親,母親不說。后來也慢慢習慣了。再后來,母親不說我們也不問了。
我記得很清楚,母親決定將我送到她妹妹家寄養(yǎng)時,我竟然一點也不難過,甚至覺得自己比妹妹更幸運。那年我才六歲。我住在姨媽的房子里,能吃到許多平時難得一見的好東西。她在一個煙草公司上班,有時也需要上夜班。姨媽是個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這是姨父后來告訴我的。姨父是一個公司的設計師,經常熬夜到很晚。我并不討厭或害怕他,他相貌謙和,脾氣也不錯。姨父以工作忙為由搬到了另一個房間,他們總是在一個月的月末做愛。時間很短,也從沒有發(fā)出過任何聲音,可我每次都知道。不知從哪天起,這個每月一次也停了。讀四年級那年,我開始出入姨父的房間,有時待到很晚。姨媽說姨父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可以幫我輔導功課。
起初我很高興,那時我正學行程問題,那些復雜的數學關系總是讓我頭痛。我寧愿背一百首古詩,或是記一千個英文單詞,也不愿意看見一個數學符號。
姨父是一個有耐性的人。我穿著散發(fā)清香的睡衣走進他房間時,他總是喜歡摸摸我的頭,有時還親我的頭發(fā)。這讓我很舒服。他幫我輔導功課時總是夸我接受能力強,反應快。而我的數學也的確進步了不少。我問他,我怎么從沒有見過父親,他說我可以留在他房間直至第二天早上。我從沒有和父親一起睡過,感到很興奮。睡覺時,他問我可以陪他玩游戲嗎?我說可以。于是,他把我摟在懷里的那只手伸進我的小背心,落在一個地方,他的另一只手開始在自己的身上來回運動,直到發(fā)出呻吟。
從那以后,姨父會留我在他房間過夜,大概一周一次,總是姨媽上夜班的時候。
初潮來那天,姨媽對我說,如果你想離開這里,就趕緊離開吧。我并沒有離開。不知道為什么,母親一直沒有來看我,甚至電話也沒有。可我很快就被送進了寄宿學校,每次回家,姨媽一刻也不愿讓我離開她的視線。
這些已經過去多年。現(xiàn)在回想,已經毫無意義,似乎是時間把一切歸零,又仿佛一道一減一等于零的數學題。考上大學那年,我再次回到姨媽家,姨父因為糖尿病并發(fā)癥導致失明。我打開他房間的門,里面又暗又潮濕,有陽光從窗簾邊縫透進來,有股讓人難受的味道。我已經能夠輕意辨識這味道的來源,我覺得惡心。他穿著褲衩,沒穿上衣,坐在書桌邊。他似乎感覺出有人來。
是你嗎?他說。我說是的。
我早就說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他把手放在膝蓋上。我再也幫不到你了。他嘆息一聲。謝謝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晌夷苈牫鲞@其中的諷刺。
我走出來時,感覺自己就要嘔吐了。我跑進洗手間,洗臉,洗手,讓自己重新平復下來。窗外,天上烏云翻卷,一場大雨即將來臨。這是我喜歡的時刻,仿佛這樣能讓一切恢復到最初美好的樣子。
我離開時,姨媽開車送我到火車站。
我也要走了。她說。
為什么?房子也不要了?
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了。讓他守著吧。
為什么現(xiàn)在才離開?我說這話時能讓人輕意地聽出其中的挑釁。
你忍心看著我跟他在一起等死?你什么時候看見我真正開心過?哪個女人受得了這樣的男人?我想擁有屬于我自己的真正的生活。
可是,你早就知道他了,為什么不早些離開呢?
我心里有顧慮?,F(xiàn)在好了,一切都結束了,他也得到他應得的了。
沒有人再說話。車窗里沉默得讓人有些窒息。
你要去哪兒?我并不是真心關心她,只是覺得總要有人說些什么才好。
不確定。我想去云南找個小鎮(zhèn)住下。
云南?
還不能確定。我一直在等你離開。除此我沒有想更多的事情。
你一直沒有離開是因為我?
是的。她放慢車速。可我并沒有保護好你。說到這,她的聲音哽咽了。這原本就是一件心知肚明的事情,可第一次從她嘴里講出來,我還是覺得異??膳隆?/p>
這事不能怪你。我又說,你不可能時刻守著我。
我不可能沒有察覺的。她哽咽著。
她不再說話,我也覺得無話可說了。沉默讓我們愈發(fā)難受。
距離高鐵進站還有二十分鐘,我想去便利店買些吃的。走向柜臺時,我看見一個女人。是我的姨媽。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正在賣力地清除地上的污漬。很明顯,她看見我和我看見她時的表情,是相似而又有所區(qū)別的。她問我去哪里?我告訴她,母親病危了。她沒有接我的話,顯然已經和母親失去聯(lián)系。可為什么會這樣呢?我無法在這樣的匆促中問及此事,卻感覺到了深深的茫然。
有件事你應該知道。她說。
什么事?
你母親并不知道你遭受的一切。她猶豫了一下,又說,我沒有生育能力。你母親想成全我。她也不容易。畢竟你們一出生都是她獨自承擔一切。你父親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
我總是將所有歸咎于母親的自私,她是我所有苦難的源頭。是她造成了這一切。我已經八年沒有回家了。姨媽也自那次分別后再沒有見過。但此刻在她的臉上我看見了許多,我母親,姨父。她讓我想起那座房子,那個男人,那雙手。她的出現(xiàn)讓我覺得一切并沒有消失,一切也都無法逃離。而我和母親的關系也非我想選擇就可以選擇的,這種無法割舍的關系由不得我選擇。一時,痛苦,悔恨,茫然,空虛,無奈,憤怒……各種交織在一起,形成復雜的情緒。我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有主見的人,而此刻,我感覺自己被一種力量打倒,我無法把握。坐上高鐵,位置正好靠窗,我將臉貼在窗框上,看眼前一切迅速消失。我突然流出了眼淚,希望沒有人發(fā)現(xiàn)。
在遇見姨媽之前,我回到了一個簡單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我的血液來自于母親,我的心跳與呼吸曾與她同頻,而這個裝著我的身體已經瀕臨死亡。我只想快點趕到她的病床前,握緊她的手讓她意識到我害怕失去她。而此刻,眼前一切稍縱即逝,我拉下車窗的布簾,放倒椅子的靠背,試著讓自己睡一會兒。
這樣假裝的安寧不過持續(xù)了幾秒??擅恳幻攵硷@得那么長。我仿佛看到了從前,我坐在那個人的大腿上,我能感覺出他在抱緊我,手在我屁股上摩挲。我突然一陣惡心。我一動不動。一直一動不動,僵硬而筆直地坐在那里,像被縛住了一般。可怕的是,我的耳邊正不斷地傳來讓人顫栗的呻吟。我搖晃著頭,像是要甩掉什么。然而我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某處發(fā)生,我什么都記得,甚至能一下說出許多細節(jié)。過去,我一直把它們封鎖,不過卻是徒勞。無法逃離。記憶,在醒著的時候可以逃離,在睡夢中它才會產生可怕的力量。在夢里,我經歷過許多奇怪的場景,我夢到自己面前是一片昏暗的沼澤地,我吃力地走著,試圖走出這片沼澤,但是我找到的總是之前的腳印,而且越陷越深。
那幾年,為什么母親一直沒有聯(lián)系我?有些事情你得去問你母親。這是姨媽和我最后的對話。我不知道下一刻又會有什么等待我去面對,可不管是什么,我絕不能讓它們擊倒。
我趕到醫(yī)院時,妹妹正在和醫(yī)生交談。醫(yī)生說,你母親服了大量的毒鼠藥,雖然及時洗胃得到了有效控制,但不排除還有中毒的可能,若是徹底排除,必須洗血。洗血?我重復這個詞的語氣顯得驚恐。自然,是我對這個醫(yī)用術語的陌生所導致。
讓我和姐姐再商量一下,很快答復你。妹妹打發(fā)走醫(yī)生,轉頭在我耳邊低語,你媽喝了毒鼠藥。其實沒有多大問題。那藥八成是假藥,否則早就一命嗚呼了。從前我們總是這樣互相打趣。你媽叫你回家吃飯了。你媽今天心情不好。我們從不在彼此面前叫我媽媽或我母親。她點了一根煙后說,毒鼠藥的說明書已經破損,字跡模糊,也就是說無法了解藥的成分,醫(yī)生不知道你媽中毒的情況有多嚴重。他們建議最好是洗血,這樣可以萬無一失,但他們需要直系親屬簽字。你是老大,這事自然得由你作決定。決定?我在心里冷笑一聲。這個家?guī)讜r需要我來作決定了。我不想表現(xiàn)出這種不滿,妹妹與母親比較親近,是她最喜歡的孩子,也許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妹妹一直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她沒有被送到別人家寄養(yǎng)。在我離開的這些年也一直是她在陪伴母親。我這樣說顯得有些不公平。或許她愛妹妹和愛我是一樣的,就像此刻她病了,我和妹妹一樣著急,一樣希望她好起來。
可她為什么要喝藥?我希望妹妹給我答案。她搖了搖頭,說,沒有人說得清楚。那天是你我的生日,我做好了飯菜,蛋糕也買好了。她突然對我說,我死了,你姐姐應該會回來吧??伤终f,今天是個好日子,我給這個世界帶來了兩個生命,他們必須在這個日子里讓我得到安息。說完她就獨自去了臥室,我再見到她時,她已經在顫抖。她應該早就想好了,存折和現(xiàn)金并列擺在床頭柜上。她指著它們對我說,這都是給你姐姐的。
說到這兒,她領著我走到母親身邊。姐姐回來了。妹妹搖晃母親的手時突然哭了。母親睜開眼睛看向我,連累你們了。她這樣說時突然大哭??伤撊趿?,她哭不出聲來。妹妹哭得更傷心了,你若是就這樣死了,我怎么向姐姐交待。我看著她們兩個,我很想和妹妹一樣流出傷心的眼淚,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感覺自己像一條在冰箱里凍了很久的魚。我努力回憶過去,想從光陰中找些溫暖的記憶來感動自己。我依稀記得母親喜歡看書,情緒不穩(wěn)定,容易生氣。離開她時我才六歲,所有相處的光陰被洪水沖走了似的,突然找不到一點痕跡。你為什么不哭?去找醫(yī)生簽字時,妹妹把我扯到走廊盡頭問,語氣憤怒。
我回答不了她,卻肯定地在承諾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母親老了之后,經常在微信朋友圈公開她的生活。還是很喜歡讀書,除了參加讀書會活動,也和朋友一起去旅行。從圖片與視頻來看,她的言談與舉止都變得隨和了,煥發(fā)出歷經世事后的獨特魅力。但我總提防,甚至時刻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去信任,也不要去靠近。事實上我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
可是當我再回到母親病床邊,眼見她因為需要我用便盆給她接小便時的羞怯,我心里涌現(xiàn)出從來沒有過的后悔。后悔這么多年一直沒有聯(lián)系她;后悔寄養(yǎng)在姨媽家后,被光陰吞噬掉的靈魂;后悔考上大學特意去最遙遠的城市生活;后悔從沒有對她透露些什么,甚至以陌生人的身份加了她的微信。興許姨媽或多或少讓她知道了一些,可她從沒有問及;又或是她從來不知道什么,卻也一直心懷悔恨地生活,畢竟她選擇將我寄養(yǎng)在別人家,她選擇放棄了陪伴我成長。也許她從無遺憾,甚至慶幸我去了姨媽家而讓我過上了優(yōu)于妹妹的生活。
想小便了?我輕輕問母親。她先是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我趕緊從床下拖出便盆。母親掙扎著抬起下半身,卻因為拱得太高而尿濕了床單。你應該把便盆盡量往里塞。妹妹語氣里有責備。是我抬得太高。母親一臉愧疚。
晚飯后,妹妹幫母親洗澡,伺候她上床后,我對妹妹說,你辛苦一天了,早些回家休息吧。妹妹說,你媽舊毛病又犯了,夜里會比較辛苦。從妹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說的舊毛病是什么意思。小時候母親時常獨自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時甚至反復喊我和妹妹的名字,一副生怕失去我們的樣子。鄰居家小孩因此欺侮我和妹妹,他們甚至敢當著母親的面喊母親瘋婆子。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并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送妹妹到樓梯口,她停下腳步看著我,小聲說,這些年來,你媽多次在公共場合失態(tài),總是認錯人,看到身形和你相近年齡相仿的女人,就會扯住人家喊叫你的名字。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次數多了,自然遭人嫌棄。記憶里,母親是個優(yōu)雅的女人。想到母親的失態(tài)與我相關,我雖然心生悔恨,卻總是想到過去,想到那些被人掌控的日子,她在哪里?她不也是一直置身事外嗎?看妹妹走進電梯離開后,我站在電梯口久未移動,仿佛周身突然被水浸透而沉重到舉步維艱。
我正在洗手間幫母親洗換下的衣服。地弄這么濕,老人若是滑倒了誰負責?我出來一看,是護士夜間查房。我也覺得自己欠考慮,趕緊道歉。血。全是血。護士先發(fā)現(xiàn)的。母親手上的留置針處也染紅一片??春媚隳赣H。護士走到門口又回頭叮囑我。護士們在擔心什么?
母親一直手舞足蹈,身體左右扭動。兩邊扶手被她搖晃得咚咚作響,就像一頭困獸。捆綁母親的力量來自哪兒?那個讓她不安的魔鬼在哪兒?
我想打電話問妹妹,母親到底怎么了?可我趴在母親耳邊說,睡吧。我用手推動母親的頭試圖像她小時候安撫我一樣。
你睡咯。她聲音清晰,看著我的眼神呈現(xiàn)出陌生而又熟悉的慈祥。
喂她水。她只喝了一口,便說好了,我也就不喂了。母親小便已經難以自控。她自然知道喝多水的結果。她不好意思麻煩我太多。
因為插著管子吸氧,那天夜里,母親一直發(fā)出突突的呼吸聲,節(jié)奏均勻,如同一個正在跑步的人。她的雙眼睜得很大,一直看著天花板。我恐懼而無助地躺在一張從醫(yī)院租來的簡易折疊床上。母親離我很近。突突聲突然停止,我緊張地坐起來。沒過了幾秒,同樣的呼吸聲,同樣奔跑的姿態(tài),再次出現(xiàn)。因為擔心,也因為思緒復雜,我無法入睡。隔壁床上的男病人身上插了許多管子,他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而陪他的妻子早已鼾聲如雷。我突然想到母親年輕的樣子,穿著碎花的連衣裙,踩著乳白色的細跟鞋,風一吹,小花朵撲騰撲騰盛開在裙子上。
正是盛夏,不到五點天就亮了,我不用擔心因為失眠而難以熬過漫漫長夜了。
護士進來時,難得母親睡著了。我起身,獨自行走在醫(yī)院外面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什么聲音也沒有。這更像是我在姨媽家度過的那些時光——如同沉入黑暗,一切事物都在眼前消失,無論做什么說什么都不能改變我的境況。因為在所有人眼中,沒有人傷害我,甚至我也不覺得我所處的環(huán)境沒有人愛我??墒菒叟c不愛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從不抱怨,仿佛我對自己的生活非常滿意??晌抑?,我的身子被掏空了,沒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可以影響我。就像此刻的黎明,我獨自行走在這無人的街道上,世間萬事萬物與我形成了兩個世界。而在心里,我一直蹲在起跑線上,我在等待那一聲指令。
昨天坐在高鐵上往母親身邊趕時,我老是想一些問題。母親被送進醫(yī)院躺在那里,她心里害怕嗎?她有沒有伸手和妹妹緊緊地握在一起,她們是否因為常年相伴而親近到了那樣的程度?;蛘?,她有沒有因為害怕突然離去而給妹妹留下特別的囑托。又或者,她會不會也給我一些特別的囑托。一路上,我盡想些這樣的問題,與小時候因為妹妹多得到母親一個吻或是擁抱一樣的心情。這些愚蠢的念頭讓我忘記了一個事實:母親的生命正處于危險中,她已經沒有時間多說什么了。
母親為什么要喝藥?我問過妹妹這個問題。她顯然有些反感。仿佛我根本沒有提問的資格。是否有別的問題?比如抑郁癥。這只是我的猜測。我悄悄和母親的主治醫(yī)生做了交流,他答應請精神科醫(yī)生來參與會診。
我回到醫(yī)院時,母親已經醒來。她把手伸向我。我不知所措。我只請了四天假,后天我必須離開她了。這興許是個機會,我把手伸過去,她握了握,示意我走近些。她竟然想擁抱我。我已經不記得她最后一次擁抱我是什么時候了。當她用她的臉貼近我的臉時,我感覺到了潮濕。我像受到驚嚇,猛地掙脫了她。
對不起!母親的眼角還有淚流出。我一個人的收入養(yǎng)育兩個孩子有些吃力。你姨媽很想要個孩子,她也很喜歡你。我以為這是件兩全其美的事。
母親一定知道什么了。我沒有說什么??晌倚睦锷龈嗟倪z憾。過去我沒有選擇權,過去她沒有選擇我,也從未表現(xiàn)出迫切需要我?,F(xiàn)在我又無法做到和她真正親近。興許很快她就無法再關心這個問題了。醫(yī)生已經建議我們出院或轉院,因為母親小腦萎縮嚴重,很快就會變得癡呆。身體是她自己的,她一定也感覺到了來自于身體的變化,也一定感覺到了一些她原本想堅持的或是想保留的東西正在迅速消失,比如尊嚴和平靜,比如理智和清醒,又比如能準確認出自己的孩子……
打電話。她又說,記得打電話回家。我點了點頭,還是什么也沒有說。
主治醫(yī)生和護士來了。他們問我昨晚是否覺得母親很痛苦,我說是的。
你母親不采取強制措施不行了。主治醫(yī)生說。護士也在一旁附和。
那不行。我知道他說的強制措施就是將病人的雙手捆綁在床架上。此刻如果我同意的話,我知道她立即會被推進重癥監(jiān)護室,會由幾個人來照顧她。可同時她的手腳都會被捆綁在床上,她就會失去任何的行動自由。我沒有征求妹妹的意見,我覺得她一定會支持我作出的決定。我沒有對醫(yī)生說出我的顧慮,我知道他很聰明,從他看我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知道我了解像我母親這樣的病人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真正意義。那會讓母親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不會把病床兩邊的扶手搖晃得咚咚作響,不會讓她的鮮血流到地上。她會慢慢這樣安靜下去,直至最后失去所有的力量。
出了事你自己負責任。主治醫(yī)生說完這句話就走了。隔壁病床的妻子撇撇嘴說,他們就是這樣的,只要病人稍一不配合,他們就說這句話。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母親正在對我招手。我走到她身旁時,她先是捂著嘴笑了,然后示意我伏下身子去,她把嘴巴貼在我耳邊說,你這樣決定是對的。她的聲音很微弱,像是從遙遠的地洞傳出來的。而她臉上的調皮讓我心里一酸,感覺淚水就要流出來了??晌抑?,什么也不會流出來。
妹妹來了,問我昨晚是否一宿沒睡。我點了點頭。
母親堅持要出院。妹妹死活不肯,她問我怎么辦。我說我尊重母親的選擇。你不會是有意這樣做吧?我傷心妹妹竟然說出這樣的話。可我什么也沒有說。
回到家,母親靜靜地躺在她的床上。夜晚,她不再像昨夜那般扭動身子,可是她的呼吸卻愈發(fā)急促了,她張開嘴,像一個一直在奔跑的人。我和妹妹一左一右坐在床的兩邊。母親有時看看左邊,有時看看右邊,她并不確定看我和妹妹,她的眼神擴散了般失去凝聚力,看不出具體看向哪里。
妹妹有時會大聲叫,媽,媽,你想喝水嗎?母親會搖搖頭或點點頭。她已經說不出話了。而她連續(xù)發(fā)出的“哧哧”聲又粗又重。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母親已經做好離開我們的準備,甚至她已經在離開我們的路上了。
凌晨五點的時候,我只是去上了趟廁所,就聽見妹妹在嚎啕大哭。我走到母親身邊默默試探她的脈搏。我把母親的眼睛合上,嘴巴也合上,幫她理了理頭發(fā)后,離開了房間,我得去打電話告訴姨媽。我還得向單位請假。
終于跑到了終點,母親急促呼吸的“哧哧”聲還在耳邊。母親像一個奔跑者,在沖刺時,沒有鮮花、掌聲……她是個孤獨的跑步者。
母親走時,身旁一個人也沒有。因此,妹妹哭得更傷心。母親是否在彌留的那一刻呼喚過我的名字?我這樣想時感覺胸口發(fā)悶,想到母親拉著我的手說出的那些話,和她最后對我說出那些話時調皮的樣子。我這才醒悟,一個人是可以選擇什么時候死的。母親用死來召喚我,不是我和妹妹以為的演戲,她早就做好了告別的準備。我跪在母親的遺體面前,如同一個急需要懺悔的信徒。我做好了流淚的準備,可我依舊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那些出出進進我家的街坊鄰居親戚朋友,無論認識或不認識,他們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
母親下葬后的第二天我就回到了我生活的城市,我得趕緊寫關于古村長壽老人的宣傳稿。醫(yī)院聯(lián)系了我,我又重新預約了住院時間,我的腎臟有問題了,尿血,三個+。我知道這些年,我一直過得散漫,也拖沓了許多事情,我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望向雪白的天花板,想到了死亡。
(簡媛,有小說見于《文藝報》《湖南文學》《青年作家》《四川文學》《芙蓉》《紅豆》《天津文學》《啄木鳥》等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等轉載。著有長篇小說《空巢婚姻》,獲第二屆成都商報讀者口碑榜“中國文藝年度十大新力量”、長沙市首屆“文藝新人獎”等獎項。)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