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到甲勿池,我便感覺到了甲勿池不變的時間。不變的也只是殘存了,改“甲勿池”為“甲勿?!北闶侨说挠蠲黠@的一個意圖。
詩人說,甲勿池是造物主掉在岷山深腹的一滴淚;地質(zhì)學(xué)家說,甲勿池是高山泥石流形成的一處堰塞湖。
甲勿池是一個海子,這很好理解,但白馬語“甲勿”是什么意思?我問同行的本地人,他們都答不上來。白馬語“早”才是海子的意思,為什么“甲勿池”不叫“甲勿早”?就像藏語里的“納木錯”。
我們的旅程從步入林間小道開始。小道很原始,完全是羊腸小道,只有個別地方架設(shè)了木頭棧道。走這樣的小道不是回家,而是去一個陌生而神秘的高山湖泊,我心里滋生的不只是期待,更有一種交付甚至放逐——厭倦了低海拔的生活。
放逐感讓我開始注意到路邊的植物。喬木很少,多是灌叢。偶爾出現(xiàn)在小道兩邊的山杏、山楊和樺樹太奢侈了,我更多留意的是叫不出名字的矮灌。深秋里,大都落光了葉子,展露出枝條和果實,因水分下沉,皮質(zhì)的紋理更接近本色,在午后的陽光下透出一種疏朗。
這些灌木的干凈是我們?nèi)俗霾坏降?。它們不是住在象牙塔,也絕非身居真空,它們也有欲望,也開花結(jié)果、傳宗接代,四季里所受的苦絲毫不比我們?nèi)耸艿目嗌伲瑓s依然能做到干干凈凈。
在路上,白林教我認(rèn)識了堆花小檗。小道兩旁隨處可見,眼下堆的不是花,而是紅亮繁盛的瑪瑙般的果實。摘一顆品嘗,酸里帶甜,聽說有麻醉作用。以前在同一山脈的王朗、虎牙也遇見過,不知道名字,被當(dāng)作野枸杞。
小道穿過一片簇?fù)碇鸦ㄐ¢藓鸵懊藁ǖ墓鄥?,向右橫向延伸到了一條淺而開闊的溪谷。與其說是溪谷,不如說是一片雜樹林。溪邊、溪岸、遠(yuǎn)處,都是好看的雜樹,原始林的野氣撲面而來——遠(yuǎn)古的味道,莽野時間的味道,隔絕了人間的味道。我突然生出饑渴感,像個溺水的人大口地呼吸著這野氣,把肺里的濁氣排出來。我一年四季沒有少到這樣的林子里來,但從未像在甲勿池這樣感覺“缺氧”。
雜樹林落光葉子,陽光照進(jìn)來,疏朗也是疏朗,但林子也是林子,一棵棵大小不同、形態(tài)各異的樹構(gòu)成一個世界,一個原始生態(tài)的世界,也是一個原始美學(xué)的世界,我走在林中,感覺是置身在這里的原住民中。一棵雜樹就是一個原住民,它們佇立在各種不同環(huán)境的不同位置,扎根在巖層、沼澤地或礫石灘,面對和它們一樣的雜樹、獨葉草、大熊貓、棕熊、藍(lán)馬雞以及人的視力容易忽略的膩蟲。
我下到溪邊,聽溪流聲,我當(dāng)然知道,這聲音從未停止過,只是有著大小的變換。溪流穿過雜樹林,而溪流聲穿過的則是曠古時間,或者什么都不曾穿過,永駐于原初的那一刻。
經(jīng)過新建的橫跨溪流的木橋時,白林停下來指著溪流的上方說,他上次來經(jīng)過的是那座已經(jīng)朽掉的木橋,而第一次來經(jīng)過的是那棵自然倒伏在溪上的樹——他叫它“樹橋”。
我抬眼看見了挨著新橋的已經(jīng)有些腐朽的木橋,但那座“樹橋”則是費了很多眼力才發(fā)現(xiàn)的——已經(jīng)朽了、長了菌子卻仍連著枝丫,很難將它和一座“橋”聯(lián)系起來。
一個人三次來甲勿池,過了三座橋,這是多么美妙的事,且之前的橋還在——美妙,是否也帶一點傷感?過三座橋,涉入的是三種時間嗎?
橋在那里,每一棵雜樹也都在那里,橋和雜樹卻無法告訴你,或者已經(jīng)告訴你了。
這些都是我此時此刻生發(fā)的玄思,過橋時的靈感乍現(xiàn),就像森林里忌諱的火星。玄思像叢林,像叢林里的松蘿、苔蘚和各種藤蔓,是極好生態(tài)的一個標(biāo)識,與生命原本是一種共生。
過到對岸,我躊躇片刻,一個人離開小道,步入林中。我想的最多的是夏天——夏天的雜樹林,那種茂密繁盛、水浸浸的陰森,那種百花盛開、招蜂引蝶的生機,散發(fā)出新生花果和腐殖層的味道,就像我已逝的青春。
往前走,又被旁側(cè)的雜樹吸引;轉(zhuǎn)向旁側(cè),發(fā)現(xiàn)沖積帶高處的雜樹種類更多,樹型也更美。
每一處林子都很好,每一處林子都是我想去的地方。疏朗的林子里有我要捕捉的東西,看不見,卻是真實存在的,它是一棵雜樹(黑葉子和少脈椴,或一棵岷山色木槭),又不是雜樹,也不是獨葉草,不是麋鹿,甚至不是一個具體、實在的事物,卻實實在在存在于這林子里,隱藏在林子深處。
小道在泥石流沖積帶的半腰分出兩支,同行的人都走了主道,我一個人走了向左分出的岔道——我有種預(yù)感,我要捕捉的東西就在岔道上。我甚至嗅到了它的氣味,感應(yīng)到了它的呼吸和肚腹的起伏引發(fā)的空氣顫動。
雜樹林真安靜,越是沿小道往深處走越是安靜。出現(xiàn)在眼前的雜樹比剛剛經(jīng)過的高大了許多,種類也多了許多,除了野櫻桃、糙皮樺和少脈椴等少數(shù)幾個種類,其余我都叫不出名字,有的從未見過。灌木不多,主要是大喬木及寄生大喬木的藤類。
再往前,湖泊出現(xiàn)了。不大的水域、半隱在樹枝背后,很平常的一個山間湖泊,一點沒九寨溝海子的藍(lán)、沒九寨溝海子的層次,水色甚至有一點濁,水面飄浮著落葉。我想,這就是甲勿池了。
我不相信眼前的水域就是甲勿池,也不希望是甲勿池,我想甲勿池應(yīng)該在更遠(yuǎn)、更高的山間,有著九寨長海的樣子。
小道平緩,沿湖延伸,都是就地取材用頁巖鋪成的石階,幾乎沒影響到林子的原始純粹。小道兩旁都長著很多雜樹,在臨湖一邊我認(rèn)出了糙皮樺、山楊和鈍葉木姜子,偶爾也能看見油麥吊杉——獨一柱,聳立在雜樹中,顯出頂天立地的巨大。
頁巖小道不斷地從我腳下退去,我的眼前迎來更多雜樹、湖泊和寧靜。樹無聲——不管是灌木、寄生藤、雜樹,還是油麥吊杉,湖泊無聲,灑滿林子的陽光也無聲,包括投在小道頁巖上的樹影——樹干之影。無風(fēng),空氣與陽光等同,干燥而飽和,是林中時間的另一形態(tài)。
我看了這片林子又去看那片林子,看了這棵雜樹又去看那棵雜樹,沒有一點響動,我卻感覺林子里的樹在走動,一抬眼它就往前走幾步或者換個姿勢,一回頭它又一動不動。我感覺到植物世界的神奇,一種超出我們知識范圍的神奇——樹會行走,會舞蹈,在一種聽得見心跳的寧靜中。
我不能說我愛這個湖、愛這片雜樹林。我看見小道離開湖泊,開始向上攀升,路旁是更多更大的雜樹,有幾棵簡直就是巨樹。我感覺我要捕捉的東西出現(xiàn)了,在幾棵川滇長尾槭背后,在一棵歪脖子美容杜鵑背后,它沒有尾翼,也不像藍(lán)馬雞會發(fā)出咯咯的叫聲;我說不出它的樣子,但我身體里生出的恐懼告訴我它出現(xiàn)了。
我停下來,屏住呼吸,我聽見它在喘息,在比川滇長尾槭和美容杜鵑稍遠(yuǎn)的地方,它發(fā)出的聲波一圈一圈向著我擴張,像寧靜的湖面并不存在的波紋。
這時,小道從早已固化的泥石流堆積層的中部漸次下到湖邊,湖岸在前面劃過一道弧線轉(zhuǎn)向?qū)Π丁D且坏阑【€不再是雜樹林,而是由參天的油麥吊杉組成的原始林。陽光在雜樹林和油麥吊杉林之間的空地朗照得更通透,我放緩腳步,慌慌張張,感覺到了前面森林的變化。油麥吊衫林中的寧靜不再是平面的,而是凝固的,像封存在化石里的時間,但此刻,我還置身在雜樹林疏朗的寧靜里,無風(fēng),深秋的陽光正好,尚未受到前方密林的遮擋。
我深吸一口氣,大著膽子走進(jìn)了油麥吊杉林。陰森首先是視覺的——樹密了、高了,雖是針葉,卻是常綠不落,仍遮住了陽光;然后是觸覺的——肌膚感覺到的冰涼、輕微的恐懼、針葉的陰影刺進(jìn)肉里刺痛了神經(jīng);最后是直覺的,沒有蠢動,沒有喘息,但總感覺有種超出了森林、湖泊或者陰森、寧靜的存在。這種存在不是“物”,甚至也不是傳說中的“樹神”“樹精”什么的,而是一種看不見的脈沖。
我走到油麥吊杉林的中間,看見小道在前方不遠(yuǎn)處出了油麥吊杉林又進(jìn)了雜樹林才松了口氣。我?guī)缀鯖]去看油麥吊杉,沒看見一棵具體、只可仰視的油麥吊杉,它們太過高大望不到巔,原本也不是我所喜歡的,再說了我只喜歡雜樹,油麥吊衫高大挺直的那種作為“材”的價值有悖于我的趣味。
我注意到麥吊杉林中也有雜樹,灌木、寄生藤、因為搶不到陽光長不太高的小喬木,好些都介于灌木與喬木之間,被寄生藤纏繞,顯得瘦骨伶仃。除了美容杜鵑,其他都不認(rèn)得。
從樹牌上我認(rèn)識了顯脈莢蒾,頂著還沒掉光的酥黃的闊葉。出于本性,我想象著夏天杜鵑和莢蒾開花的景象——不為人來,靜靜地開,靜靜地凋落;就是展示,也只給大熊貓、麋鹿和盤羊們欣賞。雜樹林開花的寧靜又不一樣,那樣的寧靜染上了顏色,彌散著花香,午后還濕漉漉地掛著露珠,偶爾也飄過沼澤地甲烷的氣味。
再次看見一棵棵的雜樹,我又心安了,恐懼感消失了。我又有了依靠——對熟悉的事物的依靠、對熟悉的愛的依靠。這些雜樹即便掉光葉子,寄生著一小片深的苔蘚和綠胡子一樣的松蘿,于我仍是可以參照的實在的事物。
走出油麥吊杉林,在向晚的陽光中等到同行的人,我這才感覺我是在一處高山湖畔旅行觀光。我看見了真實的植物學(xué)意義的雜樹,偶爾也有一兩棵松和刺柏。
纖弱的凍綠,我覺得就是冬青的一種,因為生長期短了,常綠的葉子長得特小。少脈椴有一點像樺,但沒有樺的浮華,氣質(zhì)顯得沉郁;樺樹總是喜歡用光滑亮潔的皮膚講話,特別是白樺和紅樺,自個兒講話不說,還用蝌蚪文講戀人的情話。湖畔時不時出現(xiàn)幾株顯脈莢蒾,雙生或多生的樹姿以及枯黃的闊葉讓我記住了它,我猜測它是聚傘花序,花是潔白或粉紅的——我一定在哪兒見過,只是不曉得名字。
我看見的刺葉高山櫟生長在臨湖一處巖岬上,樹高超過了十米,樹皮因年月久遠(yuǎn)看不出紋理,倒是根部生發(fā)的灌木狀的小樹特征明顯,葉緣帶刺,呈鋸齒狀,看上去有那么一點點像青?。
疏花槭掉光了葉子,沒什么特征,單看樹干有一點像漆樹,樹皮比漆樹更光潔,即便是生長在路邊也干干凈凈;叫疏花槭,卻看不見它的花和葉,如果叫我作一幅畫,畫上綠葉疏花,我會畫上一種介乎于桑葉和柳葉之間的葉片,畫上淡黃帶一點綠的總狀花序的花瓣。疏花疏影,想必原本濃郁的花香,山風(fēng)吹散之后也是疏淡的了。
白林在冰川侵蝕的礫石灘尋找獨葉草的時候,我的心思仍在那些雜樹上——我在尋思我要捕捉的東西究竟是什么。眼睛看著白林把一株獨葉草從枯枝敗葉中刨出,我心里卻還在思量那潛伏在寧靜中的喘息是否還在。
回到現(xiàn)實意義的旅行——好比夢醒,早先的那種喘息不見了,輕微的惶恐也不見了,回頭居然看見剛才我獨自走過的一處湖畔有人正在淺水里打樁——建觀景平臺,柴油機的響聲被大山和森林消解得有些失真。
在岷山的雜樹中,我最熟悉的是杜鵑,開花不開花我都認(rèn)得。
甲勿池的杜鵑叫美容杜鵑,就視覺判斷,與我在與之同屬一山的王朗、黃土梁看見的杜鵑沒啥兩樣,與我在岷山的核心裂隙丹云峽和虎牙大峽谷看見的杜鵑也一樣。甲勿池的美容杜鵑單株居多,樹干挺拔,屬于小喬木,在充足的陽光和水分下長著枇杷葉一樣的闊葉,有種欲與楠木比試比試的感覺,很少看見有灌木的。
相較于葉子,我更愿意把目光投給美容杜鵑的枝干——挺拔,也有曲結(jié),多虬枝,主枝、分枝、細(xì)枝皆呈現(xiàn)出雜樹特有的折線。從一株百年杜鵑剛健的樹型與皴裂剝落的樹皮可以想見它在高海拔地帶經(jīng)歷的成長,它把裹挾了岷山風(fēng)雪的時間吸進(jìn)樹心、融進(jìn)木質(zhì),一輪一輪,開出或潔白或粉紅的花,消耗著自身,時間如鹽自皮膚析出,結(jié)痂剝落。
美容杜鵑是很容易出老相的一種植物,葉厚是一種老相,糙皮掛在枝干漸次剝落的樣子更是一種老相。尤其花凋之后,周身沒一點嬌嫩的地方。美容杜鵑只有開花的時候才顯露自己的嬌嫩,尤其是花瓣中心粉紅的花蕊,就是臘梅和富順豆花兒也不可比,只有少女萌萌的眼波比得上。
眼下不是甲勿池的美容杜鵑開花的時節(jié),杜鵑樹看上去清心寡欲有了佛性。這個樣子正好,不止杜鵑,對于任何一株植物,我在意的都不是花開,而是它本身。
我停在路下一棵已成喬木的杜鵑樹下,上上下下打量,目光在樹身的每一寸皮膚摩挲,感應(yīng)到了它不同于我往常的任一愛撫對象的質(zhì)感和溫度。不見花開的——準(zhǔn)確地說是開過了花的美容杜鵑同樣是完美,沒有絲毫的缺陷,無論怎樣查看也找不出一丁點疤痕,哪怕它已經(jīng)開了一百年的花。我換著角度看它、拍它,它在下午四點鐘的陽光下略顯慵倦,一副舒服的樣子。
告別了這棵美容杜鵑,我也順便告別了甲勿池的東池,來到了東池與西池之間的半島。半島是堰塞湖的淤積體,流水自南沖開一道缺口,將兩個海子連通。甲勿池就是這兩個海子。
穿過半島根部的狹地,我們來到了地圖上標(biāo)出的甲勿池的東緣。小道沿北岸延伸,湖畔和山間依然是雜樹林,幾棵好看不曉得名字的雜樹斜生在小道旁,吸引我又前行了一百多米。湖岸拐了個彎轉(zhuǎn)向北,消失在了雜樹林后面。一棵巨大的油麥吊杉聳立在湖畔的雜樹間,給人一種強勢而別扭的感覺。
因為時間關(guān)系,我們沒能繞行西池一周把甲勿池走完。同行的人在西池東緣的一根倒伏在水中的雜樹上拍過照便原路返回。倒伏的雜樹周身沒有枝葉,被時間和拍照人踩得、撫摸得光光的,變成了一根木頭。不知這棵樹這樣倒伏了多少年,也許是一百年,也許是一千年。
同行的人走后,我獨自滯留在湖邊有些不舍。望著水域盡頭的遠(yuǎn)山,我確信甲勿池隱藏著一個我們未知的世界。這個未知世界主要由雜樹組成,每一棵雜樹都有一個樹影般喘息的靈魂。
(阿貝爾,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花城》《天涯》《上海文學(xué)》等報刊,入選多個選本。已出版散文集《隱秘的鄉(xiāng)村》《靈山札記》《白馬人之書》《隔了河的會見》,長篇小說《老屋》《飛地》。)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