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歌
2020中國醫(yī)學人文大會醫(yī)學與文學論壇是一次探討醫(yī)學與文學融合的盛會。會議邀請了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著名思想史學者、日本思想史領軍人物孫歌,她帶領我們從文學的角度理解生命和想象生命,用“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方式來討論最核心的文學意味的問題。
中國古代著名文學理論著作《文心雕龍》中用“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來定義最好的文學。這種看似無標準的文學其實又有標準:它存在于歷史時間里,經過歷史淘汰之后能夠一直綿延在歷史中,被一代代人重新發(fā)掘、重新理解的作品,才是好的文學作品。它們都有一個特點:無論時代、人種,所有人都能通過它得到啟示,而它并沒有在作品里具體說出來,它需要靠我們讀者自己去探索。通常這樣的文學要求作者不是從具體的觀念、想法出發(fā),而是從一種沖動出發(fā):即從形象思維出發(fā)。我們總用:滿腹經綸、搜索枯腸、腹誹、小肚雞腸、牽腸掛肚等發(fā)生在肚子里的成語來表達本該在腦子里(如絞盡腦汁)思考的狀態(tài)。文學上這種用肚子思考和醫(yī)學是有一定關聯(lián)的:在中醫(yī)里面最重要的一個穴位——關元穴是在肚子上,它是一個人的元氣所在,當一個人元氣旺的時候,他的生命比較飽滿,可以克服各種困境。這種情況下,用肚子思考背后就隱藏了一個道理:當一個人的生命用元氣來支撐的時候,其實大腦和心臟都要依靠他。換句話說,那些可見的、求真的思維,需要用這種不可見的、很難去求真的生命能量來支撐,且無法用求真的方式窮盡生命本身。
文學面對的是生命本身,生命是一個整體,而這個整體不是各個局部相加的結果,它包含了各種各樣可以分化出來的、有限的局部,但它本身又是無窮盡的。無論是情感還是現象,文學常常在世界的萬物里去表示那些很難被概念窮盡的,或者是字里行間很難被表述的現象。德國著名文豪歌德談生命不可測的特征,他說在某些情況下,我們靈魂的觸角可以伸到身體之外,使我們有一種預感,可以預見到最近的未來,我們都在神秘而奇遇的境界中探索。同時歌德認為他同時期的作家席勒最大的問題是從觀念出發(fā)寫作,而這會損害他作品的文學性。這種文學領域的現象在我們醫(yī)學領域中也不時發(fā)生,隨著醫(yī)學的不斷發(fā)展,不論是中醫(yī)還是西醫(yī),越來越按照規(guī)律去把握人體疾病和健康的狀態(tài)。但是當我們一旦用規(guī)律來要求生命,我們遇到的最大難題是: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個體,都是不可重復的,而同樣的生命吃同樣的藥會有不同的結果。因此無論是面對醫(yī)生的患者,還是面對研究文學的讀者,我們都有必要充分考慮到對方生命的完整性,而這通常是“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
文學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要有觀念,這個觀念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會登場,它不包打天下。在很大程度上,文學創(chuàng)作需要調動作家的直覺和讀者的直覺才能使作品真的被接受。如在古典文學中:唐代賈島的《題李凝幽居》: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其中本是沒有聲響的“推”最后換成有聲響的“敲”,它畫面就立體了。杜甫的《夔州歌》: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干戈滿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涼。這首詩直白又舒服。因此無論是寫作還是欣賞,除了眼睛之外,耳朵也有重要功能。而除了眼睛、耳朵,我們還會聯(lián)想。元代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在曲中我們眼前的畫面是動的,可視的圖畫包含不可視的圖畫,一些單獨的詞甚至一些沒有形狀的顏色我們把它融為一體,在我們心中再次創(chuàng)作出來。我們欣賞文學的要求通常是把沒有的寫出來,把可以看出來的說出來,同時最后發(fā)現我們不是胡說八道。文學家調動想象的方式來創(chuàng)作和欣賞的時候,我們最務實的醫(yī)生也在用同樣的方式治病。
孫歌最后說道,中國人傳統(tǒng)的信仰現在還活著,而且它支撐著我們民族不斷地戰(zhàn)勝困難,不斷地、綿延地在歷史中走下去!因為我們中國人的傳統(tǒng)里是存在著一種讓生命超越自身狀態(tài)的信仰,只不過我們很難把它用現在的方式提煉出來。同時古人一直在打造這樣一種信仰——萬物一體之仁,我們的生命承載著道。無論年輕、年老,無論健康、生病,對于中國人來說,每一個人體都是極其有限、渺小的,當中國人意識到自己有限的生命能夠融入到無限當中去,便能坦然面對死亡。
(感謝解放軍總醫(yī)院研究生院趙美娟主任、首都醫(yī)科大學附屬第八臨床醫(yī)院周文慧對孫歌先生的講話進行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