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飛
冬夜,磨斧鋸的父親
披一身雪花,夾一瓶燒酒。那個打一袋松子的人,來了。
連綿起伏的興安嶺。在冬天,落滿了父親連綿起伏的心事。
白天的世界,常常寂靜無聲。
伐木的前夜與此不同。磨石仰臥。濕漉漉的聲音,不止一種。斧頭和鐵鋸間,醒來的鋒利妙趣橫生。和父親心底的秘密,共顫,共鳴。
攪拌完最后一遍馬料。父親的手,又一次深深淺淺地磨著塵世的滄桑;母親的手,又一次長長短短地縫著人間的冷暖。
除了火爐上的沸騰,父親能把握的東西少之又少。該裝上的,父親都裝上了。窗外的大轱轆馬車,明早將拉走一車念想或美好。
父親簡單的幸福,在磨石旁濕漉漉的,在母親的眼角濕漉漉的。相顧無言。我在被窩里,用筆記錄一片又一片的溫潤。
燈光下,每一個人,在對方眼里,都是那塊仰臥的磨石。
山中,伐木頭的伯父
陽光把艱辛和疲憊照透。興安嶺的風(fēng),抖落嘶啞的鳥聲和殘敗的枝葉,抖落了一切糾纏。光明,漫山遍野。
坦蕩的號子,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嘹亮。
吐口唾沫,掄起斧頭,伯父敲了一下樹木。
太陽注解黑暗的深遠(yuǎn),星光道破光明的遼闊。興安嶺深處,雪地上皸裂的皮膚,晃得我虛構(gòu)的故事一頁頁荒蕪。
伯父的眼睜開著,父親的鋸齒不屑于倒伏的林木:要么根扎得不深,要么被掏空了本心。
興安嶺的冬天,不止有雪花。開在鋒刃上的木花,吹來也如屑,但溫度有別。
高高的興安嶺,高高在上。
人和物都在彼此校正和認(rèn)證。
伯父和父親,在伐木頭的同時也伐倒了自己。到了習(xí)慣喝酸菜湯的年齡,我才讀懂他們。
他們喝小燒的時候,他們唱酸曲的時候,他們互相掏心窩子的時候……陽光照著他們的蒼老和踉蹌的背影,我常常疼痛失聲。
山道,趕馬車的叔叔
目光炯炯,一片神往翻山越嶺。
趕馬車的叔叔,昂首端坐。
冬天的興安嶺。黑夜更黑,白天更白,大地和天空虛靜得空。
大雪覆蓋的林木,年年充實(shí)口袋和米袋。趕馬車的叔叔,睫毛里眨著霜花。大大的狗皮帽子,溫暖著他內(nèi)心的喜悅。
他的樂觀和驕傲,在陽光下從未走失。鞭子甩出,滿嶺都有回音。
冷冷的山路,鏗鏘的馬蹄。一路白煙。
女人胸前的霜花落下來,樹上的雪花落下來,半空的鳥鳴落下來。
熱愛生活。趕馬車的叔叔,笑聲爽朗。
從容,筆直,堅(jiān)定。
他握著鞭子,豪邁地一甩一甩。很多年后,回望興安嶺,他的笑容讓我記憶猶新。
東山,下套子的哥哥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由遠(yuǎn)及近,由近及遠(yuǎn)。天地蒼茫一色。
昨夜風(fēng)肥雪沃。
冬天的興安嶺,坦露無邊的潔凈。潔凈后面,藏著哥哥一夜點(diǎn)燈熬油的琢磨。
把秘密捕捉。關(guān)于鳥獸的誘惑,再次擦燃。
隨太陽一點(diǎn)點(diǎn)爬過樹梢,爬過山坡。
伐木之余。我的哥哥,拄著一根榆木棍。踩在一片柔軟、一片燦爛、一片復(fù)活的溫暖里。
寒氣逼人的風(fēng)雪,妄圖把一切聲音吹滅。哥哥手中的榆木棍有如神來之筆,在敲擊、撬動、剝除。
圈套在左邊或者右邊,上邊或者下邊;
開關(guān)在明處或者暗處,深處或者淺處。
哥哥的路數(shù),在野外,一個比一個野。
體現(xiàn)耐心和智慧。隱藏的眼睛,都想最先看透對方的偽裝。哥哥帶來的獵狗,揚(yáng)起后腿撒尿,沉默中節(jié)奏不亂。
風(fēng)雪在翻卷。茫茫雪野,一個黑點(diǎn),兩個黑點(diǎn)……搖搖晃晃,踉踉蹌蹌。
美好是一個吸引人的詞,終極目的是修葺。
哥哥的修葺我說不清楚。
說得清楚的是,夾起哥哥下套子套回的美味,我驀地想起螞蟻——
大山腹地。
馱著一只青蟲的螞蟻,馱著一粒米的螞蟻。