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生產(chǎn)多了就有殘次品,怎么當心也沒用,不當心更不用說。孩子多了也一樣,豁子、斜眼兒、縮脖兒壇子、羅鍋兒、走路畫圈兒,都很自然。即便像我這樣的小人國(侏儒)祖輩沒有任何遺傳不也照樣生出了?我就不說了,我要說的是四兒。四兒本來叫小四兒,被我們簡化了。平時喊“四兒”他聽不見我們才大聲叫:“小四兒!”“你爸回來了!”四兒最怕他當翻砂工的爸,一提他爸他就一激靈。四兒耳背,有人認為是天生的,其實不是。雖然生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但一落生大眼、白凈,屬于合格產(chǎn)品,要是營養(yǎng)跟上是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只是學齡前一次腦震蕩落下了耳背的毛病。
不是聾子,遠談不上,就是聽不清,老問。小孩子打岔很煩人,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聽不清就湊得人家很近,有時湊到了人家鼻尖子底下,顯出動物的表情,這時眼大也成了毛病,有了一個“大眼兒燈”外號。有一次我們院幾個孩子在大個子屋門口議論探照燈,不知道探照燈為什么有一根最亮、最粗,大鼻凈張嘴就說:“最大唄!還用說?!薄按笱蹆簾簟彼膬簻惖酱蟊莾舯亲拥紫拢骸罢l他爸?”類似的例子多了。這還罷了,有時他問的問題十分古怪,跟他的大眼兒燈一樣不知琢磨什么,譬如會問探照燈可以打飛機嗎?哪兒和哪兒,邊兒去。
每年一進九月就有探照燈。四兒數(shù)過有三十六根,我們誰也沒核實,數(shù)不過來,數(shù)它干嗎?探照燈明明暗暗,有的很淡,一會兒合起來,一會兒散開,一會兒分組交叉,一會兒整體成一個幾何圖形,又簡單,又不解,還數(shù)它真是撐的。一般在九月十五號左右出現(xiàn),但我們早早就開始仰望星空。真是仰望,個個都很肅穆。我們不知道康德,不知道李白,不知道牛郎織女,就是干看。有時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捅急了打起來,打完再看。
我們站在當院的小板凳上,小桌上,臺階上,窗臺上,高高低低,有著幾乎自然界的層次。有人還上了房站在了高高的兩頭翹起的屋脊上。對于星星我們一無所知,月亮稍好一點,知道嫦娥,豬八戒調(diào)戲嫦娥,僅此而已,不甚了了。我們有著極大的耐心去面對浩淼的星辰,說赤子之心真的不為過,真是赤子。我們等,直到屋脊上的人突然大喊:“探照燈出來了!”“我看到了!”“就在那邊!”
哪邊?我們什么也看不到,有人急了也去上房,蹬翻了東西,叮呤咣啷,就跟兩只貓似的。
探照燈很怪,不一起出現(xiàn)在天幕上,而是一根兩根地出現(xiàn),要出得好幾天,快到十月一日才出齊。但不管怎么說越來越多,院子、街上任何有天空的地方都可以看到,屋里一抬頭也能看到它在晃。開始幾天我們最奇怪的是探照燈為什么不一起出?為什么要晃來晃去?很多圖案什么意思?為什么有的特淡、特小,而有的特粗、特亮?探照燈一出現(xiàn)各學校就開始練隊,踢正步,組字,天上也是這樣嗎?
我們當然問不了這么多問題,一部分是四兒問的。排除打岔(已夠煩人)有些問題根本無法回答,都不能理解他什么意思,簡直拱火。沒人搭理他,即使偶爾有回答也只一兩個字。“是!”“不是!”三個字的話就有肢體動作了。
“不知道!”
但四兒很快就忘記了被踹,繼續(xù)問。我們也理解四兒因為聽得一知半解、殘缺不全而焦躁不安,難以控制——我們整天在一起還不知道,但是真煩,真膩歪,我們覺得他還不如聾了好,別人清靜他自己也清靜了。
(作者寧肯,選自《收獲》2020年第2期,有刪改)
賞析
文中的“探照燈”一語雙關(guān),既指實際生活中的探照燈,又指有一個“大眼兒燈”外號的四兒——“聽不清就湊得人家很近,有時湊到了人家鼻尖子底下,顯出動物的表情,這時眼大也成了毛病”。每每到九月十五號左右,作者便和小伙伴們在院子里一起肅穆地仰望著星空,呆呆地看那些明明暗暗的探照燈。本文并沒有直接介紹探照燈,而是通過孩子們的觀察和四兒的發(fā)問來表現(xiàn)探照燈的特點的,烘托了作者對探照燈以及舊時光的懷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