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燁
三面套娃
在動身前往滿洲里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在想:這座城市的性格究竟是偏向內蒙古草原的豪邁曠達,還是偏向俄羅斯民族的驍勇剛毅?——解決內心困惑的方式是帶著好奇,尋找和理解這個城市里人的活動方式以及建筑樣式。只是剛剛走出西郊機場,這一念頭就被消解了。四頭棕咖色的巨型猛犸象雕塑立在出口兩旁,仿佛向來客傳遞這座城市拒絕被狹隘地賦予任何標簽的信號。
還遠未靠近城市的中心廣場,就在中蘇金街附近,四頭大象與五六公里以外的套娃建筑群相向而立,共同守護一座邊境小城的過去與今天。
這座常住人口僅五萬人的邊陲城市是中國通往俄羅斯的口岸城市,也是中蒙俄三國文化的融匯地,也。站在國門線附近遠眺,距離中國最近的俄羅斯城市后貝加爾斯克似乎更像一個小鎮(zhèn)。
地處呼倫貝爾大草原和大興安嶺邊緣過渡地帶,滿洲里市的溫差超過10℃,我們入住的香格里拉大酒店是呼倫貝爾地區(qū)一家國際連鎖五星級酒店,多虧香宮餐廳的一爐鍋茶,在氣溫降下來之前,暖胃解乏,提前替我們抵擋夜晚涼風。
“現(xiàn)在街上還能看見俄羅斯人嗎?”我們在晚餐時向當?shù)厝藛柕馈?/p>
“演藝劇場里大大小小的演出不會缺少美麗的俄羅斯姑娘,甚至我們最熟悉的俄羅斯傳統(tǒng)工藝品“套娃”,其實大部分都產自滿洲里。”
“俄羅斯人也會來滿洲里買套娃!”——我們又一次驚訝,并決定第二天直接去套娃廣場看看。
從滿洲里香格里拉大酒店出發(fā),四五公里的路程一會兒就到,沒等進園,我們就望見廣場正中心一個高達三十米的大套娃。飽和度極高的湖藍、赤紅和金黃色構成了這個大套娃的主體顏色,由這幾種色彩組合而成的外部彩繪分三面,構成了代表中蒙俄三國的美麗女孩。主體套娃的周圍是七八處分布開的各式彩色套娃,兩百多個代表世界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小套娃以及三十幾個色彩繽紛的俄羅斯復活節(jié)彩蛋星羅棋布,散落在這個很容易激起童心的大樂園中。進入套娃的世界,像是闖入了另一個異行空間,儀式感、治愈性都不缺少。在離開之前,我們走入商店內售賣套娃的專屬區(qū)域,細細看一眼琳瑯滿目的木頭空心娃娃,一層套住一層,聯(lián)排而立。雖然不能全部搬回家去,但我們也過足了眼癮。
準備返回酒店時已是午后,車經(jīng)過滿洲里口岸國際客運站進入五道街后,各類標有中蒙俄三國字體的俄蒙特產批發(fā)店、商貿城和物流公司都呈現(xiàn)出熱鬧繁榮的景象。
這一日,我們也吸飽了滿洲里似火一般的陽光。
不可能迷路的室韋大街
一路沿邊防哨卡線行駛,到達室韋已是下午三時了。
尤拉的口罩半掩著,看我們進屋后,他又向上推了推,很熱情地說:“俄羅斯列巴、原味酸奶都是新鮮制作出來的、純天然的,你們嘗嘗。”幾個人的目光迅速轉向置放列巴的柜架區(qū)域,尤拉向后退了兩步,給我們讓出位置來。
列巴實際就是俄語中的面包。俄羅斯人用列巴花—— 一種類似于啤酒花的植物做酵種,再發(fā)酵成液體,熬成水,發(fā)酵后用玉米面做成菌種,形成了發(fā)面時會用到的干引子。“這是做列巴必須用到的,室韋人的家門口都會種。”尤拉指著墻上掛著的、用透明袋子包起來的列巴花干葉。
整個室韋只有一條主干道,要在這條街上盤間店鋪,租金不會太低。尤拉的店面不大,但由于開設在鎮(zhèn)上最出名的飯莊正對面,加上制作用的原料新鮮、手藝純正,每日的生意也算不錯。尤拉和愛人通常早上四點起床,先花上兩個多小時和面,接著就是較長時間地醒發(fā)面團,一旦把面團用磨具定型并送進烤箱,就到了一天中最幸福的時間。店里能分給烤箱的空間不會太多,兩臺落地式的箱爐輪番作業(yè),是后廚里的常態(tài)。尤拉和愛人通常會在冷柜一旁的小凳子上坐著,吃過早餐,準備新一天的開張。
做列巴的手藝是俄羅斯族的媽媽教會他的,這是室韋的傳統(tǒng)食物,意味著這一定是在中國境內能吃到的最正宗的列巴了。尤拉記得媽媽用樺木作柴火,土爐子就架在上面,每個面團大小不一,形狀也一點兒都不接近,只放點兒很稀的奶油揉成形了就下鍋烤。他自小對列巴的風味和制作工藝并不陌生,只是簡單地以為,這種烤熟就行的食物能填飽肚子,不是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尤拉繼續(xù)招待我們喝冰鎮(zhèn)格瓦斯,我們則聽他娓娓道來:他是一位土生土長的室韋人,十多年前下崗后賦閑在家。2011年前后,夫妻倆決定干點兒什么,因為媽媽的這門手藝,開列巴店成了第一選擇。租下這間鋪子之前,媽媽在家里指點兩人,開店待客,除了食材新鮮、衛(wèi)生過關,還得好看”。“你看這個脆皮列巴,很多南方顧客都說像菠蘿包,實際我們就是用了菠蘿包的模具,讓它看起來更有食欲?!?/p>
同時掌握漢語和俄語的尤拉媽媽不只是呆在家里,多年前額爾古納市打造俄羅斯民族鄉(xiāng)時,媽媽便是參與其中的元老,實際上,制作列巴的手藝是姥姥那一輩傳承下來的。姥姥在幾十年前來到室韋,不通漢語,媽媽是家里唯一能和姥姥進行語言交流的人。尤拉的愛人老家在貴州,但她也漸漸習慣了北方飲食,“中午剛剛燉了一鍋我愛吃的雞腿”。
我們一直在聊天,尤拉是一個熱情而健談的人,興致一直不減,室韋也終于在下午四五點熱鬧起來。
五點剛過,進來一位穿了一件白色寬松印花T恤的高個男孩,他從深圳來,在室韋已經(jīng)停留了五天,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手里提著的一袋肉干引起了尤拉的注意。“現(xiàn)在一斤牛肉35元,一斤能曬出四兩肉干,你們買前算算價格,太便宜的壓根就不是牛肉干。” 這是尤拉第三次接待這位深圳青年,“他每次來都買一個大面包,話也不多,拿了就走?!?/p>
“你再看外面那個女孩,剛騎車過去的,她是從四川來的,和男朋友在這住了一個月了?!?室韋鎮(zhèn)上的本地年輕人已經(jīng)不多,外來人多是利用旅游旺季在這做點兒小生意,十月一到,天氣漸冷,人流急速減少,有的前往海拉爾、額爾古納市,有的干脆收攤。尤拉的女兒大學畢業(yè)后也選擇留在城市,在呼倫貝爾找到一份工作,定居下來。唯一讓女兒惦念的是爸媽親手做的列巴。尤拉的愛人在六月特地去了一趟呼倫貝爾,給女兒帶去了家里的特產。
李子樹和木屋
如果不是忽然有人著急闖入,我們不太會注意麗達列巴店旁邊的這間藥店。天還亮著,門鎖燈閉,好在聯(lián)絡方式一同被刻在了店名上方。來旅行的中年女子有些胃疼,尤拉立刻出門觀望,說:“他應該是回家煮飯了,按照上面的電話打過去?!?/p>
不到十分鐘,一輛電動車在門口停下,附近的人圍上來,一起進了店里。尤拉也跟上來,說:“王琨,他們第一次來室韋,從上海來的,你們能聊?!?/p>
“去我家轉轉吧,前面左拐就到了。我媽在家呢,她肯定高興。”
俄羅斯族后人卓婭經(jīng)營的“卓婭之家”是一間仿俄式木刻楞民居。小院看起來仿佛舊式,大塊石料作為基礎,中間用寬度不等的長條木板釘就成墻壁,墻面被刷成了藍色、黃色,走近了看,木頭的顏色锃亮。院子里,一地的西葫蘆藤、土豆藤、水蘿卜藤鋪滿了各個角落。門前有一棵老樹,樹冠很大,罩住了入口的一片地。卓婭剛剛摘下一筐李子,她告訴我們,樹已經(jīng)在這里生長了七八十年,是祖上留下的。她準備把李子熬成果醬,再配上尤拉家的列巴和新鮮酸奶,就是一頓平常又新鮮的室韋人家早餐。
門口的另一側,爬滿了欄桿的列巴花長得繁茂,葉子呈心形,帶著密密麻麻的小孔,花瓣嫩綠,花尖帶點兒白色,一片片地交錯纏繞在一起,就這樣隨意向上爬。在卓婭看來,這種自然生長的植物是很好的家門裝飾,不必精心打理,開出的花像小燈籠。
2000年兒子出生后,卓婭把以前的老舊建筑做了全面翻新。“看那片菜園,里面有香菜、水蘿卜、生菜、蒜、西紅柿、土豆、大頭菜、西葫蘆,家里吃的都從這里取?!?/p>
卓婭的兒子王琨此時本應該在上海念大二,一月回到室韋之后一直在家里住,線上完成本學期課程和期末考試后,也跟著媽媽學習打理藥店。聽說我們也從上海過來,好像距離一下就近了。
沒想到!"歲的北方男孩子這么喜愛上海的濕潤氣候。“上海好,就是很久沒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時間能返程。”相比滿洲里市區(qū),室韋的天氣更陰晴不定,隨時就可能下起冰雹。你還沒有被雨淋濕,轉頭想找一處屋檐,它便不客氣地來勢洶洶。雨下得急促,時間并不長,飄來陣陣涼意。
王琨形容媽媽的著裝風格是飄忽不定的,有時候能看見她早晨穿棉襖,中午會換上布拉吉(#$%&',俄語中“連衣裙”的意思),晚上又不得不裹起長衣。“家里太干燥了,起床后經(jīng)常嗓子難受,還是上海好?!?/p>
“我也希望孩子畢業(yè)后能留在大城市,畢竟在那里有更好的發(fā)展,偶爾回家看看就行。”卓婭看了眼王琨。而在回到木刻楞居住的日子里,王琨滿身自在,他提起媽媽做的菜式,“那是上海沒有的”??吹贸鰜恚瑒倓偝赡隂]多久,他還沒有擺脫對家的依賴。
已經(jīng)晚上六點半了,卓婭想要留我們吃頓晚飯,我們最終還是告辭——進小院時便聞到了從鍋里飄出的香氣,絲毫不會質疑卓婭的手藝。
草原的禮物
從滿洲里到室韋,來回的路上,我們幾乎沒有停止拍攝。雨像是要來不來的,也有突然襲擊的時候,將攝影師困在返回住處的途中。千變萬化的場景是不等人的,于是我們出太陽也拍,下大雨也拍,起風了也拍。正因如此,我們拍到了許多特別的景致。
驚喜通常發(fā)生在某個情緒低谷,比如說在車里坐得累了,身體下意識向下移了移,松懈下來的時候,以為找到了合適的位置,卻被紫外線刺了雙眼。這時包車的司機師傅調低了音樂聲,車子放慢了速度,一點一點極緩地往前滑動。羊群若無其事,一只緊挨著一只,緩慢地朝前移動,穿過公路,向遠方草叢中飄去。那是綠茫茫的一片,接著是藍茫茫的一片,綠色和藍色接壤的無盡夾縫間是有跡可循的米黃色羊群,這樣的場景就在正午的烈日下出現(xiàn)在眼前。前方依舊天曠地遠,一路上遇到的云海、公路兩旁造型惹眼的草堆,還有偶爾跟在車身后方乘風駕駛小卡車的牧民都沒有讓我們分神,幾人低頭凝視屏幕,迫不及待回顧一番,那種感覺跟中了彩票差不多。能完整地拍攝到上千只羊的羊群穿行,不是容易的事情,但老天好像待我們不薄,在返回滿洲里市的途中送上了這份草原的禮物。
每當限速停車時,師傅都提醒我們當心草原上的“瞎蒙子”。幾個人都開始緊張,害怕被叮一個大包,哪怕是被它的觸角掃過一下之后就可能中毒,于是我們迅速躲進車里,小心翼翼檢查,確保它沒有飛進來。
在尤拉家我們沒見到他的女兒,我想象不出她會如何訴說在呼倫貝爾市的工作經(jīng)歷;卓婭的丈夫還沒回家,兒子王琨尚不知要花多少時間繼續(xù)在老家停留,上海大學里的新學年充滿未知。室韋的每一戶人家里都裝著我們不了解的事。
回到滿洲里的那一晚,我們出門找吃的,走在六道街附近,那是初來時遇上云彩的地方。頭頂上飛過一群燕,攝影師隨口說了一句:這是從南方來的還是從北方來的?
大概就是路過的鳥兒吧。
悅游 Condé Nast Traveler202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