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興樂
藥
娘說,一條貓能有九條命。再高的坎也摔不死。
即使摔傷了,它自會去野草里,尋找能夠療治的藥方。
娘還說,在咱鄉(xiāng)下,一些野草別看灰頭土臉的,甚至也開不出紅紅的骨朵。
可它們長著長著,就成了藥,像是塵世間僅存的悲憫。
瓦
和泥,制坯,入窯,煅燒。
同樣是一群被稱為泥腿子的人,幫一塊泥巴脫胎換骨,淬煉重生,直至成為居廟堂之高的屋瓦。
屋瓦們卻不敢忘記自己的來路。即便在寒舍之上,也會拼死拼活地,為屋檐下的種糧和譜書遮風擋雨。
而這群被稱為泥腿子的人中,正有我的父親,母親,以及早逝的姐姐。
她那日漸矮下去的小小墳頭,被幾塊苔痕依舊的瓦片,緊緊地抱在懷里。
高 度
村西南的祖塋地,總被上了年紀的長者稱作是天堂。
祖塋地旁,活著的人,仍然在田間勞作。他們彎腰,或者蹲下,與墳頭分不出高矮。
只有那些莊稼們,往往一夜之間,或是一場雨過后,就會比漸漸低下去的墳頭,硬生生高處一大截來。
如此不經(jīng)意間,仿佛就超出了那天堂的高度。
土地廟
土地廟很矮,旁邊的柳樹,常常為它撐起一片綠陰。
雨過天晴,恰逢黃道吉日。通往廟門的泥土路上,零散著祈?;蜻€愿者的腳印。
村里走投無路的劉寡婦,為求得神靈保佑兒子的平安,竟沒日沒夜地跪伏在廟前,讓很矮的土地廟,看上去也顯得如此的高大。
而她的兒子,已經(jīng)離家五年,至今未歸,也杳無音信。
空 巢
待到秋風掃完落葉,村東頭老槐樹上的鳥巢,終于孤零零地顯露了出來。
有心細者說,已經(jīng)好久沒看到鳥兒飛進飛出了,該不會是個被遺棄的空巢吧。
等不來鳥兒,就這樣,鳥巢一直站在枝頭。
一只鳥巢,也站在整個村莊的制高點。
等不來鳥兒,一只空著的巢,它就這樣空著。甚至還虛掩著,從不上鎖的門。
夕 陽
村西南的祖塋地里,有爺爺?shù)膲炃?,也有父母的墳丘?/p>
還有傳桐叔的墳丘。幾年前,因為一場疾病早死,他的墳丘,無人祭掃。
無山亦無水,而夕陽從不會落草為寇。
這個脾氣隨和的老人,有時,就只好落在這些日漸矮小的墳丘上,歇歇腳。
梅 雨
梅雨季節(jié),小雨一直下著。如此的漫無目的,又如此的纏綿悱惻。
仿佛一夜工夫,村東邊眼看就要干涸的塘壩里,那些魚兒蝦兒又活過來了。
雨滴落到娘的墳頭。那墓碑上苔痕,更深了一層。
無論生與死,都能夠心安理得地享用,這上天給予的饋贈。
紅 杏
一支紅杏,它不出墻,更不削發(fā)為尼。
晨起梳妝,描眉,照樣穿一身艷麗的裙子。
粉紅,玫紅,或者赤紅。
一支紅杏,它用自己積攢了畢生的紅,等待著,冥冥之中,那一堵又一堵高墻的頹敗,直至灰飛煙滅。
水 手
雨太急,如注。
幾只貪玩的雞雛躲閃不及,成了不折不扣的落湯雞。
而我只能用一把傘,護住種糧,家譜,詩稿。護住帶著娘體溫的家門鑰匙。
雨停,水落。老屋原地不動,如拋錨的船。
只有我,總是那個仍然不稱職的水手。
菩 薩
廟里的那些菩薩,總是滿面笑容的樣子。
娘說,別看它們整天樂呵呵地,接受著村里人的供奉,可哪一個不是經(jīng)過了千刀萬刀,才來到這人世間的。
其實,一輩子吃了那么多苦的娘,懷著一腔菩薩心腸。更像是大慈大悲的菩薩。
剛 好
剛好母雞入窩,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雛,已然在羽翅下面藏好。黃昏便潑墨般的,降臨到小村莊。
剛好娘栽完最后一株玉米苗,祥云密布,雨就下了起來。
像是在替娘,給栽下去的莊稼澆定根水。
剛好我來時,路邊桃花,就一點一點地紅了。像是很多年以前,你初戀時害羞的樣子。
割
成熟了的向日葵,在鋒利刀光中被割去了頭顱。甚至,都來不及喊一聲痛。仿佛這一輩子,就算到頭了。
仿佛有一種犧牲,叫義無反顧。
同樣都是刀割。而韭菜,則越割越旺盛。仿佛一丁點也沒有感覺到,些許的疼與痛。
只是那一朵小小的白花,如悄悄舉向天空的憂傷,亦或絕望。
名 字
臘梅,迎春,杏花,桃花,槐花,桂花,丁香花。這是一些開在枝頭上的花。
同時,它們也都是鄉(xiāng)下,許多個女孩子的名字。
這些個女孩子,她們正值豆蔻年華。美麗而新鮮,飽滿又靈動。
隨著打工的潮水,或北上,或南下。
后來,有的花一樣回來了。也有的,則凋謝在異地他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