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春琴的島嶼

      2020-12-17 03:28:46唐頓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0年10期

      1

      春琴喜歡蔡國生的皮鞋,那是一種油亮的黑。

      從平滑緊繃的鞋尖開始,她的目光就像長了腳的雨,濕漉漉地爬上他的褲腿,脊背,挺拔的腰線,那雙率意清明的眼睛。

      你不像個警察,她半醉半醒地說,你像個詩人。

      但你就像個舞女,整個米高梅最好看的舞女。

      說這話的時候,蔡國生正站在米高梅舞廳旋轉(zhuǎn)門的門口,在溫柔的路燈底下端詳她硬朗而坦誠的北方人五官,那眉目間蕩漾著漫不經(jīng)心的美感。他虔誠地看著她的臉,宛如在看一尊潔白無瑕的瑪利亞像。

      蔡國生是個華捕,十三年前畢業(yè)于徐匯公學(xué),經(jīng)親戚介紹考入格蘭路巡捕房政治處,若干年后,已經(jīng)擢升為一等督察長。此刻,一列叮叮當當?shù)挠熊夒娷噺乃砗舐掏痰伛傔^。

      1941年的上海,夜色濃得就像他漆黑的瞳孔。

      2

      春琴是青島人,說的是口音生硬的膠遼官話。

      一年前有個好心的客人告訴她藏拙的道理,比如未必要改掉把“嗯”說成“昂”的毛病,遇事她還可以講“知道了”或者“好的呀”。結(jié)果她照貓畫虎學(xué)了半天,聽上去反倒更糟。春琴因此惹出不少笑話,整個舞廳,就只有素玉一個人昧著良心說好聽。她一度覺得素玉是在有意拿她取樂,因此更看不上素玉。幸而公平的是,素玉也看不上她。

      素玉是個標準的上海舞女,圣瑪利亞女校的高才生,能講英文也會作詩。在她看來,春琴這樣的女性難民沙丁魚一樣涌人醉生夢死的十里洋場,正導(dǎo)致了舞女這份職業(yè)的收入每況愈下。

      現(xiàn)在,春琴點燃一支煙,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以一種滿不在乎的口吻對素玉說,上海也不過就是個濕乎乎的小城,沒什么了不起的。要說舞廳,青島也有;要說酒吧,青島也有;要說洋人,青島也有。

      素玉把纖細的眉眼向上挑了挑,有本事你回青島去呀!

      春琴一時啞口無言,她憋著氣兒,騰出兩根白得發(fā)光的手指,用軟綿綿的指肚去擦沾在紅酒杯上的劣質(zhì)唇膏。再抬頭的時候一下子瞧見了樓下的蔡國生,他挺拔而高大地站著,和門童不緊不慢地講話。她霎時就心悅誠服地敗下陣來,因為蔡國生這樣的男人,青島沒有。

      蔡國生有太太,這是春琴猜出來的。

      有幾次與她作別之前,他站在曖昧的燈光里轉(zhuǎn)身,讓她揀粘在他背上的長發(fā)。她笑笑地陽奉陰違,假意用尖尖的手指在他疆域遼闊的后背來回比畫,一寸寸量過去。觸感竟是一種令人愜意的刺癢。她也不許他亂動,就像個經(jīng)驗老到的裁縫,要把事情做得有板有眼。

      春琴不比素玉,她絕對是個市井而薄舌的小女子,可唯獨對蔡國生的太太緘口不問。這是發(fā)自一個22歲年輕女性的敏感和矜持。她想,如若問出這位蔡太太是個體面的正經(jīng)人,那么她便輸了,倒未必自己輸了,而是她家里的丈夫盧二輸了。那是個十足的廢物,一旦比較起來,鐵定會掉了她的身價。

      這話倒不假,盧二是個爛人,爛到骨子里的爛人。他家里原是本地船民,后來外商倉庫鱗次櫛比地從黃浦江兩岸冒出來,他爹就成了碼頭裝卸工,他嫌累不愿做,整日在街上游蕩。再后來他娶了春琴,這才重整旗鼓,做起了東洋車夫。

      三年前,一個秋天的深夜,盧二拿著拉車的報酬去吃鴉片。錢花光了,又去拉客,結(jié)果遇上一伙面目模糊的匪徒。他神思恍惚,力有不逮,只得眼睜睜看著車子被搶走,從此欠下車行一屁股債。那天他只在原地呆了一會兒,就面無愧色地回家了,扯謊說是和一個不給錢的洋大人起了沖突,一下子被洋大人的手杖戳中了脊梁骨上的要害,連人帶車翻進水溝,怕是再也沒法干勞力活兒了。

      起初春琴嚇壞了,急得像只無頭蒼蠅。她忙于尋醫(yī)問藥,折騰了兩個月也沒瞧出所以然。直到一個燠熱的晚上,春琴被車行遣來討債的人嚇得不敢回家,卻在黃浦碼頭附近,撞見盧二狼狽不堪地被堂倌趕出一間叫作綿云閣的煙館。她一下子就明白過來,盧二得的是不治之癥,叫懶病。

      那時候,他們還住在江浦路一帶的弄堂。坐北朝南的三層小樓塞著六戶人家,豆腐干似的灶披間供養(yǎng)著她和盧二的吃喝拉撒。大上海寸金之地,房租一日三漲。第二年春天,車行的債依然沒有還清,于是春琴成了舞女——她得養(yǎng)著盧二。

      3

      其實,盧二曉得蔡國生。

      他也曉得,托了蔡國生的福,他才能在短短幾個月的工夫里,從逼仄的灶披間搬進了前客堂。所以,直到車行的債還了七七八八,一個黑黢黢的深夜,春琴酒氣醺醺地從米高梅回來,他方夾槍帶棒地把這事一舉點破。

      女人都是賤骨頭。盧二歪在床頭,含混不清地嘟囔,一張蠟黃的面皮毫無生氣,跟你相好的那個警察,老子遲早弄死他。

      你沒那個膽。春琴的手指摸上耳垂,去拽掛在那兒的珍珠墜子。盧二回光返照一般噌地從床上坐起來,把她嚇了一跳。她還以為他要動粗,但他只是狠狠地將煙槍敲在桌子上,再朝著濕滑的地面啐了口痰,老子是說真的。他咬牙切齒,像立了個毒誓。

      春琴心有余悸地躺下,可過了一會兒,大腦竟然因此緩緩釋放出一種奇異的快感。她欲蓋彌彰地翻了個身,床板單薄得宛如黃浦江邊的一葉舢板,發(fā)出搖搖欲墜的聲響。

      但這次,盧二沒騙她。

      4

      盧二躺在雨里,青黑色的雨沿著青黑色的血管往下淌。他口鼻中充斥著泥水和血水,顱骨內(nèi)像有口鐘,被人嗡嗡地敲著,叫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

      大約十五分鐘以前,盧二氣勢洶洶地找到蔡國生,后者正站在米高梅舞廳門口寬闊的臺階上,與春琴作別。盧二從黑暗里猛撲過去,蔡國生敏捷得像只云豹,兩下就甩開他,再狠狠一拳將他掀翻在地上。盧二四仰八叉地躺著,像患了嚴重的哮喘病一樣大口吐著濁氣,蔡國生本打算對準他鼻梁骨再補一腳,見他這般模樣,最終放棄了,朝他身上撒了把錢。

      蔡國生說,滾!

      春琴看著盧二從臟兮兮的積水洼里爬起來,憋著勁兒想回頭看她一眼似的,終于也沒敢。他收拾起那些零碎的錢,一步三搖地走出好遠,然后佝僂起背,把粗糙的手指交疊在身前。春琴知道他是在數(shù)錢。數(shù)過錢,盧二突然發(fā)瘋一樣扭臉大罵了兩句,有錢就了不起?春琴突然有點兒難過。

      心疼了?蔡國生問。

      是麻木了。她悻悻地點起煙,跳躍的火光發(fā)狠地明亮了一下,指尖鳳仙花的顏色格外紅。蔡國生的影子淡淡地打在墻上,泛著幽幽的藍光,他在用一方手帕不疾不徐地擦手,墻面是大段的空白。

      不是看在你面子上,我弄死他。蔡國生又說。

      你敢?春琴斜了他一眼,吐出一口煙。你弄死他,我一定弄死你。

      春琴說話的時候,檐頭的雨水滴落在她的半邊臉上,癢酥酥的像蟲子爬。她沒有擦,仍然把煙往嘴里送,補了一句,不信你試試,我說到做到!

      春琴只是突然記起,五年以前的冬天,她娘在青島日資紗廠的罷工運動里折斷了五根肋骨,彌留之際叮嚀她投奔遠在上海的舅舅??伤罱K也沒找到舅舅,反倒輕信了一個自稱為山東旅滬同鄉(xiāng)會工作的女人,被騙光了錢。她走投無路,遇見盧二。然后,盧二把她帶回了家。那時候盧二也瘦,但脊背還是挺直的,就像城隍廟前直矗的旗桿。他圖她好看,放棄了一樁家里極中意的大娘子婚姻,娶了小八歲的春琴。

      5

      她的房子現(xiàn)在干凈至極。

      盧二真的走了,但凡還值些錢的玩意兒,都被他席卷一空。只不知是忘了,還是存著一線改過的心思,他沒帶走那桿害人不淺的煙槍。人大概都有這么個毛病,老是覺得從前的日子更好些。

      從前春琴見慣了盧二身上諸般的壞,恨不能叫他死在外頭,可現(xiàn)在忽又記起他那極其珍貴的一兩樁好:有一次捧著不知誰給的半塊云片糕,嬉皮笑臉地哄她吃,或者出其不意地把蚊子碾死在她潔白的臂膀上,留下一抹淡淡的血。

      顧念著這份好,春琴又可憐起盧二來。再后來卻想明白了,她可憐的壓根不是盧二,而是她自己。她原是一葉漂泊的孤船,之于高天闊海,不過是岌岌可危的一蓬泡沫,又沒有任何一座島嶼供她靠岸。

      西藏路一帶不太平,接連出了兩起舞女失蹤的案子。蔡國生三天沒見著春琴,晚上滿心惶惶地一路找到她家。二房東太太沒在,春琴的房門是虛掩的,他踏進去,撲面而來的空氣呈現(xiàn)散漫的灰色。地板上亂攤著幾件舊衣,春琴半個身子探在床外,正就著煙燈燒鴉片。

      什么時候開始的?

      有一陣子了。

      她手上動作沒停。蔡國生也看不清她的臉。那副瑩白的面孔漸層地融化在黑暗里,像炭精粉在繪圖紙上揉擦出陰影??澙@的煙霧滑過她瘦削的肩頭,最后在暗紅的旗袍下擺暈開,那兒有一簇茂盛的雛菊。

      蔡國生平展的眉目擰成了一團揉皺的紙,他走過去,一把奪下那桿煙槍,粗暴地折成兩段,然后去拉她。煙盤子應(yīng)聲墜地。

      走。他硬狠狠地說。

      春琴的心像被針尖兒戳了一下。她失魂落魄地被拽下床,僅一只腳勉強踏在了白色的高跟鞋里,一歪一歪的。蔡國生彎下腰,替她草草套上另一只。

      他們出了門,外面正淅瀝瀝飄著雨。他扶著春琴去撐傘,可傘被春琴推開了,她想被雨淋濕。蔡國生將雨傘丟下,一把抱起她,她輕得像一片羽毛。

      那天晚上,他們?nèi)チ送獍锥蓸颉?/p>

      春琴赤著足靠在欄桿上,看雨像密實的針腳一樣扎進浩浩的黃浦江。蔡國生將她濕淋淋的頭發(fā)別在耳后,從懷中摸出一只精致的絲絨小盒。起初春琴還以為是戒指,打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枚掐絲琺瑯彩的麻雀別針,蔡國生一周前途經(jīng)一家首飾店買的。他貼身帶著,本打算趕個說得出名目的日子送給她,哪里想到是今天。

      蔡國生的手很巧,他將麻雀別在春琴的領(lǐng)口,全然沒傷著香云紗的衣料。那位置也巧,和琵琶扣周圍的圖案相得益彰。

      鴉片煙不是好東西,得戒了。他的聲音軟和下來,分明聽得出連哄帶騙的安撫。但人與人相處,氣焰總是此消彼長的。

      管我干什么?狗捉老鼠。

      怎么不管你呢?蔡國生說,你曉不曉得,你就是我的歡喜。

      他的口氣頗無奈,又極鄭重。春琴怔了怔。

      過去她從沒聽過這樣新奇又文雅的話。時逢那個世道,那般年紀,那種境況,莫說戒煙,這話簡直足夠叫她心悅誠服地為他死一百回。她的眼睛于是驟然明亮了,頂著滿臉水光咯咯地笑起來,仿佛余生都有了指望。

      6

      1948年,春琴29歲。

      上海政府一道禁舞令,引發(fā)了震驚全國的舞業(yè)暴動。十里洋場最好看的女人全都擠在了社會局的大廳。這些年,春琴持重了不少,卻還是混在人群中間發(fā)起了瘋,那股子曾迷住了蔡國生的癡勁兒,犯起來可真叫人害怕。她看到處是警察,但是警察哪有像潮水一樣的舞女多?穿黑制服的警察差不多是被潮水拍打推送到岸邊的幾塊黑木片。

      她抄起一把破爛的椅子,去砸二樓辦公室的玻璃門窗,她朝窗外丟電話和文件,她突然清晰地記起來,在青島的市立醫(yī)院,她娘曾一字一頓地告訴她,叫醒這個世界需要聲嘶力竭的號哭。

      突然有警察開了一槍,一個燙著愛司頭的女人花紅柳綠地滾下樓梯。她又想,也許她娘也是這么死的,可她一點兒都不膽怯。叫停她賴以為生的行當,那就是要她的命。這時候人群亂成了一片,女人尖叫的聲音此起彼伏。一隊增援的警察從黑色警車上跳下來,他們揮舞著警棍,開始抓人。

      春琴沒有死,只受了傷。

      她和一群沒有跑掉的女人一起被羈押在警察局里。一雙雙的腿,或赤著腳,或踏著布鞋,或蹬著三寸高跟。青灰的地面一下子被襯得肌理分明,一會兒,雪亮的車燈緩緩劃過樓窗。

      陸續(xù)有舞女被保釋。春琴的潛意識里,等待著蔡國生來保她。果然,她被一名警察帶出羈押室的時候,看到大廳明凈的燈光下,站著穿西裝的蔡國生。蔡國生瘦削,像一棵竹子一樣,他輕微地朝她笑了一下,于是她也笑了一下。她不知道蔡國生用了什么法子,終于把她弄出來,送到了同仁醫(yī)院。春琴在醫(yī)院躺了三天,蔡國生便陪了她三天。

      蔡國生替她打水,急不可耐地盼她康復(fù)似的,喂她吃許許多多的東西,餛飩,西藥,還有松子糖。他給她讀大疊的小報,坐在床前細細地削蘋果。春琴突然不太想出院,她這樣想,這不就是她一直想要過的日子嗎?那么安靜、妥帖,連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是萬千溫暖。

      但終究是要出院的。出院前一日,有個稀客來探望春琴,竟然是素玉。

      素玉沒趕上這出轟動一時的集體請愿,這得歸功于她的先見之明——早在社會局的大人物們鼓吹嫁人才是舞女轉(zhuǎn)業(yè)之道的時候,就慧眼識珠,傍上了個姓朱的生意人,搖身變成了朱太太。

      蔡國生笑了笑,站起來說,我去抽煙,你們聊。

      一年多沒見,素玉身材發(fā)福,整個人胖了一圈兒,更加顯得豐腴白膩。夕陽在她額角亮晶晶地泛起油光。她肉感十足的左腕戴著表,一雙手保養(yǎng)得極好。

      應(yīng)春琴的要求,素玉說起她豐饒而乏味的生活。她講起朱先生,四十來歲,做茶葉生意的,家里兩個哥哥都在東南亞。他結(jié)過婚,有個8歲的女孩兒,正在上學(xué)的年紀。他們在法租界有棟帶花園的大房子,房子里養(yǎng)兩條雪白的獅子狗,有掛畫、壁爐、吊燈,油亮翠綠的盆栽植物,五斗櫥漫散著松脂的香味。

      春琴說,你現(xiàn)在可真好,就像鎖在八音盒里的小人兒,仿佛擁有磨不掉的歲月。

      素玉埋怨她,誰叫你不學(xué)我,非要充女英雄。這把年紀了,總該找個值得依托的人嫁掉,還須得是個有錢男人。

      為什么是有錢男人?

      因為有錢男人才敢不怕漂亮女人。懷里有了錢,哪還會怕漂亮太太抱著百貨公司的櫥窗不肯回家?

      春琴叫她的歪理逗得直笑,可一笑,傷口被牽得疼,傷口一疼又得強憋著,憋得滿臉緋紅。素玉瞧她這副樣子滑稽,便越是要逗她。逗累了,就提起一只彩花的熱水瓶,慢吞吞地替她倒水。

      這一下子,終于讓春琴瞧出了時光在她身上留下的氣息,那種賢妻的氣息——坐在床前打毛線衣,勤勤懇懇地整理小孩兒的鞋襪,在起居室購置一只藥房里那樣干凈的櫥子,里面盛著藍白的藥盒。想著想著,春琴仿佛受到了什么蠱惑,突然就笑不出了。

      蔡國生再從外面回來,春琴看見夕陽的余光像眼淚一樣沿著他的鼻梁滾滾地往下淌。等素玉一走她就問,警察,你怎么不娶我呢?

      這許多年里,他們像最忠實的戀人一樣溫暾地處著,春琴從沒問過這樣的問題,因此蔡國生也從沒想過。他一下子犯了難。金色的陽光撲閃在春琴的長睫毛底下,宛如一只跳躍的蝴蝶,可愛極了。蔡國生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好像真沒有理由不娶她似的。他一條一條地想,一樁一樁地想,仿佛認認真真地在腦子里和她結(jié)了回婚,然后兒孫滿堂。

      最后他老實地回答她,那樣會要了夏至的命。

      春琴半天沒說話,她當然曉得夏至是誰。

      你就不怕要了我的命?春琴似笑非笑,從床頭柜上撿起那把亮晶晶的水果刀慢悠悠地玩兒,宛如笨拙的大姑娘在絞弄自己的頭發(fā)。

      這一次,蔡國生果然沒想太久,說我去試試。

      春琴拉住他的袖子,警察,明天晚上我在米高梅門口等你。

      他說,好。

      7

      蔡國生住在格蘭路237號一棟中規(guī)中矩的二層洋樓,上了年頭的乳白色墻壁已經(jīng)淡得發(fā)青。

      夏至是一家洋行里的女打字員。穿職業(yè)裝,也穿陰丹士林布的旗袍,袖口有藍瑩瑩的緄邊。她不像春琴有種鋒芒畢露的好看,但生得很周正,平平的一張臉,淡眉毛,下巴和唇峰都很圓柔。她不擅長跳舞,但會織線衣,也會做鞋子。她有兩個男孩兒,一個8歲,一個11歲,均養(yǎng)得極好。蔡國生把話講了,夏至果然是那樣說的,離婚可以,先殺了我。

      她甚至連因由都沒問,就只停下手里的活計看他,臉上的表情淡得像杯白開水。兩人僵了一會兒,她才重新低下頭,繼續(xù)思忖著要怎么把孩子的圍嘴改成個巧妙的領(lǐng)圈。那種寸土不讓的寡淡和堅決真讓人懊惱。她該出家當個尼姑。蔡國生這樣想。

      可夏至卻突然開了口,她說,晚上在家吃飯吧。語氣認真又虔誠。

      蔡國生說,我去買餛飩。

      男人維持了他的一貫風(fēng)度,在出門之前抻平袖口,把錢塞進口袋,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似的。可他總也記不住,夏至從不吃餡,她連人口的食物都要求內(nèi)外如一的質(zhì)樸。面條、單餅、素白的年糕,一件一件擺在碟子里,和她的為人一樣端莊。她粥也只喝白粥,只偶爾會從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替丈夫取一匙糖,不多不少的一匙。

      她好像老是在熬粥,這使得一個姑娘最艷麗的時光就在氤氳的霧氣中虛浮地度過了。她說,熬粥就像過日子,燙了不行,冷了不行,得剛剛好。

      8

      春琴果然沒有等到蔡國生。

      春琴真的認命了。1949年她30歲,帶著餛飩攤前一抹忍氣吞聲的幽怨,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有如神助,短短半年工夫,仿佛有了幾年的長進,連總改不掉的鄉(xiāng)音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月中旬,春琴生日前夜,蔡國生說要請她去起士林吃飯。她笑笑,沒說去,也沒說不去,眼睛里再沒了從前的熱切。

      白天的時候,獨自去大新百貨公司買東西,太陽慘淡得像一張病入膏肓的臉。她在南京西路的麗美理發(fā)所門口遇著了素玉。說話的空當,一個穿國軍制服的人從后面追上來,手里抓著一只小巧的靛藍色手包,是春琴落下的。那人炫耀似的把手包遞還給她,她輕車熟路地說了句,謝謝依?。?/p>

      朱太太抿嘴笑了,表情極微妙。她說春琴,你現(xiàn)在可是個上海人啦!

      春琴又與她寒暄了幾句。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余光瞥見那漢子正和三五個同樣穿制服的青年一起,站在馬路對面,一輛黑色的吉普車前,眉飛色舞地沖她比了個敬禮的手勢。

      春琴故意沒看他,心下卻頗有些自得。接著,一下子記起了快被她忘掉的少女歲月。像醒過來似的,她突然就想,她還年輕,怎么就已經(jīng)老氣橫秋得像個嫁過人的主婦,為了蔡國生,過了許多年規(guī)行矩步的日子。

      到了晚上,她又見著那漢子,還是穿著灰綠的制服,叼著雪茄,和白天的幾個青年同行,氣勢昂昂地走進米高梅舞廳高高的旋轉(zhuǎn)門,滿身風(fēng)塵氣。她輕飄飄地勾了他一眼,男人便直直地朝她走過來。

      他做出驚訝的樣子,說你真不像個舞女,今天在百貨商店門口,我還以為是撞上了哪位達官顯貴家的小姐。

      春琴撲哧一笑,卻暗暗地想,說來說去,終究還是指她像個舞女,但這話講得倒著實不難聽。

      男人見她笑彎了腰,手臂趁勢在她身后撈了一把,去摟她。春琴本能地要躲,卻突然瞧見蔡國生正從大門口走進來,也不必舞女大班招待,撥云見日般避開高挑的白俄女人和頭牌舞星,就只找春琴。多少年了,他總是這副十拿九穩(wěn)的樣子,認準了春琴一定在等他似的。春琴心里沒來由地不痛快,一下子清算起這些年,在他面前接連不斷的潰敗。一個動念,她沒拒絕,任憑當兵的將她摟住。

      當兵的血是滾燙的,整個人火熱得像只蒸汽蓬勃的籠屜。她的視線越過男人肩頭,看見蔡國生用一種復(fù)雜的眼神望向她,費解,不快,也許還有種難堪的落寞,但目光是極平靜的,平靜得惹人生疑。有一瞬間,春琴勝利在望地幻想,他會像當年對付盧二那樣對付她眼前的男人,心中未免提前釋放出一種累及無辜的愧意??刹虈鷽]有,他只沉默地站了片刻,就轉(zhuǎn)身出去了。許久,春琴才從那當兵的身上離開,離開時掀起一片蒙蒙的水霧,他們就像兩截拔絲的藕。

      現(xiàn)在,春琴走向舞池,她只想跳舞。

      今晚的舞伴是個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的男人,身材干瘦,穿嚴謹?shù)目Х壬餮b??梢磺礁隂]跳完,當兵的便把春琴從他手里奪下來。金絲眼鏡仗著自己買了舞票,頓時生出滿面怒容,卻被一個兇惡的眼神鎮(zhèn)住,又把那惱怒強咽回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開了。

      春琴輕快的腳步?jīng)]停,寶藍色的襯絨旗袍,下擺恣意地蕩來蕩去。她要跳舞,不在乎對面的人是誰。她只說了句,你們當兵的可真不講道理。

      當兵的狡獪地看著她,替自己辯解:對付漂亮女人,只能談情,不能講理。

      他舞步稚拙,動作遲緩,只堪堪不踩到她的腳尖。春琴的嘴角卷成一彎月牙,被燈光打得細細的,看上去像極了某種刻薄的嘲諷。如若遇上的是蔡國生這等體面人物,說不定早就知難而退??伤至拥男挛璋楹敛槐茏?,那雙眼睛充滿原始的征服欲,仿佛他早已勝券在握,僅憑一腔熱血便足可以開疆擴土,使她淪為他的階下之囚。

      可春琴決不放任自己在一個晚上連輸兩局,所以,她將他炙熱的調(diào)情原路奉還。你來我往,進攻回避,一放一收,恪守著曖昧的距離。后來那當兵的輸了。因為從那天起,他成了春琴的??汀?/p>

      當兵的叫朱亮,是個營長。

      朱亮挺拔,健壯,寬眉闊目,像極了游牧民族的后代,骨子里有遷徙的基因。他走路大步流星,笑起來總是格外開懷,一咧嘴,露出狼一樣的白牙。他一點兒不文雅,卻很喜歡賣弄,必須嗓門大喇喇地說話,和舞女大班談笑風(fēng)生之際偶爾蹦出幾句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的英文。他口音極土,可他有槍,沒人敢笑他,他只許春琴笑。

      春琴的確有點兒喜歡朱亮。喜歡他漂亮的臉,喜歡那張臉上微微漾起的酡紅,還喜歡他粗獷而自大的唇舌——它們噴薄著熱辣的酒意。和他在一起,連她的生活都變得敞亮起來。因此有天晚上,她也學(xué)朱亮的樣子,豪邁地拋開自己那份出處已不可考的矜持,輕佻地問起他的家事。

      當兵的,你有老婆吧?

      朱亮笑了,有,可那是我娘給我娶的,所以該歸我娘。

      你也有兒子的吧?

      朱亮笑得更開心,有兩個,卻是他們娘生的,就歸他們娘好了。

      春琴細細琢磨他話里的意思,目光越發(fā)沉郁。朱亮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將她一把摟過來,狠狠地一吻,像趁熱在柔軟的火漆上鈐了個輪廓分明的戳兒??伤馓?,紅絨布的小沙發(fā)一下子就被掀翻了,煙紅色的薄綢旗袍像剝開的花瓣,露出春琴高高的筒襪,還有青黑色網(wǎng)眼里那兩只肉欲十足的粉色膝頭。

      她仰面朝天地跌進他的臂彎,就好像一下子跌進了愛麗絲的奇幻仙境——滿地都騰起紛飛的鵝毛。

      朱亮說,老子就只要你。

      春琴忽然有些感動,一下子竟動了兩分真心。畢竟,這是蔡國生連本帶利欠了她七年的話。

      9

      春琴不常跳舞了,她變得忙碌起來。

      朱亮說見不得女人受苦,要想法給她租一間體面的公寓房子。可她挑挑揀揀地看了許多,左右都不太滿意,不知怎么回事,總還惦記她螺螄殼一樣的家。

      春琴到底也沒搬。她買了一大堆毛線和畫報,開始學(xué)著臆想中那些好太太的模樣給朱亮打毛衣,不是素玉,就是夏至。她嫻靜地將兩只手交織在膝頭,思緒紛亂,那件毛衣總也打不好。

      傍晚時分,上海飄了場雪。

      二房東太太在飯廳組了牌局,非要叫上春琴。她窩在床上嫌冷,磨蹭良久才去。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清脆的洗牌聲。屋內(nèi)亮堂堂的,爐上熏著一壺開水,嘶嘶地冒著熱氣。一群女人春風(fēng)滿面,嘩啦啦地揉搓麻將,由一樁風(fēng)流韻事談起男人,居然講得頭頭是道。說結(jié)了婚的男子公余之暇做點兒越軌的事情,可以用來調(diào)劑疲乏,是很合乎情理的,譬如流連舞廳、煙花之地,多出格也罷,只要肯回家,就理當被寬恕。

      春琴自然不是新派女子,沒有什么關(guān)乎婦女權(quán)利的主張,更與她們話頭里的人物無半分聯(lián)系??刹恢趺吹模陂T口靜靜聽了良久,竟然覺得胸口發(fā)悶,電燈雪白的光扎在身上,像洋辣子腹部叢生的毒毛。

      于是,她扭頭就走,不聲不響地回了房間,裹起毯子就著小火盆坐下,縮手縮腳地繼續(xù)她拙劣的毛線活兒。少頃,二房東太太又來敲門,這回卻不是要她湊搭子,而是告知她外面有人找。她還以為是朱亮,急急地披著衣服出去了,結(jié)果竟然是蔡國生。

      蔡國生穿了件厚實的黑呢大衣,頭頂和兩肩染著淡白的雪影。他手里有碗熱騰騰的餛飩,是從三十來米外弄堂口買來的。她還聽得到那兒篤篤的梆子。

      春琴沒接,也沒有請他進去,她悶悶地說你走吧,今晚我約了人。

      你和他在一起,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蔡國生半張臉籠在路燈淡淡的圓光里,肌膚呈現(xiàn)大理石般潔凈的白。他的頭發(fā)一絲不亂,衣裝被仔細打理過,渾身上下好得恰如其分,果真像是個沐浴在“寬恕”中的正派人士。

      春琴笑了笑,專揀蜇人的話講,不就是個男人?和你沒什么兩樣。

      蔡國生深深地望著她,一雙眼睛里帶著分明的擔憂和怒意,竟連他那份與生俱來的平靜都要失守了。春琴的心怦怦跳,一下子好像回到了22歲那年黑黢黢的晚上,盧二咬牙切齒地對她說,和你相好的那個警察,老子遲早弄死他。她心頭涌起一種異樣的情緒,不安,驚慌,或是扳回一局的志得意滿。但她又不平,替蔡國生不平——潛意識里,盧二終歸無法與她的警察相提并論。他只能作為一個恰當?shù)谋扔鞔嬖谥?,用來描摹蔡國生的方寸大亂。世間哪有什么一去不歸的過往,蒼穹之下,全是舊事重演罷了。

      雪花細得像塵,在北風(fēng)的脅迫下,揚起一場洶涌的大霧。一會兒,朱亮果然來了。他冒著風(fēng)雪,愉快地走向春琴,然后他看見了蔡國生。

      他刀鋒一樣的目光掃過蔡國生的臉,那是一種在獸類中最常見的、無聲的威脅,但蔡國生一動沒動。

      春琴說,我不認識他。

      朱亮唰啦一下掏出槍,頂住他的腦門兒,走!

      蔡國生依然沒動,就只定定地看著春琴,他說,春琴,你可別犯傻??!

      朱亮突然朝天放了一槍,擊碎了他們頭頂最明亮的那盞路燈,蔡國生臉上昭彰的光影驟然滅了。槍聲同時震落的,還有屋檐上一蓬薄薄的積雪。它們墜亡,飛速與地上臟兮兮的水跡融成一團烏黑的冰碴兒。打牌的女人隔著墻發(fā)出一陣驚呼,哧哧地拉上了磚紅色的窗簾。

      蔡國生真的走了,那些冰碴兒被他踩得咯吱作響,就像碾碎了一把腐朽的骨頭。這時候,奇妙的快意消失了,春琴忽又無端端地難過起來??伤D(zhuǎn)念又想,她也未必是真的為他難過,只是今晚太冷,讓她承受不起任何人一去不歸的背影。

      咱們也走!朱亮得意揚揚地笑著,像個凱旋的將軍。他把手伸到春琴的大衣下面去摟她,跳舞去!

      春琴依然站在原地,仿佛被勾去了一縷魂。良久,她緩緩呼出一團白氣,說,我得回去換件衣服。

      事實上,春琴不但換了衣服,還仔細地化了妝。

      她很慢,慢到舉手投足都變成了一種艱難的勞作。三花牌的香粉敷得一張臉蒼白泛青,冷硬得像凝在玻璃窗上的霜花。屋子里靜極了。朱亮等得不耐煩,大剌剌地拖過一把椅子來坐,豈料那椅子經(jīng)年日久,早就不堪重負,這一坐,突然咔嚓一聲折了兩條腿,朱亮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鹋枥镅t的炭屑熱烈地紛飛,燦爛地吵醒了春琴死寂的世界。

      朱亮一點兒沒惱,反倒哈哈大笑,媽的,老子明天給你買把新的!

      春琴于是也跟著笑了,起初是木然地隨聲附和,漸漸地,這笑竟變得無比真摯起來。她幾乎是一下子就從他身上看到了寬闊爽朗的北方,并且現(xiàn)在,她開始發(fā)瘋地思念家鄉(xiāng)青島。在那兒,有像朱亮一樣憨實的黑松,充滿生發(fā)油香氣的瓷磚,貼著后脖頸插進衣領(lǐng)里的蒲扇,生活是充滿熱望的鉆營。

      青島還有酣暢淋漓的大雪,不像上海的雪,不清不楚的,宛如輾轉(zhuǎn)在理發(fā)師傅刀下細細碎碎的發(fā)絲。

      她甚至真的有點兒想念那個爛人盧二。

      盧二爛到了骨子里,懶,酗酒,打人,抽鴉片,但起碼,他曾經(jīng)給過她一個家。

      一整夜,他們都在米高梅橡木拼花的地板上瘋狂旋轉(zhuǎn),像兩條糾纏不休的蛇,身體里充滿蒙昧的快樂。酒足興盡,他帶她去了附近的四平旅社。她赤條條地被月光刻下輪廓,像花枝搖曳在粉墻上的黑影。

      黑暗里,春琴的手指摩挲著他胸膛上的三枚彈孔,它們整齊地排列著,像三只看著這世界的眼睛。她的目光盯在空蕩蕩的天花板上,久久地,仿佛盯著正播放慢鏡頭的電影幕布——樹影和車燈從那兒悠悠流過,宛如跳芭蕾的女郎,踮著腳騰挪。沒來由地,她心里忽然不踏實。

      當兵的,聽說又要打仗了,你什么時候走?

      朱亮醉眼惺忪地回答,老子舍不得你,這輩子也不走。

      她最終聽信了朱亮的話,輕輕嗯了一聲。

      10

      蔡國生再沒來過。

      而春琴一直在等朱亮。

      第二天早晨,她獨自回去,在家門口發(fā)現(xiàn)一碗半傾的餛飩,旁邊放著這個月的房租。滿地灰黑的冰碴兒已經(jīng)被凍住了,雪在墻角堆出肥皂沫子似的一層,誠然沒辜負它們一夜的紛飛。

      這會兒,春琴仿佛絲毫也不難過了,心底死寂一片。她把那錢撿起來仔細瞧了瞧,竟戚戚然想的是,他果然不懂我。也不是七八年前的光景了,我要你的錢做什么呢?

      朱亮收到集結(jié)的消息,晚上,他專程跑來向春琴道別。他狠狠吻她的嘴唇,然后說等我回來。春琴突然有點兒張皇,她想,這是因為她的毛衣還沒織完。

      11

      1949年5月27日,是特別的一天。

      春琴照常在戒嚴令的管制下酣然入睡,然后在新的世界醒來了。教堂敲響節(jié)日的鐘聲,市政府掛起歡迎人民解放軍的標語。她走上街,看到腳踏布鞋的年輕人們,邁著大步,眼睛里閃爍著萬丈星光,他們穿著她從沒見過的綠色軍服。

      商店按時開門營業(yè),水電煤氣照常運轉(zhuǎn)。新上海的主人飛快掌握了這座城市的運行節(jié)奏。煙館和舞廳被一一取締,街上穿西裝的人少了,素玉口中那些曾經(jīng)能留得住漂亮太太的商店櫥窗如今變得平淡無奇。上海,在潛移默化中改了顏色。

      春琴不能再跳舞了,但很快地,她找到了新的事情可做。

      她像多數(shù)人那樣加入游行行列,跟在汽車后面,混在舉著紅旗的隊伍中間,鮮艷的布幔上綴著白色的大字,“紀念七七”“慶祝解放”。他們從四川路走到楊樹浦,再從楊樹浦轉(zhuǎn)向外白渡橋。在招展的旗海外面,春琴看到了蔡國生。

      幾個月沒見,他好像胖了一點兒,衣冠很得體。他頭發(fā)剪得短短的,平整而有些毛糙,但另有一種豐神。他在笑,笑容很溫和。他現(xiàn)在是楊浦公安分局的一名留用警察,和來自蘇北的新同僚們一起維持著游行活動的秩序,忙得不可開交。

      蔡國生的目光掠過人群,蜻蜓點水般在春琴的臉頰停留,這目光像雨夜的閃電,一下子擊中了她。她避之不及地低下頭,任憑陽光滾水般潑向她潔白的脖子。早上出門太急,她沒搽發(fā)油,穿了件湖色的布旗袍,嘴唇發(fā)著樸素的灰粉。她看見坎坷不平的路面上,黑白分明的影子,潦草得連自己也覺得難堪。

      春琴從他身邊過去了,蔡國生沒注意到她。她心頭忽又怨恨起來,怨他沒認出她,怨他現(xiàn)在過得這樣好,仿佛在何種動蕩的歲月里都能游刃有余地度過余生似的。她怨得百轉(zhuǎn)千回,連她自己都感到訝異。于是從那天起她就知道了,時間可以是治病的藥,也可以是釀酒的曲。

      冬季到來的時候,春琴加入了舞女聯(lián)誼會。每天有婦聯(lián)的同志教她讀書和縫紉。她學(xué)會了許多新詞,比如人民、群眾,還有干部。那件總也織不好的毛衣終于有了進展。

      1951年夏天,經(jīng)人介紹,春琴進入國棉九廠做擋車工。她在那兒聽說了一樁傳聞,新中國成立前的五月,幾個被捕的地下黨員在提籃橋監(jiān)獄被槍殺,和楊樹浦的舊警察有關(guān)系。時逢鎮(zhèn)反運動,大街上每天都能看到“反革命罪犯”整車整車地被拉往公審會場,然后又從公審會場拉往刑場,汽車鳴笛拖著嗚嗚的哭腔。

      第二個禮拜,果然有兩個人登門了解情況,問了春琴半晌,談的都是蔡國生。

      蔡國生殺害過烈士,你曉不曉得?

      那時春琴正背著身倒茶,婀娜的輪廓披著北窗打進來的微光,窗外是寂寥的后天井。她聞言,執(zhí)茶壺的右手輕輕抖了一下,茶水灑出來,順著桌沿一路淌下去,在地面洇出一團墨跡般的黑。她急不可耐地思索,要如何替蔡國生開脫。

      春琴伸手遞茶,穿中山裝的男人婉拒了她的盛意,只和顏悅色地補充道,我們已經(jīng)找過夏至了,但我想,從你這兒聽到的會更有價值,希望你能如實反映。

      就這一句,讓她心頭百味雜陳。

      這話誠然坐實了春琴外人的身份??伤c蔡國生相識八年,他公事繁忙,余暇的日子大多只和她在一起,這便是他們找上門來的緣故。春琴又為此有些得意,因而呼啦一下記起許多舊事。他從容的舞步,油亮的皮鞋,他們一起看過的羅曼蒂克的電影,還有圍繞在他身邊的那些穿洋裝的年輕女人——紅的也好,綠的也罷,蔡國生壓根兒不瞧她們一眼,他只對她好,陪她數(shù)黃浦江里的雨花,還在醫(yī)院為她讀整版的小報。那時候日色走得很慢,致使她連報紙上敬告親友的結(jié)婚啟事都一條條記得??墒沁€有呢?還有呢?

      春琴忽地僵住了,滾燙的心腸一寸寸冷掉。她就只記得這些,卻全然想不起他生活的一概細節(jié)。她不知道他褥單上的格子是珠灰還是姜黃,不知道他如何彎腰穿襪子,如何教養(yǎng)孩子,如何往痰盂里啐一口濃痰。她甚至不知道,他用著什么牌子的牙膏。

      她簡直連想都不敢想,她的警察竟還有可能殺過人。在一種凄然的困境里,春琴又一次不平地憤恨起來,她想,她既然不是蔡國生的太太,那么這些難登大雅之堂的雞零狗碎,就叫夏至去知道好了。

      你再仔細想一想,到底曉不曉得這些事?

      男人的聲音很輕,生怕驚飛了她的記憶似的??蛇@一下子,卻給了春琴致命的一擊。到底還是不甘人后?。∷龔堥_嘴,拼死想要極力自證一般,千思萬緒,卻只無力地匯成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她說,欠下的,終歸是要還的。

      屋子里霎時安靜了。窗外,一樹的蟬開始放肆地號哭。

      我曉得了。

      另一個中山裝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的筆記本被“啪”地合上,龍飛鳳舞的字跡就此塵埃落定。春琴恍惚地送他們出了門,看著兩個灰撲撲的背影消失在濃蔭盡頭,心里有些惴惴的。

      沒有人知道,這一次,春琴究竟是輸還是贏。

      12

      蔡國生是被槍斃的。

      那天,上海在下雨,和平常沒什么兩樣。春琴沒打傘,穿著細格子的兩用衫,在街頭看到了他。他和許多人一起,貨物一樣五花大綁地裝在卡車里,背后插著木牌,上面寫滿民憤和血債。他眼窩深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灰蒙蒙的天空,一縷頭發(fā)濕黏地掛在前額,空洞洞的心里住著很多人,一個老婆,一個舞女,還有兩個青光光的兒子。

      大卡車在路口遇見了游行的群眾,停了一陣兒,然后重新發(fā)動起來。就是這么一個短暫的停頓,讓春琴著了魔。她仿佛看見了另一個春琴,像個奇特的影子,發(fā)瘋似的追著那車跑出去好遠。而這個春琴還怔怔地站在原處。許久,她聽著卡車駛遠了,巨大的輪子碾過一只蛤蟆扁平的尸體,是肝膽俱裂的聲音。她沿著江浦路走回去,不知道怎么回事,耳朵里都是槍響。

      或許是淋雨的緣故,春琴回家便生了場大病。去看門診,左右查不出病因,后來竟覺得像犯了鴉片的癮。她惶惶地想,這輩子一共就抽過四五天,怎么能厲害成這個樣子,每寸骨頭都要斷了似的。她由此又想起二房東太太,身子不大好,一直吃鴉片煙治病,還打嗎啡針,看上去倒總是精神煥發(fā)的,解放前兩天卻猝然死在了家里,死的時候和她現(xiàn)在一樣,狹長的一張臉浮著晦氣的青灰色??啥繓|太太終歸要強得多,她是結(jié)過婚的,總算有個家。

      那個夏天雨水豐沛,沉悶的雷吼一陣接著一陣。屋子里暗極了,春琴心懷行將就木的悲壯,羅列起未竟的心愿,竟有一條,讓她自己也覺得聳人聽聞——她想去看看夏至。而她怎么也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頑固的念頭,支撐著她日漸好轉(zhuǎn)起來。

      秋天,春琴去了國營第一百貨商店,買布料和鞋子,又去食品商店,買了上海食品廠產(chǎn)的蛋黃餅干和米花糖。朱亮離開時給她留了些錢,素玉隨先生出國之前也送了她許多東西,她一直都攢著。

      夏至現(xiàn)在搬進了懷德路一帶的弄堂,老式的石庫門房子,好幾排青墻灰瓦中的一棟。春琴敲開門,只一眼就瞧出了夏至是什么樣的女子。她很白,人中深邃,有點兒胖。她穿青色的罩袍,剪著整齊的短發(fā),干凈得像一株碧綠的植物,不與花卉爭春,也無意傷害任何人。

      夏至的手指始終死扣著門沿,身后的屋子雪洞一樣冷清。她冷眼審視,讓春琴把東西拿回去,那副圓柔的嘴角刻薄地向上勾著,就像一叢蘭花拼盡全力,長出了玫瑰的刺。

      她說,現(xiàn)在你該滿意了吧?聲音有點兒顫抖。

      春琴的喉頭一下子打了結(jié),半句話也說不出,太陽穴轟然一聲,像是被惹惱了。她提起東西轉(zhuǎn)身就走,心里恨恨地想,這是他罪有應(yīng)得,自絕于人民,與她無干??刹恢趺吹?,心尖兒卻憑空長出把寸許長的刀子,慢慢地割。

      她一路都胡思亂想,沒留神錯過了電車,接著又走岔了路。正值工廠放工的時候,遠遠地能聽到汽笛嗚嗚的長鳴。才下過雨的街道在夕陽的余燼里閃著光。稀稀疏疏的洋梧桐,影子浮沉在水洼里,像冤死的鬼。

      13

      你曉得的,時光它有雙力頂千鈞的腳,走過的每一步,都會變作坍塌的斷崖。

      現(xiàn)在,米高梅舞廳已經(jīng)成了米高梅書場,再后來成了西藏書場。春琴再沒聽過那首她最愛的華爾茲。那兒咿咿呀呀地唱起了蘇州評彈。三弦或琵琶,楊調(diào)或蔣調(diào),《長生殿》或《西廂記》,清音流轉(zhuǎn),敲冰戛玉。

      ……思量起,淚如傾,青鸞彩鳳兩離分。而今追憶到長生殿,人影衣香七夕盟,說什么生同羅帳死同陵。

      想水往東流總難再返,月缺花殘碎鏡屏,楊娘娘已死她豈能生?請加鞭追趕羊腸道,但聞何處滴鈴聲,鳥啼花落月沉沉……

      14

      1987年,龍江路靠近六大埭菜場那條弄堂里的婆婆叫阿琴。

      阿琴68歲,有花白的頭發(fā),眼角眉梢彎彎的,皺紋細密得像春天的雨。她頂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弄堂口的木板房里,看男孩子們做游戲——打彈子,釘橄欖核。其實,木板房不叫木板房,它是這一帶弄堂的傳呼電話間,只有兩三平方米大小,牢牢貼著一家叫作蘇芬的煙紙店。窗格子也是木質(zhì)的,掛著斑駁的綠漆,窗檐底下有條木板,用于安置兩只黑色的撥盤電話,一只聽,一只打。

      33年前,弄堂口招募電話傳呼員。阿琴找到居委會,言辭懇切,說有意換份工作。

      換工作做什么?國棉九廠待遇老好哦!

      待遇好又怎樣?漂泊了半輩子,總還是該有個家。

      哎呀,你不曉得,紡織女工不愁嫁。

      可阿琴一直記得朱亮那句話,朱亮說,要她等他。

      事實上,阿琴聽過新聞,她知道國民黨戰(zhàn)敗后撤守臺灣,也知道臺灣是座島,孤獨無依地漂浮在中國大陸的東南海域。她總是覺得,在那座遙遠的島上,朱亮一定會想法子打通電話給她,他就像她一樣,寂寞如雪地活著。

      于是,阿琴在小小的木板房里度過了很多歲月。

      冬天抱著暖水袋,夏天僅靠一把蒲扇納涼。她坐在折疊凳上,坐在小馬扎上,坐在門前凸起的青石板上;或者手里舉著張記滿電話的小字條,梭子一樣穿行在弄堂,風(fēng)馳電掣,哇啦哇啦地放聲嚷嚷,18號趙阿姨,僚兒子來電話啦,儂快點兒去聽!

      她透過窗,看窄窄的那一方天,飄雪落雨,風(fēng)和日麗。她慎之又慎地守著那些電話,深夜都舍不得回家。她知道她必須寸步不離地守著它們,就像守著情報機關(guān)的命脈。只為了有朝一日,她可以沖著話筒款款地講,我就是春琴呀,而不再是,曉得了,曉得了,阿拉馬上去叫伊聽電話。

      在起初的20年里,阿琴有過一些同事。她坐在她們當中,年輕得像一道光。后來她的年紀成了平均數(shù),穿著雪青色的確良襯衫和她們并為一談?,F(xiàn)在,做這份工的似乎漸漸少了,她成了元老。但無論是年輕的還是年邁的,是叫電話的,還是聽電話的,他們都知道了,電話就是春琴的命。

      朱亮說過,要她等他。

      可是,可是,我是說可是,如果他在那年5月打仗的時候死了呢?

      他不會死。他既然那么愛她,怎么敢死呢?

      阿琴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嘹亮的鈴聲起來的時候,門前那棵活了一百多歲的洋槐飄落了一片葉子,孩子手中的鐵環(huán)滾進水溝,煙紙店里那部老掉牙的收音機興致盎然地唱起紹興戲,風(fēng)卷起一縷細細的塵埃。她抓起話筒,聽到蒼老的聲音從世界某個她沒去過的角落傳來,卑微而誠懇地問,你們那里,有沒有一個叫春琴的?

      那個黃昏,人們破天荒地看到阿琴早早收了工,她興高采烈、意氣揚揚地收了工。在過去的一萬兩千多個日子里,那個名叫春琴的女人,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早早回了家。

      15

      1987年11月26日,在那座島上生活了將近四十年的朱亮踏上了返鄉(xiāng)的旅程。

      他穿著駝色的夾克,深棕色的皮鞋,指甲修剪得很干凈。他還特意買了一頂帽子,剛好可以遮住日漸衰退的發(fā)際線。

      春琴家好像變了些樣子。

      其實,她搬過一次,但左右也沒出這條弄堂。屋子里比過去還要樸素。二十個平方米,只有一張床,五斗櫥和碗櫥,一臺蝴蝶牌縫紉機,八仙桌和凳子。墻上光禿禿的,連張照片都沒有。這是他萬萬沒料到的境況。然后,他看見了放在墻腳的那把椅子,紅棕色的,瘸了兩條腿,他忽然就記起來,這是他坐過的那把椅子。

      朱亮驚訝又頗有些感動,沒料到她競這樣愛著他,于是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老子明天給你買把薪的。那語態(tài)就像回到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三十多年前,她花團錦簇地對著磨白了棱角的舊梳妝臺坐著,而他熱烈地摔了一跤,接下去,他們該跳整整一夜的舞。

      可春琴一句話也沒說,只因為她想說的實在太多了。她靜默地去五斗櫥里給他取那件毛衣,平實的鋁灰色,老舊的款式,壓在一件蔥綠的舊旗袍底下,旗袍上繡著美滿的石榴。這漫長的歲月里,毛衣被蟲吃了幾回,她就織補了幾回。

      朱亮同樣靜默著,他沒提他在那座島上的生活,沒提他當年是如何急匆匆地隨大部隊從吳淞碼頭登上客輪,如何在金門、花蓮和基隆度過了一段寂寞的歲月。他寫過信,但許多字認不全,就只胡亂地畫,然后像其他人那樣把信藏在空罐頭盒里,朝著海狠狠一丟。其實,朱亮是個四川人,他一顆心粗獷得裝不下遠在山區(qū)的娘和老婆,裝不下兩個下落不明的兒子。他唯一想念過的地方叫故土,故土很大,那兒有他流過的血、灑過的汗,有他走過的大海和荒漠。那兒還有一座醉生夢死的城,城里有聲色犬馬的故事,有形形色色的人。也許,只是也許,還有一個小小小小的春琴。他后來住在眷村,和一個高山族女孩兒好過。女孩兒不好看,皮膚黝黑,年紀和個兒頭都小小的,像妻子一樣照顧他。他直到50歲才結(jié)婚。

      朱亮興致盎然地去試那件毛衣。

      他脫掉夾克和線衣,把頭伸進毛衣洞里,繼而是兩只手。其間春琴畫蛇添足地幫忙,殷切又笨拙的樣子,讓人覺得好像她等了一輩子,就只盼著這一刻似的??蛇@場努力終于變成了徒勞。那件毛衣緊巴巴的,分明小了一號。春琴失望極了,她簡直失望得想哭,可她最終只撇撇嘴,自我開解似的說,你胖了。

      朱亮低頭看了看自己蓬松成一團海綿的肚皮,認為還不算太胖。他再抬眼,反倒發(fā)覺春琴已經(jīng)老得不像話,背微駝,顴骨很高,眉毛略呈現(xiàn)緊湊的倒“八”字,臉上蘑菇般長出了褐色的壽斑。只有那雙低垂的眼睛,眼角細細的,睫毛很長,依稀還看得出昔日癡纏的美態(tài)。

      春琴不死心,她要去找一卷皮尺,量量他現(xiàn)在的尺寸,好把毛衣改一改。朱亮笑著擺手說你別忙了,我那時候也不是這個尺碼的。

      這一下,春琴真的慌了。她想,她大概是老了。過去的記憶早在雞零狗碎的拆補中被磨了個精光??梢粫?,她又覺得是朱亮記錯了,她明明量過他的背,一寸一寸,是用手指量的。

      買把新椅子的承諾,朱亮到底沒有兌現(xiàn),就像春琴織補了半生的那件毛衣,他終究也沒有帶走。

      朱亮離開的那天陽光很好,他要去上海北站乘車。他最近總是夢見二爺爺家里那條頭上生癩的大黃狗,他想回老家看看。春琴仔細地煮了五個雞蛋,塞進他的挎包,一路無話地將他送到弄堂口。

      16

      現(xiàn)在,人們都說春琴要死了。連我也要這樣說。

      可春琴自己不這么覺得。

      1988年夏天,她查出了乳腺癌,是中晚期。大夫建議她做個手術(shù),費用不高,而且足以使她安享晚年。春琴平靜地聽完治療方案,卻突然孩子一樣任性起來,她說不要。

      為什么?穿白大褂的年輕男人愣住了。

      不為什么,就是為了不要。

      事實上,春琴的精神簡直好極了,她對這世界旺盛的欲念就像日漸衰敗的體力一樣,勢頭迅猛。

      冬天再次降臨的時候,上海下了場罕見的大雪。

      春琴的心情很不錯,她別上那枚麻雀別針,去六大埭菜場買了菜,在塑料籃子里填滿油綠的植物。回家途中,她還哼起了一首歌,是去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被費翔唱火的一首歌——《冬天里的一把火》。

      她哼著哼著,步子輕快起來?;腥坏兀孟駨娘L(fēng)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燙著卷發(fā),穿大紅色爛花絨的旗袍,眼花繚亂地跳狐步或者波爾卡。她突然按捺不住地想要跳舞,她真的十分喜歡跳舞,可是,她許多年都沒有跳過了。

      她抓著籃子,自個兒快樂地跳了好一會兒。她看到弄堂房子斑駁的墻壁上,烏突突的樹枝在暮色里搖蕩,像另一個影子。她欣喜極了,只覺得那是個她很想見很想見的人。她清晰地記得她量過他的背,細細的、白白的手指一寸一寸比畫過去,從此,那背便深深地鐫在了腦子里,一刻也不敢忘懷。她還記得,在很久遠的后來,她一絲不茍地依著那尺寸,為他織了一件毛衣。而他呢?他該投桃報李娶了她,把她好好地養(yǎng)在家里,讓她的孤船如愿靠岸,從此,與他心平氣和地虛度一生。

      也許有一天,她會在街頭遇見素玉,她們之間發(fā)生了一場某太太與某太太的談話。她也把日子過得很仔細,不會隨便弄丟她的手包。路過繁華的南京西路的時候,她會看見有個漂亮高大的國軍軍官沖她敬禮,她落落大方地報之以一笑,就像一陣風(fēng),漫不經(jīng)心地掠過一株榕樹膨大的樹冠——他悄然無痕地淡出了她的生活,然后,她開啟了新的生活。

      春琴摔了一跤,摔得極重,幾乎要把整個人都揉進這個冬天去了。西北風(fēng)呼嘯著刮過她的骨頭,她趴在地上,忽然就醒了,好像此生都從沒有這樣清醒過。她一下子想起來,那個他,是蔡國生。那件小了一號的毛衣,原來是按蔡國生的身材織的。所有的記憶,涌動和翻滾著,很快如潮水一樣將她打翻在地。外白渡橋上的雨,同仁醫(yī)院里眼淚一樣滾滾流淌的陽光。她徹夜地等他,那么深刻地怨著,等了一天又一天。她想起他虔誠地講,你曉不曉得,你是我的歡喜。

      我是你的歡喜,那你是我的什么。春琴就想,那你一定是我的島嶼。

      她的臉深埋在雪地里,突然覺得她應(yīng)該大哭一場。就為了,她明明是那樣愛他。

      當這座城市開始蘇醒的時候,春琴真的睡著了。

      像一片雪花,融進大地。

      作者簡介:唐頓,1991年生,現(xiàn)居天津。游戲制作人,財經(jīng)作者。著有長篇小說《英俊的少年》(花城出版社)、網(wǎng)絡(luò)小說《惜游西游記》等。原載《西湖》2020年第7期,本刊有刪節(jié)

      責任編輯:李梓嘉

      美術(shù)插圖:知止

      介休市| 景洪市| 凌海市| 融水| 乐山市| 本溪| 通辽市| 亳州市| 闸北区| 理塘县| 靖边县| 新竹市| 洪泽县| 仙游县| 信阳市| 武邑县| 密山市| 兰西县| 宁波市| 巢湖市| 富裕县| 富锦市| 浮山县| 右玉县| 乌鲁木齐县| 北川| 辉县市| 岳西县| 耿马| 丽江市| 蓝山县| 林西县| 卫辉市| 年辖:市辖区| 河源市| 舒兰市| 吴堡县| 道真| 宿迁市| 教育| 博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